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观风巡检”
司马懿这一次代表曹丞相东曹署奔赴四方州郡“观风巡检”,做得非常隐秘低调。出行之时,他只带了王昶一个属吏和十名侍卫、仆隶,轻车简从,素服朴装,让人一看还以为是哪个致仕官员告老返乡了。
他们一行出了许都,既没有北上幽州,也没有西去凉州,而是东奔庐江郡而来。王昶初时有些惊诧,这庐江郡在四方州郡之中,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小郡,全城百姓最多不过八万户,每年供给朝廷的粮赋数量也排在末后。司马大人却第一个选中了它进行“观风巡检”,当真有些不可思议。但惊诧归惊诧,他也只得随了司马懿同行,并不多言。他相信,司马大人这么做必是有他这么做的道理,只是自己身为属吏琢磨不透罢了。
到了庐江郡,王昶才真的知道了这里的情形有多辛苦。且不谈城中集市里交易的百姓稀稀疏疏的,便是街道两边稍稍看得进眼的房屋也没几间。他心底细细一想,这庐江郡与江东逆贼孙权接壤,离战火也太近了,又怎能富庶繁荣得起来?
他正在思忖之际,耳畔里只听得车轮辚辚响动,马车终于来到了庐江府衙门前停下。他先掀开了车帘往外一看,立时便怔住了。只见那府衙破旧得很,两扇脱了漆的木门,一面结满了蛛网的匾额,两座缺腿少爪的青石狮,几堵被火烧得黑炭似的墙垣……看起来就像遭了洗劫的大户屋宅,狼藉得不堪入目。
“这……这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王昶不禁失声叹道,“庐江郡虽是近邻江东孙权之境,难免战火之殃,但也不应颓败到这般地步啊!这里的太守高柔,真不知道是怎么样保境安民的?”
司马懿也应声探身出来认真看了一看,却又坐回到车厢里,沉吟了片刻,向王昶冷冷地吩咐道:“你且下去向他们通报一声,再瞧他们到时候会怎样说。”
王昶闻言,应了一声,跳下马车,疾步直往那府衙门口而去。
就在这时,但听得“吱呀呀”一阵户枢转动的声响,那两扇破旧的大门缓缓推了开来,庐江太守高柔和手下一班差役、胥吏,已是满面堆笑大步迎出。
“哎呀!王公子、司马大人!下官昨日才得到丞相府里的公文,通知你们东曹署近期将来本郡观风巡检……”高柔趋步到王昶面前,拱手施一礼,又来到司马懿乘坐的马车前,朝车帘里弓着身子,呵呵笑道,“难怪高柔今天一大早起来左眼皮跳得厉害,原来是你们这两位贵人大驾光临了!下官实在是有失远迎——你们来得好快啊!”
隔了片刻,马车车帘倏地往上一卷,便见头戴高冠,身着玄袍,一袭官服打扮的司马懿端着一派钦差大臣的姿态,满面庄敬之容,缓缓下了马车,站到了高柔面前。
不知怎的,司马懿就在那坝地当中那么一站,举手投足之际便有一股莫名的沉峻雄岸之气,犹如凛凛劲风一般直向高柔和他手下的胥吏、衙役们横卷过来。
高柔也算是和司马懿多年相识的熟人了,今日一见他这举动、这气势,竟是禁不住在心底里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噤了片刻,不由得又舔了舔嘴唇,凝了凝心神,正欲开口作声,却见司马懿微一抬手,从他身畔昂然而过。司马懿的双眼盯着府衙的那些旧门残垣,缓缓走近了,默默地细看了一遍,然后回转身来,肃然向高柔说道:“昔日大禹将拯天下之大患,故而先卑其宫室,俭其衣食,以此终能平定九州,收服华夷。高太守与诸君悠然端坐于这残垣败壁、陈门旧匾的府衙之中,治理庶事,不以为苦,莫非是想效仿大禹圣君一样‘卑其衙室,俭其衣食’?但不知尔等此举此为终能平定江东,降伏诸逆乎?”
高柔听出了司马懿此番言语之中所含的深深讽刺之意,不禁面色窘得一片通红,张了张口,正欲答话。司马懿显然是没有耐性听他分辩,又冷然开口道:“本座记得,自建安十四年以来,朝廷几乎每年都要给你们庐江、扬州、夏口、襄阳等近邻征战之地的州郡拨有一笔修缮城垣衙门的款项——你们将它花到哪里去了?哼!莫非是尔等妄生贪念,上下其手,沆瀣一气,竟将这笔款项私分贪墨了?”
“司……司马大人!您……您这番话可真是冤杀下官了?”高柔一听司马懿这话来得凌厉,吓得汗流满面,急忙弯下腰来诚惶诚恐地说道,“这些年来,朝廷确是给我们庐江郡拨来了不少修缮城垣、衙门的款饷。下官等人虽然未曾将它们用来修缮城垣、衙门,却是不敢将它们贪为己有。请司马大人明鉴,下官等将这些款项用到了另外一些更为利国利民的地方……”
“哦?你们把它用到了什么地方?”司马懿双目紧紧盯着高柔的表情不放,缓缓逼问了上来,“擅自挪用朝廷下拨的款项,亦是有违大汉律令……”
“司马大人有所不知,下官是将朝廷拨下的修缮城垣、衙门的款项,用来兴建了几所‘劝学堂’。”高柔此刻已是稳住了心神,脸上惧色渐渐淡去,身形一躬,侃侃道,“司马大人,荀令君曾言:‘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绩,教化征伐,并时而用。及汉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犹举民能善教训者,叔孙通习礼仪于戎旅之间;世祖光武帝有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之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今曹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孔圣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若须武事毕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下官认为他所言极是,便将兴办‘劝学堂’当作了全郡的头等大事。再加上我们庐江郡距离江东逆贼孙权太近,战事一开便遭殃及,所以这衙门往往是毁了又修,修了又毁,不知浪费了多少款项……后来,下官一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干脆也不再修缮这衙门了,节约下了这笔款项就建了几所‘劝学堂’……”
“是啊!是啊!请恕下官无礼。且让下官也来献进几句,”这时,高柔府中的那名郡丞也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插话为自己的上司开脱,“大人们来的时候走的是城东大街,所以有所不知。高太守支持兴建的那几所‘劝学堂’就修在城西。啧啧啧!您去视察一下就知道了,那几所劝学堂修得巍峨壮观,好生气派!那横梁、柱子、门窗、全是上好的楠木做的!里边又亮敞又明亮,刚竣工时便有二十八位博学之士应邀前来入驻讲学,眼下共招了三百多名学生就读……全庐江郡的老百姓都纷纷称赞高太守办了一件惠及千秋的大好事呢!”
“呵呵呵……好你个高柔!原来你把款项挪来兴建了劝学堂!你照着荀令君这一番治国良言去做,自然是毫无瑕疵的了。”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此刻方才慢慢霁和了面色,稍一沉吟,忽然向着高柔躬身一礼,歉意深深地说道,“既是如此,本座错责于你了!望你原谅!”
“啊呀!司马大人真是多礼了!下官怎么担受得起?”高柔见状急忙“扑通”一响跪在地上,不敢接下他的致歉。司马懿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起了他。二人相视有顷,都哈哈大笑起来。
顿时,全场的气氛为之一松,大家的心情便如雨后天晴一般亮堂了起来。
夜灯初上,高柔本也知道司马懿亦是精通儒学的高手,便兴冲冲带了几本古籍,到司马懿下榻的驿舍前来拜访求教。
宾主分座坐下之后,司马懿笑吟吟地对高柔说道:“高君,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本座对你严词厉色,亦是职责所在,迫不得已,还请你多多谅解。”
“司马大人说哪里话?东曹署代表曹丞相前来四方州郡观风巡检,”高柔急忙谦虚之极地答道,“下官自然会像尊敬曹丞相一样尊敬你们的。无论你们如何督责下官,亦不过是如同严父训斥幼子,终归是为我们好。下官岂敢忤逆?又岂敢怨望?”
司马懿听了,暗暗点头,心道:今日严词教训高柔,用意本是为丞相府立威。而高柔亦非碌碌之辈,大概也是猜到了自己的用心,才在众人面前装得极为谦逊,配合自己演了这一出“双簧戏”。看来,这高柔不愧为一个随机善变,通达时务的人才,倒是值得一用。
一念及此,司马懿便呷了一口清茶,微微眯起了眼,若有心似无意地说道:“高君,你兴建劝学堂,延揽贤士儒生的教化之功,本座返回许都之后,自会奏明丞相褒奖于你的。不过,今夜,本座倒想和你谈一谈题外话,你可情愿否?”
“请司马大人明示高见,下官洗耳恭听。”高柔听了,顿时心花怒放,急忙拱手答道。
司马懿面色一凝,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到桌几之上,沉吟了片刻,才悠悠地叹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竞起,征战不休。司马懿一路巡来,但见沿途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为废墟,百姓陷于沟壑,孤幼哭号流离,令人为之酸鼻。你我本是儒士出身,心系苍生,也只盼着上天降下命世之英,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啊!”
