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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第五章 嗟余只影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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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

一九八一年,久经漂泊的三毛回到台湾定居。

飞机降落台北时,鲜花簇拥,大家热烈欢迎三毛回国,随处都洋溢着笑脸与期望。彼时盛名之下的三毛,整个台北无人不知,她的创作与才情,游历与情感,都成了当时炙手可热的话题,被阅读,也被谈及。

然而这些荣光与繁华,荷西再也看不到了。

这个湿漉漉的南方城市,有人刚刚抵达,有人早已经离去。有人苦痛孤独,有人喜极而泣,会因为有回忆而增色 ,也会因为往事而抬不动步子。人的可怜处总是如此,记性太好,而“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却太差。

回台后的三毛依旧不能平复自己的心,多次有自杀的想法都被父母劝了下来。她误带过那条索命的项链,有过那么多不好的预感和征兆,结果自己却在死亡的眼下拣回了一条命来。

而荷西却替她走了。

人生总是如此,看似一切都漫不经心,其实是做了大斗争的。活得潇洒的人,大抵是看透的多,而能看透的人,无非是多受了几次伤罢了。

这些,三毛都懂得,所以挤出的笑都是衔着泪的,苦痛那么多,讲出来就显得做作,有些人并不能懂,能懂的人又不能感同身受,索性便一个人藏着,只是这伤痛竟然也能累积,等到久了、乏了就一股脑儿爆发出来。

有一次深夜,三毛与父母聊天,情难自禁,她与父母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父母知道三毛心里难过,母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她,说:“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

父亲却说:“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诚然,善良仁慈的父母,在三毛最最艰难的时候,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又一次拉了她一把。

而死究竟是什么意义,或许三毛也并不懂得,当活着成为了衣着光鲜的行尸走肉,当每一次的追求都显得空虚没有意义,“死”的内容就显得很端庄,它成了三毛解脱自己精神与身体压力的一个出口,成了她感情慰藉的温暖双手。

最孤独并不是孑然一身,是心有所属,却再也不能相见罢了。

是年年底。三毛接受《联合报》的赞助,与摄影师米夏到中南美洲旅行半年,游走了十多个国家,这次旅行让她破碎的心渐渐得到一些修复。

后来去到墨西哥,三毛以前的德籍男友约根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约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大使,他热情地照顾三毛,还把她接到自己的豪华公寓。约根的公寓中,木雕茶几上是三毛的书籍,录音机里是那首《橄榄树》。只是三毛早已无心再顾及感情,这一趟她是来活一遭的,所以她悄悄对摄影师助理米夏说:“明早搬出去,这一趟墨西哥生涯到此为止了,好吗?”

再往后是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乌拉圭,最后是巴西。万水千山去寻觅的,看起来是不同民族的文化、习俗、环境,那些与才华一般匹配的野心,都是佯装出来的,再繁忙也逃不过夜深人静时一双孤独的眼睛。正因为怕极了孤独,才会不断地上路,行走在途中便有了新鲜的填充物,来遮掩伤痛,来伪饰寂寞,到底也是一个被掏空了心的人,站也站出了一股沧桑味儿,假借以此来打破情伤的僵局,却不知这份苦痛早已穿透了年月的血肉,与“孤独”这两个字紧密相连。

这是生命开的过分的玩笑,抛下的礼盒又全部收回,让踽踽独行的人五脏六腑都透出可怜味儿。

而即便认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也明知分离才是人生的终结,三毛依旧是站起来去接纳这一些,勇敢的、无惧的、坦诚的,像从未受过伤害一般,相信着这个世界的善意。诚然,这份中南美洲的旅程让她在很大程度上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也增长了眼识,成为一个浑身挂满才情与阅历的不寻常女子。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读者喜爱三毛,盛情难却之下,三毛开始了环岛演讲,在演讲过程中不断展现着她的语言魅力。

然而盛名之下的三毛,必定为其所累。

她慢慢被读者和一些恶意者“绑架”,加之她“自抛式”的写作方式,越来越多的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荷西是否存在”这个话题上来。

