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上、体力上和感情上来说,旅途中让我最感不安的就 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哪里才是目的地。我不知道该如何 安排自己的人生。我感到自己一次次地从头开始。我一直处于动 荡中,总是在旅途上。有时候我会落在后面,想这些事情。活过每 一天成了我的人生目标。在一些村里,我们有吃有喝,感到些许快 乐,但那是一时的,我们只是过路客。所以我无法让自己尽情欢 乐。跟这种感情悲喜不定比起来,单纯的悲伤要好受许多。这给 了我走下去的决心。我从不失望,因为我总是做最坏的打算。有 时,我晚上睡不着,两眼盯着黑夜,直到能看清一切。我想念家 人。他们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一天晚上,我坐在一个村子的场院里,想自己已走了多远,将 来还会发生些什么。我抬头仰望天空,乌云正欲遮住月亮,而月亮 总是一次次冲出来,亮了一整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旅途正72如月亮——尽管一路上令我情绪低落的乌云更多。我想起了赛义 杜一天晚上说的话。那是在我们从手持斧头和渔叉的人手里逃生 之后。朱玛、莫利巴和穆萨在露台上睡着了。我和阿尔哈基、赛 义杜没睡,静静地听着夜里的声响。赛义杜喘着粗气,这倒使我们 不觉得寂静难以忍受了。几个小时之后,赛义杜问:“我们还要跟 死神打多少次交道才能安生啊?”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别人借他 的身体说出来的。
大约等了几分钟,但我们三个一句话也没说。他又说:“每次 有人要来杀我们,我都闭上眼睛等死。虽然我还活着,但觉着每次 接受死亡,我就会死去一部分。不久我就会彻底死亡,只剩下我的 躯体空壳与你们同行。它比我还要沉默。”赛义杜躺在地上吹气 暧手。他的喘息声更大了,我知道他睡着了。科奈和阿尔哈基也 已人睡。我在一条长木凳上倚墙而坐,琢磨着赛义杜的话。想到 他的话,我眼里涌出泪水,前额发热。我觉得自己在寻求避难的过 程中也在走向死亡。我努力木让自己相信这种说法。那天晚上, 直到清晨一阵催人入睡的微风刮来,才将我从游移的思想中解脱, 进入梦乡。
尽管路程很艰难,我们仍然能够不时地来个小插曲,让自己高 兴一会儿。一天早晨,我们来到一个村庄。这里的男人正准备去 打猎。他们邀我们一起去。打猎结束时,一个长者对我们喊:“今 天晚上会餐,欢迎外乡人留下来。”其他人鼓掌欢呼,动身返回村 里。我们走在他们后面。他们抬着网具和猎物——多数是豪猪和73鹿--路唱着歌。
回到村里,妇女孩子鼓掌欢迎我们。时间已是下午,天空碧 蓝,风刮起来了。有几个人把肉分到各家各户,剩下来的送给妇女 们准备晚宴。我们留在村里,帮做饭的妇女打水。大多数男人已 回到田里千活去了。
我一个人在村里转,看到一家的露台上有吊床。我躺上去,摇 啊摇的想让脑子里的思想活.动起来。我想起到外婆家的时候,我 睡在农场的吊床上。醒来时就会看到她的一双眼睛,她在抚弄我 的头发。她挠痒痒逗我,给我黄瓜吃。朱尼尔有时候会和我争吊 床。如果他抢到了,我就施个小计,把绳子松掉,他一坐上去,就会 摔下来。这样他就失去兴趣,到农场干别的去了。外婆看穿了我 的把戏,取笑我,叫我“蜘蛛”的意思。在曼迪族的许多 故事中,蜘蛛都会耍诡计欺骗别的动物,但到头来自食其果。
