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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5:大结局三国归晋》第八章 曹爽恶事做尽,司马懿待时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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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理事

曹爽在率领君臣南下许昌庆贺自己生日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就特意留下了二弟中领军曹羲、四弟散骑常侍曹彦、何晏、丁谧等把守洛阳京畿,然后自己方才径去赤鹿园、朱雀池、未央宫等妙境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了。

不过,何晏自从那次王观被殴事件之后,便一直有些心绪不宁。其间竟有一日,他与曹羲、曹彦、丁谧等欢宴醉酒之后倚着桌案做了一个怪梦:一团黄雾氤氲而升,随风渐渐四散,里面恍恍然现出一个人影来,头戴冕旒,身披龙袍,手持尚方宝剑,一副虬须直竖、横眉立目的威严之相,缓缓向他逼近前来。何晏大骇,定眼一看,却见他赫然正是自己的义父、太祖武皇帝曹操!

悚然一惊之下,何晏清醒过来,已是吓得冷汗满身、食不甘味,当下便不顾曹羲、曹彦、丁谧等人的极力挽留,推说自己身体猝感不适,匆匆离席而去,回府闭门一连静养了多日。

其实,何晏本是机敏疑悟之士,又好研习老庄清虚之学,焉能不知狂极生咎、物极必反之理?他是大魏宗室驸马,又素负盛名,只因先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均不喜欢他的浮华修饰,所以才压抑了他的从政之途。但这六七年来,却是曹爽让他升为执掌朝堂人事人权的吏部尚书,让他尝到了大富大贵、大权大利的滋味!在他看来,以前别人尊敬你,尊敬的只是你的驸马身份和清辩之才,这样的尊敬仅仅是停留在话头言辞之间,毫无实用、毫不实惠;现在别人尊敬你,尊敬的却是你掌中所握的升降迁免之重权和驷马高车之显赫,这样的尊敬才是实实在在的、发自肺腑的!先前太学崇文观的那些博士们个个还敢与他何晏一争口舌辩论之长,现在每当他前呼后拥一登讲坛,那些博士们便只剩下唯唯诺诺、交口称赞的份儿了!权力这个东西真是好啊!权力真能使自己变得超凡入圣、伟岸无匹!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舍不得这等赫赫重权了!往日说什么清淡高雅,淡泊名利,真是太傻了!而今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矣!

不过,那夜义父曹操蓦然托梦示警,莫非在怪罪自己和曹爽他们骄奢无为、悖上不敬吗?可是扪心自问,说自己“骄奢无为”是有的,自己也是想好好及时享乐一番,好好地活出一番真滋味来;但“悖上不敬”之情却是未必,自己也罢,曹爽他们也罢,哪里真还有什么僭越篡夺的野心了?于是,他定下心神,提起笔来,在案几上写下一诗以抒忧闷之情: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恐大网罗,忧祸一旦并。

但写到这里,何晏就觉得有些不祥,又用毛笔把写好的诗句涂抹成了一团墨黑。自己是不是太过多虑了?古人讲:“我命在我不在天!”将来的前景哪里就会有自己想象得这般严重?如今自己一派最大的劲敌司马懿已经被撵出了洛阳归隐乡下,而蒋济、郭芝等勋旧贵臣们也只剩下了唯唯诺诺的份儿,那么自己却是祸从何来?网从何来?唉!自己真是被一场怪梦就吓得失了分寸,实在是把书读傻了的缘故!于是,他又拿起笔来,在诗稿的末尾画蛇添足地写上了四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再怎么惴惴不安撑过这一生了,也终究逃不了最后一个“死”字!何必又如此自寻烦恼呢?还是随波逐流,及时行乐吧!

正在这时,仆人来报:“嵇康公子前来拜访。”

“叔夜?”何晏一喜,急忙搁下了那支毛笔,连声道,“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不一会儿,一位身形清隽的青年人就从室门口走了进来。

他一身浅蓝色的绸袍,随风款款波动,也没有束发戴冠,而是随意地披散下来,风吹发扬,显得格外飘逸。线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透出一股莫名的刚毅。

何晏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问:“叔夜,你近来又写了什么清谈妙论之文吗?快拿来给本座欣赏欣赏!”

嵇康正视着他,摇了摇头。

何晏又呵呵笑道:“这样吧,本座的《论语集注》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你拿出去帮我评校评校如何?”

嵇康这时才开口了:“自然是可以的——康今日前来,是想向姑父您问几件事情的。”

“你讲。”何晏的脸色一下严肃了。

“阮嗣宗近来写了一首诗,内容是:‘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姑父您看过了吗?”嵇康眉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晏。

何晏一愣,自己这几个月来沉湎于酒色欢娱之中,居然对文坛诗苑中的这些新作问世之事毫未理会,哪里会知道阮籍还针对自己这一派的人物写了这么犀利的一首讽谏诗!他嗫嗫地说道:“唔……阮嗣宗的这首诗写得很好,本座一定会铭记于心的。本座还会让人抄写数十篇给大将军、丁议郎、邓尚书(邓飏已经顶任了王观的度支尚书之位)、曹羲将军、曹训将军他们阅看的……”

嵇康又紧逼上来问道:“夏侯玄大人在长安也作了一篇《乐毅论》,其中讲道:‘乐生之志,千载一遇也,亦将行千载一隆之道也,岂其局迹当时止于兼并而已哉?夫兼并者,非乐生之所屑;强燕而废道,又非乐生之所求也。不屑苟得则心无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济天下者也。夫举齐之事,所以运其机而动四海也,讨齐以明燕主之义,此兵不兴于为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令于天下矣;迈至德以率列国,则几于汤武之事矣。’以夏侯大人如此之识、如此之量,为何却仍将他远置边疆方镇之所也?”

何晏没料到自己这个内侄女婿竟是如此直言不讳,便只得托词道:“夏侯太初这件事儿,本座也多次向曹大将军提及。曹大将军或许公务繁忙,一时忘了吧?本座明日便再去提醒。不过,叔夜,关中要地亦是我大魏之重镇,非得亲信宿旧不可抚临之啊!夏侯太初到那里任职,本是极为合适的。”

嵇康的目光深深亮亮,似乎是一直在认真倾听何晏的讲话,又似乎是在另外思考着什么。他又凛然问道:“姑父,康还听到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件事儿,两个月前,吴贼朱然率兵进犯到荆州沔阳城,王昶将军和州泰刺史奋勇还击,历时十八日方才击退了敌军,斩俘吴兵三千余人。但这一捷报送进京来之后,曹大将军居然不肯为他们论功行赏,还要追究他们的防备不严、招贼来犯之罪。这样的做法,请问姑父认为适当吗?”

何晏脸色沉了下来:“叔夜——那王昶、州泰乃是司马氏一派中人,我等魏室亲宿岂可因他们稍立战功便骄纵无厌?该抑他们一下,还是得抑的。”

“姑父!天下之事,犹如日月之行,人皆睹之。在上者若是赏罚不公、处事不平,必会引起天下士庶侧目非议,汹汹难当啊!伪蜀诸葛亮生前尚能做到‘开诚心,布公道,有功者虽仇而必赏,有过者虽亲而必罚’,曹大将军他托孤受命理政,难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嵇康苦口婆心地劝道,“康毕竟是大魏姻亲,与大魏关系密切,休戚与共,不愿我魏室贵戚因已身之失而遭人怨尤,酿成无穷后患啊!”

何晏咬了咬牙,衣袖一拂,深深一叹:“叔夜,你的书生气真是太浓了!这世间的事儿哪有那么赏罚分明的?大将军就是再怎么赏赐王昶、州泰,他们也不会感激投诚的,反而倒会一味借着立功领赏之机暗暗扩权积势……”

嵇康听到这里,蓦地怔了一下。刹那之间,决定了不想再和自己面前这个一向自诩为“清如水、明如镜、淡泊宁静鉴万机”的姑父继续辩论下去,两眼噙着泪光,只朝他深深躬下腰来施了一礼:“姑父大人,康以姻亲之诚,今日已然言尽于此。万望姑父大人和曹大将军等垂意慎思,康就此告辞而去——请你们日后好自为之!”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似渐渐枯涸的潭水一般缓缓消逝了下去。在所有的人几乎都快要习惯了曹爽日胜一日的骄奢淫逸的时候,一直在温县老家养病卧居的太傅司马懿却在正始八年四月十三日这天陡然返回了洛阳南坊的司马府。

原来,他的正室夫人张春华报了病危了。司马懿与张春华举案齐眉这么多年,自然是伉俪情深得很,所以一闻她的病情讯报,就慌忙起驾回府探视。

司马府后院的卧室里,司马懿坐在榻床边沿,让张春华枕着自己的膝盖仰面躺着,同时用手轻轻抚摸着她额边鬓角的根根华发,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夫君,您何必如此不通不达呢?”张春华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恬淡温和,“生老病死,人之命运,该来的终究会来。芝弟(指司马懿的堂弟司马芝)那么好的身体,还不是在前年就一病而去啦?只可惜,为妻却看不到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极的那一天了!”