可是三毛如何来证明?她走不出感情的迷障,于是希望通过“通灵”来与死去的丈夫沟通。后来在《中时晚报》的报道中,有过关于此的描述:

辅仁大学宗教系主任陆达诚神父回忆说:三毛自丈夫过世从西班牙回来之后,与父母住在南京东路的家中。当时,我还不认识她,因为她成名时,我人在法国。《联合报》文学奖颁奖时,我第一次碰到她,当时,她心情依旧很难过,穿着黑色的衣服。三个月之后,耕莘青年写作会马叔礼老师问我讲完课后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三毛玩碟仙。9点半上完课后,我们一起到了一名作家家里。11点以后,有四个人坐在那儿玩碟仙……

三毛虽然是基督教徒,但她本人在流浪过许多国家后,言行举止已是彻头彻尾的国际波希米亚人,她在沙漠眼见过飞碟,也曾遭遇撒哈拉威人的巫术。

三毛过世10年后,皇冠出版社选录她的书信结集出版。她于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住在拉芭玛岛期间给父母的信写道:“‘飞碟’常常来这个岛,也常常去撒哈拉沙漠,报上说的那一次是发生不久,常常来,而且剪报上那次出现后,连附近的羊都死了,骆驼、马都死了,用刀劈开来看如何死的,发觉血都没有了,被吸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生前来不及说的话,只能在死后来说了。

生前没有叮嘱的事,也只能在通灵时再叮嘱。

是如此的思念与挂念,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可是也依旧不能见到心爱的荷西。

三毛并不如很多人说的如此的不拘小节,或者说“豁达”,至少在荷西这件事上,她容不得别人丝毫的诋毁,这像极了幼年时期被画“熊猫眼”,这样的诋毁让三毛无力适从,却又无可奈何,她要怎么向一些活着的人来证明一个去世的人的存在呢?

于是,每一次的证明都会揭开陈旧的伤疤,每一次的提及都像利刃一般一寸寸割着三毛的心。可偏执依旧如三毛,她是一个终生都在证明着自己价值的人,即便这样的价值证明带有些许的玛丽苏情节,它有着明显的形式感与仪式化,这都不能阻止三毛以自己的方式来为回忆洗白。

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所以后来三毛的通灵多少是带着“赌气”“证明”的心理因素的,加之她本身就是对灵异事物很敏感的人,喜欢起坛作法,也喜欢玩碟仙一类,所以,台湾文坛就开始传出三毛的诡异故事,说三毛整天通阴,和荷西交谈沟通。

这样的故事传来,信者怖慄,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不信者,更是指证历历,说三毛说谎,编到自己无谎可编,开始编灵魂玄奇的段子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陆达诚神父的说辞似乎更有说服力。三毛回国后一天晚上,“三三集刊”的一群年轻作家,聚在朱西宁家中,三毛与耕莘写作会的神父陆达诚也在场。当晚借碟仙,三毛在众人前与死去的荷西沟通,大得安慰。之后三毛曾使用钱仙,自动书写等方法试图与死去的荷西沟通。有一次三毛起了疑心,用耶稣之名命令对方说出真实身份。结果是写出几个西班牙文字:“魔鬼神。”

三毛大受惊吓,陆达诚神父为了安抚她,为她奉献了一台弥撒,并让她戴上法国带回来隆重祝圣过的显灵圣牌。接下来一年,她没再接触通灵之类的事物,并且不断地行善。她曾告诉陆达诚,她每次收到稿费都会分成六份,捐给不同的慈善团体。

三毛由陆达诚得知干爹徐訏过世,难忍悲痛,再度用自动书写和死去的徐訏亡魂沟通。徐訏告诉她:“我很好,生活在一个光明平安的世界里,不用担心。你帮我写信给我家人吧。”三毛借自动书写写下了徐訏的家书,徐太太表示信尾的“徐訏”签名真的很像他本人的字迹。徐訏有个女儿在美国,由于她通晓法文,给她的信是用法文写的。三毛本身不谙法文,还是写出来之后拿给朋友看,才知道那是法文。

再后来,关于三毛通灵的传言越来越多,同情与诽谤一起传来,有人甚至扬言说荷西根本没有死,只是与三毛的感情不好离婚了。

后来三毛的父亲陈嗣庆也听说了有人质疑荷西存在的事,在《联合报》记者的访问里,他说:“这种传言是胡闹!三毛曾经说过,如果有新闻界乱发布这种消息,她一定与对方争到底。三毛有荷西的死亡证明,西班牙政府也曾给她一些微薄的抚恤金,荷西的葬礼,我和陈妈妈还亲自参加,亲眼看到他大殓、下葬。这种传言简直是胡说!”

