科举无妨圣学:《寄诸用明》
原文
得书,足知迩来学力之长,甚喜!君子惟患学业之不修,科第迟速,所不论也。况吾平日所望于贤弟,固有大于此者,不识亦尝有意于此否耶?便中时报知之。
阶阳诸侄闻去岁皆出投试,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为然。不幸遂至于得志,岂不误却此生耶!凡后生美质,须令晦养厚积。天道不翕聚,则不能发散,况人乎?花之千叶者无实,为其华美太发露耳。诸贤侄不以吾言为迂,便当有进步处矣。
书来劝吾仕,吾亦非洁身者。所以汲汲于是,非独以时当敛晦,亦以吾学未成。岁月不待,再过数年,精神益弊,虽欲勉进而有所不能,则将终于无成。皆吾所以势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悦,今亦岂能决然行之?徒付之浩叹而已!
译文
收到了你(诸用明)的信,知晓了你近来学问功力大有长进,我非常高兴!真君子向来担心心性涵养的学业有没有做好,至于科举登第,没必要煞费苦心地关注。况且我平时对你的期望,本来就不止于科举登第,不知你是否对心性涵养这件事特别上心呢?如果是,可以和我说。
听说阶阳等几位侄子去年都考科举了,我并非不喜欢他们年少时就有这样的志向,但如果把科举考试当作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这就有问题了。对青年才俊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让他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天道如果不聚都无法发散,何况是人呢?一朵花,开得五彩纷呈而没有果实,只是因为它把自己的才华全部都表露出来而导致了后劲不足。各位贤侄如果觉得我的话不迂腐,天长日久,自然会有精进的地方。
你来信劝我出仕做官,我并非是洁身清高、追求隐逸的人。之所以想辞官回乡,是因为我有志于圣学却学问未成。时间不等人,再过几年,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虽然勉强想要精进恐怕也是力不从心,终究无法在心性上有所突破了。这就是我迟迟不愿再回去做官的原因。但家中的长辈,都因为这件事情而不高兴,孝为先,我又怎能完全按自己的意志来行事呢?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心思付之一叹罢了!
解析
诸用明,是王阳明的小舅子,毕生都敬佩他的王姐夫。二人常有书信往来,王阳明这封信写于1511年,当时,已经40岁的他正在北京吏部(组织部)担任着一个没有实权、特别清闲的中级官职,几乎属于半隐退状态。所以,他特别想彻底辞职回老家,专心致志于心学的修炼和传播。
王阳明的家人都反对,小舅子诸用明也来信劝说姐夫不要辞官,非但不要辞官,而且要找机会向上攀登,做大官。于是,就有了王阳明这封回信。
王阳明最先谈的不是做不做官的问题,而是科举和涵养心性的身心之学(圣学)的关系问题。
他的态度很清晰:“真君子向来担心心性涵养的学业有没有做好,至于科举登第,没必要煞费苦心地谈论。”
他这样说,并非唱高调,而是他从前以身作则的总结。
王阳明从小的志向就不是科举,12岁那年,他问私塾老师:“何谓第一等事?”也就是人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私塾老师回答:“中科举,做大官。”
他郑重其事地摇头道:“中科举恐怕不是第一等事,成为圣贤才是第一等事。”
无论是私塾老师还是他的老爹,包括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对他的“吹牛皮”都嗤之以鼻。但让人们目瞪口呆的是,他之后真就这样做了。
在第一次进士试之前,他对考试内容“八股文”的态度非常淡薄,所以第一次参加会试,不出意料地失败了。身边好友都来劝慰他,甚至有人吹捧道:“你这次不中,下次绝对中,而且一定是状元。现在就做个《来科状元赋》如何?”
王阳明一笑,援笔立就。他身边的一群文章高手看了文章,不禁惊叹:“天才!天才!”
王阳明又是一笑,说:“文章小事,科举也不是什么大事。”
三年后,他参加第二次会试,因为根本就没重视考试,所以再度败北。一些和他一样未中举的朋友深感对不起列祖列宗,羞愧之下,竟然号啕大哭。
王阳明却像没事人似的,微笑着拍着哭成泪人的朋友说:“你们呀,都以不中举为耻。一个科举算什么啊?”
泪人恼羞成怒:“你难道不把不中举当成耻辱吗?”这话的背后其实是,你这人脸皮真厚。
王阳明始终保持着微笑道:“我也有感到耻辱的时候啊。”
“什么时候?”