司马懿听着,大为悲恸,急忙伸手向自己的腰囊摸去:“为夫决不会让春华你死的——为夫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看到为夫功成名就、登峰造极的那一天的。喏,这是当年师父管宁赠给为夫的一匣九转续命丹……你,你快服了它,听说它最是能治疾疗病、延年益寿的……”

“谢谢夫君您的关心了……”张春华摆了摆苍白枯瘦的手,仿佛看破了一切似的淡淡地笑着,“难得您这么用心良苦地如此安慰为妻了!为妻自知大限已到,又岂是区区一颗九转续命丹可以扭转的?呵呵呵……它如果有效,管宁师父为何自己却在三天前也报了病危呢……”

司马懿听张春华这么一说,不禁捧起了她的双手,泪光莹然地看着她,硬声泣道:“春华……你啊!你啊!为夫什么话都骗不了你……”

“夫君,你这样的欺骗,为妻感到很高兴啊!”张春华的眼眶也红了,目光凝注在他垂在额角的灰白鬓发上,“你看,你自己在温县那里似乎也是消瘦了不少,真是岁月催人老啊……师儿、昭儿都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你也不必再将所有的难题都往自己肩上扛着了。该交给他们去做的,就放心大胆地交给他们,他们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嗯!”司马懿捧着张春华的手,埋下了脸庞,哽咽着点了点头。

张春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慢慢说道:“方莹妹妹待您是一往情深……她多次和为妻谈起,在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极之后,便要与为妻一道陪着您真正归隐田园,却没想到为妻负了此约将先行辞世而去。日后,为妻就要拜托方莹妹妹好好照顾夫君您了……”

司马懿的声音哽哽的:“方师妹她听到你病危的消息之后,一急之下在温县也病倒了。本来她是准备和为夫要回洛阳一齐探望你的。”

“她的好意,为妻心领了。”张春华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么些年来,也苦了她了!唉,这都是各人的命。夫君,实不相瞒,为妻也曾嫉恨过她,嫉恨她在夫君您心目中所占据的位置。但是,后来为妻知道了她苦心孤诣地为夫君您所奉献的一切后,为妻便被深深感动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谁对夫君您是真心的好,为妻对她也定是报以十倍、百倍的好。将来,有她陪在身边好好照顾夫君您,为妻也就完全放心了……”

司马懿紧咬着双唇,泪如珠落:“你们都对为夫实在是太好了……”

“现在,为妻要和夫君好好谈一谈身后之事了。”张春华忽然一翻手,抓住了司马懿的双掌,肃然正视着他,双眸中放出异样的亮光来,“三弟虽然和您貌合神离了不少年头,但您也该和他敞胸开怀相见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冷眼旁观,三弟他也觉悟到了我司马家代魏而立、一统三国确是顺天应人,实至名归,只不过他在口头上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他应该不会再与您之间存在有什么歧念了……

“再就是,为妻近来反复观察验证,发现为妻的那个姨侄儿山涛、羊徽瑜的弟弟羊祜、我家婉儿的丈夫杜预都是人中俊杰。这也不是为妻蔽于亲疏之见而任人以私,夫君您自己也是可以加以明察的,立时便知为妻所言不虚。您让师儿、昭儿一定要和他们结为心腹之交,日后必是大有奇用的!‘亲贤并举,化贤为亲,亲贤一体’之大略,是我司马家建基拓业的不二法门。这个法门千万不能丢弃!只有将越来越多的贤才志士都千方百计地纳入到我司马家的三亲六戚的范围里来,我司马家的事业才会日益蓬勃壮大!”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哽声答道:“为夫记得你的忠告了。”

“还有,为妻临去之际,其实最放心不下的是师儿。师儿一生婚运多舛,很是不幸。当年为妻让周宣大夫暗暗推算过了,知道师儿是命中无子之相。您作为他的父亲,对他这桩心事不能不出面裁断一下。您在合适的时候,就将昭儿膝下炎孙或是攸孙过继给师儿吧……”张春华紧握着司马懿的手道,“夫君,自古以来,齐家之难不低于治国之难。这些年来,有为妻在,我司马府的家法可谓明肃俨然,上下和睦。却不知为妻一旦撒手而去,谁能为咱们司马府正纲立纪、整齐内外啊?方师妹多年来不亲庶务,只是超脱人间烟火之人。她是担不起这副重任的。所幸的是,徽瑜、元姬她们都是大器大量的女中豪杰,都是夫君和为妻给师儿、昭儿精心挑选的媳妇,必能齐家立本、相夫教子的。可是,以后呢?在炎孙、攸孙他们那一辈呢?为妻就再也顾虑不到了……”

司马懿听张春华为自己家族的未来忧虑筹思得如此深远,不禁感动得连连抽泣。

张春华又道:“夫君您近来施展‘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计在麻痹和骄纵曹爽他们,这本也不错。但是,为妻却要在此提醒您,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与曹爽两虎相争之际,一定要提防着莫被第三方的外来势力有隙可乘啊!”

“为夫知道你讲的是谁。”司马懿替张春华掖了掖锦被,“你放心——他们跳不出为夫的手掌心的。”

“既然夫君您如此自信,为妻也就没有什么好再嘱咐的了!”张春华慢慢张开自己干瘦而白净的双掌,静静地凝视着它们,喃喃地说道,“为了帮助夫君实现您胸中的雄图大志,为妻从一个只识针绣织纺的柔弱闺秀脱胎而出,学会了阴谋诡计,学会了杀人、陷害……为妻曾经亲手杀死了爱婢翠荷,又指使死士暗杀了陈矫,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为妻的这一双手简直是沾满了鲜血!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谁让为妻这么深爱着夫君您呢!这都是为妻为夫君心甘情愿付出的一切牺牲啊!不知到了地下之后,天帝会不会念在为妻对夫君您一片痴心的份儿上饶恕春华呢?!”

“春华你快别这么说!”司马懿捧住张春华的面庞,泪光蒙蒙地凝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永远深深地铭刻在自己心里,“春华!你日后一定会供进我司马家的宗庙享祀受礼百年、千年、万年的,司马家的子子孙孙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对司马家所做出的贡献的……”

张春华却淡淡然微笑着看向他来:“夫君……有您这样一句话,为妻纵是身入地狱,也都无怨无悔了……”

虽然外面有不少传言里讲司马懿在夫人张春华逝世之后,就因哀伤成疾、旧风发作,双膝重又僵硬如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他们若是在此刻看到司马懿居然还于后院密室之中舞剑健身,一定会咋舌于这个传言与事实的出入差异竟是如此之大!

“父亲大人,卫尉郭芝已经是第四次派人登门送讯意欲求访于您了,您见还是不见?”司马昭站在一旁向司马懿禀报道。

司马懿这时正将手中宝剑挥成斗大的一朵剑花粲然绽放:“昭儿,你稍后易容改装亲自到郭芝府上去回复他,就说为父近来因妻亡之恸而伤身成疾、旧病发作,实在不宜接见于他。待到为父身体稍稍康复之后,为父定当亲自前赴郭府与他相见。”

“父亲大人,据孩儿私下接触了解,郭卫尉意欲前来登门拜访于您,其目的是想和您尽快达成联手共同对付曹爽一派的协议……”司马师沉吟着提醒道,“近来郭太后一党被曹爽他们打压得非常难受,他们是十分迫切地需要和我司马家合力对敌的。父亲大人,此刻亦是咱们急需助力之际,您还是可以考虑一下接见他吧?”

司马懿手中挥舞宝剑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毫不停滞,口里慢慢说道:“师儿,为父觉得咱们现在就和他们郭家联手对付曹爽一派,时机还不够成熟。是啊!现在我司马家和郭氏一族联手打倒曹爽,是轻而易举的。但是,打倒了曹爽之后,这朝中格局又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呢?你们两兄弟帮为父分析分析看?”

听他这么一说,司马师有些怔住了,眉尖微蹙,若有所悟。司马昭却是先行开口答道:“父亲大人思虑深远,诚非孩儿等所能及啊!如果这个时候我司马家和郭太后一党联手合力打倒曹爽之后,郭太后和郭芝他们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说不定就会居功自大,也未必会对我司马家的援手之恩有什么特别的感激之情。况且,打倒一个曹爽,然后又扶起一个郭芝或郭太后,这符合我司马家‘异军突起,独揽天下’之大业的需要吗?父亲大人如此睿智,自然是断断不会行此得不偿失之事的。”

司马懿听罢,不禁停住了舞剑,朝司马昭抚须颔首而笑。然后,他转过头来,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司马师。司马师这时其实亦已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脸颊微微一红,但也并不自羞自隐,侃然而言:“二弟讲得不错。看来咱们就是要按捺住性子继续隐忍潜伏下去,一直待到曹爽一枝独大压群芳而将郭太后一党尽行打翻之后,咱们才顺理成章地清君侧,诛逆臣,伺机雷霆出击,把曹爽一派铲除净尽!这样一来,非但曹爽孽党荡然无存,而且郭氏一族亦在先前和曹爽斗得两败俱伤、无力振作,不得不凭仰我司马家之鼻息而依附趋从。只有到了此刻,我司马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反客为主,后来居上,独揽天下’了!”

“不错。你兄弟俩都讲得很对。‘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之策,本是妙绝天下。”司马懿慢慢地拿起一块羊毛皮毡擦拭着手中宝剑的锋刃,把它擦得越来越亮,光可鉴人,“但是,我司马家在利用这一条计策对付曹家、郭氏双方之时,也要千万牢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铭训啊!说不定,在某个被我们一时大意而疏忽了的阴暗隐晦之处,也偷偷地潜伏着一股诡秘的势力在等待着最后的时机跳出来窃取这朝局之争最后的胜利呢!”

“不错。父亲大人,在这两三年里您卧病归隐的期间,孩儿等潜心默察,一些明处、暗处的敌人终于都先后冒了出来,让我们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司马昭款款地说道。

“哦?你们也注意到了?你们母亲去世前曾经给为父暗中提醒过,先前为父也只是觉得王凌、令狐愚他们和曹爽一派来往甚密,单纯地认为他们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而已。”司马懿右手一抖,那柄宝剑立刻划出一道银弧似的光芒,“现在,为父才渐渐发觉他们的迹象,实在是越来越蹊跷了,看来他们野心不小啊!”

