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肚子饿得慌,喝水都觉得痛,胃肠都在痉挛,仿佛有个怪 物在腹中吞食。嘴唇干裂了,关节痛得使不上劲。摸一摸身体两 侧,两排肋骨已凸出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我 们洗劫了一个木薯园,但不够吃多长时间。鸟啊兔啊等动物已经 见不到踪影了。我们心浮气躁,坐下来时互相离得远远的,好像凑 在一起会加重饥饿。
一天傍晚,我们竟然抢劫了一个拿着两个煮熟的玉米棒的小 男孩。他大概五岁,两只手抓着玉米棒,啃了这只又啃那只,吃得 津津有味。我们互相之间没通气,甚至都没有使眼色,就不约而同 地朝男孩冲过去。转眼之间,玉米已经抢到手中。我们六个人分 而食之,小男孩哭着跑去找父母。男孩的父母并没有为这事找我 们麻烦。我想他们知道,如果不是饿到极点,六个男孩子也不会为 两个玉米棒去抢劫他们儿子。那天晚上,小男孩的妈妈给我们每 人一个玉米棒。我觉得有点内疚,但在那种处境下,是没有多少时间去悔过的。
我们不知道那个村子叫什么名,也不愿意费心去问,因为正穷 于应付每天的难题。我们不知道其他村镇的名字,也不知道怎样 去,于是饥肠辘辘的我们又一次返回了马特卢章。这样做很危险, 但我们太饿,顾不上那么多了。时值盛夏旱季,草地一片枯黄。葱 郁的树林把草地遮盖了。
我们排成一队,走在草地上,衬衫搭在肩上或头上。突然三个 叛匪从干草后站起来,用枪对准了走在最前面的吉布里亚。他们 拉起枪栓,其中一个把枪口对着吉布里亚的下巴。“瞧他吓得那 个熊样,” 一个叛匪笑嘻嘻地对他的同伴说。另外两人走过我身 边,我把头低下来,免得眼光跟他们相遇。年纪小一些的那个人用 带鞘的刺刀把我的头顶起来。他凶狠地盯着我,把刺刀从鞘中抽 出来,装到枪管上。这些叛匪年龄都不超过二十一岁。他们押着 我们回到我们路过的一个村子。其中一个穿无袖军用衬衫和牛仔 裤,头上扎着红布条。另外两个穿着牛仔服,戴着棒球帽,帽舌朝 后,脚上是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三人的手臂上都戴了许多款式 各异的手表。这些东西都是从别人身上或者是从住宅、商店里抢 来的。
一路上叛匪讲了很多话,但没有一句是友好的。我没去听他 们讲些什么,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死。我尽力让自己不要昏 过去。
32
快到村口时,两名叛匪跑到前面去了。我心里想,我们是六个 人对一个叛匪。但他手上有一支半自动步枪,身上还缠着一条长 长的子弹袋。他让我们分成两队,每队三人,双手抱头。他走在后 面,用枪指着我们的脑袋。他说:“如果你们有一个人乱动,我就 把你们统统杀死。喘气声小点,否则就要你们的命。”说完,他哈 哈大笑,笑声回荡在远处的森林里。我祈祷我的伙伴和哥哥不会 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甚至不要挠痒痒。我后背上阵阵发热,像是 要随时挨上一颗子弹。
我们来到林子里。两名跑在前面的叛匪把当地所有人都集合 了起来。大概有十五个人,多数是小男孩,有几个女孩和大人。我 们被赶到林边一所房子的大院里。天黑了,叛匪拿出他们的大手 电筒放在米臼上,这样每个人他们都看得到。我们在枪口下站着 的时候,听到有一个从马特卢章逃出来的老人从吱吱呀呀的桥上 走过来。我们看到最小的那个叛匪朝老人走过去,在桥头等着。 老人一过桥就被枪顶着押到我们面前。这位老人大概六十多岁, 身体很虚弱。由于饥饿加恐惧,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叛匪把老 人推倒在地,用枪口指着他,让他爬起来。老人两腿颤巍巍地站起 来。叛匪笑起来,还用枪逼我们和他们一起笑。我大笑一声,但心 中却在哭,手和腿都在颤抖。我用力握紧拳头,但这样抖得更厉 害。所有的囚徒站在枪口下观望着,叛匪上前去讯问老人。
