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之草
“什么?司马懿当上了镇南大都督?他凭什么?他有这份能耐镇得住这三千里荆襄之地吗?”曹魏新城郡太守孟达放下驿使送来的魏文帝遗诏抄件,右拳重重地一擂案几,震得他面前那只茶盏都跳了起来,“先帝真是知人不明啊……”
他的儿子孟兴和太守府署主簿李辅坐在案下右侧席位之上,默然对视无语。
算起来孟达已经投靠魏国亦有六七年的光景了——去年前任镇南大都督夏侯尚退居宛城养病前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要帮他从朝廷那里运作一顶“荆州牧”的官帽来,结果夏侯尚一死之后此事就没了下文。半个月前,魏文帝驾崩、新皇帝曹叡登基之际,孟达以为曹叡此番会“与民更始”,自己这一次又有加官晋爵主政荆襄的机会了,没料到今天收到的消息却是,司马懿出任镇南大都督,持节统驭荆襄行营兵马,荆州牧仍是裴潜留任。这一下,弄得他大大地“空巴望”了一场,气得是几乎要把满口钢牙都一颗颗咬碎了!
“李辅,你对此事有何见解?”孟达勃然暴怒之后,忍了半晌,才强抑着怒气,向自己的心腹“智囊”李辅开口问道。
“主公,请恕李某直言:司马懿此人在朝中素有‘张良之器、萧何之材’的盛誉,又曾经跟随太祖武皇帝以丞相府军司马和主簿之职务东征西战,来历确是非同寻常!”李辅一边用手指轻轻捻着自己下颌的胡须,一边眨巴着一对黑豆般闪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慢声答道,“主公,您可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啊!”
“放屁!放屁!司马懿的韬略计策再怎么厉害,他毕竟也没有独当一面地领兵作战过吧!哪里像本座纵横荆楚、身经百战?”孟达又是一拍案几,跳了起来吼道,“他晓得东吴三军大都督陆逊那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么?连夏侯尚将军在世时都要惧他三分!司马懿这个‘赵括之徒’斗得过他?看来,此番襄阳、江陵都是有些难保了……”
听得孟达破口大骂“放屁”二字,李辅虽是早已习惯,但他脸颊上还是禁不住顿时热辣辣地红了一下。他也不多辩,暗一转念,便换上一副笑脸附和而道:“主公一语中的,李某佩服——是啊!如今大魏荆州境内,西有诸葛瑾率领五万步骑自夏口城而直取沔阳,东有陆逊指挥三万五千水师自长沙郡而疾袭江陵,实在是岌岌可危啊……”
孟达慢慢坐了下来,双手在案几上捧托着自己的脑袋,眼珠儿滴溜溜直转:“眼下荆州局势危急之极,本座可不想给他司马懿‘陪葬’,须得早早作好‘见机而作,另谋出路’的准备啊……”
“见机而作,另谋出路?”李辅心底暗暗一跳,脸上不禁现出惊愕之色来。
孟达扫了他一眼,将目光远远投向了卧室的南面窗户之外,向孟兴努了努嘴,示意而道:“兴儿你且出去看一看——你邓贤表哥今天应该是回来了吧?”
孟兴应了一声,刚刚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处,便听到门外边传来了孟达的外甥、新城郡郡尉邓贤低低的呼声:“舅父大人——”
李辅在一旁瞧着孟达父子神神秘秘的模样,兀自惊诧之际,但见木门处大步流星地进来了一个青年小将,身高七尺,长得敦敦实实的,蜂腰燕颔,颇有彪悍之气,正是邓贤。他身后却跟着一个中年文士,头顶一束青布纶巾,身穿一袭灰袍,满面恭敬之色,俯首控背趋步而入。
“贤儿!”孟达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你可从李大人那里回来了……李大人他怎么说?”
“舅父大人——这位是李严大人的幕府记室高冲高先生……”邓贤深深欠身行过一礼之后,将跟着自己一道进来的那个灰袍文士介绍给了孟达。
李严?莫非是现任蜀汉顾命托孤次辅大臣兼尚书令的那个李严?李辅心头一震:真看不出来——孟达竟然与敌国要员还有这么隐秘的联系?!难道这就是他方才所言的“见机而作,另谋出路”?
这时,高冲已向孟达弯腰鞠了一躬,拱手而道:“孟将军——李令君特意委托在下专程前来贵处向您见礼致意了!”
“呵呵呵……李兄如今在蜀汉位居尚书令兼任江州大都督,又是顾命次辅大臣,那是何等的风光气派?!岂如孟某今日屈居他人篱下而郁郁乎为奴为婢也?孟某甚为李兄而庆贺之!”
“这个……其实李令君对孟将军您也思念得紧啊!邓小将军他亲眼看到的——李令君在下走此行辞别之前曾经执手抚心告诉下走:当年孟将军高翔东去,实乃昭烈皇帝之养子、宜都太守刘封自恃亲故之恩而欺人太甚,居然肆行强夺孟将军应享之鼓吹仪仗,然后又恶言谗毁您于昭烈皇帝之前,所以孟将军您不堪其辱,方才翩然而去。”高冲一脸诚恳地望着孟达,娓娓而道,“此事之曲,全然在于刘封小儿,而不在孟将军也!此乃李令君与诸葛丞相所共知也!如今昭烈皇帝已殁,加之当今陛下继位登基与民更始,时时虚心侧席,务求以德怀远,若孟将军您此刻能够幡然内向、归义成都,则实为大汉之幸、社稷之福也!”
原来,孟达早年与西蜀顾命次辅大臣、尚书令兼江州大都督李严素有深交厚谊。尽管孟达后来叛蜀投魏,他俩仍然在暗底下潜通鸿雁而时有书函往来。当然,依孟达这边的想法,他与李严暗中交通,所行的就是“见机而作,另谋出路”之计;而李严与孟达鸿雁往来连缀不绝,却是另有一番盘算。身为李严幕府记室的高冲自然亦是相当清楚的。溯本究源,当今蜀汉王朝内有三大政治支柱——荆州派、东州派和益州派。荆州派势力以诸葛亮为首,其辅翼之党有马谡、蒋琬、杨仪、邓芝等;东州派势力以李严为首,内部成员以前任益州牧刘璋旧部居多,如董和、向朗、向宠、李邈等人;益州派势力则十分松散无首无脑,就是由益州本土士族费诗、孟光、谯周等组成。
在这三大势力派系之中,荆州派其势最广、其众最多,几乎掌控了朝廷所有的中枢要职;东州派则依托蜀东一翼为势力根基,李严坐镇永安宫,统领江州郡三十六县,屯峡守江,向外而为蜀汉护卫东疆,向内而与成都中枢遥相制衡;益州派势力最弱,费诗、孟光、谯周等唯有拱手而居闲散之职,聊事谏议讽咏之浮行而已。刘备在世之时,一直是勉力维持着这三大势力派系平衡互制的政治格局。刘备去世之后,荆州派势力迅猛膨胀,形成“一枝独大”之势——诸葛亮身为顾命首辅大臣兼任开国丞相而总理万机,杨仪为度支尚书兼领绵竹太守,蒋琬为吏部尚书兼广汉太守,马谡为征北参军而兼成都尹,可谓“遍布要津、各据显位”。而李严虽为顾命次辅大臣兼尚书令,却被闲置于永安宫偏居一隅,无法入朝参政理国。他的东州派旧友董和、向朗、向宠、李邈等人,也都被搁在大鸿胪、光禄勋一流的虚位之上,个个毫无实权。李严瞧在眼里,自然是深为不满的,故而一直想拉拢孟达入蜀共事,借以辅翼己势,伺机向诸葛亮图谋分权治蜀。只要孟达以新城郡的千里之地、数万精兵前来投附,那么李严手中拿来和诸葛亮讨价还价的砝码可谓又将重了几分。但,这一切是否皆能遂李严私心之所愿,高冲心底也是没有太多把握的。他已察觉,孟达之狡猾多变,实在是难以捉摸得透!
孟达听罢高冲之语,暗暗思忖片刻,目光瞥向邓贤,口中的话却问向了高冲:“哦?高记室,李严兄就只是向你托带了这样几句话过来吗?他还谈到了别的什么吗?”
邓贤脸色有些茫然,迎着孟达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高冲却是眼珠一转,从袍袖中取出一条绚烂多彩、粲然洒金的锦带来,双手托起,向孟达恭然呈上:“这是李严大人命夫人亲手为孟将军您编织的一条‘鸾凤和鸣带’,请孟将军笑纳!”
孟达面露微笑,接过那条锦带,细细端详起来:只见那带在宝蓝色的底面上,用灿灿金丝绣着一只双翼高举的黄鸾,盘旋于空;用莹莹银线绣着一只引颈长鸣的白凤,高踞于岩。这一鸾一凤的一鸣一和、一飞一驻之际,当真姿态灵动、鲜活有神,让人看得饶有兴味!他一边慢慢欣赏着,一边啧啧叹道:“久闻蜀锦刺绣之艺妙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冲在一旁笑眯眯地指点着那锦带上的纹彩,向他若有深意地说道:“孟将军,我们蜀锦的质优色妍是天下闻名的!它最精妙的地方就是‘锦上添彩,日光月色;表里各异,相映成趣’……”孟达听罢,心底暗暗一动,将那条锦带拈在手上,举了起来,凑着烛光往里面一瞄,蓦然哈哈一笑:“好!好!好!前有献帝‘御带诏’,今有李兄‘锦带函’——李兄的所行所为委实出人意表啊!”
他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将“鸾凤和鸣带”的右端缝缀连处的一排碎玉细珠纽扣轻轻解开,慢慢地从锦带内腹之中抽出一条素绢来。然后,孟达就顺手将它在案几之上铺了开来,招呼孟兴、邓贤、李辅等凑前来看。
众人凝神瞧去,只见那一条素绢上面用鲜红的朱墨狼毫写着:
孟君吾弟:
先帝中道崩殂,大汉内外交困,而吾与孔明俱受寄托共匡社稷,实是忧深责重,念念思得良伴而分劳之,时时萦心不已。孟君倘若携众来归,朝廷定当授以三公之位、心腹之任,岂如伪魏待君碌碌而视之、闷闷而摈之且又隐隐而忌之?荆棘之丛,焉堪栖凤落凰?巴蜀之域天府之国,正是孟君一展骐足之乐地矣!
