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是我平生一件快事。可悲的是如今谁对它也没有了那种如同对好朋友的亲密感情。我在加来登上了预订的卧铺车,这样免得再到多佛尔,而且也避免了乘船的疲惫,终于在梦寐以求的火车上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旅行一开始就潜伏着危险。和我同车厢的是一个中年夫人,她是个穿戴华丽,富有经验的旅行者,随身带了许多手提箱和帽箱。她和我搭上了话。这很自然,因为我俩合住一个包厢,这种包厢像其他二等车厢一样有两个铺位。在某些方面,二等车比一等车还舒服得多,因为这种车厢空间大、使人有活动余地。
我的同伴问我去哪儿。我告诉地去巴格达。她立刻兴奋起来。她碰巧就住在巴格达。她断定我到那住在朋友家,并说她多半也认识他们。我说不住朋友家。
“那你住在哪儿呢?总不会到巴格达住旅馆吧?”为什么不呢?不然要旅馆干什么用?我至少心里嘀咕着,可嘴上没说。
“啊!旅馆可住不得。你可别那么干。我告诉你应该这样:来找我们!”
我有点吃惊。
这位C夫人告诉我她丈夫在巴格达,她本人是当地最早的居民之一。
我能说什么呢?只好一再感谢并补充说我的计划尚未定下来。幸运的是,C夫人不和我一起走完全程,这得感谢上帝,因为她的话总是滔滔不绝。
旅行正如所期待的那样。过了的里雅斯特,列车穿过南斯拉夫和巴尔干半岛,凭窗眺望,眼前是一个景色全异的世界,富有奇特的魅力:掠过峡谷,望着牛车和别致的运货车,审视着站台上的人群;在尼斯和贝尔格莱德偶尔下车转转,看着原来的车头被一个涂着截然不同的字母和符号的新的庞然大物所取代。旅途中自然又结识了几个人,令人高兴的是他们都不像第一个那样张张罗罗。我先后遇到一位美国女传教士、一位荷兰工程师和几位土耳其女人,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愉快地度过了。最后—位几乎无法交谈,我俩只断断续续地用法语谈了几句。我发现自己由于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而明显地感到脸上无光。这位夸耀起来眉飞色舞的土耳其夫人十三次怀胎,三四个流产了。
只有亲身旅行才能认识到大千世界是多么关照和善待人们,当然并不总是事事都遂人心愿。那位女传教士极力劝我服用治疗肠胃的药:她带了大量的泻盐。荷兰工程师就我在伊斯坦布尔住在何处严肃地责备我,他警告我当心那个城市不安全:“你得留神。你住在英国,是个有教养的女人,总有丈夫或亲属保护你。出门在外不要相信人们说的话。除非你知道带你去哪儿,千万不要去娱乐场所。”事实上,他把我看成个十七岁无知的孩子了。我向他表示感谢,并告诉他我会多加小心的。
为了避免这些危险,他在到站的当天晚上邀我去吃饭。
“去托卡特里安旅馆,”他说,“那是个上好的旅馆。住在那儿相当安全。我九点去接你,带你去一家可口的餐馆,就这样。
那是俄国夫人们开的,是些出身高贵的白俄女人。她们烹调技术高超,在餐馆内举止非常得体。”
第二天,他办完自己的事后来找我。带我去看了几处伊斯坦布尔的名胜,还给我找了个向导。“别从库克斯的公司雇向导,他要价太高、我向你保证这个向导非常正派。”
我们在俄国夫人穿梭往来、温文尔雅的微笑和对我那位工程师朋友屈尊俯就的态度中又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后来,他又带我看了伊斯坦布尔的几处风景,最后把我送回托卡特里安旅馆。我俩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我想是不是,”他探询地盯着我,“我想现在是不是……”他估计到我可能做出的反应后,那种探询更是显而易见了。接着他叹了口气说:“不问了。我想还是不问更明智些。”
“我觉得你非常聪明,”我说,“而且很够朋友。”
他动情地握住我的手,送到嘴边吻了吻,便从我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他是个正派人,在他热心的安排下,我观赏了伊斯坦布尔的风光,我应该感谢他。
第二天,库克斯公司的代理人以最传统的方式请我,带我们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到海达帕夏重又乘坐东方快车旅行。我很乐于身边有个导游,因为海达帕夏车站使人一下子就联想到疯人院。人人都在呼喊着,尖叫着,砰砰地敲打着要求海关官员办手续。我领教了库克斯公司向导的本事。