“落榜动心时。”
此言对落榜动心、哭得稀里哗啦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嘲弄,但对王阳明而言,却是发自真心的话语。
如果王阳明的科考故事到此为止,我们将永不会看到未来的那个创建心学、用知行合一横扫天下叛逆的王阳明。在两次科举失败的间歇,一次和朋友的对话,改变了他对科举的态度,他的人生之路也由此转了向。
王阳明对科举不重视,缘于他成圣的念头。士子们都在寒窗苦读八股文,他却寻佛问道、游山赋诗、钻研兵法。
某次,他和一位朋友兴致盎然地谈起兵法,朋友听了许久后,缓缓地问道:“你这兵法有用吗?”
王阳明正色道:“当然有用!”
“怎么证明呢?”
“只要让我上了战场,我就能克敌制胜。”
朋友笑了:“你觉得谁会让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人上战场?”
王阳明语塞。
“你若真想验证你的兵法有用,就该找到施展的平台,可你看现在,连科举都过不了。”
王阳明恍然大悟。他所恍然悟到的是,人若想成为圣人,非得过科举这关不可。科举是敲门砖,是平台,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
正是这场对话和对话之后的感悟,让王阳明起了奋发图强,先攻克科举的念头。1499年,王阳明第三次参加进士考试,由于之前的刻苦努力,这次轻而易举地通过了。
在创建心学后,王阳明对科举有了更深的体悟。在当时的社会,一个人如果不考取进士,就很难实现经世济民、内圣外王的理想。可是,如果把科举当成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而不注重身心修行,那就会义无反顾地陷入功利的旋涡。
所以,他的主张就是,不必着急参加科举考试,先把身心的学问做好做透,也就是好好修行自我,然后去参加科举考试也不晚。而且,他认为,一个人如果成名太速,也不是什么好事。人就应该和天道一样,应该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如此,后劲十足,才能天长地久。
在一般人眼中,科举就是俗事,而圣学则是雅事,甚至是圣事,二者泾渭分明。当年,理学的鼻祖程颐就为了修习圣学而放弃科举,一时引为美谈。而王阳明认为,圣学无妨举业。一个人如果异常贫穷而有学识在身,就应该去参加科举,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前提是要有圣人之志。
他非但不排斥科举,反而鼓励他的弟子去参加科举。有个叫王龙溪的人自投入他门下后就不思科举,这让王阳明很是忧虑。他对小王说:“我不认为你考了个功名是多么大的荣耀,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考取个功名来,有了这样的平台,你才能把你所学到的学说更大程度地发扬光大,才能找到你的人生平台。”
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参加科举是为学者正常的人生追求,攻举业是博取功名的重要手段。
众所周知,当时科举考试内容是理学,王阳明所谓的圣学是他的心学,二者有天壤之别。王阳明如何调和二者呢?
有一次,王阳明某弟子的老爹来看儿子,该弟子就让另外两个同学陪老爹游玩。游玩十余日,该老爹很不好意思地说:“让你们陪我这么久,耽误了举子业,真是抱歉。”
两个同学笑道:“我们一直在学习举子业啊。”
该老爹道:“早就听说心学触类旁通,但它毕竟不是举子业,用心学能得到朱熹的理论吗?没有妨碍吗?”
两同学大摇头道:“用良知求朱熹之说,正如打蛇打七寸也。”
该老爹大惑不解,去请教王阳明。
王阳明道:“岂止没有妨碍,而且大有益处。学圣学的人,就如治家,其产业、房子、衣服、食物、器物,都是自置。如果请客,就把客人请到家里,万事俱备。客人走了,这些东西也在,终身用之而无穷。如果是学举业,也如治家,从不积累,到请客时,从房子到器物,都要向别人借。客人一走,这些东西还要归还。圣学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举业则是事事求于外也。二者一比,是不是高下立判?”
据说,该老爹听后恍然大悟。
在王阳明看来,圣学(心学)是制胜一切的法宝,区区一个科举考试,在圣学面前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所以,圣学和科举根本不必调和,因为圣学包含了科举,指挥着科举。
这就是王阳明对科举和圣学的基本态度,也是这封信的重要内容。在信的最后,他才谈到辞官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仍是圣学的问题。他所以想要辞官,或者不想继续向上爬,原因就是想继续修行圣学。
问题是,所有家人都不同意,于是他只好付之一叹。
这封家书就这样不痛不痒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