孟达认真看罢,见那些字迹骨力苍劲,正是李严亲手所书。他脸上微微泛开了几丝波动,低头沉思着来回徘徊了几圈。终于,他心念一定,停下身来,扯过案几上一张白纸,把笔提在手中,正欲挥毫而写——笔尖尚未落纸,他蓦地又一抬腕停住了。沉吟片刻之后,孟达却将笔放下,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了这张白纸,把它装进了一个羊皮囊之中。他双手托着那个羊皮囊,递给了高冲,望着他深深而笑:“李严兄既给本座送来了那条寓意深远的‘锦中函’,本座便也还给他一封‘白纸信’——他、我兄弟二人,一切自是怦然会意于心,无语而自通、无言而自明,何须笔墨为媒?”
高冲接过那只装着一张白纸的羊皮囊,怔了一怔,忽地放声而笑:“孟将军行事不愧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下走佩服之极!”
孟达听出他话中隐有暗讽之意,却厚着脸皮不以为然,将手一摆,泰然而道:“高君你且只管将这‘白纸信’给李严大人送去,他与本座知交多年,自会明白本座这‘一切尽在无言中’之寓意的。”然后,他又向邓贤吩咐道:“贤侄,高先生远来车马劳顿,你且送他下去休息,切要悉心周到,不可失了丝毫礼数……”
待得邓贤领着高冲退下之后,孟达方才转过身来,向李辅问道:“李主簿,今夜之事,你已尽知矣,却不知你对此有何意见?”
李辅沉沉一叹:“主公此番可是去意已定?这六七年来,咱们在新城郡的日子本也过得安稳……”
“安稳?安安稳稳地给他们曹家当一辈子的‘看门狗’?”孟达一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满脸涨得一片通红,“本座实在是不甘心哪!曹叡那小儿居然还要让司马懿、裴潜他们骑在本座的头上作威作福……”
李辅一听,便知他已准备固执到底了,也不好再去触他的气头,就转了一个话题说道:“主公,您若是去意已决,又为何要送李严一封‘白纸信’呢?这样会让李严他们对主公您的诚意有所怀疑的……”
“先不要管他李严怀不怀疑的,至少他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本座南下归附于他吧?他既是有求于我,我便占了主动之权!那我又怕他何来?”孟达挤眉弄眼地说着,活脱脱一副无赖嘴脸,“李辅,你不懂:他越是在意咱们,咱们就越要‘吊’他们的胃口!特别是越在这讨价还价的紧要关头,咱们越要自视甚高,越要自抬身价,越要牵着他们的牛鼻子走,才算是‘高手中的高手’!”
孟兴听了,不禁抚掌赞叹而道:“父亲身据要冲,举足轻重,岂能轻易屈服于李严?他蜀汉朝廷若不开出一些有分量的条件来,咱们决不自轻自弃……”
孟达却似未曾听清他的这些话,拿眼眺着北方,喃喃而道:“自轻自弃?是啊,咱们不能自轻自弃啊……老实说,魏室江山万里无垠,不知比诸葛亮、李严他们区区一个益州好了多少倍去?哪里是本座‘一展骐足之乐土’?中原神州才是那样的乐土呢!本座还想潜下来在这里静静观察一番:倘若那司马仲达才不符职,近日里若在东吴陆逊、诸葛瑾的两面夹击之中败下阵来,说不定本座便可迎来仕途之上的绝妙转机。荆州牧守一职,那时再不归于本座手中,却又能落到谁的头上?”
李辅听他这口风话头犹如墙头之草东摇西倒、变来变去,心中暗暗一叹,正欲开口劝说,却见邓贤突又掀开一条门缝探进头来,脸色变得无比紧张:“舅父大人,侄儿刚刚得报——镇南都督府署参军梁机、兵曹从事中郎牛恒在府门外声称奉令前来求谒!”
“奉令?奉了谁的命令?”孟达一惊。
“他俩自称是奉了新任镇南大都督司马懿的钧令而来的!”
算无遗策
沉沉夜幕之下,襄阳牧府议事厅内四角炬烛高燃,亮若白昼。
司马懿头顶虎头金盔,身披一袭青铜玄甲,面沉如铁,眉立似刀,威风凛凛地端坐于书案之后,举目睥睨之间竟似有一派如矢如箭的凌厉煞气袭人而来,逼得他案前两侧部下诸人呼吸骤紧!
荆州牧裴潜微欠着身站在他的右手下侧首位,从旁边上下打量着司马懿的这一身甲胄装束,心底暗暗吃惊:先前平日里他在洛阳皇宫长乐殿上见到的司马懿都是宽袍大袖、峨冠博带的雍容庄重之貌,却没料到他穿了一袭甲胄之后竟显得威武如虎、精悍似彪、神采飞扬、英华毕露!这清流名门出身的司马懿,一瞬间竟与灼灼甲胄、凛凛锋刃的枭将名帅形象,从表到里、从虚到实地合二为一了,仿佛他生来就是该当持节掌兵、君临疆场的“韩信之材”,只是先前曾被文质彬彬的鸿儒之相给隐没了!
场上诸位文官武将之中,不仅裴潜心头是作如此之想,襄阳太守牛金、骁骑校尉夏侯儒、屯骑校尉曹肇等心中亦有同感。司马懿给他们的印象,恍然如同一位曾经在短暂时间里离开过沙场而今重又披挂上阵、慨然归来的大将,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严和刚猛!
“报——”一名巡营校尉匆匆奔到厅门口处,屈膝跪下,抱拳而禀,“启禀司马大都督,当阳县县丞肖逸、麦城县公曹文丰,昨夜擅自弃职离众而逃,企图奔回襄阳匿身。今晨卯时在南郊山林被我军巡防哨兵抓获,现已擒回城内,请示大都督发落!”
夏侯儒一听,只气得怒吼一声,一下伸手按住了刀鞘,恨恨地叱道:“这等贪生丧节之徒,何须拿来厅前请示?传令下去,将他俩速速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牛金站在一旁亦是勃然骂道:“这些无胆无勇的匹夫!那陆逊尚在溯江而上的半途之中,离他们的当阳、麦城还远着呢,这些匹夫居然就怕成这般孬样!大都督!您且让牛某下去亲手砍了他俩的狗头来祭旗壮威!”
众人齐刷刷地都将目光投向了按案而立的司马懿。在他们的想象之中,司马懿一定会大发雷霆,将肖逸、文丰二人重重治罪!然而,这时却见满面威肃的司马懿眉宇间煞气一敛,伸手捋须沉吟片刻,忽地右掌一挥,缓和了口吻徐声而道:“慢!巡营官,你且传本督的命令出去,宣示给全郡士庶:值此艰危战局,若有潜避保身、待时而出之士,尽可舍城而去,勿为守城徒死,本督决不追究;倘若时局好转,各位仍可归魏求仕,本督既往不咎,而诸君子亦不必介意。肖逸、文丰,姑且免了一死,待后发落!”
“诺!”巡营校尉口里虽是这么应着,脸上仍是一片茫然,只得垂手缓缓退出。
迎视着诸位文官武将投来的惊疑交加的目光,司马懿毫不回避,坦然而对——他的眼神苍苍凉凉、深深远远,竟令列位部下嗫嗫而不能多言!是啊!一些铁的事实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大家面前:自今年年初原镇南大都督夏侯尚将军在宛城暴病身亡以来,荆州士庶上下早已人心骚动、一日数惊,肖逸、文丰不过是运气太差而被巡城哨兵逮住罢了!其他那些弃官而逃又没被抓住的郡县衙差僚吏们多了去了!这哪里是自己此刻用严刑峻法杀他两三个人就禁止得了的?与其闹得人人自危、鸡飞狗跳,倒不如示之以仁、施之以宽,或许还会对安抚全州士庶之心起到一定的收效。想到这里,司马懿的嘴角微微浮起了一丝苦笑:十余日前,在魏文帝凌晨驾崩、新君曹叡继位登基的第二天下午,自己就匆匆忙忙衔着一纸拜封自己为镇南大都督的任命诏书马不停蹄地赶到襄阳城收拾此刻荆州所面临的“东西夹击、两面受敌”之艰险局面!一连十多天来,本督废寝忘食、调兵遣将、日思夜谋,直到现在都还没能缓过一口大气来呢!荆州——难道真会成为自己初掌兵符就要折戟黄沙的“荆棘之丛”?
他缓缓摇了摇头,紧紧咬了咬牙,把自己心底的这些浮思杂念都狠狠驱散开去——他拿起一柄细长的铜尺,指着自己身后柏木板壁上悬挂着的那幅荆州军事地形帛图,一板一眼地认真分析着战局情势:“诸君,据我军各方斥候来报:此番吴贼来攻,兵分两路,一路是陆逊所率的三万五千水师,自长沙郡洞庭湖畔溯江而上,前来袭我江陵;一路是诸葛瑾所领的五万步骑,自夏口城出发,沿汉水南岸西来,意欲攻取我大魏的沔阳城。然后,他们东西两路人马一齐再在当阳县合兵一处,北上直犯襄阳!
“对此情形,本督数日来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这样一条对策:面临这两路敌军,我军须得双管齐下、分头迎击——但在这两路兵力的调配之上却应有轻有重、有虚有实!首先来看敌军的兵力部署状况:陆逊兵较少而锋极锐,我军就算调去了大部分主力与他对阵,恐怕拼个七天七夜也至多只能扳回一个平局,但沔阳城却可能会因援兵不足而被丢掉;诸葛瑾兵较多而势迂缓,全军上下难免存有倚多为胜的自恃之念,所以很容易成为一支有隙可乘的‘虚兵’——咱们恰巧就该从他这一路下手,先用沔阳城作为‘香饵’吊起他们的虚骄之念,然后暗中集结我荆州行营的精锐主力,也给他来一个‘兵分两路’:一支从汉水北岸疾速东进,一支则乘舟驶船顺汉水东流而下,迂回包抄他们的‘老窝’夏口城!
