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三毛曾写下过文章《哭泣的骆驼》来讲述这一段故事,它可歌可泣,又催人泪下,有情意也有荒蛮,有勇敢也有血腥。这是三毛笔下的撒哈拉,它一扫昔日的宁静无争,成了一片四处是吃人魔鬼的天地。
关于西属撒哈拉,或者应该先了解一下它的历史。
顾名思义,西属撒哈拉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只是这片为异国殖民的土地素来不是很太平。随着西班牙本国国力的日渐衰弱,西班牙政府的姿态也很低迷,西班牙总督甚至已经言明,同意撒哈拉威人民族自决。
另一方面,撒哈拉威人怀抱着的民族自决的梦想日益膨胀起来。撒哈拉威人组织的游击队,不仅在镇上不时攻击西班牙人,还在阿尔及利亚和哈萨尼亚向阿雍广播,鼓励撒哈拉威人要独立自主。
与此同时,随着摩洛哥国力的增强,它也在觊觎撒哈拉沙漠这片土地,生出霸占的心思。
在撒哈拉这片土地上,西班牙,撒哈拉威,摩洛哥,这三股势力交错,彼此冲突、斗争、交缠,好像龙卷风一般袭击着这里。
一九七五年,在撒哈拉的阿雍小镇上,已经遍布了独立宣言的血字,以阿西里为首的民族游击队不停播放着独立宣言。与此同时,镇上还不停发生着爆炸事件,四处都是不定时间和地点的炸弹。
西属撒哈拉动乱,从开始到结束,荷西与三毛都亲历其中,人性的冷漠与悲凉,在动乱中总是见得通透,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一天荷西神色凝重地回到家,开车带三毛上街,让三毛目睹了镇上建筑物外围的一道道白墙上的红色血字。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
同时,阿雍镇也开始严格戒严,西班牙警察拿着枪对路上经过的撒哈拉威人逐一搜身。战争一触即发。
三毛从不曾想过自己也会被卷进这场战争里,更没有想到过去与世无争的撒哈拉人在面对民族自决的问题时,竟展现了极为复杂的人性斗争。这些她都顾不得了,她只听到邻居姑卡的小弟弟哈里法正给她唱着一支儿歌,内容是这样的:“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游击队来,先杀荷西,再杀三毛。”
三毛被这段儿歌吓坏了,作为西班牙人荷西的妻子,她已经被划进对峙的力量,敌意已经纷纷传来,撒哈拉这个地方,三毛知道不能久待了。
最终,三毛逃过了这场战争,只是那个名叫沙伊达的美丽少女,却未能幸免。
那时,三毛教撒哈拉威的女孩读书,在女孩们的对话中,三毛知道她们最痛恨一个叫沙伊达的美丽女孩儿。沙伊达长得十分漂亮。令人惋惜的是,沙伊达是一位孤女,从小在医院长大,她的天主教徒身份在当地非常敏感。
后来有一段传说,父亲是富商但行为嚣张的阿吉比与青年警察奥菲鲁阿都非常迷恋沙伊达,甚至传说两人为了沙伊达曾大打出手。三毛与荷西并不了解阿吉比,但是他们与警察奥菲鲁阿的交情很好,鲁阿读到高中便做了警察,为人敦厚,很讨人喜欢。也是奥菲鲁阿的缘故,三毛才与沙伊达结缘,并在文字中描述过这位美丽的少女: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地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三毛被沙伊达深深吸引住了,甚至在她们走后对荷西说整个沙漠都没有能配得上沙伊达的男子。
邻居们得知三毛与沙伊达交往都非常生气,一边骂着沙伊达“婊子”,一边劝三毛以后不要再和她来往。
有一天奥菲鲁阿来找荷西与三毛,拜托他们开车带自己到大漠去见家人。三毛心里惴惴不安,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身为警察的鲁阿还要去大漠?
然而正是这次大漠之行,三毛与荷西认识了游击队的领袖巴西里。
当奥菲鲁阿的五个兄弟开着吉普车朝三毛与荷西驶来的时候,三毛打了个寒战,她记得在阿雍小镇上随处可见的血字,也记得那首被传唱的儿歌——杀荷西,杀三毛。三毛怔住了,对鲁阿说:“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是三毛误会了这场善意的聚会,原来是鲁阿的兄弟们想结识三毛和荷西,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次聚会。
在那样紧张又严峻的战争环境中,在独立与血字漫天的时候,这样的相聚显得太过难得,也太过珍贵。三毛注意到鲁阿的二哥,他的举止气度绝非平凡之辈,他说话温和有礼,思维也敏捷有序,即便是破旧的制服、暗淡的光,都遮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
直到回程的路上,鲁阿才告知荷西与三毛,原来他的二哥就是游击队的领导人巴西里。而沙伊达,就是巴西里的妻子!