“父亲大人,据李辅、诸葛诞送来密报,王凌日前和楚王曹彪走得很近,在这两个月里连续三次派人前去兖州境内的白马城暗会曹彪……”司马昭的话只说了前面的一半儿,后面的一半儿藏而不露,意思却昭然而明。

“嗯。那曹爽本系魏室之旁支宗亲,他的父亲曹真当年只不过是曹操收养的义子,那些曹姓直系宗亲藩王诸侯们怎会甘心臣服于他?楚王曹彪是文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实为太祖武皇帝一脉的正宗贵胄后裔,他的名分不知比曹爽这个旁枝宗亲硬了多少倍去!”那剑锋上的凛凛锐芒映照得司马懿脸庞上尽是一片森寒的白亮,“王凌拉拢他的目的,分明是想效仿当年前朝汉景帝时期吴王刘濞谋反一般,待到曹爽弄得人神共愤之时,以‘清君侧,诛逆臣’为名而起兵入京夺权!说不定,王凌他们还想借势像董卓那样废主树威、拥立新君,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啊!”

司马师两道浓眉朝天一竖,冷然说道:“父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曹爽如今虽和王凌一直在勾勾搭搭,表面上狼狈为奸,但私底下却各怀鬼胎。曹爽一边狠拉他的外甥令狐愚进入幕府担任长史之职,以示优宠,一边又提拔他的长子王广进入朝廷担任吏部左侍郎,分明就是想借助他王氏一族的努力来对抗我司马家。而王凌也乐得来个顺水推舟,顺势便将令狐愚、王广推进朝廷权力枢要之地以伺时局之变!他们两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司马家到时候定要将他们一锅端了!”

司马昭慢慢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只是王凌、曹彪这一派的危险性其实犹在曹爽他们之上!现在曹爽一派已成满朝元老公卿的众矢之的,他们再怎么折腾都是秋后的蚱蜢,长不了的。然而,王凌却是大魏朝历任三代的宿臣大员,加之他本身乃是汉朝司徒、儒林名臣王允之亲侄,资望甚盛。而且,他的妹夫是雍州刺史郭淮、远房堂弟是镇南将军王昶,关系网络遍布朝堂,是个树大根深的强劲对手。我司马家意欲铲除他们,必须慎之又慎,步步小心,严谨周密才是!”

司马懿默默地听着,陡然将手中宝剑凌空一劈而下,“刷”的一响,划破了层层空气,带起了丝丝锐啸:“昭儿,你立刻启动我司马家潜设在兖州、扬州、徐州的所有眼线,全面监视王凌、曹彪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让他们所有的阴谋暗动在我们眼前都无所遁形!”

“哎哎呀!太傅大人您卧病不起而朝纲日紊,让我等如何是好呢?”何曾第一个奔进司马府后院的卧室,一见到司马懿僵卧榻床的模样,便不禁膝行着爬上前来,泪流不止地说道,“太傅大人——我们都盼着您能为抚宁社稷而早日强撑病体乘辇上殿坐镇经纶哪!”

“何君你这是什么话?太傅大人都病得这般严重了,你还要逼他乘辇上殿坐镇议事么?”随后一齐进来探望的诸位公卿大臣当中,王肃趋步而前亢声叱道。

“王大人!何某真是为国家社稷前途忧思深切而口不择言啊!”何曾跺着脚哭道,“太傅大人——您不知道现在的国事在一群宵小之徒的手中败坏成什么样了!何某真恨不能亲身将您一路背到九龙殿上去震慑一下那些误国乱政之徒啊!”

这时,被曹爽贬到并州任职的孙礼也哭天号地地抢上来说道:“太傅大人!您一定要站出来为咱们主持公道啊!”

司马懿面色蜡黄,从病床上用力地撑起了上半身,颤颤巍巍地看着诸位公卿说道:“诸君,老身而今年迈体衰不堪大任,有负诸君厚望,实在是汗颜之极。一切还请诸君多为谅解……”

“太傅大人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千万不可冷了天下士庶的殷切期盼之心哪!”傅嘏顾不得当众失礼,打断司马懿的话就嚷了开来。

司马懿一摆手止住了他,向旁边侍立着的司马昭微一示意,吩咐道:“昭儿,你且将为父近年来卧病休养期间所悟到的一段心得箴言传给诸位大人们欣赏。”

司马昭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上得前来,将手中所握的一卷绢帛“刷”地抖开,二十四个龙飞凤舞、遒劲非凡的大字如同穿破云幕的一道闪电一般倏地印入了诸位元老公卿的眼帘:

狂飙过岗,树木尽折,伏草唯存;

以忍为本,颐养天年,百福自钟。

见了这二十四个大字,诸位公卿宿老们顿时神态各异、反应不一:有的凝眸深思,有的扼腕长叹,有的面露不解,有的会心而笑,有的满脸惘然,有的不置可否。

当下,却有王观越众而出,挤到司马懿床前,义愤填膺地说道:“太傅大人!您今以伏草图存自喻,不以大魏栋梁为己任,王某好生失望!曹爽这厮悖礼枉法、祸国殃民,实为大魏之权奸,不可不废!王某只望太傅大人能够振作而起,齐踪伊尹、吕望之大贤,匡扶魏室于将倾,上报三朝先帝之托,下建万世流芳之勋!王某愿为太傅大人之马前卒,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司马懿听了,向司马师暗暗一使眼色:“师儿,王大人必是在外面喝醉了——你且将他扶到后堂休息,免得他再出妄言!”

“不!不!不!太傅大人!王某所言句句是实,绝无虚妄啊!您一定要振作而起、为国除奸啊!”王观一边嘶声哭叫着,一边被司马师和梁机使劲拖往后堂去了。

然后,司马懿朝前来探视的蒋济、卫臻、孙资、刘放、卢毓、高柔、孙礼、王肃等人抱拳言道:“本座真的已经是老朽不堪了……这将来的世界最终都是他们那些年轻人的。咱们不服老不行啊!诸君就且让本座好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吧……”

蒋济、卫臻、卢毓等人劝慰了一番,也只得渐渐散去。卧室里最后只剩下了司马懿一个人倚床而卧,目送着他们一一先后告辞离开。

牛恒在门边问了一声:“太傅大人,您要休息了吗?”

司马懿深深沉沉的目光从房门口直射而出,投向了不知尽头的远方:“不用。本座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果然,两炷香的工夫过后,高柔、王肃、孙资、刘放四个人竟是悄悄地去而复返,都从后门绕了进来,重又来到卧室与他相聚了。

高柔这一次进屋刚刚坐定,便拱手讲道:“太傅大人——曹爽派来邓飏找到了在下,说要推举在下出任司徒一职,在下恳请太傅大人示下。”

司马懿还是那样仰卧在榻床之上,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一句:“听说卫臻到底还是拒绝了曹爽的司空之贿。他这一举动做得很好,却不知道这朝中后来又是谁接下了他抛出的这份厚礼呢?”

孙资带着一丝不屑的语气说道:“镇东将军王凌已经答应曹爽出任司空之职了。”

司马懿沉沉地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抬头看向高柔而道:“既是如此,高君,你便当仁不让地出任司徒之职吧。三公之尊,素为百官之首,毕竟不可轻弃。机缘巧合之下,这个爵位还是可以发挥虚中生实之妙用的。高君,把它留在你手里总比落入一些宵小之徒掌中要好一些!”

“那在下就谨遵太傅大人之钧命而行了。”高柔深深颔首而答。

“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来何晏、邓飏、丁谧他们正在私下里串联文武百官,准备为曹爽劝进丞相之位,晋封汝南郡公,享邑八万户呢!”刘放愤愤地说道。

“是啊!他们都在拼命地帮着曹爽修建空中楼阁啊——只不过,他们把曹爽捧得越高,终有一天必会导致曹爽摔得越重!”王肃一语中的地评论道。

司马懿双目精芒一亮,转过头来,看向刘放、孙资二人,沉声问道:“刘君、孙君,你们两位如今返躬自思,照曹爽他们这样搞下去,你们继续待在中书省还有什么意义吗?”

孙资和刘放对视了一眼,感慨而答:“是啊!太傅大人,大概您还不知道,曹爽把手也伸进这中书省来了。他已经让丁谧兼任了中书省首席通事郎,和他的弟弟散骑常侍曹彦联起手来暗通声气想架空我等呢……”

“这样的情形,本座早已隐有所料了。”司马懿静静地注视着他俩,“本座给你们两位一个忠告,身处枢要之地,面临叵测之敌,稍有不慎,便会招来酷烈之祸!依本座之见,你二位不如暂时逊退归隐,免得再与曹爽一派发生两败俱伤的正面冲突。”

“逊退归隐?孙某和刘大人亦有此意。但是如何巧妙地从纷纭朝局之中逊退而出,还请太傅大人进一步明示。”孙资心念一动,向司马懿恭然问道,“孙某其实也懂得,今日之撤退,实是为了来日之有效进攻而未雨绸缪的……”

司马懿微微闭上了眼:“孙君,你把你的中书令之位让给侍中李丰;刘君,你把你的中书监之位让给黄门侍郎孟康。这样做了,便可算是最为巧妙的逊退归隐了……”

“这……这个……”刘放一听,神色一片惘然,竟是迟疑着没有立即答应。

坐在他身侧的孙资听了,也是暗暗一怔,但他马上就想透了司马懿如此建议的深远用意,不禁在心底叹服不已。李丰的儿子李韬娶了郭太后之爱女齐长公主曹惠为妻;孟康则是郭芝的亲外甥。他和刘放二人将中书令、中书监两个枢密职务让给郭氏一派手中,势必会把矛盾转卸给郭家中人,把他们推到了朝局之争的风口浪尖。毫无疑问,他们所在的职位势必会引来曹爽一派的明抢暗夺。这样一来,曹爽与郭太后两派之间必会爆发一场硬仗。曹爽倘若不赢倒罢了,便就赢了也定然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然后,自己和刘放二人届时再追随司马太傅伺隙而动,异军突起,最终必能卷土重来,大获全胜!