“诸君应该知晓,夏口城乃是吴贼西面最重要的藩屏,距离他们的伪都武昌城仅有三百里之遥!夏口城遭到我军奇袭,则武昌亦必有唇亡齿寒之忧!而孙权为防备曹休大司马自东翼的合肥向他的背后发起狙击,必不可能亲临与夏口隔江呼应的樊口城来坐镇抵御。所以,咱们只要对夏口城加紧猛攻,则孙权必会急令陆逊、诸葛瑾火速回援,那么这样一来,我大魏的江陵之围、沔阳之危皆可不战而自解。在此之后,我军便顺势转旌西上,狠狠教训一下诸葛瑾的东吴步骑之师!待到陆逊的水师仓促赶抵夏口城之际,我数万劲旅已是安然屯守沔阳,足可以逸待劳了!”
虽然这一席话此刻滔滔然讲得如此顺畅,但它实际上已在司马懿的脑海间不知被反复推敲了多少遍!裴潜在一旁听罢,顿时有些愣了:司马懿这几招“避实就虚”“围魏救赵”“以逸待劳”之计当真是出手不凡!真不愧是被自己师尊水镜先生盛赞不已的“冢虎”啊!说不定眼下荆州这“东西夹击、两面受敌”的危险局面还真能被他轻轻巧巧地一举化解掉呢!
这时,曹肇却“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大都督讲得真是头头是道——不过,依属下之见,难道面对己方兵马‘东虚西实’‘东弱西强’的情形,孙权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吗?”
司马懿听出了他话中隐隐的嘲讽之意,仍是若无其事地平静说道:“孙权此番犯的不是一个低级错误,而是一个高级错误:他想两面下手、各得其功,既夺沔阳,又取江陵,一心正做‘熊掌与鱼兼而获之’的美梦呢!不过,他这一招也完全是狂赌:他赌的就是荆州城内自夏侯大都督去世后再无他人能够识破他这‘两面下手、兼而获之’之毒招!可惜,他这一招还是赌输了——他应该猜不到本督会‘反其道而行之’,以沔阳为‘钓饵’,置江陵于不顾,直取他的西面咽喉要塞夏口城!这样一来,他惊慌失措之下必会自乱阵脚而匆匆召回陆逊的!”
“这个……倘若陆逊硬是抗命不从而死攻江陵呢?江陵若失,咱们的襄阳城亦是岌岌可危啊!他若再继续自当阳一线挥师北上,咱们远在夏口也仍有莫大的后顾之忧啊!”夏侯儒忧心忡忡地讲道。
司马懿认真地听着,双眸精芒闪动如电,一直待到夏侯儒讲罢,方才徐徐而言:“不错,本督这‘避实就虚’‘迂回出击’‘围魏救赵’之计应该瞒不过陆逊。但陆逊毕竟是一代儒将,忠君至上而持身纯节,若是未得其主孙权授权,他也未必敢行破格出奇之举。如果我军能造成夏口危急、武昌震动之势,则孙权必会召他撤兵而回,驰援救主!以孙权之刚肃威严、法令如山,应是一向谨厚守节的陆逊所不能抗拒的……”
直至听到此刻,他帐下诸将这才心服口服,无话再说。
司马懿见他们个个脸上都露出了信服之色,便将手中节杖高高一举,果断下令道:“现在,本督下令:牛金,你率二万虎豹骑,自汉水北岸东袭而下,径取夏口城;裴潜、夏侯儒,你俩共率一万五千步骑经当阳县南下,前去支援江陵城;曹肇,你率一万步骑自汉水南岸疾驰而下,前去守卫沔阳城;本督居中亲率二万舟师由汉水顺流而东,直攻夏口城!”
“诺!”诸位文官武将齐齐抱拳欠身响响亮亮地应了一声。
正在这时,厅堂门外亲兵扬声禀道:“参军梁机、兵曹从事中郎牛恒慰问新城郡已毕,特来复命!”
司马懿听得分明,双眉顿时一跳,眸中精光大盛,稍一沉思,右手一扬,应声道:“好吧!那就有劳诸位速速下去切实遵令而行了!亲兵,传梁机、牛恒二人进来!另外,裴潜、牛金,你俩暂且留下!”
“梁机,你问过孟达可有发兵东下相援的意向吗?”
司马懿坐回了豹皮铺垫榻席之上,取下了头上那顶沉甸甸的虎头紫金盔,搁到了案头边。他一边用手指轻轻揉着自己两侧的“太阳穴”,一边拿眼微微斜视着梁机,徐徐问道。
梁机是司马懿早年在河内郡出仕时的同僚梁广的独子。后来梁广在与袁绍余党的激战中负了重伤而不幸身亡,临终之际便将自己这个独子托付给司马懿当了义子。司马懿对他视为己出,一直信任有加,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从一名亲兵侍卫做起,就这样一直做到了官秩为从五品的征南参军。梁机这时听得司马懿此问,便敛神屏息恭然答道:“这个……孟达声称他患了头痛之症与腰腿之疾,一时难以披挂上阵,所以这次不能领兵前来相援。属下又向他索要兵马东下支援,他却告诉属下:他要留下大队人马守在新城郡,以此防备蜀寇从神农山那边趁火打劫、狙击作乱。”
“你认为他讲的这些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司马懿的话是朝梁机问去的,目光却投向了站在梁机右侧的牛恒。牛恒、牛金两兄弟早就是他在前大将军曹仁主政荆州之时就打入襄阳牧府的两个“楔子”。这么多年来,他就是通过牛氏兄弟作为自己的耳目和手足来影响、操弄荆襄政局的,连自己的亲家夏侯尚那么精明厉害的角色也从来未曾脱离过自己无形的遥控!这也是为什么司马懿一入荆襄行营却能如鱼得水一般轻松适应内外形势,迅速进入“大都督”角色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潜伏在孟府里的‘内线’说,他的‘头痛之症’与‘腰腿之疾’全都是假装出来的。”牛恒的话永远是那么简明扼要。
“那么,孟达麾下的数万部曲兵卒近来可有什么异动吗?”司马懿紧接着又问。
牛恒和梁机对视了一眼,抱拳而答:“据牛某设在孟达军中的‘内线’来报,孟达暂时尚无异常举动,只是蓄意按兵不动,坐观时局之变。”
梁机在一旁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哦?原来他想‘脚踏两条船’啊?呵呵呵……只要他此刻还存有这样游移顾望的念头就好办!”司马懿双眸深处寒芒一亮,微微颔首,忽然若有深意地瞥了裴潜一眼,又看了看梁机,悠悠而道:“梁机,你可将本督为孟达精心准备的‘烟幕之阵’施放出去了么?他是如何反应的?”
“启禀大都督,属下遵照您的密嘱,将那‘烟幕之阵’向孟达巧妙地施放出去了。他应该已是上当中计了。”
裴潜在旁边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插话进来问道:“司马大都督,请恕裴某冒昧,您向孟达施放的是何‘烟幕之阵’?此人狡猾异常,要想让他上当中计实是很不容易。”
司马懿注视着裴潜一脸认真的表情,静了一会儿,忽地“扑哧”一笑,向他答道:“呵呵呵……裴君啊!说起来这一出‘烟幕之阵’倒和你也有些关系……梁机,你把详情给裴大人讲一讲。”
“诺。”梁机应了一声,转身向裴潜细细说道,“这‘烟幕之阵’,梁某是这样施放出去的:那日梁某在与孟达的交谈之中,假装不经意间提起——由于近期朝廷元老重臣们认为裴牧君在抵御孙权、陆逊的过程中一直作战不力、被动挨打,对您颇有迁职离任之动议。接着,梁某还向他巧妙暗示:荆州牧之位即将虚悬而出,而他孟大人凭着功高资深,完全可能是接掌荆州的最佳人选……依梁某的暗暗观察,孟达听了梁某的这些话简直是乐得心花怒放,还就势赏了梁某十锭金饼呢……”
“孟达这个利欲熏心、反复无常的小人!真是无耻之极!”裴潜听着,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句。
司马懿含笑凝望着他,款款解释道:“裴君,本督这样编造关于你的流言,你不会多心吧?这个‘障眼之计’,是本督灵机一动而想出来的!你有所不知,这个孟达绝非善类,最是喜欢损人利己。几个月前,他还偷偷以重金行贿于夏侯镇南,想让夏侯镇南到先帝面前为他多多美言,念念图谋着将你这荆州牧之位取而代之也……他却不知道,实际上夏侯镇南在临终前将这些事儿都告诉了本督。本督于是日前便来了个‘借花献佛’,暂时有意传出那些他喜欢倾听的流言作为‘烟幕之阵’迷惑他……裴君,你不会介意吧?”
裴潜脸上表情一松,向司马懿拱手而道:“大都督此言从何说起?您这是为了军国大事而故布烟幕,裴某焉敢妄自多心耶?裴某认为:这孟达实在是一条怎么也喂不饱的野狗,您可要多加警惕!”
司马懿缓缓点头,若有所思。其实,他刚才已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大气:不管怎么说,自己费尽心机、耍尽手腕,总算是暂时稳住孟达了!仅凭这一点,自己就该当为自己好好庆贺一番了!眼下自己面临着陆逊、诸葛瑾“东西交击、两面受敌”,本就是压力极大——倘若再不把西北边的孟达给稳住了,他要是临时起意兴兵作乱,自己立时就会陷入“三方夹击、三面受敌”的噩梦!那才真的会让自己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啊!
但是,这些暗暗高兴的情绪只是在他心底疾掠而过:孟达此人反复无常、唯利是图,自己此刻表面上看似乎是暂时稳住他了,但倘若自己亲率大军东攻夏口城之后,他觑破襄阳城守备空虚,再在自己背后乘机作乱,又该当如何应付?把求稳求安的希望寄托在他这样一个根本就靠不住的小人身上,也实在是悬得很……
然而,司马懿不愧是司马懿,他内心深处虽是暗暗焦灼,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安之若素。他转过脸来,把幽幽目光深深投向了裴潜,道:“裴君哪,你此番前去援守江陵城,肩上压力实在是不小啊!”