高柔笑道:“司马大人勿忧。当今曹丞相英明神武,所向无敌,数年间便荡平袁绍、袁术等逆臣,只剩江南、西蜀一隅未得抚定。高柔相信只要曹丞相在位,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司马懿微微一笑道:“曹丞相这再造汉室、救国救民之功,真是可以彪炳千秋了!”高柔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司马懿知道,高柔是被曹丞相从一个普通掾佐提拔到庐江太守职位上的,自然对他感激涕零,尊崇之极。一念及此,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可是,本座以为曹丞相扫平诸寇,肃清中原,功盖天下,泽被苍生,却一味谦退守节,至今仍是位止于三公,权不越相侯,似乎与其功德不相匹配呀!”高柔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司马懿这几句话,立刻明白了过来:“不错,曹丞相功德巍巍,实在是令人仰不可及!朝廷若不加重赏,何以激励天下群臣效忠之心?”司马懿微微而笑,只是不语。
王昶在一旁看着,只觉司马大人的语言艺术当真微妙之极也含蓄之极,只是那么稍一点拨,便让别人的思路顺着自己心中的谋划那样水到渠成了。
高柔沉吟片刻,又极小心地试探着问道:“那么,请问司马大人,高柔应向朝廷建议封赐曹丞相何等样的荣禄呢?”王昶一想,难怪这高大人犯难,如今曹丞相位极人臣,独揽朝政,尊荣无比,确实也没有什么更高的现存爵位封赐了——这也让人实在难以进言。司马懿这时却拿起高柔带来的几本古籍翻了翻,避开他的问题,忽然问高柔:“其实曹丞相父子三人的诗是作得很好的,将来必定会名扬史册。我极欣赏曹丞相的诗文。他的诗气韵沉雄,令人回味悠长。你读过他最近写的那篇《短歌行》没有?‘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古往今来,有哪一位诗人能像他这般言深意长,气度雄远?”
此语一出,王昶和高柔都微微变了脸色。司马懿的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朝廷只有像周成王封周公那样封曹丞相为国公之爵,才配得上他的丰功伟绩。但,这与汉朝的法律和礼节是大大相悖的。按照汉朝的法律和礼制,异姓只能封侯,王、公都只封给宗室。即使是像邓禹那样的开国功臣,都只能以四个县封为侯爵。当然,前汉也有人被封为公爵,就是那个曾担任过安汉公,后来又篡了大位的王莽。司马懿竟向他暗示要请朝廷封曹丞相为公爵,实在是大胆之极,大逆不道。高柔的心立刻“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他觉得一阵口干,急忙伸手去拿茶盏,“当”的一声,却失手打翻了杯盏,茶水流了一地。司马懿却若无其事,只是静静地望向高柔,含笑不语。高柔竭力定住了心神,伸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脸色变得有些潮红,忽地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司马懿这时却开口了:“我记得当年高太守在军营时身为掾佐,却嗜好研习刑名之术。有一夜,高君在营外就着月光埋头攻读《韩非子》,不觉夜深,竟至枕书而眠。正巧曹丞相巡视夜营,见到你这月下读书的一幕,大是感动,见你睡意正浓,不忍唤醒,便解下自己衣袍,披在你身上替你御寒。第二天,你便被丞相大人一下擢升为刺奸令史,一夜之间连升三级……”
“司马大人……丞相的大恩大德,高某永记不忘。你不必再多说了。”高柔仰起脸来,已是满面泪光,哽咽着说道,“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报答曹丞相了。”司马懿面色平静如常,眼角却掠过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高柔慢慢平静下来,缓缓说道:“周朝之时,周公、姜尚,虽也贤德过人,劳苦功高,但论其实绩,远远不及曹丞相,却享公爵之荣,拥裂土之封。高柔以为,今日曹丞相之丰功伟绩,丝毫不逊于当年的周公。朝廷应当封赐曹丞相为国公之爵,并享有九锡之礼、裂土划疆之赏。高柔今夜便回府写好奏章,请司马兄带回许都呈送朝廷。”司马懿脸上平平静静,只是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二人又亲亲热热地聊了几句朝中形势。高柔在交谈中深为司马懿的真知灼见所折服,不禁赞道:“司马大人志大才广,忠勤敏达,将来必成大器,但望日后不要忘了提携下官才好。”司马懿笑道:“古今为士之大患,在于身怀异才而明主难觅。你我有幸遇上曹丞相这样的明主,又何愁不能脱颖而出?高君勉之,司马仲达在许都恭迎你荣升而归。”高柔听得心头甚喜,忙说:“多谢,多谢。”
高太守刚才说的是奉承上司的玩笑话,王昶对司马懿却真是这么看的。“志大才广,忠勤敏达”这八字评语虽佳,又焉能道尽司马大人之长?他跟随司马大人鞍前马后两年多了,司马大人的足智多谋、明察善断、劲气内敛、随机应变等才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直坚信,终有一天司马大人一定会成为一位名满天下的贤相。不错,当今朝廷虽是人才济济,各怀绝技,但在他看来,这衮衮诸公之中,最有潜力者实非司马大人莫属。沛国名士朱建平素来精于占卜相术,不少朝廷重臣都喜欢请他观相,他常常能神神秘秘地说得旁人连声唱喏。朱建平和司马懿私交不浅,却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一次在司马府中做客,其时并无旁人,朱建平才扳开司马懿的左掌,细细看了一番。看完之后,只啧啧一叹,神秘兮兮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司马懿便收回手掌,淡淡一笑道:“既是天机,不泄也罢。富贵功名,于我如浮云,志不在此,也不多问了。”朱建平的脸色一下严肃起来,道:“司马兄虽是无心求富贵,但只怕天命如此,自有大富大贵来逼你呀!”司马懿悠悠一叹:“你这话倒说准了。当年我二十余岁在家乡河内郡之时,一心只想当一个隐士,安守茅庐了此一生。却没想到曹丞相这么看得起我,三番五次强行征召我入府,唉……”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苍凉,仿佛不想再回到过去,连重提旧事也成了一种痛苦。朱建平微微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司马兄,你连这句话都还未参悟得透吗?你这一生中隐士是肯定当不成了,但当今天下却因你的出山而多了一个人中之杰——这才是你命定的选择啊!”司马懿慢慢恢复了平静,也不答他,却把话题巧妙地移了开去。王昶在场听得分明,顿时如闻惊雷,心头大震。从此,司马懿在他心中越发变得神人似的。司马懿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体现着超凡入圣的大智大谋。
第二天,高柔便写好了那封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奏章,递给司马懿时连声说道:“有劳司马大人亲手转呈丞相,高柔不胜感激。”司马懿接过奏章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二人会心,相视一笑。然后,司马懿便带着王昶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这一路下来,司马懿把高柔的那封奏章一亮,沿途的各郡太守们立刻便懂得了来意,纷纷拟稿成章,一致建议朝廷要重赏曹丞相之丰功伟绩。王昶跟着司马懿一路冷眼看来,也渐渐明白了一些。曹丞相如今功高盖世,天下诸郡亦联名推戴,更显出了曹丞相实乃“顺天应人”之大贤,说不定到时候汉室中兴第一功臣当真是非他莫属了。那么,司马大人这一次微服巡检各州郡,看来是在为曹丞相的崛起作舆论宣传上的铺垫了。他这一手当真高明,上合曹丞相之意旨,下得诸郡太守邀宠之心,实在是漂亮之极。但,他这一招也十分冒险,若是有人参他一本,告他擅自联络诸郡太守“悖公立私”,恐怕连曹丞相也未必保他得住。然而,司马懿就是司马懿,谋略不凡,胆识过人,不如此不足以称为一代人杰了。
夺民心
再过一个南阳郡,司马懿和王昶便要返回许都了,这南阳郡一向是为朝廷供应粮资的“仓廪之地”,而南阳太守朱护是曹丞相亲笔赐书“一代能吏”的贤臣,临行时曹丞相又曾亲自交代要考察他,这一切都让司马懿不敢等闲视之。他坐在马车之中,只是心事重重,沉默不言。王昶也注意到了司马大人的神情变化,却不知何故,也不愿细想,却有些憧憬着能目睹朱护大人的风采,心道:这下可好了,又可以亲身向一位为官从政的楷模请教经纶之道了。
司马懿到了太守府,见过了太守朱护。王昶见这朱护脸庞圆圆胖胖的,然而眉竖如刀,颇有几分煞气,令人心中隐生不快。终于和这位“一代能吏”见面了,不知怎的,却让他欣赏不起来。
司马懿照例检查了一番南阳郡的政事,便要告辞。朱护道:“司马大人,我来送你一程如何?”司马懿笑了笑:“本座正有此意。这南阳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地,我身在朝廷,也一直想前来游览一番。朱大人既有此心送我一程,我二人不如安步当车,微服巡访,看一看这田园风光如何?”朱护连忙点头答应。司马懿见他应允,似乎十分高兴,脸上洋溢着笑意,令人感到可亲可近。但王昶却在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司马大人对朱护太亲近太和气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反常。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司马懿已在吩咐他去协助太守府中差役安排巡访事宜了。
傍晚,司马懿和王昶在太守府里用过晚膳,便和朱护一道踱出府来,走出城门,来到一片田野之间。几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以便他们随时召唤使用。
他们沿着田埂毫无目的地随意走去。刚刚被细雨淋过的夕阳,从他俩眼前湿漉漉地滑向山头那边。山脚下几缕炊烟悠然成几支银色细线,农家黄昏的柴草清香浓浓淡淡地四下飘散开来。司马懿显得神态悠闲,一路上和朱护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途中,朱护犹如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向司马懿慨然说道:“司马大人……近来民间对曹丞相的口碑真是好得不得了啊!像并州、豫州等地患了疫疾的百姓,在接受了曹丞相所赐犀角药粉的治疗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康复了。他们纷纷声称曹丞相为‘再生父母’,要为他肝脑涂地呢!”