正在胡思乱想,我从吊床上掉落下来。但我赖着不想起来,于 是坐在地上想我的两个兄弟、父母亲和外婆。我多么希望和他们 在一起D 我仰面躺下,枕着两手,想追回对家人的点滴记忆。他们的脸 在我记忆中仿佛已很遥远,要想到他们,就得牵出痛苦的记忆。我. 渴望外婆轻柔光滑的黑色的手;渴望母亲紧紧的搂抱,给我提供庇 护r渴望父亲看我踢足球时或晚上为了让我洗澡端着一盆冷水追 我时的朗朗笑声;渴望上学时和他为了不让我说出开口后会追悔 莫及的话而用肘碰我时他的双臂;渴望见到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74小弟弟,他每次做了错事,总会告诉家人他是伊斯梅尔。我已很难 把这些记忆激活,而最终触及这些记忆了,悲伤又会让我痛彻入 骨。我走到河边,沉下去坐到水底下。但思绪还是萦绕着我。
晚上大家都回到村里。食物送到村里的场院上,分放到盘子 里,每七个人吃一盘。饭后,村里开始敲鼓,人们牵着手,围成圆 圈,在月光下跳舞。几支歌唱完后休息时,一个男人宣布,每次舞 蹈结束时,“外乡人都要给我们讲家乡故事。”他笑着说完,举手 示意鼓手继续。在欢庆活动中,我想起了我们镇年尾举行的最大 型的庆祝活动。妇女们会把所有的大事小事、吵架纷争,那一年 中发生的所有事唱出来。
我想,战争结束时,他们会唱出所有发生的事件吗?
我还有些不明白,村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但我并没有多 想,因为我要让自己玩得尽兴。那天夜里的舞蹈结束得很晚,而我 们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我们上路时,村民大多在睡觉。我们用 塑料桶带了一加仑水和一些村民送的熏肉。一些坐在露台上等着 晒太阳的老人向我们挥手告别:“孩子们,愿祖先的在天之灵保佑 你们。”
逛在路上,我回头看了村庄最后一眼。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公鸡司晨,驱散了最后的夜色,蛐蛐停止了鸣唱。太阳慢慢地升起 来,在房屋的背面留下长长的阴影。我头脑里还回响着昨夜的鼓 声,但我无法高兴起来。我转过身,旅伴们在沙滩上跳舞,模仿他75们刚看到的舞蹈。
“给我们跳跳你学的舞,”他们说着围成一圈鼓掌。我没法 拒绝,随着掌声扭起屁股。他们跟我一起跳起来。我们互相把手 搭在肩上,嘴里打着节拍,边跳边往前走。我手里拿着装有熏肉的 小包,把它举在空中挥舞,这样可以加快踢脚的速度。我们跳啊, 笑啊,直到天大亮才慢慢停下来。我们知道,我们的快乐只能持续 这么多时间。我们不着急,跳完舞之后,慢吞吞地向前走。一天下 来,我们带的水喝光了。
傍晚时我们来到一个非常特别的小村子。其实我也不确定那 是不是个村子。这里有一幢大房子。离大房子不到一公里远还有 一个厨房。锅子发了霉,还有个小储物间。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 不着店。
“喂,这个村子太容易被叛匪攻占了,”朱玛笑着说。
我们四处走走,想找到人的踪迹。这里曾生产过棕榈油,到处 可见残留的棕榈籽。河里漂着一只无人的小船,里面长了水藻。 回到那座旧房里,我们为在哪里睡觉发生了争执。大家坐在露台 下的圆木上,穆萨要给我们讲个蜘蛛布拉的故事。
“不要听,”我们抗议道——我们都听腻了——但他还是开讲了。
“蜘蛛布拉的故事可好听了,百听不厌,”穆萨说。
“我母亲说,任何故事都值得听。请大家听好。我讲快 些。”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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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布拉住的村子周围有好多村子。收获季节结束了,每 个村落都要举办餐会庆祝丰收。酒肉多得吃不完,人们撑得可以 在别人的肚皮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什么?”我们对他杜撰的这个细节感到很惊讶。