“是啊!”裴潜双眉紧锁,脸上忧色浓浓,“陆逊这厮用兵如神,连西蜀伪帝刘备当年都败殁在了他手下……裴某和他交手,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司马懿微微一笑,耐心劝道:“裴君,外敌固然强大,但我们亦自有应对之方。兵诀有云,‘两军相交,不能战则和,不能和则守,不能守则避。’你和夏侯儒到了江陵,切莫出城与他陆逊争锋,只需把他在城池外给本督耐心拖住二三十天的时间,则万事无忧矣!”
“什么?要拖住他二三十天的时间?”裴潜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大都督,裴某只有在此保证拼了死命尽力而为了……”
“裴君,本督相信你一定会拖得住的。”司马懿郑重言道,“依本督之见:一来江陵城原有士卒二万人,且又墙坚门厚、粮械完备、易守难攻;二来陆逊虽有三万五千精兵而远离根本,不宜久拖虚耗。所以,你一定能撑到最后关头的……”
裴潜脸上的神情仍然振奋不起来:“裴某最忧虑的是万一孙权派兵前来增援陆逊……”
“这一点,你倒不必过于担忧。本督可以指着城外汉水为誓,向你保证:孙权是绝对不会调兵前来增援陆逊的。”司马懿将手一挥,喊他近前,起身俯过去向他侃侃而道,“本督为何将你单独留下?便是要给你细细解析一番。你可能没有看出来,其实孙权这一次实施‘东西交击、两面齐攻’之计,在兵力调配部署上从一开始就存有明显的私心杂念——自五年前夷陵之战后,陆逊挟火烧蜀军八百里连营、一举逼殁西蜀伪帝刘备之大功,在江东朝野之际誉望极隆。孙权只怕早已对他怀有功高震主之暗忌了……所以,他此番才故意让诸葛瑾所掌的兵力远远多于陆逊,逼得陆逊只有以较少的兵力来啃江陵城这块‘硬骨头’,塞给了他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若是此仗胜了,不消说陆逊也一定会胜得相当艰难,其战果也不会十分耀眼;若是此仗败了,则陆逊威名遭损、声望暴跌,其实正是孙权心底暗暗称快之事。孙权既存着这样的心思,你说他还会派兵增援陆逊,为陆逊的累累战绩再度‘锦上添花’吗?”
司马懿一边在口里这么细细讲着,一边在心底却暗暗想道:这全天下的帝王君主几乎都是一路货色,曹丕也罢、孙权也罢——个个都是嫉人之功而抑之以权,对有才有能的属下往往是明防暗制、掣肘有加!倘若那孙权以刚健中正之度而决断大计,放手任用陆逊,如当年夷陵之战时一般倾心待他,大胆拨给他五六万精兵,令诸葛瑾自东面仅以二万步骑进攻沔阳而策应陆逊,则陆逊兵强势锐定能一举拿下江陵而长驱北上,那才是我大魏最为可虑的严重危局!可喜可贺的是,孙权因己一念之私而弃此大计不用,实乃大魏之万幸也!就凭这一点,司马懿已然洞察出孙权虽为一代枭雄而终究难成帝业的“症结”之所在了——他和曹操当年忌惮我司马懿一样,也深深地忌惮着他那帐下第一儒将陆逊哪!
听罢司马懿这一番话,裴潜这才暗暗放下心来,紧锁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他心情松弛之下,便向司马懿抱拳而道:“裴某在此多谢司马大都督的这一番指教释惑了!这样吧,江陵城如今形势危急,裴某不敢再作滞留,不如就此告辞,与夏侯儒将军一道火速赶赴那里善加驻守!”
司马懿郑重地一点头,右手一摆,道:“裴君行事果断迅捷、毫不拖泥带水!本督甚是佩服!好吧!你且去吧!本督在此预祝你旗开得胜、一举驱敌于坚城之下!”
当裴潜疾步退出厅门之后,司马懿才向榻床的锦绫靠背上缓缓倚了上去。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脸庞上那一派刚毅沉稳的表情犹如层层轻潮一般渐渐消退了下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焦虑和疲惫之色。
“大都督,如今大计已定,您还有何事如此焦灼?”牛恒瞅了司马懿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司马懿微微眯着双眼,森森然反问道:“古语有云,‘祸患常生于所怠忽。’牛君,你猜本督此刻在为何事而焦灼?”
牛恒双眸滴溜溜一转,轻声答道:“大都督莫非还在为孟达一事而焦灼?”
“不错。”司马懿双目一睁,向他直盯而来,“这孟达为人反复无常、倏东倏西、难以捉摸,倘若他在本督东攻夏口城,与吴寇斗得难分难解之际而狂性大发、狼奔豕突,外结神农山东面的伪蜀江州都督李严为援,而向内则直捣襄阳而下——我等又该如何应付呢?”
“大都督,您已虚悬出荆州牧一职为‘香饵’,向他施放了‘烟幕之阵’,他这个人贪权嗜利,两眼直盯着顶上官帽,只怕不会轻易就与我大魏决裂吧?”梁机沉吟着在旁边讲道,眸光如水游移不定。
司马懿没有接他的话,仍是自顾自缓缓而道:“这些都是本督用以暂时稳住他的权宜之计罢了,拖不得太久的。说直一点儿,它们只是本督‘软的一手’。要想让这个孟达彻底不生侥幸渔利之念,本督还须得再有‘硬的一手’来监控和防备他才行。”
“司马大都督实在是过虑了。孟达应该不会选择在这个关头来‘浑水摸鱼’的。”一直沉默着的牛金蓦然开腔了,“您可以假设一下:就算孟达铤而走险,一咬牙迈出了这一步,从我军背后狙击襄阳城——这样的后果是,我军可能会溃散,但孟达也未必讨得了什么便宜去啊!因为我军败后,陆逊、诸葛瑾必会挟虎狼之威北上侵吞而来,其势已是易客为主,孟达在他们面前又有何利可图?李严尚还远在神农山东面,于孟达而言,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孟达乃是何等精于算计之徒,像偷袭襄阳这种损人而不利己的事儿,他怎会去做?他应该还是一味游移观望而待时局之变……”
司马懿一听,心下暗自称奇:没想到数年不见,牛金从一介赳赳武夫竟已成长为今日这般通明时事的大将之才了!他的目光之犀利、见解之练达,当真是迥非昔日“吴下阿蒙”了!他在心底暗暗高兴了一会儿,慢慢说道:“牛金此言甚是。不过,本督行事一向务求严谨周密,还是不能让孟达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游离于咱们的掌控之外……这个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他将来会捣出什么乱子来呢?”
牛恒听了,微垂着头慢慢沉吟了起来。过了半晌,他眼中忽地灵光一闪,双掌一拍,喜道:“对了!大都督,牛某险些忘了,属下此番从新城郡带回了一个人,他十分熟悉新城郡、魏兴郡等西南一域的诸多内情,或许对大都督您以‘硬的一手’监控和防备孟达有所裨益。”
“谁?他是什么来历?”司马懿目光亮亮地一跳。
“他是咱们在荆州境内多年蓄养的一个死士,是寒门孤儿出身,拜了牛某为义父,名叫州泰,今年二十八岁。此人年纪虽小,但聪敏好学、有勇有谋、行事干练,是个可造之材。牛某三年前听从大都督您的指令,为了及时监视孟达,就让州泰一直以一介售铁商贩的低微身份潜伏于新城郡、魏兴郡等西南一域暗暗刺探孟达的内情。”
“周泰?荆州沔阳一带的周氏家庭颇有盛誉,他莫非是出自那里的周家后人?”司马懿对荆各姓各族都了如指掌,随口便问了一句。
“启禀大都督,这个州泰的姓是‘荆州’的‘州’,而不是太史令周宣大人的那个‘周’。州泰自己给自己取了这个姓,声称自己是以名寓志:‘州泰者,可保一州之泰也。’”
“哦?州泰?‘可保一州之泰’?”司马懿微微而笑,“听起来这小子还蛮有志气的嘛!身为售铁贩货的杂流之士,他居然亦有‘可保一州之泰’的大志?有趣!有趣!难得!难得!本督倒是很想见他一见了——行!你去传他进来答话吧!”
牛恒应声出门而去之后,司马懿伸手端起案几上那盏绿玉双耳杯,慢慢啜了一口朱枣碧荷茶,眼角斜光一扫,瞧着牛金、梁机在自己案侧仍是恭恭敬敬地肃立着,便向他俩招了招手,笑道:“你俩这时怕也早就站乏了——就在那坐枰上坐下休息了吧!”
牛金和梁机口里嗫嗫地应着,却并不挪步。司马懿知道他俩怕是失了礼数,就也不好多劝,平和了语气,开言道:“牛金哪,本督到这荆襄之域来,也幸得当初安插了你们两兄弟,还有裴潜等几员得力干将在下面撑持着——不然,本督一到这荆州地面上落个‘两眼一抹黑’,成得了什么大事?你们也须得体谅本督的一些难处:说起来荆襄行营人才济济,但一个夏侯儒是夏侯尚的堂弟,一个曹肇是曹休的儿子,扯起来都是来头不小的皇亲国戚,本督怎好轻易使唤得他俩?而你们兄弟和裴潜,都是我司马家贴心贴肺的知交,关起门来不是外人,本督的训话有时说得重点儿或轻点儿,你们也莫往心底里去——你们只要明白闯过眼下这道难关之后,大家前边的路也都必将豁然开朗了!”
牛金听得热泪盈眶,双拳一抱,躬身而道:“大都督,属下兄弟等誓死为您效忠!您若有差遣,一切尽管直言!”
司马懿深深点头,满眼皆是赞许之意。他正欲讲话,却见厅堂木门一开,牛恒领着一个身着劲服的高大青年疾步趋上前来:那青年一眼见过司马懿,竟忽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向司马懿迎面拜倒,扬声呼道:“小人州泰拜见司马大都督!”