净室正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八卦帛图,图的四角边幅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爻辞卦语。

太史令管辂仰着头,细细地观看着那些图像卦辞,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摇头哂笑,时而喃喃自语,状如入魔,痴迷之极。

何晏、邓飏、钟毓等人在周围席地而坐,一个个敛息屏气地等着他看完后再发表见解。

终于,只听得一声轻啸,管辂似是阅完了图上所有的爻辞卦语,伸了伸懒腰,慢慢回过身来,脸上一片淡然。

何晏抬起了脸,笑吟吟地向管辂问道:“管君,您阅毕了这壁上卦图之中何某所著的《易经》注解,可有什么妙见?还望指教。”

管辂素来是直言直语惯了,当下径自便道:“何尚书详论《易经》之理,可谓‘体悟入微,下笔成章,文采斐然’,实在令管某读来如品佳酿,爱不释手。然而,这些卦语注解虽妙,但仍犹若油浮于水,未免似有辞胜于理之弊。夫精义入神者,当步天元、推阴阳、探玄微、极幽明,然后览道无穷,何必借于琐琐细言耶?”

何晏听了,粉白的面庞上表情顿时一呆。那邓飏瞧在眼里,不禁冷冷叱道:“你这狂徒——言不及《易》而近于讥,未免太过自负了!”

管辂朝他翻了一下白眼:“邓尚书有所不知,古往今来,善《易》者必不以《易》书为囿,而善兵者亦必不以论兵为长!”

邓飏大怒,正欲反唇相驳,何晏却将他衣袖一拉劝住了,满脸堆起笑来问向管辂:“管君刚才言之有理,何某受教了。久闻管君您师承周宣大夫,精于占梦析象,何某一直钦佩万分,今日有幸特来请教。何某近日来做得一梦,梦见数十只青蝇嗡嗡飞来,集于自己的鼻端之上,三番五次驱散而后复聚,此乃何兆也?”

管辂听了,沉思有顷,面色一正,拱手而道:“今日诚蒙何尚书垂意相询,管某必当尽心以告。昔元、凯之弼重华,宣慈惠和;周公之翼成王,坐而待旦,故能流光六合、万国咸宁。此乃履道体应,非卜筮之所明也。而今何尚书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翼翼、自求多福之道也。又鼻者艮也,此天中之山,‘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却有青蝇恶臭而集之焉,实为大大不祥。

“正所谓‘位峻者颠,轻豪者亡’。何尚书您不可不思害盈之数、盛衰之期也!是故山在地中曰‘谦’,雷在天上曰‘壮’;‘谦’则裒多益寡,‘壮’则非礼不履。未有损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伤败。诚愿何尚书上追文王六爻之言,下思尼父彖象之义,然后三公可致、青蝇可驱也。”

邓飏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何尚书——他这不过是一派浮言而已!此乃老生之常谈,了无新意,何足一听也?”

管辂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怕他的讥笑?当下就正视着邓飏道:“邓尚书所言差矣——今日之情形,实乃‘老生者见不生,常谈者见不谈。’”

邓飏本是想邀他过来为自己和何晏多讲几句美言贴金的,今日见他在自己面前却是这般孤傲,不由得勃然而怒:“你这狂徒好生无礼!怎么?你这个太史令当腻了吗?”

听了他这暗含恐吓的一番话,坐在旁边的钟毓顿时变了脸色,伸手拉了一拉管辂的袍角,示意他赶紧赔礼道歉。管辂却全不理会,只朝邓飏冷冷而睨,毫无惧色。

何晏也不愿与太史署搞僵关系,急忙出来转圜而道:“邓君,管大夫之言曲尽易理玄微之妙,您可勿得讥笑。管大夫——‘知几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疏而吐其诚,今人以为难。而今你一见本座便尽此两难之道,可谓‘明德唯馨’,本座钦仰之至。不过本座尚有一大疑问相询,还望管大夫赐教。当今国运方隆,曹大将军功德巍巍,可有异常之兆迹降世显灵乎?”

他此语一出,邓飏和钟毓都拿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管辂,静待他开口发言。

管辂背着双手在原地转了四五圈,忽然扬声长长一笑:“何尚书此言何疑可虑?当今天下情形,乃是九五龙飞之大吉卦象,正所谓‘利见大人,开泰启运’,自当神武升建、王道昌明,远近归心,四方影附!”

“好!好!好!”何晏大喜过望,吩咐府中仆役道,“快去为管大人准备一箱金饼。本座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管大夫笑纳!”

邓飏其实一直等的就是他这句拿来粉饰曹爽政绩的美言,听罢立刻转怒为喜,面露欣悦之色:“管君此言极妙,我等必向曹大将军献之,曹大将军那里也定然会对你重重有赏的。”

管辂也不多礼,收了何晏所送的一箱金饼,道谢辞过,便和钟毓一齐出了何府。乘着马车走出很远之后,钟毓才心有余悸地对管辂说道:“哎呀!管君——你刚才在何府里和他们应答对接之际,所讲之话也未免太过切直了些,只怕已深深触怒了邓尚书吧?邓尚书这个人心眼小如针孔,睚眦必报,钟某在场可是暗暗为你捏了一把冷汗啊!”

管辂拿出酒葫芦喝了一口烈酒,斜着眼看了他一下:“管某与濒死之人交语,又何足畏哉?”

“濒死之人?你是指何、邓二人吗?”钟毓吓得面如白纸,慌忙把嗓音压得低低的。

“钟大人不知,与祸人共会,然后可洞察其神智淆乱;与吉人相近,然后可测知其全精固元之妙。您瞧邓飏之行步踱走,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此谓‘鬼躁’;而何晏之面目形色,则是魂不守舍,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此谓‘鬼幽’。二人皆非福厚寿永之士,只怕在这一两年间便有灭顶之灾!钟大人你可将管某之言暗记于心而切莫泄露于外,以观将来之应验便可。”

钟毓听罢,大惊失色:“管大夫此言当真犀利如剑。钟某听了,实是惊骇不已。那么,请问你这‘九五龙飞,利见大人,开泰启运’之预言又究竟主何吉兆?曹大将军莫非还真能一跃而为九五之尊?”

管辂这时却是抱着酒葫芦一顿猛喝,含糊着说道:“钟大人你今日未免问得太多了。‘九五龙飞,利见大人’之卦象,实乃幽深之极之天机,管某而今也轻泄不得……”

排除异己

八宝来当铺是洛阳西坊最大的一家当铺。一身便服的孙谦进了店中,唤来一名店小二,取出那支鹤形金钗和一张写有石英那种花草体文字的手绢,递给了他,道:“这些东西,你且带去给你们掌柜的估一估价,请他出来和我当面谈清。”

那店小二一见他递来的这两件物事,登时便吃了一惊,急忙点头哈腰地将他引进里屋内坐下,随即便跑进后院中去了。

过不多时,只听得里屋内的脚步声“笃笃”而近。孙谦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略显佝偻的六旬老者挪着脚步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一手拿着金钗和手绢,一手拿着一方羊毛绒巾,不时举到脸前轻轻擦拭着自己那红肿如核桃一般的双眼,径直走到孙谦一侧的坐枰上坐了下来。

“客官,抱歉,抱歉。老朽因先前经常熬夜而落下了这个眼疾,平时举止有些不雅,请您莫要见怪。”那老者继续揩着自己两眼里像揉进了沙子一般而向外直冒的串串泪水,轻声缓语地向孙谦说道,“你能给老朽详细说一说这金钗和手绢的来历吗?”

“这金钗和手绢是一个朋友托我来这里典当的。”孙谦探身过来,直视着他答道,“她说,凭着这两样东西的质地,定能让你们八宝来的大掌柜亲自出来估价交易的。”

那老者不紧不慢地用羊毛绒巾揩着自己那一双见风流泪的病眼,沉沉地说道:“老朽便是这八宝来的大掌柜,他们都叫我寅掌柜。您有什么话尽管对老朽说吧!”

孙谦的目光盯在那老者眼中一动不动:“寅掌柜,您知道在下是谁吗?”

“哦……老朽对客官您么?好像还是略知一二。”寅掌柜放下了手中羊毛绒巾,眯着那两只红彤彤的病眼,瞧着孙谦慢慢说道,“阁下便是曹大将军府中的家丁侍卫统领孙谦君。今天您一大早换了便服从南坊大将军府门口出来,先是走了一箭之地,在南角小巷里徘徊了半个时辰,然后又穿出小巷,到西坊醉月楼闷头喝了半个时辰的酒,大概在那里把事情考虑得差不多了,最后才走进我这店铺里要典当这两件东西的。是也不是?”

“你……你们竟敢监视我?”孙谦一听,不禁惊怒失色。

“寅掌柜”身子向后微微一仰,微闭双目看向屋顶:“孙谦君,您错了。您和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我们还监视您作甚?我们这是在认真保护您啊!”

孙谦一脸讶异地瞧着寅掌柜,却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寅掌柜拿起那条手绢凑到面前,慢慢看着那上边石英亲笔所写的花草体文字,眼眶里突然涌出泪来:“真是苦了英儿了!她能在百难之中托你送出这些讯息来……当真是鲜有人及!唉,我司马寅枉为义父,真是对不起英儿你呀……”

“司马寅?”孙谦大吃一惊。原来这个鬓发花白、眼疾严重的佝偻老头儿竟然便是传闻司马府的那位像鬼魅一样神秘难测的老管家——司马寅?!

司马寅又抓起了羊毛绒巾,拼命堵住自己流泻不止的泪水,喃喃地说道:“孙谦君,你能拿到这金钗和手绢,说明英儿已经将你当成了至亲至信之人。你放心,我们也会像英儿一样信任你的。在你介入到我司马家大业之前,你有什么要求就先尽管提吧!”