“讲故事的人是我,我讲的是我自己的版本。等我讲完你们 再讲。”穆萨站起来。我们认真地听着,看他还会用什么惊人的 细节来渲染。他坐下去继续讲。
“每个村都有一道特色菜。蜘蛛布拉的村里做的是棕榈油炖 鱼加秋葵汤。曝……晴……_。另一个村做的是木薯叶蒸肉和甘 薯叶,等等。每个村都吹嘘他们的饭会如何如何好吃。所有人都 可随便赴宴。但蜘蛛布拉想得最绝。他要参加所有村的宴席。他 想出了一个计划。他在村里到处搜罗绳子,从宴席前几个月就开 始编制。当人们忙着把一桶桶大米、一捆捆柴火送到场院,当女 人忙着在米白里舂米、去谷壳,蜘蛛布拉却在露台上扯开绳子,量 好长度。男人去打猎了,他把绳子从自己家沿路一直连接到周围 各村。他把绳子头交给^村村长,让他们拴在离场院最近的树 上。他用浑厚的鼻音告诉各位村长:‘告诉你们的人,饭准备好 了,就拉绳子。’蜘蛛布拉饿了一个星期没吃饭,进人了状态。曰 子到了,蜘蛛布拉比任何人起得都早。他坐在露台上,把所有绳子 头都系在腰上。厨房飘来阵阵熏肉、干鱼和炖品的香味,他激动 得全身发抖,口水四流。
“不幸的是,所有村子同时开宴。各个村长都命令拉绳子。
他被四面八方的绳子吊起来,悬在村子的上空,使劲喊救命,但他 的声音被村里的鼓声和歌声淹没了。他看到人们围坐在装满食物 的盘子边,吃完后舔手上的油。小孩子嚼着炖鸡肉、羊肉和鹿肉, 朝河边走。蜘蛛布拉每次想松开绳子,各村就拉得更紧,因为他们 以为是蜘蛛布拉要赴宴的信号。村里宴席结束时,一个小孩看到 了他,叫来大人,割断绳子,把他救下来。他用微弱的声音要东西 吃,但食物都吃完了。所有村的宴席都已结束。蜘蛛布拉只能饿 着肚子。由于绳子拉得太紧,时间又长,从此蜘蛛的腰就细不盈 握了。”
“这个故事里那么多吃的,我都饿了0不过故事讲得不错。 我还从来没听人这样讲过,”阿尔哈基说着,伸了个懒腰。我们都 笑了,知道他是在笑话穆萨往故事里添油加醋。
穆萨的故事讲完后,村子里已经全黑了,好像天快速地翻了个 个儿,把明亮的一面翻成了黑暗的一面,给我的伙伴们带来了睡 眠。我们把熏肉和水桶放在睡觉的那间房的门口。我虽然直到夜 深才睡着,但还是和朋友们待在一个房间里。我回忆起和外婆坐 在火炉边度过的那些夜晚。“你长得真快。感觉好像昨天才参加 了你的起名仪式。”她看着我,脸上露出喜悦的光彩。接下去,她 就会给我讲起名仪式上的事。长大后,我参加过几次这种仪式,但 外婆每次都讲我的那次仪式。
社区里所有的人都参加了。仪式开始前,大家帮忙准备了许 多吃的。男人一大早就杀羊、剥皮,把羊肉分给最会做饭的女人,她们每个人都会做一道拿手菜。女人做饭时,男人站在院子里互 致问候,用力握手,哈哈大笑。每个人说话前,都大声清嗓子。围 在一旁倾听谈话的男孩子会被叫去干活——到屋后去杀鸡、 劈柴。
在茅草顶的厨房旁,妇女们一边舂米,一边唱歌。她们能用捣 锤玩把戏:把捣锤扔到空中,拍几下掌,再接住。然后再继续舂 米、唱歌。年纪大一些的更老练,不但能击掌,还能做表示“谢谢 你”的复杂手势,然后再接住捣锤,而且这些动作跟她们唱的歌合 拍。厨房内,女孩们坐在地上在大锅下生火。她们用竹扇或旧盘 子给红炭扇风,或者直接用嘴吹。
上午九点的时候,饭做好了。人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女人 穿上漂亮的纯棉衣裙,系上拉普佩——棉布腰带,戴上华美的头 饰,显得尤为亮丽。万事倶备,仪式即将开始,会一直延续到中 午。大家个个兴高釆烈。
“伊玛目迟到了,”外婆说。人们递给他一个盛米糊的金属 大托盘,盘边装点着可乐果,然后又给他一个盛着水的葫芦。伊玛 目在院子中间的一个板凳上坐下,卷起白袍的袖子。他把米糊搅 勻,分成大小相等的几块,每一块上面搁上一粒可乐果。然后伊玛 目开始朗诵《古兰经》章节。祷告完毕,他在地上洒些水,招请先 祖的灵魂。