“曹丞相赐的犀角粉?”司马懿听了,不禁心头狂震,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给并州、豫州等地患有疫疾的百姓赐予犀角粉服食治疗,乃是御差特使韩济以汉帝陛下的名义,奉了圣旨来在民间施行的一大仁政——今日听朱护这话,怎么倒成了曹丞相做的善事了?他心念一定,思忖了片刻,微微有些惊讶地问道:“朱太守,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哦……是这样的,我们南阳郡靠近豫州的宝邑县。那一日,宝邑县里发放犀角粉疗治百姓的疫疾,当时下官恰巧就因有公干在他们那里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朱护在脑中回忆了一会儿,才认真答道,“下官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丞相府里的曹洪将军和他的手下亲自带着犀角粉到宝邑县场上公开发放给患有疫疾的百姓的。曹将军还说,这犀角粉是曹丞相捣碎了自己祖传的犀角杯捐献出来给大家疗疾的。接了那些犀角药粉,又听着曹将军这番话,宝邑县场上的百姓真是感动得涕泗横流,掌声雷动啊!”
“咦!怎么会是曹洪将军来发放犀角粉的?”站在一旁也默默听着的王昶不禁打断了朱护的话,诧异之极地说道,“我怎么记得好像是钦差特使韩济大人代表陛下前来……”
正说之际,他一瞥之间竟看到司马懿暗暗地向他递了个眼色,便急忙硬生生把后半截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不敢再多话了。
而司马懿在听到这一切时,心底也一下全明白了。代表汉帝陛下前来发放犀角粉的钦差特使韩济,不消说早已是被曹洪奉曹操之命偷偷软禁起来了,然后再由他粉墨登场出面以曹操的名义来发药救人,借此树立起曹操“心系天下,爱民如子”的贤主形象。在这一场汉室与曹氏争夺民心的“暗战”之中,曹操竟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赢得了胜利。
想到此处,司马懿不禁暗暗对曹操生出了一丝深深的忌惮。曹操此人,为达目标不择手段,诡计百出,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匪夷所思。他自己拍破了脑袋也创造不出荀令君那样完美无缺、高明至极的计谋,但却敢于撕下自己的脸皮去“明抢暗夺”,硬生生地倚仗权力把别人的高招剽窃到自己的名下。他这一记阴招,实在是痞子气十足,哪里上得了什么台面?但司马懿细细一想,曹操的这些招数虽然上不了台面,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最有效的——就发放犀角粉这件事而言,并州、豫州乃至全天下的百姓从今而后都会只记得是曹丞相捣碎了祖传的犀角杯,研成药末,让爱将曹洪代表了自己来发药救人的。他们哪里还会想到这件事本是在朝廷上定了,是由钦差特使韩济代表汉帝陛下来发放的?是的,全许都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然而,这又能怎么样?除了这许都城里的十八万户人氏之外,其他中原所有的州郡的官吏和百姓都会把这一笔“仁政”记到曹丞相的头上——假作真时真亦假了。的的确确,犀角药粉是曹洪将军代表曹丞相亲自发放到我们手上的,这可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难道还会错了不成?
就在这一瞬间,司马懿终于明白了,满腹良谋的“古今第一圣臣”荀彧,终究还是斗不过手握兵权的“古今第一枭雄”曹操。荀彧再聪明,但他毕竟是圣臣,不会违背道德的底线去纵横捭阖;而曹操哪怕处于再不利的地位,但他毕竟是枭雄,心里没有任何的道德包袱,任何阴招都使得出来,任何坏事也都干得出来。更何况他还手握军权。荀彧一心想要中兴汉室的所有努力,只怕最终都会成为泡影了。
“《庄子》有云:‘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司马懿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手掌,向朱护缓缓说道,“看来,孔孟之道与老庄之学,均可堪称国之精萃,你我不可不深学啊!”
朱护见司马懿二人此时言行有些异常,正自惊愕之际,又听司马懿莫名其妙地发了这一通感慨,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赔着一脸干笑说道:“对!对!对!司马大人指教得是。”
却见司马懿身形一停,仿佛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本座听说你们南阳郡城郊有一个‘雪庐茶肆’似乎很出名?”
“哦!雪庐茶肆?让下官想一想,好像就在附近……”朱护蹙着双眉追忆了片刻,忽然才记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前一望,急忙伸手一指,“喏,就在那里!不过,让司马大人见笑了,下官倒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茶肆,却从没去过,也不知里边茶艺如何。”
司马懿顺着朱护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驿道转弯处树林丛中似有一角茶肆旗幡在若隐若现地飘动着。他微微一笑,道:“很好,就请朱太守陪我们过去坐一坐吧?”
朱护闻言,连连点头应允,在前领路而行。
辣手除酷吏,安一方之民
过了一壶茶工夫,他们一行人行到了雪庐茶肆门前。不料进门一看,茶肆里四五张方桌,八九条长凳,简朴得很。朱护见状,微微皱眉;司马懿却安之如素,神色平淡,入店坦然就坐。
茶肆里只有店主和两三个店小二,见来了客人便急忙前来张罗。司马懿笑道:“店家,你这茶肆里生意清淡得很哪!”那店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甚是清癯,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懿,苦苦一笑:“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哪里好得起来?我这里不光卖茶,还卖面筋、馒头、米饭、菜肴,一个月做得顶好也不会超过百十个客人来光顾。还有,不瞒您说,我这茶肆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是唯一的一家。”
司马懿笑了笑:“照你这么说,偌大一个南阳,却只有你这一家茶肆,也实在是太难得了。”便含笑抬眼望向朱护。朱护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干咳了一声,低下头点肴点菜。司马懿又问店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吧?这里一户人家一年能种多少粮食?郡里又向你们征多少粮呢?”店主见他们几人身着儒服,想来也不过就是几个路过的普通文人书生罢了,不疑有他,直直地便答道:“我们一家六七口人,一年辛苦劳作也不过才种出百六十石粮。郡里边就要征收一大半上去。唉!这日子过得苦啊!”
朱护脸色一变,便要开口。司马懿却先讲了话:“郡里代表朝廷向你们征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削平诸寇,靖清中原,待得天下太平,你们就可以过上轻松日子了。”
“朝廷用兵打仗,本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我们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觉得朝廷若真心为我们这些老百姓着想,就应当精兵简政。军营里的士兵,其实有不少是郡里的刁民,游手好闲惯了,混到军队里白吃饭的……”店主愤然说道,“你想,这乱世之中,天下百姓十有七八从军平乱,剩下的十之二三居家耕田,实在是民少兵多。我倒是觉得,军营里的士卒个个身强力壮,平日里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朝廷用兵平乱,本就是为了安民的,不是来扰民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认真,有时还微微点头,轻轻称是。确实,朝廷目前拥有八十万大军,粮草供应一直是个令人头痛的大问题。这店主的建议虽是平实无奇,却十分正确,实在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回到府中后,一定要向曹丞相进献。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笑了。看来此次微服巡检,倒真是不虚此行。单是这条建议,便是他和他的同僚们在书斋里枯坐冥思而难以想出的。王昶在一边也颇为惊讶,想不到这草莽之中竟也有这等见识不凡之士,倒真是令人不可小觑。
司马懿忽又看了一眼朱护,问店主道:“不知这南阳郡的民生、民情如何?想来在清正廉洁的朱大人的治理之下,应是‘士尽其长,民乐其业’吧?”店主却摇了摇头,道:“朱大人确是一代能吏,为官清廉也是不假,但他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天天派人上门催粮催赋,违者株连九族,一律下狱。这么干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很多南阳士民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纷纷准备着迁到周边的荆州、豫州等州郡去呢!”
听着听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朱护脸色越发难看了。王昶看到他只是沉沉地埋着头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左手搁在茶桌上,手指竟把桌面抠出了几个深深的印痕。司马懿斜眼把这一切都看得分明,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取出一串铜铢来放在店主手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十分佩服,谢谢。”便站起身来,朱护、王昶也站了起来,和司马懿一道向店主拱手作别。朱护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在店主脸上一剜,令他感到十分难受。他不知此人何故竟似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也只得赔上一脸笑容,将他们送出店去。
三人走出数里之地,竟是各怀心事,默默无语。还是司马懿先打破了这一片沉闷,笑道:“朱大人一向对朝廷、曹丞相忠心耿耿,曹丞相对您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曹丞相这次派司马懿前来,便是向朱大人致意,不久之后,您可能会荣升入朝,可喜可贺!”朱护铁青着的脸上这时才放出了一些笑意。他向司马懿拱了拱手,道:“只要朝廷和丞相大人能懂得下官这一份尽忠报国之心,下官身受重谤,也是无怨无悔了。”
司马懿笑了笑:“愚民无知,请朱大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在下就此告辞,请朱大人在任上励精图治,不负朝廷、丞相之望!”朱护点了点头,与他二人各自上了马车,告别而去。
一上马车,司马懿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王昶不知他为何神色这般冷峻,也不敢多问。马车驶出十里之外后,司马懿突然喝了一声:“停!”扭头对王昶说道,“我现在要马上返回那茶肆一趟。你立刻带上我的印符到最近的河间郡去找崔大人速调三百士卒过来,务必在今天天黑之前到达。切记,一定要尽快赶来!”王昶大惊,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道:“大人,还是我回茶肆较为妥当。您去调兵吧!”