孙谦满身的血都一下涨到了脸颊之上,通红通红的。决定自己和石英两个人命运的关头终于来了!他压住胸中的激烈心跳,深深倒吸了一口长气,肃然讲道:“寅掌柜,我孙谦今天答应可以为了石英帮助你们做任何事情,但你们大事完毕之后,却必须允许我俩获得彻底的自由!我们自会隐姓埋名栖身江湖,永不暴露,永不泄密!这是我孙谦在介入到你们司马氏大业之前所提出的唯一要求。如果你们不答应,我自己便从曹爽府中强行劫走石英远走高飞!”

司马寅坐在坐枰上仰着双眼尽量以这个姿势将眶中的泪水倒逼回去:“本来啊,英儿是我司马家悉心栽培起来的死士细作,她也是我司马寅最为疼爱的义女之一。老朽自然是希望她活得开心、幸福的。不瞒你说,在正始初年,老朽和太傅大人都准备以‘散放宫中闲人’为由将她从皇宫大内中解救出来了……只是曹爽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从中作梗,方才使得她沦入魔窟。不过,你放心,你的这个要求,老朽一定答应你!在我司马家大事完毕之后,我们一定帮你救出石英,放你们自由!至于你刚才所讲的要从曹爽府中强行劫走英儿远走高飞,那也是一时意气之言了吧!就算你劫出了英儿,只要曹爽不死、曹家势力不倒,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只有帮助我们彻底推翻曹爽一派之后,你和英儿才会有真正的安全和自由的!”

孙谦听了,闭口不答,算是默认了司马寅的这些话。

“好了,老朽既然答应了你的要求,”司马寅一把取下那张盖在他脸上早已浸透了的泪水的羊毛绒巾,双眼一睁,目光凛凛然似利剑一般射向他来,“你就该替老朽完成这样几个任务:一是严密监视令狐愚、丁谧这两个人在曹爽府中进出往来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二是密切注意掩护杨综、虞松,他俩是我司马家设在曹爽府中的内线;三是为了你和英儿的安全,老朽提醒你,从现在起,一两年内不要再到金屋地牢擅自私下接触英儿,免得引起曹爽警觉而失火自焚!”

孙谦坦然迎视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

司马寅和他对视片刻,忽一招手,喊来店小二:“你带他下去换上另外一套便服,领他从铺店后门出去吧!”

待得孙谦离去之后,司马寅才长长叹了一声出来,拿那羊毛毡巾抹着眼泪,缓缓从坐枰上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却见司马昭从里屋内壁背面无声地踱步转出:“寅叔,万一这孙谦是来诈降骗取咱们信任的,咱们应该如何因应呢?”

司马寅深深地看着掌中那支鹤形金钗,徐声而道:“子上是问因应之道么?其一,英儿既然选择了他,他就一定是合适、可靠的人选。我相信英儿的眼光。其二,对于孙谦,我们也早已布置了眼线在严密监控他。子上,你尽可放心的。”

“可是,寅叔,刚才如你所言——那杨综是我们设在曹爽府中的内线不假,但虞松却未必是也……”

“子上,这一招恰是为叔向孙谦使出的‘虚实相生,真伪相杂’之计……万一有一天孙谦起了异心,向曹爽告发出来的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讯息!而曹爽在这模棱两可之际取舍不明的话,咱们还可徐为后图,掩护杨综脱身!”

“寅叔,不愧是办事老练,缜密无失,昭甚是佩服!”司马昭听到这里,不禁向司马寅躬身而赞,“看来,昭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还多得很啊!”

“哦?管辂真的对你们声称本大将军是‘飞龙在天,九五之尊’?还说本大将军能够开泰启运,神武升建,王道昌明,远近归心?”

曹爽在密室里听了何晏、邓飏的话,放下了一直握在掌中把玩的文皇帝曹丕当年所用的那只东吴贡品虎皮纹金螺杯,双目圆睁地向他俩看了过去,满腹狐疑地问道:“你俩别是编出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来哄骗本大将军瞎开心的吧?那九五之尊、天子之位,岂是本大将军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坐得上去的?要像太祖武皇帝那样的天纵英杰才行啊!本人将军哪里是那块料儿?”

邓飏嘻嘻一笑,从衣袖中抖出一张绢帛奏表来,悠悠笑道:“大将军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生得有一副异相,怎么就配不上那九五之尊、天子之位?眼下只要有了太史令管辂这番天象预言作铺垫暂时也就够了,大将军您真要登上九五之尊、天子之位,还得像太祖武皇帝那样一步一步地来。喏,这是邓某和何尚书共同执笔为您草拟的劝进殊礼表,请求当今陛下升任您为丞相并加封汝南郡公之爵。我等已经找了一些同僚联名共署。”

“呵呵呵……本大将军日后若是登上了天子之位,就让你邓飏做中书令,何大人当尚书令,丁谧君任中书监和尚书仆射!”曹爽乐滋滋地笑着,接过那奏表一看,却见它末尾上写着司隶校尉毕轨、河南尹李胜、鹰扬将军文钦等寥寥几个名字落款。他脸上喜色一僵,冷冷地将那劝进表往桌几上一丢:“哎呀!你们两位的好意,本大将军心领了。可是就这么几个人,哪里就劝进得起来?哼!一个宿臣旧望也没有!”

曹训捡起那道劝进表看了,也是面带诧异:“是啊!这上面怎么没见桓大司农的名字?对了,夏侯太初他怎么也没署名啊?”

何晏参与到这劝进曹爽为丞相、郡公的事儿里完全是被邓飏天天在耳边鼓吹着来的。他本就心底有些不愿,但这个曹爽又得罪不起,便只得勉勉强强地从了。这时听得曹训直直地问将过来,他脸上不禁透出了一丝尴尬:“这……这个,桓大司农和夏侯太初的态度有些不好说……其实想必大将军你们应该也是心中有数的,何某觉得暂时还是不要惊动他俩的好……”

“这两个人归根到底还是不和咱们曹家一条心啊!”曹训咕哝了一句,“平叔,你说得对,先瞒着他俩也好!”

丁谧却在一旁插话进言道:“依丁某之见,真要劝进曹大将军,咱们还是得先从外围的封疆大吏和朝廷的宿臣旧望两者之间双管齐下,来个迂回包抄之策……”

“什么迂回包抄之策?”曹爽一愣。

“当年太祖武皇帝在谋取晋相加礼之际,为了防止朝臣非议,就将那时持反对意见最强烈的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征辟进幕府中做了副主簿,借此以示宠信恃赖之意……”丁谧就那么拿话头轻轻一点,邓飏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抢着说道:“不错,不错,大将军您可以绕过那些封疆大吏、宿臣旧望本人,直接在他们的子嗣身上痛下工夫——裴潜的儿子裴秀、王昶的儿子王浑、郭淮的儿子郭统、桓范的儿子桓畅、蒋济的儿子蒋秀、高柔的儿子高俊等,您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征纳进自己的大将军府署担任掾吏之职!”

曹爽听了,缓缓颔首,忽地将目光一抬,盯向了自己幕府中的新任长史令狐愚:“令狐君,咱们可没拿你当外人,今夜这些话你也都听到了,你舅舅王凌将军在这个事儿上会表什么样的态?你给本大将军说一说看。”

“大将军以心腹之任如此亲待在下,在下自当肝脑涂地以报之。”令狐愚急忙俯首朗声答道,“我家舅父亦必会不遗余力助大将军您成就大业!”

他话音未落,丁谧却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话直钉进来:“哦?是么?令狐长史,可是丁某怎么听说你家舅父似乎近来和楚王殿下联络得十分火热啊?!”

“是吗?”曹爽把脸一沉,双目寒光森然地逼向了令狐愚。

令狐愚脸上表情微微一滞:“丁兄何必如此多疑?我家舅父为人古道热肠,一心只是想在京外方州之域为大将军多多争取助力而已!楚王殿下身为大魏宗室长老,位望不低,倘若我家舅父能够将他拉拢过来而为大将军所用,这对大将军日后登极加冕、面南称尊岂非大有裨益?届时若有楚王殿下在百官奏表上领衔劝进,足可抵得十万雄师而扫平一切阻力的。”

听了他这番话,曹爽哈哈一笑,伸手重重一拍令狐愚的肩头,豪气四溢地讲道:“令狐君——本大将军信得过你!你和你舅父在下边只管放手去做,要钱要粮本大将军都给你!还有,你让你舅父替本大将军在淮南把那个诸葛诞一定要盯紧点儿!”

“在下一定谨遵大将军钧命!”令狐愚的表情显得无比谦逊,俯下头去恭恭然答着。他用眼角斜光暗暗扫了丁谧一下,唇边笑意一掠而隐。

邓飏突然将手一拍:“哎呀!我等差点儿忘记了,在筹备为大将军劝进晋相加爵一事之前,咱们似乎应该还要做好一件事儿!”

“什么事?”丁谧盯着他问道。

“当今皇宫大内,郭太后垂帘听政,暗控朝纲,而李丰、孟康他们两个郭氏死党又盘踞于中书省中。咱们怎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去串联诸臣共署劝进上表呢?看来,不搬开他们不行啊!”

丁谧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个事儿,丁某也筹思许久了。这样吧,就让邓大人、何大人拟写一道移宫养亲表来给大将军审裁。你俩就在表上写明郭太后不宜久劳国事、深居庙堂,请陛下为她恪守臣子之孝,让她迁出内殿静养!大将军便以母子大孝之义为理由一笔批准。届时就把当年文皇帝一朝郭老太后留下来的‘永安宫’改匾为‘永宁宫’,将她的凤驾迁将过去。这样一来,郭太后被迁离了内殿,自然是不好再回来垂帘听政了。”

“对对对!只要她一被迁走,我们再找个理由把李丰、孟康也撤换下去,就让丁君、邓君兼任中书令、中书监等枢要之职!”何晏也抚掌而笑,“如此一来,朝廷中枢大权尽归大将军之手,大将军您的雄图伟业便指日可待了!”