伊玛目向我母亲招手,让她把我抱给他。那是我第一次到屋 外。母亲跪在伊玛目面前,把我呈送给他。他从葫芦里倒出些水,79抹在我的额头上,又背诵了几段经文,最后宣布了我的名字。“他 的名字是伊斯梅尔。”众人一齐鼓掌。妇女们唱起歌跳起舞。母 亲把我传给父亲,父亲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传给在场的每个 人。我正式成为社区的一员,为大家共同拥有,共同爱护。
食物放在大盘子里端出来了。年长者先享用,从同一个盘中 取食。然后是男人,接着是男孩,再下来轮到妇女和女孩。宴席之 后是唱歌和跳舞。欢庆活动当中,我被交给已不能跳舞的老年妇 女照看。她们抱着我,对我笑,还称我“小丈夫”。她们给我讲社 区里的故事。我一笑,她们就说:“他喜欢听故事。哟,你可生对 地方了。”
我笑了,因为我仿佛看到外婆讲完故事后的笑脸。深夜的轻 风吹得我眼皮打架,我的旅伴有的打起了鼾。
第二天早晨醒来,熏肉不见了踪影。我们互相指责起来。科 奈检查了穆萨的嘴唇。穆萨火了,两人动起拳头来。我正要拉开 他俩,赛义杜发现了露台边上有一个破袋子。
“就是这个袋子,对吧?”他指着边缘上的咬痕说。“不是我 们中的哪个干的。看,袋口还系着呢。”他给我们看。“是别的 东西把肉吃了。吃肉的家伙肯定跑不远。”他抄起一根木棍,朝 树丛走去。
“瞧,不是我吃的。”穆萨把科奈推开,跟着赛义杜走了。
“不知是什么动物,”莫利巴说。他检查了地上留下来的足 印。我们有的在村里找,有的跟踪动物的踪迹沿路朝河边走去。
我们正准备放弃的时候,赛义杜在贮藏室后面喊起来:“我找到小偷了,他还朝我发火呢。” '我们跑过去看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条狗在咀嚼最后一点熏 肉。看到我们过来,狗狂吠起来,用后腿护住肉。
“你这狗东西。肉是我们的。”阿尔哈基从赛义杜手里拿过 木棍,追赶那条狗,狗带着最后一点熏肉跑进树丛不见了。赛义杜 甩了一下头,拿起水桶,沿路追去。我们跟在他后边,阿尔哈基手 里还拿着那根木棍。
那天下午,我们在树丛中搜寻可以吃的果子。走路时很少 说话。
晚上,我们停在路边休息。
“我应该杀了那条狗,”阿尔哈基仰面躺在地上,慢吞吞地说。
“为什么?”我问。
“是啊,为什么?那有什么用?”莫利巴坐起来。
“我就是想杀了它,就剩那么点食物,全让它吃了,”阿尔哈 基气呼呼地说。
“狗肉可好吃了,”穆萨说。
“我可不爱吃。而且也不好烧。”我对仰面躺在身边的穆萨说。
“这种事想起来都让我恶心。”朱玛吐了口唾沫。
“好吧。”穆萨站起来。
“他又要讲故事了。”阿尔哈甚叹了口气。
穆萨对阿尔哈基说:“是的,算不上故事。”他停顿了一下, 又说道:“我父亲曾给马来西亚人干过活。他说他们吃狗肉。所 以,要是阿尔哈基杀了那条狗,我倒想尝尝。这样,我再见到父亲 的话,就可以告诉他狗肉是什么味道了。他不会生我气的,因为我 吃狗肉有合适的理由,”穆萨说。
我们都沉默下来,想念自己的家人。穆萨的话引得我们所有 人去想那不愿想的事情。
叛匪进攻时,穆萨和父亲在马特卢章的家里。他的母亲到市 场买鱼去了,准备回来做晚饭,他和父亲跑到市场,找到了母亲,但 他们跑出镇子时,他的母亲不知怎么落在后面。他们跑到下一个 村停下来休息时,才发现她没跟上来。他父亲哭起来,让穆萨待在 原地,他回去找妻子。穆萨说他要跟父亲一起去。“不行,儿子, 在这里等着,我把你妈妈带回来。”父亲刚走,叛匪就打过来了, 穆萨逃了出来。从那以后,他一直颠沛流离。
叛匪打过来时,阿尔哈基正在河边取水。他跑回家,站在空空 的屋子前,喊他父母、两个哥哥和姐姐的名字。
科奈跟父母一起逃走,但两个姊妹和三个兄弟在混乱中走失 了。他和父母跟别人一起跳上一条船,渡过了章河。船划到河中 间,岸上的叛匪开始朝船上的人开枪。由于恐慌,船翻了。科奈快 速游到对岸。爬到岸上时,他看到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尖叫。叛匪看着这些在水里挣扎的人,哈哈大笑。他一路哭着跟幸存者来 到下游的一个村。有人告诉他,他父母走过去了。随后的几个月 中,为找父母,他一直在不停地赶路。