司马懿果断地一挥手,道:“我返回去后,若朱护果真带兵来犯,我还能用口舌拖延片刻;而你去,只怕被他一见面就灭了口,还是我回去最好!”王昶的双眼此刻被泪水模糊了:“大人,请珍重!”骑上一匹快马飞驰而去。
司马懿匆匆忙忙赶回茶肆。进门一看,却见那店主早已换上一身儒服,摆好了一桌菜肴,笑容可掬地迎接他的到来。司马懿也像见了老熟人似的,满脸堆欢地跑了进去,笑道:“胡兄,久违了!久违了!懿没料到你竟也来到了这南阳境内‘中隐隐于市’——刚才假装不识,实是事出有因……”
那店主原来正是司马懿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时的同窗好友胡昭。胡昭见他时隔多年相见仍是这般亲热,也有些感动,微微笑道:“司马君近日以丞相特使的身份微服出巡各大州郡,观风巡检,体察民情,整肃吏治,早已是声名远播。昭焉敢不闻风疾动而待你前来解民之困乎?”
“哦……原来如此。”司马懿不禁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叠信函,往桌上一放,用手指了指,恍然而悟,淡淡说道,“想来这些状告朱护有失民之举的信函,大概便是胡兄和其他一些南阳士绅所为了?”
胡昭缓缓点了点头,肃然道:“司马君此番去而复返,当真是用心良苦。你也知道,胡某见天下大乱,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想独守穷庐,躬耕乐道,度此一生。然而,胡某终不忍见生民憔悴,深怀为民请命,为国尽谏之心,才向丞相府举报了朱护的这些事。今日司马君前来暗访,胡某尽以百姓疾苦告之,望司马君日后能念念不忘,施仁和宽平之政,解民于倒悬!”
司马懿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从胡昭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隐士时的影子。许久,许久,他慨然说道:“胡兄这番济世安民的情怀,司马懿永志不忘。他日我若能执政,必定扫除群秽,令天下重归一统,消乱世之纷争,还万民予和平,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
胡昭默默点头,无言无语,捧起茶杯,向他敬来。司马懿将茶接过,一饮而尽,道:“古语有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胡兄日后隐居民间,无论见到何种民之疾苦,您都要来函告知——懿一定千方百计切实化解!”豪气顿生,与胡昭一边喝茶一边谈起心来,大有不眠不休之势。
门外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司马懿见状,让店小二把饭菜撤下,自己打扮成一个店小二站在柜台之后,道:“胡兄勿忧。朱护若真是去而复返,意图加害于你,仲达自有对策应之;朱护若胸襟宽阔,心中不起害人之念,此事便休,我便饶了他这苛政虐民之过。”
胡昭哈哈一笑:“胡某在南阳郡呆了这两三年,倒也摸清了这位太守大人的脾性。他外似清廉而内怀暴虐,贪求虚名而不恤民情,刚愎自用而心胸狭窄。今日胡某这般犀利地指责他的过失,凭他这斗筲之器,如何容忍得了?待会儿他必会带兵前来。”
司马懿长叹一声道:“我真不希望看到他回来。”正说之间,“砰”的一声巨响,店门被人一脚踢飞开来。随着这一声巨响,门外进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当头的一个衙役厉声喝问道:“谁是店主?”
胡昭转过头来,望着那站在柜台后边装成店小二的司马懿,只是微微一笑。司马懿却是早已被气得面色铁青。胡昭笑罢,坦然迎上前去,答道:“在下便是此店店主。”
那衙役冷冷逼视着他:“你就是那个出言不逊,目无王法的店主?我道你有什么三头六臂,也不过就是一个穷书生嘛!”
胡昭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不知大人如何得知小生出言不逊目无王法的?”
“是我告诉他们的。”随着一个沉缓的声音,门外黑暗之中闪出身着官袍面目阴沉的南阳太守朱护。“你不是刚才那位在小店喝茶的客官吗?”胡昭假装不识他是朱护,面露惊疑之色。
朱护冷冷笑道:“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的朱护呀!”目光中恨意如冰,令人不寒而栗。胡昭假装大吃一惊:“原来您就是太守大人?小生刚才确是出言不逊,辱及大人,望大人海涵!小生知罪了。”
“晚了。”朱护冷然说道,“你不是说本官‘督民太严,为政太苛’吗?那就让你们店中人全都知道本官‘督民太严,为政太苛’的厉害!”说着转身吩咐众衙役道,“将这店中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大牢重刑伺候!”
众衙役齐齐应了一声,摩拳擦掌,便要上来拿人。
却听柜台后边一个刚毅果决的声音冷冷响起:“慢着!”
朱护闻声一惊,向那发话之人循声看去。却见那人慢慢抬起来头,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过来逼得他不敢正视——竟是他下午才送走的丞相府东曹属大人司马懿!朱护一见之下,立刻变了脸色,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司马懿神色昂然,从柜台后边慢慢走了出来,道:“朱大人,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朱护的声音颤抖起来:“司马大人……朱护……朱护一时气急之下,便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来……请大人见谅……”
“我在丞相府中曾收到南阳郡士民送来的好几份联名血书,告你‘残忍峻刻,逼民太甚’。我原来还不相信,认为你是丞相亲书赐封的‘一代能吏’,或许有刁民嫉之,不过是诽谤之语罢了。”司马懿神色冷峻,不怒自威,“却没料到你果真是这般残忍褊狭胡作非为!怎么?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许都接受惩处!”
朱护低下头去,猛一咬牙,把心一横,忽又神色傲然,仰起脸来,目露凶光,道:“司马大人既不念你我的同僚之情,本官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到我南阳,暗通关羽使者,出卖朝廷机密,是我大汉罪人。来人,将他拿下!”
众衙役见司马懿孤身一人,听得太守大人这一声喝令,果真大呼小叫,便要上来擒他。胡昭略一示意,他的店小二们也纷纷围了上来,护住了司马懿。司马懿哈哈一笑,道:“朱大人,你想杀我灭口?错了,错了,朱大人,你大错特错了。”朱护情知自己已是无路可退,喝令手下衙役道:“你们给我上!拿下这司马懿,本官重重有赏!”
正在这时,只听得店门外突然人喊马嘶,杀声大作。朱护急忙回头,只见火把通明之处,一队队精兵执枪举刀森然而立。他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兵马?”
只见店门外一位青年疾步而入,向司马懿一跪及地,道:“大人,王昶带兵救护来迟,请恕罪。”司马懿神色淡然,摆了摆手,王昶立刻起身,向店门外一招手,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将朱护和他的手下衙役团团围住。
朱护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司马懿!你好厉害,原来……原来你早有预谋……”司马懿冷冷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朱护,你身在郡县,不是安民、抚民、养民,只知残民、虐民、殃民,你辜负了朝廷和丞相对你的厚望,实在是咎由自取,罪在不赦!”
朱护呆了片刻,才惨然笑道:“好你个司马懿!厉害!厉害!朱某一生何等精明,竟也被你算计了!罢了,罢了!朱某就成全你吧。让你带上朱某的项上人头到许都去向曹丞相邀功领赏吧!”说罢,抽出腰间佩刀,往颈上一抹,顿时血花飞溅,气绝身亡。
司马懿冷冷说道:“王昶,你立刻拟出一个安民告示来,就说经朝廷和丞相明察暗访,南阳太府朱护外贪虚名浮誉之利,内怀邀功求赏之心,不恤民情,残忍苛察,以致郡内民不聊生,委实罪不容诛。现已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此语一出,王昶早已拟好了腹稿。同时,他也暗暗佩服司马懿的深谋远虑。其实,朱护本人也并无大错,他残忍苛察,督民严峻,实际上都是为了朝廷。朝廷无时无刻不在用兵打仗,粮草问题自是头等大事,朱护于郡内百姓太严太苛,实则是损民之利以益朝廷,又何罪之有?但他这样一味于民虐取无厌,早已触犯众怒,导致南阳民心不稳,实在是岌岌可危。今日司马大人将他诱入法网治了他的罪,也是迫不得已,只得用他项上人头来替朝廷代过,借以安抚人心了。
想罢,他正欲去寻找纸笔撰写这篇安民告示,司马懿在他身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且慢!”
王昶闻言,急忙停住脚步,转身听他如何吩咐。
司马懿双目寒光凛凛地盯向店门口处被缴了兵刃,围坐在地的那些南阳衙役,面色肃然生威,冷冷说道:“你在那道安民告示上再添上一段话:凡南阳府衙中曾和朱护沆瀣一气,为虎作伥的僚属和差役,均要缉拿归案,即刻查实严办,勿枉勿纵,一个也不要放过!”