“请给我一英镑。”他说。我给了他一英镑。他随即跳上海关的长凳子,边喊边高高地挥动着钞票:“这儿,这儿。”他的喊声见效了。一位披着金色绶带的海关官员朝我们奔来,用粉笔在我行李上涂上记号。对我说:“祝您旅途愉快。”随后去驱赶那些没有依此办理的人们。“我把你上车的事都安顿妥当了。”库克斯公司的向导说,“那么?”我不大清楚要付多少小费,可当我掏出土耳其货币时,他不容置疑地说:“你最好留着这些钱,会有用的。你再给我一英镑好了。”虽然我有些迟疑,但想到吃一堑,长一智,就递给了他一英镑,他敬礼表示感谢,转身走了。
从欧洲进入亚洲,存在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差别。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列车沿马尔马拉海从容不迫地向前行驶,穿山越岭,沿途景色迷人。车厢里的旅客也变得形形色色,尽管难以描述各自的特征。我感到了人地两生,但对我的所做所为和我去的地方愈加有兴趣。列车每停靠一站,我都环顾站台,观看人们各式各样的服装,乡下人在站台上挤来挤去,把不曾见过的熟食卖给车上的乘客。烤肉串,包着叶子的食物,涂得五颜六色的鸡蛋,应有尽有。列车愈往东行,膳食变得愈难以入口,顿顿都是一份油腻而无味的热饭。
第二天晚上,列车停下,人们纷纷下车去观看西里西亚门堡①。这是个难以描绘的时刻。我终生难忘。后来,我来往于近东地区,不止一次路经此地,由于车次不同,曾在不同时刻下车停留:有时在凌晨,这时景色的确壮观;有时,就像第一次这样在傍晚六点;有时令人遗憾地在午夜。第一次我运气不错。我随其他人下了车。伫立在那儿。夕阳渐渐西沉,景致美不胜收。来此地我惬意极了,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之情。我返回车厢后,汽笛长呜,列车沿山谷盘旋而下,穿行于山涧,又从山下的河谷钻出。就这样,列车缓缓穿过土耳其,从阿勒颇进入叙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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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耳其南部陶鲁斯山脉的山口。--译注
到阿勒颇之前,我却触了霉头。我身上挨了臭虫咬。我一辈子都特别易遭这种虫子咬。它们藏在老式的木制车厢里,贪婪地吸吮着车上旅客的鲜血。我体温上升到102/'c(华氏,译者注),胳膊也肿了。我发着高烧,头痛,感到凄惨。然而,那位法国朋友给我很大帮助:他下车买了些葡萄,那种当地特产的小粒甜葡萄。尽管母亲和姨婆教育我在国外吃东西一定要先洗再吃,我却把它抛到脑后。每过一刻钟,我就吃点葡萄.这使我热度大大下降。我对其他什么都没胃口。那位法国朋友在阿勒颇与我分手,到第二天,肿痛有所减轻,感觉也好多了。
我在列车上又度过了冗长乏人的一天,列车似乎始终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爬行。而且总是不断地在环境毫无变化的无名小站停车。列车终于到达大马士革。车站里一片喧嚷声、搬运工一把夺过我的行李.叫喊着。出了车站,我看到一辆写着东方宫殿旅馆字样、外观漂亮的汽车。一个穿制服的仪表堂堂的人救了我和行李的驾。我和其他几个手足无措的旅客一起上了车,汽车驶向旅馆,那儿已经给我预定好房间。这座旅馆富丽堂皇,宽敞的客厅,大理石光彩照人,只是电灯昏暗得无法看清周围。
记得我在大马土革呆了三天,这期间我按计划由库克斯公司的人导游,四处游览。有一次.我和上了年纪的牧师和一位美国工程师结伴去看了一处十字军的城堡,工程师对近东都一无所知。我们八点三十分在汽车上首次相遇。那位老牧师目光慈祥,把我和那个美国工程师当成了夫妻。
老牧师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婚姻生活的好处,索取与给予的必要性,并祝我们幸福。我俩没做什么解释,或者说曾试图解释,美国工程师对着老牧师的耳朵大声告诉他我们并非夫妻,最好别管别人的事时,老牧师看上去很沮丧。
“但你们应该结婚,”他坚持自己的看法,摇了摇头说:“姘居,知道吗,这不合适,这的确不合适。”
我去看了看可爱的贝勒贝克,逛了逛集市和斯特雷特大街,在那儿买了许多当地制造的令人爱不释手的铜餐具。
我估计现在的大马士革,这种老手艺人和人家存留无几:他们被工厂取而代之。当时,镶花木箱和桌子已经屡见不鲜,到处都能仿制,仍是手工制作,采用传统图案和工艺。