朱玛和莫利巴住得很近。他们的房子在叛匪进攻时被火箭弹 炸毁了。他们跑到码头去找经商的父母,可哪里都找不到。他们 跑到家人以前藏身的森林里,但他们也不在那里。
赛义杜全家在进攻时没能逃出镇子。他和父母、三个姐姐在 床底下藏了一夜。他的姐姐分别是十九、十七和十五岁。早晨叛 匪冲进来,发现了他父母和三个姐姐。他当时爬到顶棚上去取剩 下的大米,准备路上吃。赛义杜坐在顶棚上,屏住呼吸,听到姐姐 被强奸时的哭声。他父亲吼着让他们住手,其中一个用枪托打了 他。赛义杜的母亲哭起来,懊悔不该把她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遭 受如此野蛮的伤害。叛匪多次强奸他姐姐之后,把他家的财物席 卷一空,让他父母背着。三个姐姐也被他们带走了。
“直到今天,我还背负着父母和姐姐经历的苦难。叛匪走后, 我从顶棚上爬下来。眼里的泪水已凝固,人都站不住。觉得筋脉 被人从身体里抽走了。我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因为我无法不想起 那一天。我姐姐伤害过任何人吗?”赛义杜讲完后问道。那是在 无人村的一个夜晚。听他讲这个悲惨的故事,我牙齿发冷。我终 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
我们要继续走下去,”科奈伤心地说着,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们决定晚上行路,白天寻找食物,轮流睡觉。晚上,我们走, 月亮也走。它在厚厚的云层后面追赶我们,在黑暗的林间小路的 另一头等候我们。日出时,它会消失;到了夜里,它又回来,悬在路 的上空。几个夜晚之后,它暗淡起来。有时夜空中有流星快速划 过,还没等我们说出自己的愿望,就已经消失在黑夜中。过去在星 空下,是我听故事的时候,但现在星星坠落,互相剧烈碰撞,好像上 天在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月亮躲进了云彩,不愿看到正在发生的 一切。
一天下午,我们在一个无人村寻找食物的时候,一只乌鸦从天 而降。这只鸟并?没死,但飞不动了。我们觉得这很反常,但我们正 饥不择食。给鸟褪毛时,莫利巴问那天是几号。我们都想不起来 了。科奈打破了沉默。
“今天放假。”他大笑起来。“想星期几就星期几,”他又说。
“但今天不同于平常,今天很怪的。我觉得不吉利,”穆萨 说。“可能我们不应该吃这只鸟。”
“哎,如果鸟儿落地会带来诅咒或噩运的话r我们本来就已经 两样都占了。我要把它吃个精光。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科奈哼 起了小曲。
科奈哼完小曲,四周静得可怕。风停了,云和树纹丝不动,仿 佛它们都在等待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有时候夜会跟我们交流,但我们从来不去听。我们吃了那只 鸟之后,夜漆黑一团。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我们越走越黑。森林茂 密,我们走在林中小路上,但互相之间几乎看不到。我们手拉着手 不停地走,因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想停也停不下来。几 个小时之后,我们走到一座砖桥上。桥下的水静静的,像是睡着 了。刚要走到桥上去,就听到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朝我们走来。我 们松开手,藏到周围的树丛中。我和阿尔哈基、朱玛和赛义杜趴 在一起。