一九八三年,三毛出版《送你一匹马》,以回报琼瑶在自己危难之时给予援助的恩情。

一九八五年,三毛出版《倾城》,在华语文化界又掀起了一阵飓风。

只是细分起来,这时三毛的记叙与文风与沙漠时期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呈现。沙漠时期三毛的文章注重讲述与见闻,自己的感情也是有感而发,是水到渠成的一种讲述,在这种讲述中去描绘风貌与历史,人情与民族,少见做作矫揉的痕迹;而三毛回台定居后,由于其生活阅历的不同,心境的巨大差异,加之她重读《红楼梦》、张爱玲小说等一系列作品,之后的作品多偏向于个人内心想象的形式,生活的痕迹逐渐淡化。

同年,她帮助好友丁松青神父翻译《兰屿之歌》《清泉故事》,后来又翻译了丁松青的墨西哥故事《刹那时光》。文学上的成就让三毛在台湾的地位无人可及,甚至达到无人不知三毛,无人不读三毛的程度。

重重的工作负担让三毛的身心都愈加憔悴,而她依旧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以“忙”来对抗漫无边际的想念。她谢绝了任何交往,也不接电话,不看报纸,甚至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母亲因担心她的健康,竟喊她“纸人”。

三毛写作起来,等于生死不明。这是用尽了生命在书写,又是在书写自己的生命。

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五年期间的三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写作疯子,她全部的生活都在和文稿打交道。

三毛从来都不是一个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有时赶稿子,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饭也顾不上吃。再到后来她的坐骨神经问题严重,记忆也时好时坏,精神更是出了问题,被诊断出患有轻度精神疾病。与此同时,她的女友杨淑慧身患重症,这对她的打击很大,于是决定住院疗养。

出院后三毛到美国诊疗了一段时日,身体状况得到好转。

一九八六年五月,身体恢复的三毛离开美国返台。

七月,三毛又重返大加那利岛。

是的,她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要再来这片土地与爱人做最后的道别。

她卖掉了当时买的房子,来偿还在台北买房子所欠的债务,然而价格却卖了不到当时的一半。

岛上的家具运不走,三毛便送了朋友。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三毛送给他脚踏车;瑞典邻居拿走了三毛全部古典录音带;对门的英国老太太身体削弱,三毛给她围上了自己亲手织的黑色大披风;维纳斯石像、古铁箱子、收录机和挂毯,送给女友甘蒂;荷西的摩托车让木匠拉蒙骑走;九个书架的书,中文的给了中国朋友张南施,西班牙文的给了另一个朋友法玛蒂;尼日利亚木琴、达荷美的羊皮鼓,成了邻居玛利路斯的宝贝;荷西和她的衣服,统统救济了清扫妇露西亚;白色的福特汽车——她和荷西的爱马,赠给了泥水匠璜……

最后,荷西的爱物:铜船灯、罗盘、沙漠玫瑰石和潜水雕塑等等,她郑重地把它们交给了丈夫的生前密友——卡美洛兄弟。

处理完这些东西,三毛静了下来。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邻居金发小姑娘奥尔加来了。她追着三毛的车子大喊着:“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是的,不会再回来了。

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当年的场景了。

那个将三毛紧紧搂在怀里的荷西,那个明朗的善良的荷西,那个跑步回家的荷西,都随着澎湃的海声,一起隐匿在了天际。

三天后,三毛与荒美的海滩挥别,与荷西的死岛拉芭玛挥别,与波涛滚滚的蓝色大西洋挥别。

从此,她再没有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