在卧室沉沉的黑暗之中,司马懿盘腿凝然踞坐在榻床之上,司马师、司马昭二人在床侧垂手而立。

“郭氏一派这次被曹爽弄得够呛。郭太后被曹爽、丁谧、何晏、邓飏他们用软刀子逼着迁往了永宁宫。郭芝虽然勉强保住了卫尉职务,但却被剥夺了对中垒大营、中坚大营等禁军屯兵要地的控制权。孟康的中书监之职也被丁谧抢了去……只剩下一个李丰还赖在中书令一位上隔三岔五地装病不朝,不过也差不多是在苟延残喘了。”司马昭娓娓地向司马懿汇报着近来朝廷局势的变动情况。

“唔……郭氏一派被曹爽他们摧残到眼下这个地步就够了,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衰落下去了。师儿,你暗中去和蒋太尉通一通气,一定要在咱们起事之前出手拉郭芝一把,保住他的卫尉之位不遭曹爽劫夺而去!郭芝在这个时候得到我们雪中送炭的暗助之力,必须会对我们感激不尽的。还是把他继续留在卫尉一职之上,日后终会用得着的。”司马懿的声音仿佛是从黑夜的最深处直传而来,沉缓而又深邃,“为父还听说曹爽的那些鹰犬们正张罗着为他劝进丞相、晋封汝南郡公?昭儿,你可探到朝中有哪些宿臣旧望卷进了他这件大逆之事当中?”

司马昭回忆了片刻,答道:“启禀父亲大人,这件大逆之事是有的。但是除了何晏、邓飏、毕轨、李胜这几个狂徒在跟着一起上蹿下跳之外,京中似乎暂时还没有什么宿臣旧望卷进这事儿。”

“咦?桓范不是和曹爽走得很近吗?”司马师惊讶地问道,“他怎么不出面牵头领衔上表为曹爽劝进呢?这桓范的资望在他曹爽一派当中可是首屈一指啊!”

“桓范没有掺和到这件事儿来。”司马昭回忆着禀道,“恰恰相反,他听到了一些有关何晏他们私自串联劝进一事的风声之后,不久前还跑去大将军府当面质问了曹爽,警告他不要专恣妄为,就像训斥三岁小儿一般,闹得曹爽颜面尽失。最后还是丁谧赶来才将他们劝开了事。”

司马懿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炯炯的光芒:“好!好!好!真不愧是为父的桓师兄。赤胆忠心,铁骨铮铮,志存魏室,生死不易!他才堪称大魏的栋梁之臣!曹爽这狂徒连他都不能敬用,实在是愚不可及!从今之后,曹爽自弃智囊、自绝天下,不足畏也!”

“父亲大人,这桓范虽与曹爽同床异梦,但他毕竟是忠于魏室的呀!他终究会是我司马家的敌人啊!”司马师不禁开口提醒道。

“为父知道,为父并没有说他不是敌人,而是称赞他是为父一生当中最为可敬的敌人之一。”司马懿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他一瞬间想起了当年曹操面对自己的至交好友荀彧翻脸变为敌人时悲伤欲绝的情景,心头也不禁泛起了深深的慨叹,“唉……倘若桓范师兄能够放弃他的愚忠转而辅助为父开创大业,这该是多么圆满的一件美事啊!师儿、昭儿,你们要记着,身为主君,暂时拥有一呼百应、风从云附的至高权力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自己手下要有像桓大司农这样的忠智之士跟着你一起打拼未来,你才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无敌于天下!”

“好的。孩儿等都记住您的教诲了。”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也不禁慨然动容,恭声答道。

司马懿慢慢平静下来,忽又问道:“昭儿,为父听闻你昨日竟派人送信给西域长史府去帮你寻什么东西?你可不能学曹爽兄弟他们一意去渔猎州郡之私……”

“启禀父亲大人,您误会了。孩儿听说西域龟兹国产有一种碧玉清凉膏,极具明目润心之奇效,专治各种眼痛、眼肿、多泪之疾。孩儿是托人找来给寅叔疗用的。寅叔为我司马家的大业熬坏了双眼,孩儿平时见了心底甚是不忍啊!”

“好!好!好!昭儿真是心细如丝,对下属竟然如此体贴入微,为父很是满意啊!”司马懿的声音显得激动不已,朝着司马昭赞了又赞。赞罢之后,他又将话问向了司马师:“谈起你们寅叔,为父倒想起一件事儿来——为父今日听他来禀,似乎曹爽他们一伙儿,又要准备对师儿你下手了?”

“禀告父亲大人,曹爽他们确是要对孩儿下手了。孩儿担心父亲大人您有所忧虑,就没有及时禀告给您。”司马师欠身答道,“曹爽前日突然提出要将孩儿和牛金二叔精心训练起来的中垒营、中坚营、骁骑营、健士营、射声营等二万禁军的单列编制取消,企图全部划入他二弟中领军曹羲的麾下管辖……”

“什么?中垒营、中坚营、骁骑营、健士营、射声营等各营禁军从前不是一向直接隶属于中护军管辖吗?就是卫尉也只能在名义上调控这五营禁军啊!曹爽这么硬划硬拨,分明是要让大哥成为一个有名无实、有牌无兵的空壳中护军啊!”司马昭一听,禁不住立刻就急了起来,“曹爽他们这是要拿掉我司马家的刀把子啊!”

“你‘啊啊啊’地慌什么!且听你大哥把事情先讲完!”司马懿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冷静而又沉着,“师儿,你继续讲。”

司马师平和了语气,缓缓地讲道:“后来,当曹羲、曹训、曹绶他们过来收编这各营禁军时,牛金二叔就挺身而出和他们大吵了一场,闹出的动静很大。最后,曹爽害怕激起兵变,就出面进行了调解,只把射声营中的两千弓箭手拿走了,其余各营禁军一概没动。孩儿在这一场较量当中损失并不算大,所以就没有禀报上来烦扰父亲大人您……”

司马懿听罢,喉头蓦地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什么来。他就那么静静地僵坐在卧室的黑暗之中,像一头铜狮一般沉凝不动。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道:“师儿,你错了——咱们的损失可大了!”

“父……父亲大人!此话怎讲?”司马师和司马昭都是一愕。

司马懿苍劲有力的声音就像古旧的磨盘沉重地碾压过坚硬的豆子:“为父问你们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你此刻就是那个口含天宪、权倾天下的曹大将军,你被牛金他这么一个有棱有角的宿将当众顶撞得威风扫地,你缓过气来之后又会怎么办?现在,全天下的刀把子在名义上都是握在他曹爽手中的——他撕破脸皮非要拿牛金祭威不可,咱们还好贸然再去硬顶吗?牛金此番危矣!司马师——是你心怀与曹氏争斗之念而督下不严害了他!”

司马师慌得双膝跪地,向司马懿磕头道:“这……这……孩儿知错了。不知此事还有什么转圜回旋之方吗?孩儿恳请父亲大人指教。”

“转圜回旋之方?最好的转圜回旋之方就是让牛金亲自到大将军府去向曹爽负荆请罪!可牛金只怕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会去做这事儿的!”司马懿闭着双眼,微微向外把手一挥,“罢了!罢了!师儿,你就放他的长假,让他回府闭门谢客、小心提防吧!”

“牛金居然敢当众顶撞大哥您的钧令,这还了得?虽然他以前稍有薄功,就可如此目空一切吗?天下方州诸将若也个个似他这般效仿而起,大哥您身为大将军而威信何在?”

曹训本来就十分痛恨牛金平日对自己的轻慢与不屑,今天夜里当着曹爽的面就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曹爽这几年来我予我夺,作威作福惯了,那天被牛金那么一当众顶撞,心头也是怒火直冒。但他又不愿背上一个“不能容下”的骂名,只得忍了又忍,自我解嘲着笑道:“唉……牛金、牛金,本就是一头莽牛而已!谁和他一般见识!本大将军胸怀四海,哪能就把他这厮的唐突之举放在了心上呢?”

丁谧坐在一侧,阴沉着脸,森森然开口了:“大将军,您为人宽厚仁慈,固然不错。但牛金他跳出来这么一闹,却阻碍了我们‘尽揽兵权’的大计!负面影响实在不小!若是以后再不搬走他这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我们便不能将中垒营、中坚营、骁骑营、健士营等一万八千精悍禁兵从司马师手里顺顺当当地夺过来。丁某已经在暗中反复考察过了,司马师手下这四营一万八千禁军实在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劲旅,拉到战场之上足可以一当十,完全抵得过十万虎罴啊!”

曹训也嘟哝着说道:“司马师这小子别的不咋样,但是选兵、练兵的本事倒是不赖……”

曹爽在那边听了丁谧这么一说,心念转动之下,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哎呀!这两三年本大将军一直忙着和郭太后、郭芝、孟康他们争权夺势,怎么把司马懿父子给忘了呢?虽然听说司马懿病得僵卧在床,气息奄奄了,而且司马师兄弟在明面上对自己也是低眉顺眼的,但是他们毕竟还掌握着大内四营一万八千精锐禁军啊!这始终是一个不可轻视的重大隐患啊!更何况他们还有牛金这样的骁将做助手!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紧紧皱起了双眉,“丁君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只不过牛金此人屡立战功,且又武艺高强,还是司马懿的心腹爱将,本大将军一时也不好轻易乱动他啊!”

