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本应是愉快的团聚生活的开始,然而现实搅碎了这个好梦。我们一贫如洗了。阿尔奇给古德斯坦先生做事已成往事,他的职位已被另一个年轻人取代了。当然,我手头还有可从祖父的遗产中提取的进款,我们可以靠这一百镑年金过活。可是阿尔奇不愿动用积蓄。他得找个工作,而且愈快愈好,赶在付房租、保姆的佣金以及每周的食品账单之前。找工作并非易事一一事实上甚至比战争刚结束时更难。幸运的是,如今我对那段艰难的日子的记忆已淡漠了。我只记得日子过得不舒心,因为阿尔奇整日愁眉苦脸,他不是那种能含辛茹苦的人。他自己也深知如此。我记得他在我们才结婚时曾警告我说:“记住,我不是个完人,假如景况不佳,我会手足无措的,我不喜欢性情乖戾的人,容不得人们郁郁寡欢,萎靡不振。”
我们明知冒险,可满足于试试机会。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承认现实:享受的日子过去了,该是怀着焦虑、沮丧的心情付钱的时候了。我觉得自己也无能为力,因为不能给阿尔奇一点帮助。我告诫自己要一起共度难关。我一开始就承受着他每天的脾气暴躁或缄默和忧郁。我要想高兴高兴,他就说我对严重的处境无动于衷;我要脸色不好,他就说我“拉长脸也没用。你知道后果如何?”似乎我做什么都不对。
最后,阿尔奇不容商量地说:“喂,我想你惟一能起点作用的就是赶快离开这儿。”
“赶快离开这儿?去哪儿?”
“不知道。去宠基家——她会欢迎你和罗莎琳德去。或者回家找你母亲去。”
“可是,阿尔奇,我想和你呆在一起;我想分担些因难——难道不行吗?我们不能一起分担困难吗?我不能干点什么吗?”现在也许我会说:“我去找个工作。”可是,在一九二三年连想说说找工作都不可能。一次大战中有妇女辅助空军队,或者去军工厂和医院找份工作。但这些都是临时性的;政府部门不招募女工作人员。商店职工过剩。但我仍坚持己见,不同意离开。我至少能洗衣做饭。我们辞掉了佣人。
我很少言语,不去打搅阿尔奇,这似乎是我对他有所帮助的惟一态度。
他来往于金融机构,去见每一个或许了解哪儿需要雇员的人。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尽管不太满意。
我努力静下心来写点东西,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多少能嫌点钱。我还没想以写作为生。在《随笔》中发表的短篇小说鼓舞了我;那种钱来得实实在在。那些短篇小说被人买去了版权,付了钞票,钱已花掉了。我坐下来着手写另一部书。
周游世界之前,我们去贝尔彻家吃饭。他曾鼓励我写部以他的家米尔庄园为背景的侦探小说,“《米尔庄园的秘密》,这个题目相当不错。你觉得如何?”我表示同意,并说《米尔庄园的秘密》或《米尔庄园谋杀案》做题目都不错,我会考虑他的建议的。周游世界时,他时常谈起这件事。
“告诉你,你如果写《米尔庄园的秘密》,得把我写进去。”他说。
“我想没法把你写进去。我对真人真事无能为力,书中人物只能靠想象产生。”我回答他。
“胡扯,我不在乎是不是像我,可我只想在侦探小说中充当一个角色。”
他不时地问道:
“你那本书动手了吗?是不是有我?”
有一次,我们说恼了,我说:“有你。你是个冤死鬼。”
“什么?你说我是被谋杀的家伙?”
“对。”我说,心里直好笑。
“我可不想做冤死鬼,”贝尔彻说,“我不会是冤死鬼——我要当谋杀犯。”
“你怎么要当谋杀犯?”
“因为谋杀犯在书中总是最有意思的人物。你得把我写成谋杀犯。阿加莎——明白吗?”“我明白你想做一个谋杀犯。”我一字一顿地说。最后,我一时妥协,答应把他写成谋杀犯。
在南非时,我就构思了情节。我打定主意再次把书写得更像部惊险小说,而不是侦探小说,书中包括大量有关南非景色的描绘。我们到南非时,那儿正面临着革命的危机,我写下了一些有用的细节。我把我的女主人公描绘成一个欢快、富于冒险精神的年轻姑娘,她是个孤儿,离家外出冒险。
我试着写了——两章后,发现如果围绕贝尔彻展开故事要讲得动人真是难上加难。写到他总带有主观看法,把他写成一个十足的笨蛋。突然我脑中冒出一个想法,这本书用第一人称写,分别由女主角安娜和反面人物贝尔彻轮流讲述故事。
“我相信他不愿当个反面人物。”我怀疑地问阿尔奇。
“给他加上个什么头衔,”阿尔奇建议道,“我想他会喜欢的。”
于是他被命名为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而一旦我让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述他的故事,人物就变得栩栩如生了。他当然并非贝尔彻,但他言谈中夹杂着贝尔彻的口头禅。讲述着贝尔彻的某些经历,他也善于吹胡子瞪眼,书中活现了一个狂妄而有趣的人物。很快,我忘掉了贝尔彻,好像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己在写小说。这大概是我惟一一次把我熟悉的人写进书中,我觉得并不成功。贝尔彻没有活起来,可是被称为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的人却被赋予了生命。我突然发现这部书的写作充满了乐趣。
写这本书的主要障碍来自罗莎琳德的保姆布谷。布谷和当时其他保姆的做法一样,理所当然地不干家务、不管做饭和洗衣服。她只是孩子的保姆;清扫幼儿室、洗小家伙的衣服,仅仅如此。当然我也没抱多大希望,自己妥善地安排日常生活。阿尔奇晚上才回家,罗莎琳德和布谷的午饭简单好做。这位我上、下午都有时间安排两三个小时的写作。布谷和罗莎琳德去了公园或外出买东西。然而遇上阴雨天,他们呆在家里,尽管告诉她我在工作,布谷可不大听话。她常站在我写作室的房门口,不断自言自语,显然在对罗莎琳德说什么。
我和布谷在对待罗莎琳德的童年问题上意见一直不统一。我们买的是二手货。那是辆尚好的童车,坐上很舒服;只是难以称其为漂亮。我听说童车也式样翻新,每一两年,厂家就推出一种外型不同的新式样,很像今天的小汽车。
我后来才知道布谷常去肯星顿公园,和其他一些带着自己的小主人的保姆聚会,她们在那儿坐在一起,相互比较着各自的优裕之处以及各自小主人的俊俏和聪明。
孩子要穿得漂亮,穿当时流行的童装,否则保姆就会难为情。这个没问题。罗莎琳德的衣服很合要求。我在加拿大给她做的外套和上衣是童装的最新式样。可是一说到童车,可怜的布谷推的那辆就大为逊色,她总是不忘告诉我说推着一辆新童车,“哪个当保姆的都为有辆那样的童车骄傲!”然而我并不为之动心。我们手头拮据,不能为了满足布谷虚荣心而花一大笔钱买辆新式样的童车。
“我甚至觉得那车坐着有危险,”布谷做了最后的努力,“总是往下掉螺丝。”
“它经常地在人行道上上下下,你外出前又没拧紧。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买辆新童车的。”说完我走进屋把门“砰”地关上。
“亲爱的,亲爱的,妈妈好像生气了,对吗?那么好吧,可怜的小宝贝,看起来我们不会有辆新车了,是不是?”布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