走过来三个人,穿着白衬衣。其中两个个头一般高,另外一个 矮些。他们把衣服夹在腋下,也是手拉手。他们走下桥来到我们 藏身的地方时,停下了脚步,好像觉察到我们的存在。他们哼哼唧 唧说了些什么,但很难听清楚,因为那声音像蜜蜂,鼻孔好像堵 了。说完话,俩高个子开始拖那个矮个子。一个人想往我们去的 方向走,另一个想往相反的方向走。听到他们争吵,我心跳更快 了,我想看清他们的脸,但天太黑了。大约一分钟后,他们决定朝 我们来的方向走。
我们花了好一会儿才从树丛中站起来,个个都气喘吁吁,说不 出话。科奈小声叫每个人的名字。但叫到赛义杜时,没人答应。 我们在树丛中搜索了一阵,发现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们使劲摇 他,喊他,但他还是没有声息。阿尔哈基和朱玛哭起来。我和科奈 把赛义杜拖到路上,坐在他身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们在那 里静静地坐了一夜,我的手抖个不停。我要思考未来怎么办,但头昏昏沉沉。记不清是谁小声说,“可能是我们吃了那只鸟的原 故。”我的旅伴都哭起来,但我哭不出來。我坐在那里,盯着天?? ??
空,像在寻觅什么。
从黑夜到白天的转变没有渐进的过程。黑夜谢幕,白昼即来, 把亮光洒到我们身上。我们坐在路中央,赛义杜仍然没动静。他 的前额上还有汗溃,嘴巴半张着。我把手靠近他的鼻子试了试呼 吸。大家站起来,我把手收回来时,他们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清楚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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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把手放在头上。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希望听到点 别的,我们知道那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只是我们害怕接受。
“现在怎么办?”莫利巴问。
“不能老在这儿站着,”穆萨说。
“我们得把他弄到下一个村子去,不管多远,”科奈慢慢地 说。“帮我把他扶起来,”他又说。
我们扶着赛.义杜站起来,科奈背着他过了桥。.静静的河水开 始哗啦啦地流过岩石和棕榈树。我们刚过桥,赛义杜咳起来。科 奈放他下来,我们都围在他身边。他呕吐了一会儿,擦净嘴,说: “昨晚遇上鬼了。我认识他们。”
我们一致同意。
“他们一说话,我就晕了过去。”他想起来,我们扶着他。
“我了。我们走吧。”他把我们推开。
“你死里逃生,脾气还不小呢,”穆萨说。
我们都笑了,又开始走路。我的双手又抖了,这次不知道是什 么原因。那天天色昏暗,一路上我们不停地问赛义杜感觉怎 么样。
中午过后我们才到达一个人气旺盛的村子。战争期间还这么 熙熙攘攘,真让人吃惊。这是我们见过的最大的村庄。听声音像 个吵闹的集市。有人奏乐,有人跳舞,小孩子到处乱跑。熟悉的味 道散发出来,那是棕榈油煎木薯叶的香味。
我们穿过村子,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这时碰到几张熟悉 的面孔。有人迟疑地跟我们招手。我们在一棵芒果树下找到一根 木头,坐了下来。一个并不认识的女人走过来,坐在我们对面。
“你,”她指着我说,“我认识。”