店中诸人听到这里,都是吃了一惊。这司马懿看似温文儒雅,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毫不姑息纵容,堪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念及此处,他们不禁对司马懿生出了畏服之心。
司马懿却没注意到这些,发号施令完毕之后,脸色方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向胡昭,欲有话说。却见胡昭一脸的讶然,瞪着眼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正看着他。
司马懿一怔,立刻明白是自己刚才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言辞举动惊住了胡昭。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无自辩地说道:“唉!胡兄有所不知——官场险恶,仕途险峻,人心险诈,本座也难哪。光有一副菩萨心肠还不行,须得要有屠夫手段才能惩奸除恶啊……”
“司马君说得没错。我辈中人,在这乱世之中立身行道,也不得不学会通权达变啊……”胡昭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悠悠说道,“孔夫子当年在鲁国执政之时,也曾铁腕诛除少正卯呢……”
司马懿听得他这般说来,这才平复了心中稍许的忐忑,微微笑道:“胡兄,如今酷吏已除,南阳急需一位宽仁有德之士坐镇安抚。依司马懿之见,胡兄不如就此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胡昭默默地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样吧,司马君,这南阳你且留下王君在此坐守,我暂时襄助着王君;你回到许都之后,请速速派人前来接替胡某。胡某一生闲散惯了,真的耐不住这官宦生涯呀!”司马懿大喜,拱手道:“如此甚好,那就让我即刻送你和王君上任,昭告全郡。”
丞相府的“圣臣”
回到许都之后,司马懿身不离鞍,首先赶到了丞相府,向曹操禀明了自己在南阳通权达变,诛杀朱护以平民愤的事情。
曹操当时在白虎厅里和众将正研究东征孙权的事宜,静静地听完了司马懿的简略禀报,竟未多言,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伸手指了指白虎厅角落里的一个席位,让他先去候着,自己便又埋头研读着地图,与众将继续商议着如何布兵列阵,进攻江东。
过了一个时辰,东征之事议决之后,诸将听命散去。白虎厅中渐渐静了下来,末了只剩下曹操和司马懿远远地对面而坐。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立起,雍然自若地迈着方步,一步一步走到了司马懿面前。他忽地身形一定,眸中寒芒四射,逼视着司马懿,冷冷说道:“司马仲达!本相只是授予了你‘观风巡检’的耳目监察之任,并未赐给你代表本相执法如山,杀伐决断的大权!你何以如此自专,竟把一个官秩为二千石的南阳太守欲杀则杀,说斩便斩了?”
“丞相大人,属下焉敢有这等擅权自专之举?朱护当时自知获罪于天无所祈也,才自杀以平南阳士民之愤,以谢丞相大人之责。属下当时所为,只想将他锁拿回许都,交由丞相府和刑部量罪正刑,明示天下,以儆效尤。”司马懿伏地叩首说道,“请丞相大人明鉴,属下本系儒家出身,岂敢有违礼法恣意擅权?”
曹操闻言,只是沉沉地看着他,隔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悠悠说道:“朱护既是畏罪自杀,那便罢了。但是,本相听说你居然下令将他在南阳府衙里的胥吏、差役等爪牙‘一窝子’全逮了……司马仲达,你这一份雷霆手段,当真是令人不得不对你这自命为儒家出身的文士刮目相看哪!”
司马懿听了,心头又是一震,心念倏地一转,伏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丞相大人,属下在做那些事时,心中也曾忐忑不安,但是丞相大人的教令清晰在耳,属下也就有了几分底气,不敢因自己的因循怯懦而负了丞相大人的教诲之恩。”
“本相的教令?”曹操一听,却是面色一僵,甚是愕然,“你在南阳郡时,本相何曾给过你什么教令?”
“丞相大人,当日属下等奉命前往四方州郡观风巡检之时,您不是曾谆谆教诲属下等须当尽心竭诚以荀令君为榜样,当好丞相府里的一名‘圣臣’吗?”司马懿双目一抬,炯炯然正视着曹操,脸上毫无怯色,从容地说道,“您还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引用经典铭言启示我等——‘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显荣之处而天下归美者,乃圣臣也。’而属下在南阳郡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遵奉您的这些教令切实而行的。请丞相大人明鉴。”
曹操站在他面前,一下竟被呛得有些语塞起来。他眼珠转了几转,竟是不知该如何驳斥这个巧舌如簧的司马懿。隔了片刻,他才呵呵一笑,半嘲半讽地说道:“哎呀!本相倒没怎么看出你在南阳郡是‘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哪!司马仲达,你且细细解释来让本相听一听。”
司马懿闻言,急忙谦恭之极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娓娓谈道:“丞相大人,南阳郡乃是朝廷东征孙权、南伐刘备的咽喉之地,位置险要,不可忽视。它前衬宛城、襄阳之要塞,后护豫州门户,易攻难守,最是动乱不得。倘若朱护在那里不识大局,倒行逆施,以致激起事变,造成南阳士庶叛乱——届时东有孙权之劲旅虎视眈眈,南有荆州关羽之雄师伺机而噬,朝廷又当何以善后?若是稍有闪失,丢了南阳郡这块藩屏之地,则许都上下亦难安枕矣。所以,属下千思百虑之下,觉得事态紧急,来不及行文请示丞相大人您的指令,不得不因事制宜,先行锁拿朱护和他的爪牙以安民心,再将他们送往许都治罪……丞相大人,属下此举固是太过刚猛,心底亦知返回许都之后难免会遭到丞相大人的误解。但属下扪心自思,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为了边疆重镇的固若金汤,为了防患于未然,属下纵是甘冒丞相大人之严责训斥,也唯有随机行权以除南阳酷吏刁官之患了……丞相大人素来明鉴万里,无善不察,万望体谅属下这一片苦心。”
曹操静静地立着,默默地听完了他这番话,面色这时方才缓和了许多,右手一抬,隔空虚扶了一下在地上长跪不起的司马懿,语气平缓地说道:“仲达,看来本相确实有些错怪你了。你也不必将这些放到心里去。日后,你还是须得念念不忘本相的教令,踏踏实实地当好一个丞相府里的‘圣臣’。万万不可因了今日之事而懈了砺志精进之心……”
“丞相大人英明盖世,公正无私,属下自当竭尽犬马之劳,为丞相大人效忠。”司马懿直起了上身,从右袖之中取出一封奏折,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这是属下在体察州郡之情后苦心深思而写的一封《论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表》,请丞相大人指教……”
“什么奏表啊?唔……让本相瞧一瞧。”曹操伸手接过那封奏折,轻轻打开念了出来,“‘昔日箕子论陈军国大计,开篇便是以粮为首。据臣所查,当今天下四方州郡驻营军中不耕而食者尚有三十余万之众,实非经国远筹。臣建议效法前汉名将赵充国于军中屯田破羌之策,虽然如今四方战事未宁,戎甲未卷,但仍可诏令驻郡诸军利用四季闲暇且耕且守,自给自足。倘能如此,必是上利于国,下益于民,善莫大焉’。”
念着念着,曹操那一直微微沉郁的面庞之上竟是渐渐放出晴来,深锁的眉头亦在不知不觉中已舒展开来……
夜色沉沉,堂外的秋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屋顶上卷过,吹得屋檐角的铁马风铃叮叮作响。
司马懿静静地坐在木榻之上,看着面前书案上放着的高柔、梁习、贾逵等各大州郡太守、刺史写给朝廷请求曹丞相晋公加礼的那厚厚一大摞推戴表,不言不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堂门被轻轻推开,司马朗和董昭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正在埋头沉思的司马懿仿佛心有感应似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俩,急忙从榻上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退到了木榻左侧的偏席之上。
司马朗一边将董昭引上木榻右侧的席位上坐下,一边向司马懿暗暗递个眼色,然后在木榻正位上落了座。
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脸向董昭问道:“董大夫,近来您在朝中又说服了哪几位贤士大夫准备联名奏请为曹丞相加封国公之位、九锡之礼?”
董昭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忧色,伸手捻了捻唇角的胡须,深深叹道:“这两个月来,老夫多方奔走游说,绞尽脑汁,费尽唇舌,也仅仅是延请到了华歆、钟繇、陈群等屈指可数的八九位名士大夫,愿意出面联名共上此奏。荀氏、杨氏、王氏这三大世族的诸多门生故吏竟是互通声气,像荀攸、杨俊他们,一个个对老夫的建议毫不理睬……看来,这许都城已被他们把守得几乎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我们要想从这里掀起拥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高潮,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司马朗听罢,也皱紧了眉头,忧虑不已,问道:“依董大夫之见,我们眼下应当如何才好?”
“哦?司马主簿是在问老夫认为眼下该当如何吗?”董昭摇了摇头,脸上忧意渐浓,“依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怕要缓上一缓了。当今之势,天时未到,民望未到,曹丞相也只得稍稍等上一等了……”
“不行!曹丞相决定在一个多月后亲自东征孙权,他想在此之前亲眼看到此事取得进展……”司马朗缓缓摇头说道,“曹丞相的心情甚是急迫。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而且还要不顾鞍马之劳、血战之险再上疆场……平心而论,朝廷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该对他有所礼敬和尊崇了!”
“这些理由,老夫岂能不知?”董昭深深叹道,“可是许都城里的诸位名士大夫就是不愿签名联署这道推戴表啊!总不成让夏侯尚、曹洪两位将军砍了他们的手来执笔签名吧?”