“免礼吧!”司马懿放下手中双耳杯,容色一敛,缓缓答了一声。
州泰抬起头来,在地下直直地仰视着司马懿。司马懿仔细瞧去,只见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戴着青帻巾,方方的国字脸,一对黑珍珠般的眼睛不停地一眨一闪的,淡黄的茸须之下,两撇八字胡髭微微上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悍伶俐之气!司马懿一看,便辨出了这个人是从三教九流的纷纭场合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机灵角色,只要调教得当,倒真是一块难得的“社稷之材”!他定了定神,目光一亮,正视着他徐徐问道:“州泰,本督听闻你曾在新城、魏兴等郡县多方游走,应该对我大魏西南之域的一些地理人情有所了解——你且详细禀来,让本督倾听一番。”
“启禀大都督,那新城、魏兴、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县的内外形胜、地理人情几乎都藏在小人的胸中,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州泰那对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下,“却不知您究竟想倾听哪一方面的详情?您若不明问,小人又从哪里开始细说呢?”
“好个州泰!当着大都督的面,你居然还是这般油嘴滑舌!大都督乃是何等睿智明达之士,岂是你能出言冒犯的?你还不快快向大都督逊辞谢罪!”梁机一听,不禁变了脸色,当场就向他劈头盖脸叱了下来。
那州泰把头一歪,满不在乎地斜了梁机一眼:“这位大人言重了!小人刚才这话并无失礼之处——若要讲起新城、魏兴、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县的内外形胜、地理人情来,小人若是不分轻重、不论虚实,只怕在这里滔滔不绝地讲上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讲得完!大都督您想问什么就直说,小人也好有的放矢。”
司马懿也晓得自己刚才那话问得有些唐突了,便摆手止住了梁机,敛容问道:“州泰,你这话讲得不错。本督便单刀直入问你:倘若新城郡太守孟达心怀异志而起兵作乱,本督须得在他出兵之前先行占据西南一域的哪个要塞方能扼其来路?”
“这孟达一向鬼头鬼脑、变化无常的,朝廷老早也该调走他了!先前的那个夏侯镇南手太软,纵容得他愈发狂放了!”州泰两眼精光流动,先是咕哝了几句,然后朗声答道,“不过,大都督您别担心,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人之见,孟达那厮真要起兵袭往襄阳而来,您便可速速派出一支劲旅,抢先占据汉水上游的华阳津口,在那水陆交汇的衢道要冲之处,给他一个‘关门打狗’之势,则孟达非但难以东下,而且进退失据、必败无疑!”
“‘关门打狗’!怎么个‘关门打狗’之势?还有,倘若到了那时,本督还来得及调兵把守住华阳津口吗?”司马懿听到后来,不禁悚然变色,探身过来直盯着他继续追问。
“当然来得及。因为孟达若要起兵作乱,他首先要做的第一步并不会是顺流东下进取襄阳,而是调过头来挥戈向西直夺魏兴郡!大都督您想——到了那时,咱们东有华阳津口,西有魏兴郡城,就像两扇大门那么紧紧一关,岂不正是将孟达这条‘疯狗’关在里面打得他无处可逃了?”州泰两手一边左右比画着,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解着。
梁机听他讲得有些粗鄙,立时便觉得他果然未脱市井商贩的流俗之气,不禁冷冷皱眉斜睨着他。而那司马懿却似毫不在意,对州泰的话,听得煞是认真,嘴里还喃喃道:“魏兴郡?对啊!申仪就在那里值守啊!本督怎么把它一时给忘了……”
“大都督您也明白过来了?您大概先前也有所不知晓:那孟达与魏兴郡太守申仪其实一直都是貌合神离的。”州泰看出司马懿确是十分重视自己的建议,心头顿时愈发得了意,继续侃侃而谈,“当年申仪和他的大哥申耽与孟达一道投附了大魏朝。申仪本以为他兄弟俩的功劳定然不在孟达之下,结果却没料到孟达精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一路青云直上,不但窃取了他兄弟俩的战功,还向先帝进了谗言,害得他大哥申耽被调往内地做了一个豫州别驾的闲差。所以,申仪兄弟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和孟达的关系是水火不相容的。也正因如此,孟达若是起兵,最为害怕申仪从魏兴郡向他猛捅一刀子!”
司马懿双眸亮光不时地闪动着,一直静静地听着州泰的进言,过了半晌,忽然开口又问:“州泰君,本督听闻你在新城郡曾经潜伏多年,那么你必是与孟达打过交道的了?依你看来,孟达此人的德行才略到底如何?”
“嗨!大都督,照小人看来,这孟达虽然官秩高得出奇、架子大得吓人,其实只不过是一头纸扎的老虎,没什么可怕的!”州泰谈起孟达时就把嘴一撇,满脸的不屑之色,“您听小人给您摆一些关于他的那些事儿:有一日他在郡中酒楼大摆宴席款待辖下的三教九流之士,小人也在被邀之列。只因酒楼厨师上菜稍稍晚了一些,短短一盏茶的工夫间他以太守之尊竟一连起席催促了七八次,那副大呼小叫、面红耳赤的模样,让小人一下便瞧出了他是个十足的孬种,终究成不得什么大器!”
“好!好!好!州泰君一席话,实在是让本督大受启发啊!”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面露笑容,向州泰欣然而视,“州泰君年纪虽少,知人料事的本领却非同一般,是一棵值得好好栽培的好苗子!听你说来,这孟达实乃性躁而心多、喜诡变而乏沉着的庸碌之材,当是不足为忌了!本督现在也知道该当如何以‘硬的一手’对付孟达了!”
他讲到此处,语气顿了一顿,蓦地肃然发令道:“梁机——你稍后带上本督的亲笔信,迅速前去豫州牧府,让豫州刺史贾逵出面说服申耽,请申耽给他弟弟申仪写去一封绝密家书,就说朝廷新帝即位,已然查明当年孟达在先帝面前进谗排挤他兄弟二人之事,现在对他兄弟二人将要重新起用,徐图取代孟达而接掌西南守疆之任。要嘱咐申仪切要与本督密切配合,在西面暗中监控和掣肘孟达!
“还有,牛恒你下来之后,马上带领一支死士劲旅,衔枚潜行,悄悄占据华阳津口,以防时势万一生变!”
说罢,他一转头又看向州泰:“州泰君,本座现在任命你为镇南大都督府兵曹署秘书郎,官秩八百石,担任牛恒的副手,专管应对新城孟达之事!本督即将东下直攻夏口,你要在后方全力协助牛恒君为我东征大军守好西南门户,免生后顾之忧!”
州泰在他案前听得一阵心神恍惚:先前牛恒兄弟在他面前谈起司马懿时总会洋溢出满面敬佩之情,他见了还有些不信不服——今日自己亲眼目睹了司马懿的谈吐风采之后,却不禁暗暗为之倾倒!他用人行事当真是“从善如流、不拘一格”——刚才自己还是一介布衣商贾的身份,眨眼之间已被他一举擢拔为八百石官秩的朝廷命官!这一份雷厉风行、立竿见影的手法,在州泰耳目所及的荆州上下谁人能及?
巧胜吴军
亥子之交,星月失辉,天地之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汉水河面上,隐隐约约只听到一片“哗啦哗啦”的划桨破浪之声——一艘艘大船小船正飞驰而行,它们的船头都挂着暗红的灯笼,犹如一头头长鲸短鲨,迅猛绝伦地往夏口城方向游弋而去。
一舟当先的中军旗舰指挥台上,司马懿一身铠甲鲜明,昂然端坐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之上,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河面前方,猎猎的夜风吹得他盔顶的红缨如一簇跳动的火焰!
征南参军梁机和现任军中千夫长之职的“马斯”——也就是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正在他胡床两侧肃然握刀而立。
“启禀大都督,我军水上斥候陆续来报,汉水沿途一线全无吴贼把守,我军再往前驶二十余里路程,便可安然抵达夏口城上流处的南岸津口了!”一名亲兵快步跑上来在司马懿面前屈膝禀道。
“唉!诸葛瑾用兵实是不如其弟诸葛亮谨慎——一味只知舍舟楫而取步骑抢攻沔阳,居然却在汉水沿河两岸连一个斥候哨卒也不派,这是何等的大意?又焉能防备我军乘夜潜舟东下耶?”司马懿脸上表情一松,眉宇间透出一丝喜色来,“托陛下之洪福,本督此番东征夏口城已然可谓成功了一大半矣!”
“父亲大人,既是如此,您尽可放下心来,也就不必再在这里冒着寒风守候军情了。这外面的河风太大,您还是回舱室中好好休息吧!”司马师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宽大的玄色披风,捧了上来准备覆盖在司马懿的胸腹之上。
“师儿啊!这点儿小风小浪岂能扰动得了为父这身板一分半毫吗?”司马懿一摆手挡回了他,徐徐道,“你还是自己披上吧,别着凉了!这两三年来你在你岳父手下从一名亲兵侍卫做起,靠着自己的真拼实干,做到了今天这个‘千夫长’的位置上——你有什么感想吗?”
司马师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将目光深深地投入了船头前的河流之中,沉吟了片刻,方才肃然正容而道:“父亲大人,孩儿自随同岳父从戎报国以来,心中时时所萦者,乃是一首东阿王曹植以前所写的诗歌……孩儿觉得他这首诗完全写出了孩儿愿将这一腔热血投身报国的慷慨奋扬之气!孩儿也正是在他这一首诗的激励之下,不断地奋勇杀敌,最后才凭着扎扎实实的战绩做到了今天的‘千夫长’一职!”
“东阿王的一首诗?”司马懿微微眯上了双眼,脸上表情却静定无波,“让为父猜一猜——你那首时时萦绕于心的妙诗,一定是他的那首《白马篇》了。”
“不错!父亲大人您怎么会猜到的?”