我不认识她,但她肯定地说认识我家人,也认识我。她告诉我 朱尼尔几个星期前来这村里找过我,她还在邻村看到了我父母和 小弟弟,离这儿有两天的路程。她指给我们方向,最后说那个村里 从马特卢章和塞拉鲁提尔矿区来的人很多。你们所有人都可能找 到家人或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她站起来,离开时跟着苏库斯音乐跳起了舞。我们都欢笑起 来。我想马上动身,但大家决定在村里过一夜。而且赛义杜需要 休息、虽然他自己说已经好了。令我高兴的是,父母、哥哥和弟弟 都在一起。可能母亲和父亲又走到一起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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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河里去游泳,在水里玩捉迷藏。在河边上边跑边喊 “Cocoo”表示游戏开始。大家都很欢快。
那天夜里我们偷了一锅米饭和木薯叶。在村边的咖啡树下吃 完后,洗净了锅,还了回去。我们无处睡觉,就选了一所房子的露 台。那家人都已进了屋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伙伴们刚打起呼噜,我的手就抖起 来。我感觉要出大事。村里的狗跑来跑去,叫个不停。
阿尔哈基醒过来,坐在我身边。“狗把我吵醒了,”他说。
“我压裉儿就没睡着我回答说。
“可能你是想见家人,心情迫切。”他笑着说。“我 也想。”
阿尔哈基站起来。“你不觉得奇怪吗,狗怎么这样叫?”
一条狗朝我们坐的露台走过来,疯狂地叫。另外几条狗也跟 着一起叫。那叫声让我心里感到阵阵刺痛。
“是啊,他们的叫声很有人性,”我说。
“我也正这样想呢。”阿尔哈基打了个哈欠。“我想,狗能 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肯定要出事了。”他坐下去。
我们不再说话,凝视着夜色出神。狗的叫声一夜未停。有一 条狗到天大亮了还在叫。孩子的哭声接替了狗叫。人们开始起 床,我们得把露台腾出来。我和阿尔哈基动手叫醒伙伴们。他推 了推赛义杜1赛义杜没动弹。
“起来了,我们得走了。”他用力推赛义杜,因为我们听到房主人已经准备出门了。
' “赛义杜,赛义杜,”科奈耐心地喊他。“可能他又昏过去 了,”他说。
一个男人走出来,跟我们打招呼。他提着一小桶水,从他脸上 的笑容可以看出,他早就知道我们在露台上。
“这样可以激醒他。”男子把桶里的水洒一些在赛义杜身上。
赛义杜还是没动。他趴着,脸埋在土里。两只苍白的手掌朝 上张开着。男子把他翻过身,摸摸脉搏。赛义杜的前额皱皱的,还 有汗。嘴巴微张着,从眼角到腮边的泪痕已经干了。
“你们在村里有认识的人吗?”男子问。
我们都摇头说没有。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放下水桶,两手抱 着头。
“谁年纪最大?”他问,眼睛看着阿尔哈基。
科奈举起手来。他们俩走出露台,男子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些 什么。科奈俯在男子肩头哭起来。这时我们才确定赛义杜已经离 开了我们。大家都哭起来,但我哭不出声。我觉得头晕,眼睛里泪 汪汪的,两只手又开始抖了。我觉得胃里有些热,心跳得很慢,但 很沉重。男子和科奈离开了,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人,抬着一副担 架。他们把赛义杜放到担架上,让我们跟在后面。
赛义杜的尸体当天就清洗干净,准备下葬。用白布包裹着放 进一口木棺材,棺材放在我们在他露台上睡觉的那名男子家的客厅里。
“你们当中哪个是他的家人?” 一个肌肉发达的高个男子问 道。他负责村里的葬礼。我们都摇头。我感觉我们像在拒绝赛义 杜,我们的好朋友、好旅伴。他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但那男子要的 是一位真正的家庭成员来同意举办葬礼。