密室之中,顿时犹如一片渊潭,沉寂了下来。

半晌过后,令狐愚却冷冷地笑了:“大将军,牛金此人虽是勇冠三军,然而若要制他却也不难。而且,我们定能将他一招毙命于无血无痕之中!”

“哦?令狐长史可有什么妙计吗?”丁谧双目一亮,淡淡笑着看向了令狐愚。

令狐愚面无表情,缓缓从随身携带的一方木匣之中取出一只龙柄虎嘴的紫金酒壶来,那酒壶左半部镶着一块青玉凤符,右半部却镶着一块白玉鸾牌,当真是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这……这酒壶好生漂亮啊!”曹训见了,不禁眼放奇光,“令狐长史,您可不可以送给曹某啊?”

“这只酒壶,曹将军若是喜欢,在下自然是可以赠送给您的。但是,当前情势之下,它却暂时另有妙用。”令狐愚一边含笑说着,一边从案几之上拿过两个玉杯,然后亲自握着那酒壶的龙形手柄,往这两个杯中斟满了酒。他放下那紫金酒壶,端起面前这只玉杯,向曹爽递了过去:“大将军请尝一尝,这是西域藩国进贡而来的葡萄酒……”

“且慢!”丁谧突然伸手在中间一挡,目光如刀刺向了令狐愚,“这酒,令狐长史你应该先当众亲口尝了之后,再呈给大将军吧!”

“唔……丁君教训得是。好的,好的。”令狐愚似乎并不生气,将那玉杯往口中一送,把杯中之酒喝了个点滴不剩,然后抿嘴咂味儿地甚是惬意。他笑眯眯地指着那剩下的一杯酒,向丁谧问道:“丁君,那么这杯酒和在下刚才所饮的那一杯是从这同一个酒壶之中倾倒出来的——在下可以将它呈给大将军品尝了吧?”

“这个……当然可以。”丁谧这时没有理由再阻拦他献酒了,虽然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也只得应允了。

令狐愚面含微笑,用双手将那玉杯端了起来,递到半途之际却蓦地把手一抖,往地板上一泼——只听“哧”的一声,那酒水洒落之处居然冒起了缕缕青烟!

“毒酒!”这一下,不仅曹爽兄弟大惊失色,连丁谧也几乎是一头雾水。真是怪了!为什么同一个酒壶倒出来的两杯酒,令狐愚喝的那杯毫无异样,而另外这一杯却是暗含剧毒?

丁谧双眸一阵急转,目光倏然一亮:“你这只酒壶里面定有蹊跷!”

“丁君果然是聪颖超群!”令狐愚哈哈一笑,“大将军,请恕在下刚才失礼冒犯了。丁君说得没错,这一切的玄机都在这只酒壶里。”

“酒壶?这只酒壶有什么蹊跷?”曹训大为惊诧。

令狐愚举起那只紫金酒壶,将其中的玄妙之处指点展示出来给诸人观看:“诸位有所不知,这酒壶其实便是王莽当年为了篡汉谋位而用来鸩杀了汉平帝的那只阴阳混元壶。它这壶胆之中一半装着令人封喉的毒酒,一半装着令人沉醉的美酒。在下只要摁动这龙形柄上的那两颗龙眼明珠,便可以随意调控壶嘴里倒出来的酒有没有含毒。在下若摁下左边这颗龙眼明珠,壶嘴里倒出来的便是毒酒;在下若摁下右边这颗龙眼明珠,壶嘴里倒出来的便是美酒!这一左一右摁动之间,完全可谓转换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曹爽痴痴地看着那阴阳混元壶,恍然大悟道:“唔……本大将军明白了,令狐长史,你是想用这只金壶把牛金一招毙命于无血无痕之中啊?好!好!好!咱们便找个机会让他尝一尝这阴阳混元壶里的酒!”

何晏、曹训等人听了,亦在一旁连声称是。

令狐愚放下阴阳混元壶,沉吟了一会儿,才娓娓而言:“大将军,您以此壶之酒一举铲除牛金之后,则皇宫大内禁军重权必将尽归您手,在下先在这里向您预祝恭贺了。接下来之后,依在下之愚见,便是您应该派遣亲信出任方州牧守,以收揽外边的藩镇兵权了!只要您将朝廷内外的兵权尽揽于手,则何敌不可灭?何事不可成?”

曹爽一边抓过那阴阳混元壶反复端详着,一边兴奋之极地随口讲道:“行!本大将军就先派令狐长史你出任我大魏根本之地兖州的刺史,作为本大将军收揽藩镇兵权的第一步!”

他此话一出,令狐愚立刻便“咚”的一响在地板上重重而叩:“在下多谢大将军的栽培之恩。”

而那丁谧在一旁看了,却是暗暗蹙眉不已,一副深为叹惋的模样。

终于,这场密室会议结束了,众人陆续散去。丁谧却一直有意候到最后,看见令狐愚、何晏、曹训、曹彦等其他人士都走光了,他才关上了室门对曹爽顿足叹道:“大将军!你不应该如此轻易地答应让令狐愚出任兖州刺史一职!”

“呵呵呵……丁君你不是一直害怕他在本大将军面前和你争宠吗?本大将军这可是在为你驱除异己啊!”曹爽满不在乎地嘻嘻笑道,“免得你和他两个人在本大将军面前较着劲儿地斗法!”

“哎呀!大将军——在您眼中,我丁谧怎是那般屑于与他令狐愚争宠夺利之人呢?大将军能够助我向司马氏报复当年的杀兄锢族之仇,我已是感恩戴德别无他求也!您又不是一两日之间方才明我心迹!”丁谧激动之极地大声讲道,“这个令狐愚素来心怀叵测,诡计多端,实是不可委以方州重镇之权!他若是回到兖州之后,便与他那个身为镇东将军的舅父王凌联起手来兴风作浪,谁还压得住他?”

曹爽一听,心头大震,额上冷汗不禁涔涔而下:“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本大将军刚才已经当面亲口承诺于他了,总不好又食言而肥吧!”

丁谧皱着眉头瞧了瞧他这副蠢样儿,也不好再批评他什么,只得深深一叹:“罢了!罢了!咱们既不能公开收回成命食言而肥,那就只有给令狐愚、王凌他们来个埋桩绊马之计……”

“埋桩绊马?何为埋桩绊马?”曹爽大惑不解。

“大将军,你随后就让文钦将军去担任徐州刺史,让李胜大人去担任荆州刺史,让毕轨大人兼任豫州刺史,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包围和监控令狐愚、王凌,其实也顺便把司马懿的亲信扬州刺史诸葛诞一道给监控住了。这便是埋桩绊马之计!”

“好一个埋桩绊马之计!”曹爽高兴得脸上的肥肉几乎都要挤到一堆儿去了,“这一次本大将军算是看明白了,文钦、李胜、毕轨就是咱们用来对付令狐愚、王凌、诸葛诞的三根绊马桩!可……可是,荆州刺史是司马懿的爱将州泰啊!本大将军换了李胜前去代替他,却又将他如何安置呢?”

“那还不简单?反正州泰也是寒门出身,在朝廷里除了司马懿也没什么背景……况且,司马懿现在也成不了他的什么背景了,他自然是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的。”丁谧阴沉沉地说道,“丁某回去后就从中书省里拟出一道圣旨来请您签发!先将州泰的官阶提高半级,当个正二品的安南将军,再让他兼任新城郡太守,同时却剥下他的荆州刺史之职给李胜……这不就堵得他无话可说了吗?”

复仇大计

蜀汉太史署的内厅里,凛冽的穿堂风吹得四壁悬挂的旗幡符图猎猎作响。

太史令谯周倚坐在竹榻之上,右手拿着一卷《道德经》,左手托腮凝望着厅中那尊旋转不已的水力浑天仪出神。那只在水波丛中缓慢转动而不可回逆的铜球上下抛掷而去的似乎不单是岁月的时辰,简直是在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夏、商、周、秦、前汉、新朝、后汉等历朝历代全在那浑天仪之球的旋转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刘邦、刘秀、曹操、刘备、诸葛亮、周瑜、鲁肃等多少英雄豪杰都在球下机械的齿轮缝间风流云散。

然而,有一个人的面影却穿破了重重水波,在那锃亮的浑天仪球体上渐渐浮凸而出。时间的流逝也丝毫不能掩淡他越来越清晰而深刻的眉目容颜。他赫然正是魏国的首辅元老、太傅大人司马懿!几乎所有顶尖儿的三国英雄智士都在岁月的冲击中先后谢幕了,只有他还硕果仅存般地屹立在历史的舞台上继续扮演着他那神秘莫测而又极为重要的角色!

谯周慢慢地将自己的师侄管辂从魏国写来的密信一片片地撕碎,并放进口中一片片地吞了下去。他吞完了所有的信函纸片之后,扶着床架缓缓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到窗边,向北方那苍茫的天穹遥遥望去。那里,漫天的阴云浓浓密密,宛若沸腾起来的重重波澜,在不断地翻卷着,滚动着,扑腾着。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吧?只是,这一场源于魏国上空的暴风雨最终会在这六合八荒之间又造成什么影响呢?对于我们蜀汉会有什么影响呢?对于他们东吴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老师……”一个低低的呼唤声在他身后响起。谯周听出来了,来人正是他的关门弟子——尚书台著作郎陈寿。

“陈君,你来了?”谯周慢步坐回了榻床,示意他在自己床侧坐下,看着他问道:“今天朝议讨论的是什么国事啊?”