“为父怎么不会猜到?东阿王的这首诗,为父当年听了,亦是不禁热血澎湃、豪情万丈啊!”司马懿慢慢地扬声吟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师儿啊,这样的好诗,莫说你这年近弱冠的青年,就是已届天命之年的为父,一听之下也要为之击节共鸣啊!唯有好诗好赋好文章,最能励人志气、催人奋进——你是应该乘着年轻多读一些雄文华章以蓄养胸中的浩然之气!”
“父亲大人指教得是,孩儿一定牢记在心。”司马师一脸恭然地垂首而答。
司马懿目光一敛,蓦地盯向他来:“士之有为者,必先立其志向而后修其才艺。却不知师儿你胸中此刻是何志向啊?”
“禀告父亲大人,孩儿此刻胸中之志,远以淮阴侯韩信、广平侯吴汉为楷模,近以故刚侯张辽、故任城王曹彰为榜样,要立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绝大战功出来!”司马师欠身抱拳侃侃道来,眉目之间赫然已是义形于色,英气逼人!
“很好!很好!你既有这般好立功业的雄心壮志,为父实是深感欣慰!这样吧,为父今夜就给你一个建功立业以扬名四海的大好机会……”司马懿微微含笑颔首,忽地伸手往前一指,“待会儿再行二十里水路,为父率领大队人马将在离夏口城五十里左右的汉水南岸津口处停船登陆。而你却需与梁参军一道继续潜舟东进,前去奇袭吴贼的汉江口水寨——你可有这份胆量接得下这个重任?”
“汉江口水寨?”司马师一愕,“莫非就是那个吴贼在汉水与长江交汇口处布下十八里横江‘铁链阵’护持着的汉江口水寨?”
“不错。你若能出奇制胜,一举夺下那汉江口水寨,则此番拒吴之役的首功非你莫属矣!”司马懿直视着他,深深地说道。
“这个重任,孩儿接下就是了。”司马师倒也干脆利落,一口便应承了下来。同时,他眉头一蹙,低声问道:“不过,孩儿还是不够明白,您为何不赶紧调兵遣将速速围抄夏口城,先打吴贼一个措手不及,却反而要派我等迂回前行潜舟而下去取那个汉江口水寨呢?”
“师儿啊,你应该想到的——只有袭取了汉江口水寨,将吴贼所设的十八里横江‘铁链阵’转为我军所用,我军才能强有力地扼住汉江入口,拦截敌舰于汉水之外,从而确保我这四万劲旅水上运粮之道的安全畅通!否则,为父八百里远征,哪里能在夏口城下和他们耗得起呢?”
“啊呀!父亲大人这一步棋走得真是高明!”司马师一听,立刻醒悟过来,不禁对父亲的这一决策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自当初建安末年吕蒙以“白衣渡江”之计袭杀了关羽、夺得了夏口城之后,东吴便在夏口城北面的汉水与长江交汇处修建了一座跨江水寨,中间绷拉起二百零八条如同桶口一般粗大的铁链横江而锁,铺陈开来足有十八里之长、三里之宽,几乎截断了魏国的中型战船与艨艟斗舰东进长江的汉水来路,屏护了东吴首都武昌城的安全。但是,正如司马懿所言,倘若魏军劫下了这座汉江口水寨之后,亦可利用这“铁链阵”阻止东吴的船队深入汉水溯流北上来截断魏国这四万精兵的水上运粮之航道!只要夺下了这个汉江口水寨,司马懿所率的四万雄师完全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牢牢围住夏口城和吴军打持久战!
司马懿遥望着船头前边的漆黑河面,那深深远远的目光仿佛一直投向了远在近百里之外的汉江口水寨:“为父早已得到探子来报:眼下汉江口水寨那里仅有五千吴贼留守——诸葛瑾不善水战,便从它那里抽走了大部分兵力并入自己的步骑队伍中去攻打沔阳了!他应该是不会料到咱们会从汉水航道乘夜疾下绕到他背后来了个‘反手一击’!所以,师儿啊,此番奇袭汉江口水寨,你也不必过于忧虑,其实我军取胜的把握相当之大!你和梁机带领三千敢死之士乘船顺流而袭,北岸一路赶来的牛金太守也会亲率五千虎豹骑与你们同步而驰,配合你们从陆地上向汉江口水寨发起狙击!在这水陆并进的双面夹击之下,吴贼的汉江口水寨必会落入我军手中!”
吴军汉江口水寨南营的栅墙高高地耸立着,两侧的哨楼上各站着六七个士卒,在红亮的火炬照耀下左右来回地向四下里探望着。司马师、梁机率着一支为数达八百余人的魏军先遣敢死队,全部身着一色紧身装束,乘着浓黑的夜幕掩护,衔枚闭声,偷偷直往栅墙墙根底下疾趋而来。
魏军死士队伍人数颇多,且一瞧就是训练有素的老手了,个个行动起来甚是敏捷,一路摸黑潜行之下,只听得他们脚下包着棉底的战靴踏在草地上“沙沙沙”的轻微声响,此外再无任何异样动静。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然贴近了栅墙的墙角处,头顶依稀传来了哨楼上东吴守卒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和“咯吱咯吱”踏响楼板的脚步声——司马师鼻息一敛,沉住了气,一扬手示了示意,他身后的敢死队员们立刻放慢了步伐,弓着上身缓缓向栅门口处挪动而去。
抬头望了望两边的哨楼,司马师又是朝后用力地一招手,四名轻功甚佳的魏军死士会意跃出队列,以狸猫一般的灵巧和迅捷蹿到哨楼底下,然后像壁虎一样贴着栅墙四肢并用着飞快地爬了上去!
只听得“啊啊”几声惨叫传过,在那几个东吴哨兵身影倏然消失的一刹那,司马师兴奋地跳起来,轻啸一声,指挥着敢死队员们接住上面哨楼里魏军死士抛下来的绳索,一个个顺势鱼贯而上,急速爬到了栅墙里面!
终于,高达七丈有余的水寨南营栅门“嘎吱嘎吱”地缓缓开启了——司马师一见大喜,便欲冲在前面率先杀进门去!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梁机却从背后将他一拉,按住他的肩头,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千夫长,您忘了大都督临发前的钧令了吗?”
司马师一听,脸上的兴奋之情顿时一僵。原来,父亲在他们此番夜袭东吴水寨临发之前,曾经特意向他叮嘱道:“倘若敌营栅门一旦得手,便由梁机率领死士先遣队杀进营中各个军帐,一方面虚张声势、故布疑兵,另一方面则抓紧时间顺风放火奇袭——今夜乃是七月初二,正值初秋之季,亦是西北之风大作之夜,咱们也学一学当年周瑜火烧赤壁、陆逊火烧夷陵的本事,给他们吴贼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届时,司马师你则留在寨门负责接应后续而来的两千死士和牛太守从连舟浮桥上横江过来的骑兵,借势一举抢占吴贼汉江口水寨的南营要塞!”
他想起了父亲的这番话,不禁犹豫了起来:自己真的要留在这栅门外眼睁睁看着其他敢死队员们在里面浴血沙场、杀敌立功吗?别人会不会笑我徘徊寨门而不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啊?却见梁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含笑而道:“千夫长!您此番亲身深入虎穴涉险破营,已是英勇过人,令属下等甚为佩服!现在,正是您留在后方指挥若定、荡平余寇以显智将之材的良机了!您且就在外面静候咱们扫清吴贼凯旋的捷报吧!”
说罢,他一跃纵身而前,抛了一个长长的响亮呼哨,举刀在手,率领着那八百名敢死队员们齐齐发一声呐喊,便从那豁然洞开着的南营栅门里如狼似虎地杀了进去!
“胡校尉!胡校尉!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声声紧张得变了调的呼唤将东吴汉江口水寨北营校尉胡浪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拽了出来。他一下掀开棉被,在床上坐起来朝门外喝道:“什么事?”
“胡校尉,对崖南营那边似有火光燃起,恐怕有些不妙!”
“唉!不过是士兵们夜里失了火嘛!你传令下去,从咱们北营这边调派五百名兄弟过去救火!”胡浪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一边又要倒头睡去。
“胡校尉!胡校尉!南营那边人喊马嘶,杀声大作,是魏贼乘夜偷袭来了!”室门外忽又传来了另一名亲兵侍卫慌里慌张的声音。
“去你妈的!做你妈的春秋大梦!魏贼在哪里?魏贼还在沔阳那里被诸葛瑾将军围着就要‘一锅端’了呢!”胡浪气咻咻地甩开棉被,蹦了起来,连床头挂着的衣甲都不拿来披上,挺着个大黑肚,满面怒容地摔门而出,冲到楼道上便要给那外面的几个亲兵侍卫狠扇几记耳光!“老子就睡不得个清静啊?”
他刚一冲出门来,迎面但见半空中灰影一闪,耳畔只听“嗖”的一声厉啸,一股劲风刮脸而过——紧接着,他脑后便是“笃”的一响,他骇然回头看去:一支弩箭深深钉入了他身后寝室阁道的墙板之上,箭身赫然插没进去了一大半,只剩鲜红的箭尾翎羽还在那里震颤不已!
这是魏军最厉害的“狼牙弩箭”啊!
胡浪立刻抱着脑袋就地滚倒,同时杀猪似的失声号叫起来:“快!快!快!有魏兵偷袭!马上点燃烽火警讯,向夏口城里的朱桓将军快快求救!”
他一边号呼着,一边趴在地板上往南岸望去,蓦地一下僵住了,全身手脚顿时一片冰凉!只见夏口城那边的方向,亦有一柱火光直冲夜幕!不消说,留守夏口的朱桓将军他们也遭袭了!
他耳鼓里不禁“嗡”地一响:“完了!完了!魏贼居然从天而降杀到夏口城这里来了!”
夺得了东吴汉江口水寨之后,司马懿心中一块大石这才终于完全放了下来。从此,自襄阳城直至汉江口一段八九百里的河流航道的控制权被魏军彻底攫取在手。这就意味着襄阳城里的兵卒粮械皆可通过这段航道源源不断地供应到在夏口城外扎寨而围的数万魏军之处——司马懿完全处于了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最佳战略位置之上!