“董大夫此言,未免把这事儿看得太难了些。”一直坐在木榻左侧偏席上默不作声的司马懿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唔……”董昭双目亮光倏地一闪,急忙向他看来,有些惊诧又有些嘲讽地问道,“听仲达这么说,你对此事莫非已是胸有成竹了?且将你出奇制胜的妙策讲来听一听。”
司马懿并不马上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走到书案一侧,极为小心地捧起了那厚厚一大叠诸郡太守、刺史所写的推戴表,像捧起了一座沉沉的石碑一样,一步一顿,慢慢行到董昭面前,恭敬至极地呈了过来:“董大夫请看。”
董昭在万般惊疑之中,伸手接过了那叠推戴表,轻轻放在了自己席位的一侧,然后拿起面上那一份,认真翻看起来。
一阅之下,董昭顿时面色大变,“啪”的一声,放下了这一份奏表,又从身旁那叠推戴表中间抽出一份,急速翻阅着。他一连翻看了十三四份奏表,方才停住了手,坐倒在席位之上,呼呼喘着粗气,脸颊也渐渐泛起了一阵浓似一阵的潮红。
“太……太好了!”半晌之后,董昭那一声微微颤抖着的欢呼从胸腔深处直迸出来,一下便打破了室内的一团沉寂,“有了这些州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作为佐证和铺垫,老夫便可一举打开局面,游说到更多的顾望中立之士倒向推助曹丞相晋公加礼中来……”
司马懿只是静静地退回自己的席位坐了下来,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对董昭此刻这般惊喜失常的形态举动早已预料一般,平静得视若无睹。
许久许久,董昭方才定住了心神,抬起头来,犹如第一次才认识了司马懿一般注视着他,脸上表情似有无限感慨:“仲达真乃惊世奇才也!借着沉到各州郡去观风巡检,一下子便弄了这些奏表回来。真是好眼光!好手段!好计谋!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拥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第一功,非你莫属,老夫钦佩之极。”
司马懿听了他这番赞词,却急忙伏身深深谢了一礼,面色从容淡定,仍是平平静静地说道:“晚辈今日之举,也不过是顺天应人罢了,何功之有?倒是董大夫此去联络许都城中的贤士大夫,才堪称是重任在肩,功勋过人。如今晚辈仅有一言奉上,兹事体大,关乎我等举族安危,只能成功,不可失败啊!”
“这……老夫自然是懂得的。”董昭点了点头,面色忽又一滞,不无隐忧地说道,“有了这些推戴表作呼应,其他的名士大夫倒好对付,最难的还是去说服荀令君啊……”
曹丕脱颖而出
丞相府的白玉堂顶上低垂而下的层层黄帘,被阵阵秋风吹拂得轻轻飘扬,犹如叠叠金波,看上去异常富丽堂皇。
曹操端坐在紫檀木方榻之上,背衬着雕有“七星拱月”图案的高大屏风,目光灼然地看着面前的那张乌玉案几,默然不语。黑亮如漆的乌玉案几之上,整整齐齐地摞放着高高的一叠奏表,高度几乎与坐在木榻上的曹操胸口平齐。
他的长子五官中郎将曹丕、次子威武将军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三兄弟垂手侍立在乌玉案几之前,神情凝重肃然。
“知道为父今天为什么把你们召来了吗?”曹操将目光从那高高的一叠奏表之上移到了三个儿子的面庞之上,缓缓扫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问道。
“孩儿不知,请父相示下。”曹丕三兄弟闻言,急忙躬身答道。
曹操慢慢抬起手来,指了指那乌玉案几上放着的一叠奏表,沉沉缓缓地说道:“这里有四十五个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名贤士大夫共同奏请朝廷给为父晋公加礼的推戴表……你们谈一谈为父此刻该如何回应此事?不要拘谨,心底想什么就说什么。为父都认真听着呢!”
却见曹植面色肃然一正,跨前一步,躬身进言道:“父相,依孩儿之见,您应当恪守谦谦君子之道,主动上奏给陛下,辞去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推戴!”
他此语一出,曹丕和曹彰都禁不住吃了一惊,诧异莫名地瞅了他一眼,却似各怀心事,暗暗思忖,没有多言。
曹操脸上表情沉如渊潭,不曾泛起丝毫波动,仍是缓缓问道:“你还有什么理由吗?”
“父相!您在孩儿心目之中,一直是一位顶天立地、济世拯民的大英雄。当年董卓专权,扰乱汉室,您在陈留高举义旗,躬率义师,奋不顾身,浴血奋战,讨伐董贼。后来,在荀令君的辅佐之下,您又敢为人先,迎当今陛下于许都,奉天子以令不臣,一举荡平袁绍、袁术、吕布等乱世奸贼,终于肃清中原,大功告成。”曹植双眉一扬,目光炯然,面无怯色,正视着曹操,侃侃言道,“如今中原已安,天下尚待底定,值此拨乱反正之时,植儿认为父相更应以身作则,恭守臣节,秉忠诚之贞,守退让之实,卓然立于崖岸之上,不给刘备、孙权等逆贼任何诬蔑父相的借口!
“自建安十三年来,陛下册封您为大汉丞相,独掌朝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此等荣耀已足以表彰父相的丰功伟绩。据植儿所知,大汉开国数百年来,也仅有贤相萧何曾享此荣耀。而萧何之功德巍巍,也只不过被特赐为‘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而已。父相却比他多了一个‘赞拜不名’。这一切足以证明,朝廷对父相的尊崇实乃大汉开国以来无人能及。植儿恳请父相自重名节,不可为了虚名而损了一世英名!君子爱人以德,而不当诱人以利。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不遵礼法,居心私隘,置我曹家以不谦、不顺、不逊、不轨之恶名!请父相万万不可听信啊!”
他一口气讲完了这长长的一篇谏言之后,便闭住了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表情极为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见曹操一动不动地端坐在紫檀木榻之上,仍是面色沉沉,深如古井。他一字不漏地听罢了曹植的进言,缓缓伸出双掌,“啪啪”轻轻拍了两下,慢悠悠地开口了:“植儿果然是出口成章,洋洋洒洒!不过,你这一番话,为父听来怎么觉着就像是荀彧所说的?”
“不错。这番话正是孩儿从荀令君所授的天理大道之中领悟出来的。”曹植也毫不掩饰和回避,坦言道,“父相既然提到了荀令君,孩儿就在此多言几句。依孩儿所见,这荡平诸逆、肃清中原的赫赫之功,乃是荀令君与父相并肩打拼而来的。如今荀令君尚能做到恭谨谦逊,约己以薄,禄位仅居一尚书令,既未封邑也未受侯。和他相比,父相所享之尊荣已远远胜出——您还不知足吗?”
“放肆!有你这样咄咄逼人地和父亲说话的吗?哼!你跟着他们只读了几篇子曰诗云,写得几首诗词歌赋,就敢到为父面前来指手画脚?”曹操听着听着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挺,竟从榻上勃然而起,大袖一挥,向曹植厉声叱道,“天理大道,礼法典章,本相难道比他荀彧还研习得差了?你不要抬出他讲的那些大道理来压本相!这七十余张推戴表乃是天下四方士民自愿呈奏上来的,本相又能奈何?去年铜雀台建成之时,本相已经写了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昭告天下,我曹孟德决非贪功恋势之徒,要于功成身退之后燕居铜雀台,安享天年。你以为本相所言乃是空话?正因如此,本相才就这七十余张推戴表之事咨询你等意见……不曾想到你这孩儿竟是这般无礼!”
曹丕一见,急忙拉了一下曹植的袖角,向他连使眼色。曹植这才敛去了扬扬意气,有些不情愿地俯下头来,低低地说道:“父相既是这般襟怀坦荡,谦敬淡泊,孩儿刚才便真是出言无状,冒犯您了。请父相恕罪。”曹丕见三弟已经俯首认错,也急忙在旁躬身奏道:“父相息怒!三弟此言亦是为父相保全名节着想,不过太直率了一些,还请父相原谅!”
曹操哼了一声,这才悻悻地坐回紫檀木榻之上,渐渐恢复了平静,缓缓又问曹丕道:“丕儿,你对此事有何见解呢?”
曹丕闻言,眉棱倏地一跳,一瞬间心底思绪已是越过了千丘万壑,反复回转了不下百十道弯。今日来此之前,司马懿已在私底下向自己提醒了多次,只有巧言劝说父相一意晋公而升,自己才会迎合到父相的欢心,从而换取他对自己更大的青睐和宠信。一念及此,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同时欠身答道:“孩儿认为,父相长期居于丞相之位,所享封爵却与张绣、张鲁、刘琮等归降投诚的逆臣不相上下,孩儿见了也觉心有不甘。古语有云,唯有非常之功,堪受非常之赏。父相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朝廷亦当不吝爵赏,公平相待才是!您辞不辞那封爵,是您的事儿;朝廷给不给那封爵,却是朝廷自己的事儿!可是他们却连这么一点诚意都不愿拿出来,岂不让人寒心?还有,父相自己若是一味谦逊自持,只怕下面的将士、属臣看着也心不能平啊!依孩儿看来,这七十三张推戴表,正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父相完全可以受之无愧!”
听了曹丕这番话,曹植不禁全身一震,目光一转,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的大哥曹丕,眼中露出了深深惊讶之色。而曹丕似是不敢与他正视,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了他直射而来的凛凛目光。
曹操把这一切都瞧在了眼里,却是不动声色,最后又问曹彰道:“彰儿,你又有何见解?”
曹彰双目迎视着他,一眨不眨,扬声答道:“孩儿觉得还是三弟讲得有理。荀令君为朝廷立下的功劳与父相相差无几——他若是亦能晋爵加礼,父相便可随他一同晋爵加礼;他若不愿晋爵加礼,一味安于现职,不求封赏,父相也只得耐心等待一番了!孩儿也希望父相能晋公加礼,流芳百世,但孩儿更希望父相的晋升能让天下士民心服口服,毫无二言才行!”