进一步的游览只是增强了我返回大马士革的决心,我又去大马士革的许多地方观光.随后。我踏上了穿越渤海去巴格达的路途。这时,旅行事务由奈恩运输公司承办。该公司拥有由六轮汽车组成的车队,格里·奈思和诺尔曼·奈思兄弟俩负责。他阀原籍澳大利亚,都很豪爽。我是临行前一天晚上结识他俩的。
汽车黎明时分出发。两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司机正忙碌着。我跟在行李后面出来时,他们正忙着把几支步枪塞进汽车,随手用一抱毛毯盖祝这时,一队人来到旅馆的台阶下。使我惊奇但不一定高兴的是,领头的不是别人,就是在的里雅斯特分手的那位C夫人。我还以为由于我在这盘桓游览,此时她已经到巴格达了呢。
“我猜想你就会走这条路线,”她面带笑容地和我打招呼,“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带你去阿尔韦亚,巴格达的任何旅馆都不适合您祝”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像是陷入樊笼。我从未到过巴格达,更没见过那儿的旅馆。就我所知,它们会乌烟瘴气,充斥着臭虫、跳蚤、虱子、蛇和那种我特别厌恶的灰蜂螂。于是我不得不结结巴巴地表示感谢。我俩安顿下来,我意识到“阿尔韦亚的公爵夫人”就是我这个朋友C夫人。她拒不坐在她的座位上,那儿靠近尾部,她坐在那儿会晕车。她要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而那个座位已被一位阿拉伯妇女一星期前预定了。那位阿拉伯妇女上了车,坚决不让出那座位,她的丈夫也一旁帮腔。随后便是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一位法国妇女也要坐那儿,一个德国将军也似有此意。我弄不清楚都吵嚷些什么,但世风如此,四人中的弱者失去了好座位,被赶到车尾。德国将军、法国和阿拉伯妇女都带上了遮沙面罩,C夫人以胜利者的姿态留了下来。我从不会吵嘴,而且不会把握时机,不过,我的座位号实际上是很理想的。
汽车按时开出。我出神地望着汽车隆隆驶过黄色的沙漠,起伏的沙丘和戈壁,格调单一的景色终于使我昏昏欲睡,我随手翻开一本书。我从不晕车,但现在的座位靠近车尾,这六轮汽车的颠簸又如同海上的轮船一样,就这样在颠簸中看着书,我不知不觉地就晕车了,而且很厉害。我觉得丢了面子,可C夫人倒还体贴地对我说,晕车常常事先想不到,下次地会关照给我找个靠前的位置。
四十八小时穿越沙漠的旅行既令人着迷又充满凶兆。
人们这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被罩在真空之中。使我深有感触的首先是,正午时分根本辨不出东南西北,听说就是在这个时辰,巨大的六轮汽车常常迷失方向。
大马士革和巴格达之间,除浩确的沙漠之外别无他物,根本谈不上路标。漫漫旅途只有一个释站,鲁特巴大城堡。
估计大约是午夜时分到了那里。冥冥夜色中,蓦地出现了闪烁的光亮,到驿站了。城堡的大门打开了,门旁黑洞洞的枪口警惕地对着我们,那是骆驼队的士兵在警戒,提防伪装成旅客的土匪。他们深色的粗犷的面庞令人胆战心惊。经过详细检查才放我们进入城堡,大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里面有几间摆放着床铺的屋子,我们五六个妇女在一间屋子里休息了三个小时后就又起程了。
大约是清晨五六点钟,晨熹微露的时刻,我们吃了早饭。沙漠披着一层朝晖,淡紫、杏黄和湛蓝,加上冷丝丝的空气,使人感到奇妙无比。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良辰美景。它使人忘掉尘世。面对清晨纯净爽人的空气.静谧、甚至不闻鸟语,细沙从指缝中流下,远方旭日冉冉升起,此时品尝着香肠、香茗。人生还有何求?汽车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幼发拉底河畔费路查,从船只搭成的浮桥上过了河.经过哈巴尼亚的航空维修站,继续前行,直到看得见棕榈树丛和一条凸起的公路。往前走又过了一座浮桥,渡过了底格里斯河,进入了巴格达市,首先映于眼帘的便是一条两边是招摇欲坠的建筑物的衔道,街道中似乎矗立着一度青绿色圆顶的漂亮的清真寺。
我根本没机会去看旅馆的情况。C夫人和她丈夫带我上了一辆舒适的轿车。沿着巴格达驶去,经过莫德将军塑像,出了城,路两旁是行行棕榈,成群漂亮的黑色水牛在水塘中游憩。完全不同于刚才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