三毛震惊不已,沙伊达是天主教徒,巴西里的父亲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娶了天主教徒,定会让他死;而巴西里是游击队的领袖,若是让人知道了沙伊达是他的妻子,摩洛哥人也定会挟持沙伊达来要挟游击队。
于是,为了沙伊达的安全,他们的婚姻与孩子,都是一个不可公开的秘密。
不久后,联合国的调停小组抵达阿雍,然后又飞往摩洛哥。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做出裁决,西属撒哈拉享有民族自决权利。缠讼多年的西属撒哈拉主权问题终于有了定论。
然而这时候摩洛哥国王却招募志愿兵,公开向撒哈拉进军,并声称:“二十三日来和你们喝下午茶。”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开始紧急疏散在撒哈拉的妇女和儿童,西班牙人的大撤退改变了阿雍的势力。此时的撒哈拉,政治和军事形势都十分的复杂,大批外国记者来到阿雍,航空公司办事处挤满了排队的人潮。
十月二十二日,三毛的房东罕地已在屋顶上升起了摩洛哥国旗。众多的撒哈拉威人,得知摩洛哥有两百万志愿兵在与当地的游击队抗战后,便转投摩洛哥方;而镇上的游击队,见敌众我寡也纷纷倒戈。一时间,撒哈拉住户的房顶上都扬起了摩洛哥的国旗。
而此时,摩洛哥人甚至还没有打进阿雍城。
荷西顾不上三毛,他在磷矿公司参与公司的战时总动员,配合军队撤离重要物资,只好托别人买了机票,并叮嘱三毛说:“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
当晚,巴西里与沙伊达来敲三毛的家门,三毛吓坏了,因为她的房东已经转投摩洛哥,这时候巴西里来这里太过危险。巴西里已安排他们的孩子与嬷嬷先行离镇,他托三毛照顾沙伊达,说此时游击队的形式太复杂,沙伊达与他在一起恐性命不保。
第二天一早,沙伊达为见孩子最后一面去了医院。下午,三毛的车子刚开到镇外,就被挡了起来,哨兵传出游击队领袖巴西里已被自己人击毙,军团验尸,奥菲鲁阿也来认尸。
当三毛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听到沙伊达被群众抓走的消息,他们说是沙伊达出卖了巴西里,巴西里才会在暗巷丧命。
三毛当然不信这一切,她知道沙伊达是巴西里的妻子,况且昨晚沙伊达分明是与自己待在一起的。
只是这个时候没人肯相信沙伊达的清白,她被安上了卖国的帽子,被诬陷为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这是多么的滑稽又荒谬!
当晚,以阿吉比为首的暴民,要在骆驼屠宰房对沙伊达动用死刑。
没有人替沙伊达辩护,没有人听她口中的哭诉,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沙伊达已经被拉下来,然后几个人撕开了她的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就这样袒露在别人面前。只有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喊着:“谁要强暴沙伊达?她是天主教的,干了她不犯罪的!”
沙伊达仰着头,紧咬着牙。她闭着眼睛,不去看这污秽又无耻的一切。
三毛听不懂阿吉比在喊什么,她拼命地往里面钻,喊着:“沙伊达是巴西里的妻子,她昨晚在我家里,他没有出卖巴西里……”
人潮声与讥笑声把三毛淹没了,她甚至拼了命也挤不进人群去,只能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沙伊达被阿吉比七八个人公然强暴,沙伊达的哭喊声凄怆又绝望,响彻在整个撒哈拉沙漠的上空。
这时候鲁阿疯了一样冲过来,他保护着沙伊达并与阿吉比为首的几个人对峙。对方的人多鲁阿不敌,被绕到身后的对方扑倒,然后一个又一个人扑在了鲁阿的身上……
旁边的沙伊达狂叫起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呀……”
几声枪响,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嘈杂的人群不再拥挤,喧哗也隐匿不见。
阿吉比上车匆匆逃走,只留下满地的鲜血和无数双冷漠的目光,以及两具尸体——那是沙伊达和鲁阿。
鲁阿至死的姿态,都像是要奔过去,用身体覆盖住沙伊达。
三毛怔住了。
昨天那个美丽大方的女子还真真切切在眼前,她的丈夫英俊勇敢,如今,却都化作尸骨了,在撒哈拉空阔又寂寥的上空,不断地,不断地,为正义与自由,招魂。
哭泣的骆驼,骆驼在哭泣,在泪水与辛酸交织的那一刻,三毛百感交集,当越来越多的国家以杀戮异己的形式来成全自己的目标时;当宗教要以铲除异己的形式来宣传自己的神学理念时;人,这个被称作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体显得太过于微不足道,而生命,也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如若蝼蚁草芥。而对战乱中的人类来说,所谓的爱情、自由、信仰都成了天方夜谭的奢侈品。
或者恰如狄更斯所言,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昧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大漠的孤烟缓缓淡去了。
血色的残阳挂在天边,宁静与安详都成了卑鄙的假象。
就连梦都不能当作慰藉了。
最终,三毛撤离了撒哈拉。
她是最后撤走的四名外籍女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