“唉……尔等难道不知,为父对待荀令君堪称推心置腹,仁至义尽?这二十余年来,为父亲笔所写的请求朝廷重重封赏荀令君的奏章就有一百七十八份!以荀令君的老成谋国、济难破敌之功,便是封他为万户之侯、三公之爵也有所不足!”曹操坐直了身子,微微摇了摇头,深深说道,“可是他一直却谦让不已,拼死拼活地硬是不肯受赏!朝廷待他甚厚,本相也待他不薄。然而,他这般谦退,本相也无可奈何。也罢!植儿、彰儿,你俩都认为荀令君该当享受万户之侯、三公之爵的殊荣,本相就派你俩前去荀府劝说他接下此赏如何?”
“孩儿遵命!”曹植和曹彰听了,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欣然之色,齐齐躬下身来,拱手应道。
“还有,你俩顺便告诉荀令君,本相决定将你们的妹妹曹蓉许配给他的长子荀恽为妻,我们曹府从此与他荀家结为秦晋之好。”曹操略一沉吟,又温声说道,“希望你俩能不负本相所托,让荀令君接受本相这一番美意。你俩去吧!”
“父相把蓉妹也许配给了荀恽大哥?这真是太好了!”曹植、曹彰兴高采烈地欢呼着,躬身辞了父亲,竟是携手雀跃而去。
待他俩的脚步迈出白玉堂门口的一刹那,曹操满面的温和之色倏地便冷却了下来。他紧紧皱起了眉头,脸色沉郁难看,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口长气。想不到荀彧的影响力竟是如此之大,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站到了他那边一齐来劝阻自己晋公加礼。唉,看来,不搬开他这块挡在前面的绊脚石,自己只怕是永远也登不上国公之位的了!可是,要搬开荀彧这块绊脚石,又谈何容易呢?瞧荀彧这举动,他自己是决不会退让一步的。这不是逼着自己痛下杀手吗?但是,荀彧身为当世儒宗,又是定乱功臣,名望之盛,鲜有其匹。当初本相杀了一介狂儒孔融,尚且引来天下汹汹之言,扰得本相数年来不得清净。若是这一次本相又对荀彧下手,只怕连植儿、彰儿他们都要对本相侧目而视,怒容相对了。况且,荀彧的高风亮节,嘉德懿行,本相素来也都是深深敬佩的——倘若真的要对他举起手中的利刃,自己恐怕也是心有不忍,难以出手吧?
想到这里,曹操心中顿时异常悲哀起来。上天啊上天!你为何待我曹操如此不公?这中原神州都是本相东征西战肃清平靖的,这四方百姓都是本相拨乱反正赐予安宁的,然而你却降下什么狗屁的礼法纲常,让荀彧离我曹家而去投回了汉廷,让本相不得不向那个碌碌无为的庸才皇帝俯首称臣!他们刘氏一族自己昏庸无能,酿成宦官乱政、党锢之患、董卓之祸、中原混战,早就不配再当这华夏之主了!是我亲冒矢石,奋不顾身,铲除了袁绍、袁术、吕布等祸国殃民的逆贼,让中原大地重新归于安定,让汉室君臣重新归于安乐。那么,本相享有这国公之爵、九锡之礼,又有什么可以让人争议的?本相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父相……您……您怎么了?”正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曹丕有些惊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将他一下唤回到现实之中。
“哦……丕儿……”曹操心中一定,急速回过神来,立刻变得镇静如常。他沉吟了一下,向曹丕招了招手,让他趋近前来,伸手指着乌玉案几上那高高的一摞推戴表,缓缓说道,“其实呢,本相也不认为那个国公之爵、九锡之礼就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非要把它们弄到手不可。这四十五个州郡太守、刺史代表治下士民献上来的四十五张推戴表,就是天下百姓拥护、爱戴我曹氏一族的一份份真情厚意啊!当不当那个国公倒没什么,只要能拥有这一片片赤诚的民心,我曹氏一族便能无往而不胜。
“丕儿啊!植儿、彰儿都是不知世事艰险、不识人心险恶的厚道人,循规蹈矩惯了,不敢有非常之念,破格之举。这终归还是他们历练太少了。今后,为父也要多多留意教诲他们。而你是我曹府长子,年纪要大一些,历练也要多一些,所以你今天讲的这些,倒还算体会到为父为了曹家大业的这一片苦心。为父深感欣慰啊!当今之势,我曹家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大权在握,能制人而不为人所制;退则大权尽失,受制于人而不能制人!我们不能像霍光那样自毁门户,虽是骑虎难下,也唯有勉力而上。”
“父相说得如此恳切,孩儿自当体念,与您同甘共苦。”曹丕一听,顿时全身一颤,急忙垂首恭然答道,“孩儿愿竭尽所能,为父相分忧解难!”
曹操听了,这才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向白玉堂外高呼一声:“来人!”
守候在堂门之外的家将曹洪应声而入,抱拳问道:“请丞相示下。”
曹操沉吟片刻,肃然吩咐道:“去把在前厅一直等候本相召见的董昭大夫和司马懿传召进来。”
曹洪欠身一礼,接令而去。
曹操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屏风,又对曹丕吩咐道:“丕儿,你且去这屏风后面稍候片刻,听一听本相和他俩议一议这推戴为父晋公加礼之事。待会儿,为父还要听你一抒己见。”
曹丕懂得这是父相在考验自己如何察言观行,便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转入到那座高大屏风后面站着,侧身倾听前边的一切响动。
司马懿被曹操玩弄于股掌之间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步履声响划破了白玉堂里的寂静,董昭和司马懿很小心地踏着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层层黄帘形成的一条狭长甬道里趋步而来,径至曹操面前的那张乌玉案几左侧躬身而立。
曹操静静地看着他俩从远处走近,一直是面沉如水。他慢慢从紫檀木榻之上站起了身,绕过了乌玉案几,缓步踱到董昭、司马懿面前,忽地停下身来,沉沉说道:“董大夫,你和诸位大人联名推戴本相晋公加礼,本相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董昭知道曹操此刻是在假意谦让以示风节,便急忙肃然奏道:“丞相大人功德巍巍,却时时谦退自守,辞爵不受,令朝廷负上‘薄待功臣’之名。臣等为正天下视听,方才联名推戴为您晋公加礼,以彰显丞相大人之丰功伟绩,激励天下士民景仰而从!还请丞相大人顺天应人,当仁不让。”
“唉……”曹操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双眉一皱,袍袖一扬,伸出手来摆了一摆,摇了摇头说道,“不管董大夫和诸位大人如何推戴尊崇本相,本相都会拒之不受的。但,董大夫和诸位大人的这一片拳拳赤诚之心,本相却是心领了。本相已亲自拟好了奏表,请朝廷封您为千秋亭侯。”
“谢谢丞相大人!谢谢丞相大人!”董昭一听,先是一阵骤然狂喜,然而心中暗一思忖,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缓缓说道,“董某以为,您这道奏表此时还不宜上奏朝廷。只要丞相大人能念着董某这一份拳拳效忠之心,董某已是非常知足了。董某此生别无他念,唯有肝脑涂地以报丞相,尽心推助丞相大人建下盖世伟业!”
曹操听罢,却是淡淡一笑,悠然道:“董大夫这么说,是为了避嫌哪!也是本相出于至诚本想奏请封您为千秋亭侯,但又恐朝中有人乱讲什么‘国之公器,私相授受’。不过,您且放心——千秋亭侯这个爵位,本相说了给您,就一定能给您。一个月左右,您便上任去吧!”
董昭急忙拜伏在地,感谢不已。
司马懿在旁听着,见曹操奖赏董昭的手法当真是立竿见影,先声夺人,一派雄豪之风,令人叹服。他正俯头暗暗思量之际,一抬眼才发现曹操竟已站到了他身前。
“司马仲达,你也不愧是本相的‘圣臣’哪!观风巡检,激浊扬清;逼杀酷吏,稳定南阳;上书言策,公忠体国……本相也着实欣赏你。就在昨天,你的顶头上司、东曹掾崔琰还上书称赞你‘聪亮明允,刚断英特’,推荐你接任他的职位。”曹操带着一丝莫名的微笑,静静地凝眸注视着他,脸上表情却是复杂之极,“不过,也正是昨天,本相的案头之上又收到了好几张奏表,举告你在此番观风巡检各大州郡途中与各郡太守、刺史‘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要求本相查实之后重重处罚于你!”
他这一番话便如同一串晴天霹雳在司马懿头上炸响!饶是司马懿胆识过人,心头也禁不住“咚咚咚”猛跳了起来!他微俯着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得煞是难看。
然而,他心里虽是慌了神,但头脑里的思维却毫不迟滞地紧张运转着。看来,自己在各州郡中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紧缄其口,不得轻泄其密,终究还是未能彻底捂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当中有人居然首鼠两端,将自己串联推戴曹丞相的事儿泄了出去。这事儿一旦暴露,只怕自己也难免会遭个“潜交州郡,悖公立私”的罪名。那么,只要汉室有人紧咬不放,想借此事大做文章,自己更是难逃被人追查了。说不定曹丞相为了撇清此事的关系,或者为了证明自己本与此事毫无关系,立刻便会翻脸把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羊。
这些念头犹如一道道闪电般在司马懿心底急速掠过。他暗暗一叹,自己当时还是急于求成了一些,竟冒险给每一个州郡太守、刺史面对面串联推戴曹丞相之事。这样一来,人多口杂,如何能防得住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守口如瓶?终归还是自己不够严谨周密啊!想及此处,司马懿反是心念一定,稳住了心境,理智也渐渐清明起来。自己此番私自串联各郡太宗、刺史共同推戴曹丞相一事牵涉面太广,而且与曹丞相自身利益亦是息息相关——他此刻正需要这四十五份各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帮助自己晋公加礼,又岂会容许汉室中人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只怕他此刻亦是无法回避,唯有出手替自己化解这一场危机了。若是如此,则自己可以安然无恙矣。看来,自己刚才实在是有些过虑了。
曹操冷眼觑着他,见他先是一阵惊慌失措,但转瞬之际便又平静如常,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却不露声色地又问他:“司马仲达,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但见司马懿双眉一挺,抬眼正视着他,眸中毫无惧意,沉沉静静地说道:“丞相大人,属下在各州郡观风巡检途中,‘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绝对是没影儿的事!这些话纯属诬告。属下唯一所做的,便是替他们带回了一些写给朝廷的奏表。属下如今遭人诬陷,一时也难以自明,还望丞相大人主持公道。属下只知我司马氏一家深受丞相大恩,唯有粉身碎骨以报之,生为丞相,死为丞相,耿耿孤忠,可鉴日月!”