“你们谁认识他的家人吗?”那男人看着我们。
“我认识。”科奈举起手。
那男人把他叫过去,到棺材另一边。两人交谈起来。我看到 那男子用右手做着复杂的手势,想推测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左手 搭在科奈肩上。科奈的嘴唇动了一会儿,又不停地点头,直到谈话 结束。
科奈走回来,和我们一起坐在为葬礼准备的凳子上。参加葬 礼的只有我们几个,还有我们露宿的那家的男人。村里其他的人 都默默地坐在自家露台上。我们去墓园的时候路过了,他们便起 立致意。
我不相信赛义杜真的离我们而去。我一直觉得他只不过是暂 时昏迷,很快就会醒过来。直到他裹着白布被下放到那个坑里,掘 墓人开始铲土掩埋他时,我才幡然醒悟.,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留下 来的只是一个记忆。我们喉咙疼痛,喘不过气来,我张大了嘴。此 前问过我们谁是赛义杜家人的那个男人开始诵经。这时我才开始 哭泣。眼泪滴到地上,被夏天的尘土吸干。抬赛义杜的人在坟墓 周围放置石块,护住土丘。
下葬后,墓园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四周都是土丘。土丘上 有标记的没有几个。其他的都是无名墓。赛义杜刚刚加入进来。 我们在墓园待了几个小时,好像有所期待。但我们年纪尚小—— 除科奈外都不超过十三岁,科奈比我们大三岁——感情尚处于混 沌状态。我也不理解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这种困感使我头痛腹 胀。傍晚我们离开了墓园。村里很安静。我们坐在刚进村时坐过 的那根圆木上。没有一个人想到露台上去睡觉。科奈跟我们解释 说,赛义杜必须下葬,因为村里有个风俗,死人不能过夜。如果不 安葬,就只能把赛义杜抬出村子。科奈的话大家都没有反应。他 停下不说了,狗又叫起来。狗叫一夜未停,让人焦躁不安。
我们在村里走来走去。人们大多数没入睡,狗吠的间歇可以 听到他们喁喁低语。我记得几个星期前,赛义杜说旅途中每天他 的身体都在部分死去。我们从刀斧渔叉的袭击中死里逃生的那天 夜里,他说那些奇怪的话时,可能他的身体已经全部死去了。想到 这些,我的手脚又开始颤抖,一夜未停。我很担心,不住喊同伴的 名字,这样他们就不会睡过去。我很怕他们一睡不起。凌晨时,科 奈告诉我们日出时起程,去下一个村子,“我受不了那狗叫声,吓 死我了,”他说。
早晨我们向帮我们安葬赛义杜的人表示感谢。“你们要永远 记住他埋葬的地方,” 一个人说。我点头,但我知道回到这个村的 可能性十分渺茫,因为未来由不得我们。我们只知道设法活 下去。
我们离开村子时,所有村民都列队送我们走。我被吓坏了,因 为这个场面让我想起了我们跟在赛义杜的遗体后面穿过村子的情 景。我们经过村边的墓园,走上通往我们希望与家人团聚的村庄 的那条路。阳光洒在墓地上,一阵微风吹过,环绕墓穴的树木摇曳 着。我感觉脊背上剌骨的寒意,像有人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村子 里一缕炊烟升上天空。我一直看着那烟柱渐渐散去。我们与朋友 永别了,或者如外婆所说,“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短暂旅程结束 了。”而我们还要走下去。
我们离开时都哭了。雄鸡的晨鸣已经结束,村里显得更加寂 静。这寂静似乎在问,下一个离开我们的会是谁?我们互相注视 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在我们的眼睛里。我们走得很快,好像要追赶 白天的脚步,害怕黑夜的降临会翻开我们生命中无常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