“今天的朝议没有开多久。”陈寿小心翼翼地言道,“姜维将军从前线赶回来亲自面圣,请求陛下恩准他再次发兵北伐,从祁山大营进击凉州,一举擒灭夏侯霸。费祎大司马也极力赞成此议,认为目前伪魏境内是虚骄浮华的曹爽执政,国中纲纪淆乱、上下不安,正是我大汉百年难遇的乘隙进击之机……但是陛下却一直优柔寡断,不肯准允。后来姜将军就在御前叩血泣谏,陛下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于是,这场朝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可直到现在,姜维将军还在太极殿门外跪着候召陈情呢!费大司马怎么劝也劝不走他……”

谯周听到这里,心底不禁暗暗一叹。这个姜维才气没有他的师父诸葛亮那么大,但脾性之倔强却丝毫不比诸葛亮差!诸葛亮能找到他这样一个活宝继承他的北伐遗志,倒也算不得所托非人也!只是在这几乎不可逆转的天道大势面前,他们这些小小的挣扎又能改变什么呢?

陈寿娓娓讲罢,谯周才慢慢开口了:“这个……陛下啊,谋国持重,守而不出,以静待变,确实是正确之举。陈君啊!不要看眼下魏国近来出现了一些内乱纷争,那都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小小波折……费大司马、姜大将军他们此刻贸然出击,将来一定会吃大亏的!”

“费大司马、姜大将军他们说,伪魏之中最为可虑者唯司马懿一人而已;现在他已卧病不起,曹爽又骄奢无能,伪魏上下动荡不安,委实机不可失啊!”陈寿还是有些不肯全信谯周的断言。

“寿儿啊,司马懿虽然是一直在称病不起,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死!只要他没死,我大汉就始终不能收复中原!而且,就算他现在卧病不起,但他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郭淮、胡遵、魏平等枭将都还据守在关中地带……他们的兵法谋略也几乎不在姜大将军之下啊!”

“这……这倒也是。”陈寿嗫嗫着说。

谯周抬起眼来,望着那只水动浑天仪铜球缓缓地、默默地一圈一圈旋转着,悠悠说道:“当年灵龟玄石上那‘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二十四字图谶现在已经过时了吗?依为师看来,只怕未必。俗话说,鹰立似睡,虎卧似病。谁能猜得到这一两年后天下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呢?”

陈寿记起了一件事情,向谯周禀道:“对了,老师——黄皓大人托小生带信给您,请老师您必须要对今日这场朝议发表真知灼见,写成一道奏表呈进中书省去……他还说您是知道这篇奏表的内容应该怎样写的。”

“唔,为师知道了。”谯周缓缓垂下了眼帘,“寿儿,你出去一下吧。为师要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构思一下这道奏表究竟应该怎样写……”

当司马懿卧在乘辇上被抬进洛阳东坊的后将军府内时,偌大的府邸早已淹没在悲痛的哭声中了。里边哭红了眼的丫环、仆役们一面各自将孝衣孝帽兜头笼上,一边纷纷去廊柱间结扎灵幡纸花。瞧得这番情景,司马懿一颗心都凉了,眼也花了,手也颤了,整个人像躺在棉花堆里恍恍惚惚的,两行浊泪无声地沿着脸腮奔流不止。

“父……父亲!您一定要节哀啊!”司马昭一边揩着眼睛,一边在乘辇边用力地捏着司马懿的手安慰着他。而司马师则似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一样跟在辇后垂头抽泣着。

牛金的卧室里里外外挤着人,是牛金生前麾下的将校、僚属和家仆们混成了一团:有的哭,有的喊,有的端热水,有的捧寿衣,直到见着太傅大人来了,才一个挨着一个地跪倒,一颗颗伏低的头颅像地里冒出的草簇儿,在狂风骤雨的摧打之下悲惨落泪。

一脸戚容的司马懿在乘辇上撑起了上半身,伸手在半空中摆了一摆。

司马昭会意,立刻朗声宣道:“闲杂人等一律退到院坝外等候,不得擅入。太傅大人要向牛将军致哀告别。”

一阵阵驳杂的脚步渐渐退了出去。卧室里只剩下了司马懿父子等三个外人。而牛金唯一的兄长牛恒和他的妻子王氏就跪在那张榻床前默默地做着擦洗牛金遗体的事儿。

乘辇被司马师兄弟慢慢抬到了牛金的床前,司马懿探起了身子,颤声呼道:“牛金弟……仲达二哥看你来了……”

没有任何回应,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

牛金像是睡着了,苍白的瘦削面颊上泛起了酡红,双眸微阖,似乎有最后的光芒在慢慢消退。他宛然知道他的“仲达二哥”来了,浅浅的笑在无血的嘴唇上绽放,屋里的檀香烟气掠过他灰青的额头,仿佛是他的英灵在帷帐间飘荡。

司马懿缓缓伸出了右手,下意识里想要挽留他一把,终于又颓然放下——他目光一缩,泪水又一次如决堤般宣泄而出。

牛恒跪在床头,侧过身来向司马懿见过了礼,手里拧着那张湿帕子,继续耐心地给牛金擦着脸庞,动作小心而轻细,像是生怕惊醒了他的弟弟。

“牛金弟怎么就暴毙了?”司马懿咽着泪水缓缓问道。

“昨天晚上,在京诸将在鹰扬将军文钦府中举办了一场欢送他上任徐州刺史的宴会……牛将军实在拗不过他们的邀请,就去了。结果二更时分回来休息后没多久,便喊肚子绞痛,最后就……”王氏伏在地上悲悲切切地禀告着,“牛将军临终前自己也很诧异,他昨夜和文钦他们都是喝着同一壶里倒出的酒,吃着同一盘里盛着的菜。真不知道这些鬼心鬼肠的家伙们到底在哪里下了毒……”她埋下脸,巨大的悲伤攫住了她,她还是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司马懿木着脸,轻轻地问道:“牛金弟留下了什么话了么?”

王氏强压着悲痛,竭力让声音变得平静,一字一字复述道:“牛将军说,卑职突遭殒殁,中道而别,从此不能再行追随太傅大人开创伟业,实在是有负深恩。万望太傅大人善自珍重,登峰造极,拨乱世返太平,还万民以康乐,卑职长埋地下亦能含笑瞑目了……”她到底撑不下去,埋着头已是泣不成声。

司马懿的双掌紧紧捏着乘辇两边的扶手,泪水继续无声地奔流着,眼前却在蒙眬的泪光中浮现出一幕幕自己和牛金从小到大一齐并肩闯过的那些峥嵘岁月里的情景来:

四十年前,他们一起到陆浑山“灵龙谷”管宁先生门下负笈求学时的酸甜苦辣;

三十年前,他们一起到荆州赤壁共谋大业时出生入死的场景;

二十年前,他们一起从荆州宛城转战关中长安时浴血疆场、力抗蜀军的情景;

十年之前,他们又一起远征辽东、攻取襄平、夷平公孙渊的辉煌战绩……

就在他流泪感慨之际,牛恒已是用湿毛巾擦完了牛金的脸,转过身来一摆手,让王氏悄悄地退了下去。然后,牛恒向司马懿叩首一拜:“在下恭请太傅大人节哀。”

司马懿瞧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兄长,一时哽住了:“牛恒大哥——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让害死牛金弟的人血债血偿的!无论凶手究竟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牛恒脸上那一层冰壳似的沉毅掩盖住了他无比炙热的愤怒,多年的死士生涯已经训练得他始终静如磐石。他轻轻地说道:“启禀太傅大人,有一个人因牛金遇鸩一事而想求见于您。”

“他知道内情?”司马懿一怔之后,见到牛恒点了点头就沉声答道,“让他来见吧!”

牛恒举起手掌凌空“啪啪啪”连拍了数下。这间寝室的偏室里那扇小门立时应声开了,一个全身仆役打扮的青年人膝行着爬了出来。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的面目。

“抬起头来!”司马昭喝了一声。

那人将头一仰——原来他竟是先前已经投靠到曹爽麾下的虞松!

“虞松?!”司马师的脸上露出了愤然之色,“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还有脸来见我们?!”

司马懿右手一扬,止住了司马师的斥责。却见虞松满面惭色,已是一头跪了下来,含泪而道:“太……太傅大人!在下知错了……”

“没有什么错不错的。”司马懿双目灼灼放光,正视着他缓缓言道,“关于你是双面细作的事儿,其实本座早就察觉了。到底算你还有一点儿良心,你背叛本座之后也没有对我司马家干过多么出格的事儿。至于你在正始六年之后公开投进曹大将军府中,也是出于‘良禽择木而栖,智士择主而事’之心。那个时候本座返回温县卧病不起,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跟着本太傅白白度日守更也实在难为你了!所以,你选择了曹爽,离开了本座,本座是不会多心的。

“其实,本座从来都非常欣赏你的文才韬略,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本座也曾想举荐你进中书省担任首席著作郎,但又顾忌着曹爽那‘逢司马必反’的粗蛮作风,不好明着支持你。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到太傅府秘书署堂厅簿柜第六层抽屉里去看,那里还放着本座所写那份荐表状语的草稿。它可是本座四五年之前早就为你拟写好的,状语便是十六个字:有操有守,谋深心细,精于文牍,英敏之器!”

“太傅大人的拳拳爱才之心和破格选擢之大恩,实在令在下没齿难忘。”虞松在地板上重重地叩头答道,“在下其实从内心深处志愿在太傅大人麾下尽忠毕生!”

“唔……你既然已经投到了曹爽府中,就应该忠于其主,这个时候又返回本座之处,却又何必呢?”司马懿向外轻轻摆了摆手,“虞君,本座如今是日薄西山,你再投转回来,这不是瞎折腾吗?还有,你不怕那曹大将军恼羞成怒拿你问罪吗?”

虞松伏在地板之上沉沉而道:“太傅大人,实不相瞒,在下就是看到曹大将军等人恣意妄为、倒行逆施的种种劣迹之后,方才翻然醒悟、振袂而去的!他们简直是穷凶极恶,居然连告病退避赋闲在家的牛金将军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