董昭听司马懿讲得如此恳切,且又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万一把他查得太严苛了自己也难脱干系,便禁不住开口进言:“丞相大人……司马君为丞相大人的千秋伟业可谓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倘若他这样忠贞笃实的部下尚且难免遭到奸险小人陷害,只怕丞相府中所有献忠于您的属臣见了都有些寒心哪……”
听到董昭也站出来为司马懿求情,曹操这才稍稍缓和了颜色,朝着司马懿沉沉地说道:“其实,你此番到四方州郡观风巡检,私底下干了什么,你我均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是你贪功心切而致,与本相毫无关系,本相于你本也毫无回护之责。你敢做,本就应该敢当!这才不会让人小觑了你!你也知道,对属下‘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的行径,任何主君都是无法容忍的。如果你司马府中的下人也背着你这样去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回来,无论他存着什么样的用心,只怕你也不会‘漠然而听之’!他这是在恃才自傲,居然把主君的事儿都大包大揽过去了。长此以往,那还了得?所以,依了他们的举报,本相应当重重惩处于你——”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顿时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处,悬得老高老高,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他手心一下捏满了湿湿的冷汗。
“但是,你在巡检回都之后,却又交上了一份论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表,其中的远见卓识,让本相甚为欣赏!”曹操语气一顿,满脸的严厉肃杀之气一敛无余,“所以,你‘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之事是过,该罚;而你‘察纳雅言,采风择精,老成谋国’之事是功,又该赏。功过相抵,赏罚相当。本相也就不会让别人揪住你乱查了。你且放心吧!”
司马懿一听,顿时暗暗松了一口大气,急忙将头磕得砰砰直响,一迭声地谢道:“属下多谢丞相不罚之恩。”
董昭在一旁深深赞道:“丞相此举中正仁和,实在令我等心悦诚服,再无异言。”
曹操双眉一竖,面色一寒,又向司马懿肃然道:“不过,你这个东曹属是不能再当了。眼下,朝廷已经采纳了你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的建议,准备在豫州、冀州等驻营之地尽快开拓二十余万顷军屯之田,正是用你所长之时。本相任你为度支中郎将,官秩也是二千石,协助五官中郎将曹丕抓好军屯之事。你以为如何?”
“丞相大人如此爱护、提携属下,属下感激不尽。”司马懿屈身伏跪在冰凉的白玉地板之上,谦恭异常地答道。他刚才举目一瞥之际,竟看到了曹操眉梢间那一缕若隐若现的莫名笑意。刹那间,他的心脏犹如被一柄无形的利刃轻轻一划而过,一丝说不出的痛楚无声地冒了上来。自己为了曹操晋公加礼而不计得失、敢闯险径的耿耿忠心,终究还是没有被曹操完全接纳。他刚才这一唬一诈一抑一扬之际,已是隐然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企图让自己对他敬畏交加,束手臣服。这种被深深愚弄了的感觉,使司马懿心头大不舒服。但他此刻再不满,再不快,也只得囫囵吞枣似的默默咽了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仍然对曹操顶礼膜拜,唯命是从。
曹操见状,颇为满意地微一点头,却不再理他,又向董昭说道:“董大夫和诸位大人此番联名上奏推戴本相晋公加礼,似乎选择的时机有些不巧啊!本相大概在下一个月就要率师东征孙权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只怕此事一时难以善了,该不该待本相东征返回之后再做呢?”
“这个……丞相大人认为什么时候适宜进行联名举奏,老夫和其他大人就什么时候再联名举奏罢!”董昭本就是胸无主见的老滑头,听到曹操这么一问,便俯下身来谦顺无比地应道,“老夫一切行动听从丞相大人的指挥。”
曹操一听,却是眉头一蹙,不禁沉沉思索起来。
司马懿本是不想再多言了,但在一旁按捺许久,终于忍耐不住,暗一咬牙,欠身作礼进言道:“丞相大人,属下有话要讲!”
“你讲!”曹操双目中精光一闪,深深盯了他一眼,抚着颔下须髯,肃然点了点头。
“丞相大人,依属下之见,恰恰正在此时让董大夫和诸位大人联名推戴您晋公加礼,才是最佳时机!”司马懿有些情绪激动地说道,“这样做,我们可以让朝廷内外所有对丞相大人怀有二心的叛臣提前露出马脚,借机早作预防。反正这一场暴风雨迟早都要到来,来得迟不如来得早!丞相大人已届耳顺之年,晋公加礼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司马懿这么说,就很有几分深切体念曹操眼下具体情形的意味了。曹操思忖片刻,不禁轻轻点了点头,却见董昭张口欲言,便问他道:“董大夫可有异议吗?”
“司马君所言甚是,老夫并无异议。”董昭急声说道,“只是荀令君到了眼下这般时节仍然不愿领衔上奏拥戴丞相大人……丞相大人须当屈身折节到他府上面谈一番才行!此次联名推戴之事,若有荀令君领衔主持,则必是圆满无缺矣!”
“这一点,董大夫过虑了。本相已让植儿、彰儿前去劝说他接受万户之侯、司空之位的封赏,又决定将小女曹蓉许配给他家的荀恽,与他荀家结为秦晋之好。”曹操脸上淡淡笑着,“另外,本相在此番东讨孙权之时,将会携上荀恽和荀令君的侄儿荀攸一同出征,和荀氏英杰们并肩作战,铲除江东积寇,共建不世奇功!”
“丞相大人如此格外垂恩于荀门,荀令君自然也会懂得‘礼尚往来’的了。”董昭听罢,欣欣然面露喜色,“既是如此,老夫晚些时候再去联络荀令君领衔上奏。”
司马懿听到曹操那一番话时,心中却是暗暗一动。丞相大人居然要携上荀恽、荀攸一同出征孙权?他这哪里是在优礼荀氏一族?这分明是把荀彧的亲人扣留在他身边作为人质,让荀彧投鼠忌器,从而不敢在许都妄动。曹操实在是心机深沉,诡诈无穷,令人防不胜防。自己在他手下办差,须得时时小心,处处谨慎才是啊……司马懿沉沉一叹,躬下身去,再也不愿多讲什么了。
曹操的担心
听到司马懿和董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曹丕这才缓缓从“七星拱月”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站到曹操身后垂眉敛神恭然而立。
曹操却没有立即对他说什么,而是徐徐举步踱到了白玉堂门外空阔的平台之上,右手扶着雕狮刻虎的白玉栏杆,全身宽大的衣袍迎着猎猎西风如同船帆一般飘扬开来。他抬起了头,凝眸定神,极目远眺。
蜿蜒如带的护城河,绵延起伏的城墙,平平坦坦的田野,淡青如黛的远山,犹若一幅壮丽绝伦的画卷展现在曹操眼前。这一切显得那么缥缈而又那么贴近,仿佛曹操只要一伸手便能把它们卷成一轴纳入自己的怀中。
曹丕轻轻地跟在后面,走了近来。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弄出任何声响打扰了父相,一边向堂外侍立着的武士和近侍们挥了挥手。
武士和近侍们见状,立刻远远退了下去。
曹操仍是凝望着远方的山色,忽然缓缓开口了:“丕儿,面对这大好河山,你有什么诗兴吗?”
曹丕沉吟了一会儿,低声答道:“孩儿一心忧虑我曹家的千秋伟业,一时难以激起诗兴。”
“是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追名逐利,最是消磨人的灵性与诗兴。本相此时此刻也没了什么诗兴。眼前美景道不得,腹中空空暗嗟叹啊!”曹操似有同感,微微点头说道,“记得建安十二年的秋天,为父北征乌桓,意气风发,笔下便如有汩汩活水一般,一首慷慨壮烈的《观沧海》瞬间已是挥洒而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那天的天气也和今日一般萧然,可是那天为父的心境却与今日大不相同……唉!那样的心境,为父很久很久都没有重新找回来过。今天的曹孟德,你还能做出当日那样豪气逼人的诗篇吗?呵呵呵……”讲到这里,他眼眶里似有泪光隐隐闪烁,“纠缠于纷纭世事之中,履步于荆棘丛内,辗转于群敌环伺之下,只怕你胸中机械日深,灵性日销,再也没有那般澄澈宽广的心境了!倒是植儿诗书满腹,养气清粹,还能直抒胸臆,文思如泉吧?唉,再这样下去,为父怕是很难写出一首新的好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