他在围定夏口城后,却故意将南门留出了一个隙口,自称此乃“仁义之师,网开一面”,任由吴军从南门隙口避遁而去。同时,他拨给牛金一万五千虎豹骑,前往夏口城与沔阳城中间的必经要塞“黑林峪”处设下伏兵,伺机歼敌。
沉沉夜幕之下,沔阳驿道之上,东吴征西中郎将张霸和他的弟弟张先正率领两万步骑风尘仆仆地火速赶回救援夏口城。
魏军居然抄了己方的后路,包围了夏口城!这让原本在沔阳城下攻得正起劲的诸葛瑾和张霸都大吃了一惊!先前张霸曾向诸葛瑾建议过:此番攻打沔阳城只需动用三万步骑即可,为了以防万一,应当留下二万步骑驻守夏口。不料诸葛瑾却答道:“如今陆逊大都督在西面已经燃起了战火,魏贼自保尚且不暇,还有余力敢来威胁我东吴后方么?本帅帐下这五万人马就是要一齐倾营而出,一鼓拔下沔阳,然后乘势北上踏平襄阳城!”他这么意气风发地一说,张霸也无可奈何,只得随他而来了。然而,谁曾想到魏军竟然真的来了个迂回包抄、围魏救赵之计,数日之间便袭占了汉江口水寨,包围了夏口城!这一下,诸葛瑾再也坐不住了,慌忙就派张霸兄弟率着两万步骑东返回援!
一路赶到离夏口城还有一百六十里远的黑林峪时,张霸知道自己只要闯过这个峪口便万事大吉了。他扭头吩咐自己的弟弟兼副将张先道:“传令下去!让大家提起精神,只要一鼓作气冲过这道峪口,咱们就轻松了——”
正在这时,一阵“呜呜”号角之声悠悠长鸣而起,将他的话声一下凭空打断了!
随着这号角之声而来的,是一列列身着玄甲的铁骑轰轰然如山崩天塌一般直压而到,牢牢挡住了吴兵的去路。只见当头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身跨战马,手中高举一杆一丈二尺的长槊,铁塔一般在那里岸然而立!
“魏贼!拿命来!”张先一见,也不及和张霸招呼一声,先自怒喝一声,一拍坐骑,挺着钢矛就似脱弦之箭一般直迎而上!
“先弟小心——”张霸急忙喊道。
而那魏将却始终是一副冷峻如岩的表情,一直目中无人地傲视前方,眉头兀自动也不动,待到张先渐渐冲得近了,他才一挥长槊朝着张先劈刺过来的钢矛往外轻轻一架!“铮”的一声脆响,槊矛相交,张先只觉一股无形巨力犹如惊涛骇浪般往自己胸前一扑,接着就是浑身一麻,飘飘忽忽间连人带矛竟被震得离鞍飞起,倒跌出去二丈开外,“啪嗒”一声摔落尘埃,半晌爬不起来。
他整个人是飞了,可那匹坐骑还“嘚嘚嘚”地直往前跑,一头向那魏将怀中撞来!那魏将真是好手段,仍然端坐马上不慌不忙,左手松开缰绳,朝前倏地一笼——张先的坐骑长嘶一声,竟然被他一下拨得歪过了头,错身冲向斜方!接着,魏将后面的亲兵驰到近前,一手带住了两根马缰,拉拉扯扯地把张先的坐骑给收拾了。
我的天哪,张先这匹马可不是普通的马驹啊!那可是从西羌酋长那里重金购来的烈骑啊!张霸见状,顿时惊得眼睛都瞪直了!这马的野性那是何等的厉害,当初刚买到手的时候,这马就不服管,见到同类就踢,见到异类就咬,连张先自己也是整整驯了它半个多月,把自己的屁股都差不多摔开了花后才降伏了它。
一槊能震飞张先,一手能笼住烈马,这家伙身手好生了得啊!自己此番硬闯黑林峪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这里,张霸夹着胯下马腹的双腿就是一阵发软。
在他惊骇莫名的目光中,那魏将把槊高高一扬,声音平静如一泓止水般朗朗而道:“大魏襄阳太守牛金在此,尔等吴狗还不速速弃械投降?!”
……
这一场截击战下来,张霸兄弟二人先后被牛金以丈二长槊挑落马下,气绝身亡。而他俩带来的东吴两万步骑最后杀出险境,逃回诸葛瑾处者只剩下了一万四千人左右。
诸葛瑾闻讯大惊,在沔阳城下再也无心恋战,匆忙拔营班师,集结四万步骑浩浩荡荡一路东奔而回。
这时,曹肇也得了司马懿的指令,带领一万三千步骑立即从沔阳城中追杀而出,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诸葛瑾大军游击而来。
诸葛瑾这四万大军就这样在“前有截击,后有追兵”的两面夹攻之中,一路磕磕绊绊,丢下辎重无数、粮草千车,终于逃到了夏口城外,迫不得已从夏口城南门隙口蚁遁而入。
司马懿此刻才方召集人马,与曹肇的部队会于一处,从从容容地从北方、西方、南方等三面进行合围,把夏口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仅剩东面临江靠水与对岸樊口遥遥相望。
诸葛瑾这才悟到自己中了司马懿的“瓮中捉鳖”之计,手忙脚乱之下,连连发函向武昌的孙权告急求援。
孙权立即作出了反应,速令驻守樊口的全琮率领一万水师从夏口城东墙临江水闸进去增援。不料司马懿的两千战船却从汉江口水寨一涌而出,在浩浩大江上对全琮他们进行了截击。由于东吴最强大的水上利器“五牙楼船”全被陆逊抽去围攻江陵城了,所以全琮只能依靠那些艨艟斗舰前去破围——然而他们与魏军的中型战舰船队在江面整整对峙了四日四夜,仍是无法突破魏军的船阵杀过对岸去支援夏口城的诸葛瑾。
这样一来,东吴夏口城完全成了一座被魏军团团紧困的“孤城”,内外形势变得愈发危急!孙权在连续接到诸葛瑾发来的十三道紧急求援表的同时,也一连向正在围攻江陵的陆逊发去了七道“金牌王令”,抽调他麾下的三万五千精锐水师速速回援夏口城。
陆逊根本没有料到这盘战局会在一夕之间竟被扭转成这样的状况。他若是再待在西翼一味强攻江陵,那么江陵到手之日也可能正是吴国东翼的夏口城沦陷之时——要么夺取江陵而放弃夏口,要么回援夏口而收兵江陵。这是摆在他面前一道进退维谷而又不得不立刻作出最后选择的难题。
最后,夏口城在吴国东面藩屏诸镇当中数一数二的重要战略地位和吴王孙权那七道接踵而至的班师回援“金牌王令”逼他黯然转身,放弃继续围攻江陵城,飞舟旋师驰援夏口城!
而司马懿在得知陆逊已经挥师东来增援诸葛瑾的确切消息之后,便镇静自若地着手敛兵合阵,将后军转为前军,后队转为前锋,有条不紊地向沔阳城退了回去。临行之际,他让司马师一把大火烧光了汉江口水寨的所有营垒,并将那十八里“铁链阵”尽行斩断沉江。
这一场魏吴激烈交锋的结局是:吴国总共损失步骑一万六千余名,其征北中郎将张霸被魏军临阵斩杀;魏国总共折损兵马九千七百余名,其中以江陵城裴潜处人员伤亡最多。
两相比较一看,魏军在司马懿的正确指挥之下终于破天荒地赢得了一场征吴历史上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小胜”。
孙权的东巡行宫就设置在樊口附近的方顶峰上,镂花木窗外面是浩瀚的大江,远处的汉水宛若一带澄静的雪练,优雅舒缓地汇进了那幅宏阔画卷一般的大江——而谁又曾料到,数天之前,这里的江面上都是船行船止,箭来箭往,杀声鼎沸?
仲秋时节已然是一晃而至,瑟瑟凉风拂面而过,一片片上下翻飞的枯叶,犹如黄蝴蝶一般在窗户边盘旋舞落。
孙权倚着木窗向西遥遥眺望,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却兀自恍若不觉。
他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有棱有角的面庞上有如钢浇铜铸般凝重,淡黄而微卷的须发让他顾盼之际狮态可掬——浅褐的瞳眸里,隐约闪着狼眼一般的翠亮光泽,与西域胡人的外貌倒有几分相似。熟悉他脾性的人都知道,他此刻的神情愈是严峻肃重,就证明他内心所正承受着的压力愈是巨大繁重。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步屐之声从他身后的松柏木地板上响起。
孙权早已听出了来人是谁,但他并没有立时回头——本来按照君臣之礼,他的任何手下来他行宫殿室见他,都应该免屐徒跣、赞拜必名的,但孙权为了以示君臣鱼水之情,就明文规定:除了朝会之时臣下们务必免屐徒跣、赞拜称名之外,其余一切场合他们均可不须拘礼。孙权喜欢用这种宽松自如的礼仪方式来拉近自己和臣下的距离,融洽自己和臣下的关系,这样不仅能给自己树立一个“贤明之主”的形象,还能从臣下那里巧妙窥测到他们在不同场合对待不同问题的各种表现,便于自己更好地决策国事。大殿之上威仪肃然、气氛庄严,大家都是表现得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的,可是在彼时彼境他们所讲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话究竟又有几分可信可用呢?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就这样,一直待到那步屐声响在自己背后二丈开外立定,孙权才似乎有些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魏军真的已经退了?他们不会突然再杀一个‘回马枪’吧?”
诸葛瑾那显得有些怯怯然而又不失庄敬内敛的声音答道:“启禀大王,魏军真的已经退了。老臣派出去的斥候亲眼看到他们的大队人马进驻了沔阳城。”
孙权“呼”地一下犹如一头黑豹般气吞四野地陡然转过身来,一双碧光隐隐的眼眸盯向了正文文静静地站在诸葛瑾身畔的陆逊:“伯言(陆逊的字为“伯言”),你可知道这一次魏军的主帅是谁?他这一手‘避实就虚’‘围魏救赵’‘剑走偏锋’的用兵之术当真是有些神出鬼没、瞬息百变,实在令孤王亦是奄忽难料啊!”
陆逊沉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白袍始终洁净似雪,仿佛连空气中的游尘也无法沾染上他的袍角。孙权犀利如剑的目光更是对他毫无作用——他永远如同一朵淡淡的白云,虽然看上去异常的软和,而他内里的柔韧却足以包容这世间的一切锋利与坚硬!
终于,在孙权专注而近乎凌厉的直视下,他悠悠地开口了:“听说他的名字好像叫做司马懿……”
“司马懿……”孙权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弦蓦地轻轻一震——仿佛在他的记忆的最深处,有一些往事被渐渐地唤起。
诸葛瑾眼角边挂满了深深的愧色:“老臣一时轻敌,在倾师而攻沔阳之际,却没料到此贼居然如同亡命赌徒一般不守而反攻,不退而反进,顺汉水东下而包抄了我方的夏口重镇……老臣指挥无方,恳请大王降罪!”
“子瑜(诸葛瑾的字为“子瑜”),你固然没有料到司马懿此人会有这等的‘非常之举’,孤王事先又何曾料到了?罢了!罢了!眼下岂是归罪究责的时候?恰恰该是我等反躬自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大好时机!”孙权一摆手止住了他,慨然说道,“这些年咱们东拒曹丕百万舟师于合肥,西抗夏侯尚如山甲兵于江陵,左右开弓,战无不利,打得实在是有些顺心顺手了——幸得今日此番司马懿来了一记‘黑虎掏心’,这才给咱们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让咱们清醒了许多!说起来,孤王倒还有些感谢他司马懿呢!”
“大王如此之言,实在愧杀老臣了!”诸葛瑾听罢,不禁慌了神,“老臣败师辱国,甘愿领罚!”
“领罚?子瑜你领什么罚?”孙权急忙上前弯腰伸手拉起了他,满面恳切之色,“若要谈起领罚,第一个该当领罚的便是孤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抬起,看向陆逊而来,“伯言,当初你曾建议孤王拨你六万舟师步骑,一鼓作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江陵城。孤王若是听从了你这建议,又哪有今日汉江口水寨之失和黑林峪之败?孤王为顾万全,却让子瑜分兵五万步骑而攻沔阳,现在看来是轻重不分、本末不明——孤王有此大误,自是首当其冲该受重罚!孤王定要自损宫中衣膳,卧薪尝胆三个月,告罪天下以负丧师辱国之责!”
“大王不可——”听到孙权这般言语,陆逊不敢再行保持沉默,微微动容之下,屈膝而跪,叩首奏道,“此番‘东西交攻、两面夹击’之役,大王谋算本无大错,亦实非我方征战之失也。依微臣之见,确是司马懿此人用兵诡计多端、机变百出,我军猝逢劲敌而应接不敏,方才致此小损也!大王不必太过自责!”
“伯言之语对孤王之误多有回护。孤王实在是知愧了。”孙权涩涩地一笑,抬眼又向了窗外西边的天穹,“其实,司马懿这个名字,孤王并不陌生。子敬(鲁肃的字为“子敬”)当年也向孤王郑重提起过……先前他不是在魏国担任尚书仆射之职吗?孤王也以为他仅是孙邵、顾雍那样的经国之材耳,却没料到他竟然身怀韩信之能……唉!还是孤王事先疏忽了,没能及时提醒你们……”
“哦?子敬兄当年也曾见识过这司马懿的手段么?”陆逊的目光里微微露出一丝诧异来,“他是如何评价此人的?”
“不错。子敬当年也曾结识过司马懿。只是他是如何结识司马懿的,孤王却不太清楚。他告诉孤王,当今天下有三大奇杰,各有名号,分别是‘南阳卧龙’诸葛亮、‘荆楚凤雏’庞统——最后一个就是‘中原冢虎’司马懿!他评价这个司马懿足智多谋、机变无穷,只是其人居心难测、善恶难辨——‘为善则可建张良、陈平之勋,为恶则可成王莽、曹操之业’!他还一再叮嘱孤王,‘务必要提防此人,倘若此人在曹营内有朝一日执掌兵权,必为江东之大患!’如今看来,子敬所言委实不虚:此贼初掌荆州方面之任,一出手便是这般又刁又狠,实在是难以对付啊!”
讲到这里,孙权蓦地提高了语气,郑重道:“伯言、子瑜,我江东国势本就不及他们伪魏,而今又有劲敌当前,你等切要小心行事,念念以保境护国为本,非有七成胜算而不可再行轻举妄动!”
“臣等遵命!”陆逊、诸葛瑾心头一凛,齐声躬身而应。
孙权吩咐完毕之后,方才伸手轻轻拂去了肩头上飘落的那几片枯叶,神情放松下来,悠悠道:“伪魏目前既有司马懿掌兵襄阳、坐镇荆州,其势必将日益壮大,凭我东吴一方之力只怕不易撼动。也罢——古语有云,‘势弱者必求外助’。孤王素有自知之明,当此大敌压境之际,唯有效法齐桓公当年‘九合诸侯、共抗夷狄’之举。子瑜,你且执笔致书一封给你的兄弟蜀汉诸葛丞相,就说孤王久怀与他议和结盟之诚意,请他派出使者前来洽谈……”
天纵将才
“陛下,襄阳方面迟迟未曾送来战况讯报,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您不如速速下诏给大司马曹休,让他从合肥城发动奇袭,借此策应司马大都督!”
长乐殿中的御前军事会议此刻正开得十分紧张,整个大殿里的空气都憋胀得快要爆炸开来——侍中辛毗和黄门侍郎王肃联袂而出,向新帝曹叡举笏奏道。
曹叡今天是登基即位刚满两个月,坐在御座龙床之上却仍是掩不住一副微有倦色的模样。那虬龙盘螭的龙床又宽又高,五彩绚烂的锦垫冰凉而又软滑,足可并肩列坐三四个人——他端坐中间,两边的紫檀香木扶手完全形同虚设。往日在这里他也曾看过先帝起坐批红,他当时只是觉得坐在这里的人似乎高不可攀、威严难近,这两个月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体味到了“四边不靠、虚悬半空”的孤家寡人滋味!瞧着丹墀之下的文武大臣们分班跪坐,他时常在暗暗得意之余又生出几分莫名的空茫来:原来这就是九五之尊、天子之位啊?!自己年纪轻轻,能镇得住这四宇八荒、六合九州吗?
辛毗、王肃二人的进奏之声还在他耳畔萦绕,他俩正等着自己答复呢——曹叡心神倏敛,沉吟着缓缓而道:“两位卿家所奏,亦是出自关心司马爱卿的一番好意。朕理会得了。不过,依朕之见,还是先等一等再看吧——司马爱卿的韬略之能、治军之才,朕在东宫之际便素有耳闻,亦对他素怀信任。况且,他又是先帝亲笔遗诏封拜为镇南大都督的……先帝还会将他看错吗?”
他话音刚落,大殿门口处就传来了值日侍郎的传呼之声:“启奏陛下,荆州牧裴潜、骁骑校尉夏侯儒、屯骑校尉曹肇、襄阳太守牛金等诸将联名递进八百里加急快骑战况讯报……”
曹叡一听,连忙抬手扶正了一下自己的玄冕,心头“咚咚”乱跳着,暗暗咬牙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朗声而道:“快快呈上来!”
翻开那份右边角上粘着雉翎标志的紧急军情讯报奏表,他屏住呼吸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念了出来:“臣裴潜、夏侯儒、曹肇、牛金等联名启奏,镇南大都督司马懿初临荆襄,坐镇不乱,用人得当,授任有方,励率三军奋勇出击,现已取得黑林峪大捷与汉江口大胜,一举而解江陵之围与沔阳之危……”
他正自念着,墀下诸臣已是一片轰动:这个司马懿好生厉害啊!平日里只看他经纶庶务是有板有眼、有条有理,没想到他刚掌兵权便是出手不凡,一招两式之间就为大魏朝化解掉了伪吴“东西交兵、两面夹击”的咄咄逼人之危局。
“先帝果然极有知人之鉴,他以遗诏而任命司马爱卿为镇南大都督,实乃英明之举!司马爱卿亦堪称天纵将才,平素不曾执掌过一兵一卒,然而赴荆持节之际,则是运筹如神、指挥若定,一月之内竟已逼退陆逊、诸葛瑾等猾虏,斩杀了张霸、张先等敌将,消灭贼军一万六千余人,功劳甚大!朕要重重赏之!”
曹叡“哗”地一下搁了那幅奏报表,抬起头来四下扫视着殿中诸臣,满面喜色掩不住地横溢而出。
太傅钟繇、御史大夫董昭、司徒王朗等互视一眼,齐齐领班出列奏道:“臣等恭贺陛下登位之初天纵英明、任贤有方,而使司马懿大展韬略、一战告捷,牢牢扼住了吴虏的猖狂跳梁之势,实乃社稷之大幸!”
曹叡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转眼一瞥之下,却见执握天下州郡兵马大权的太尉华歆竟是一个人坐在专席上闷声不语,显得面色沉沉、心事重重。他不禁有些愕然地看了过去:“华太尉,您的意思是……”
华歆急忙离席出列而拜,面现迟疑之色:“启奏陛下,老臣请问——此番拒吴之役当中,我军究竟折损了多少士马?”
曹叡的目光复又投回那幅奏报表上静静看了片刻,蹙眉低低而道:“在此番拒吴之役当中,我军亦是总共折损了九千余名……”
“哦?原来我大魏战士也折损了九千余人啊?”华歆冷冷一笑,双手一拱,肃然而道,“陛下,如此看来,所谓‘黑林峪大捷’‘汉江口大胜’,化解江陵之围及沔阳之危云云,都不过是司马懿凭借武皇帝和文皇帝的灵威一时侥幸得手罢了!此番拒吴之役,我军亦是折损了近万名士马,与吴虏相比,可谓一场‘小胜’而已。司马懿借此‘小胜’,只可证明文皇帝遗诏里对他的任命英明无误——他只能算是一个眼下看起来似乎比较合格的大都督!据此而言,对他那些区区薄劳,何必予以滥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