“你为什么要离开马特卢章?” 一个叛匪一边问一边检查刺 刀。他用手量了一下刺刀的长度,然后抵在老人的脖子上。
“这刀正合适。”他做了个用刺刀刺穿老人脖子的手势。
“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他前额上的青筋突露出来,两只 血红的眼睛盯着老人颤抖的脸。老人的眼皮不停地跳。战争发生 之前,年轻人是不敢这样粗鲁地与长辈讲话的。在我们长大成人 的文化中,要求每个人以礼相待,特别是年轻人。年轻人要尊敬年 长的人和周围所有的人。
“我离开镇子是要找家人,”老人费力地喘息着,战战兢兢地 说。持半自动步枪的人刚才倚着树吸烟,这时气急败坏地走到老 人面前,用枪指着老人的下身。
“你离开马特卢章是因为你不欢迎我们。”他把枪对准老人 的额头,接着说,“你离开是因为你反对我们自由战士的事业。对 不对?”
老人紧紧地闭上眼睛抽泣起来。
我心里想,这算哪门子事业?我那时仅有的自由就是思想。 我用心思考,这个他们发现不了。在讯问进行的过程+,有一名叛 匪在村里的墙上到处涂上RUF三个字母。他算得上是我见过的 最蹩脚的油漆匠了。我想他连字母也不认得,只是勉强知道R、 U和F的模样。写完之后,他走过去把枪对着老人的脑袋。
“你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老人此时已说不出话来。他 嘴唇抖得厉害,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叛匪扣动了扳机。只见一 道火光闪电般从枪口射出来。我低下头,两腿发抖,心跳得又重又 响。当我转头看时,老人像狗咬尾巴似的转个不停,嘴里喊着:“我的头!我的脑子!”引得叛匪大笑。最后,他停下来,双手缓 慢地捂住脸,就像一个人不愿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喊道:“我 能看见!我能听见!”然后就昏了过去。原来叛匪并没杀他,而是 在他脑袋边上放了一枪。老人的反应让他们乐不可支。
这时叛匪又转向我们,宣布将从我们当中选出几个招为新兵, 这是他们出来巡逻的唯一目的。他们命令所有人排成一队,不论 男女老幼,连比我小的人也在内。他们从排头走到排尾,跟每个人 的目光对视。最先选中的是卡利鲁,然后是我,又选了另外几个。 被选中的人要站到另一排,与前一排的人面对面。朱尼尔没被选 中,与他面对面站着的我即将变成一个叛乱者。我看着他,但他的 目光避开了,低下头去。似乎我们现在已经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 我们之间的联系从此一刀两断。幸运的是,叛匪不知为什么改变 了主意,又重新挑选。其中一个说他们选错了人,选中的人多数都 在打哆嗦,简直像些娘儿们。
“我们招的是强人,不是胆小鬼。”叛匪又让我们回到另一 队人当中去。朱尼尔挤到我身边,轻轻地捅捅我。我抬头看着他, 他点点头,摸摸我的脑袋。
“站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挑选,” 一个叛匪尖声说。朱尼尔停 下不摸我的头了。这一次,朱尼尔被挑中了。其他人不需要了,他 们押着我们去往河边,被选中的人在后面跟着。
一个叛匪朝我们挥了一下手,说:“为了让你们入道,我们要 当着你们的面把这些人统统杀死。为了让你们看到血腥,让你们强悍起来,我们不得不这么做。这些人,你们再也见不到了,除非 你们相信还有下辈子。”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哈哈大笑。
我转身去看朱尼尔,他的眼睛红红的,强忍着泪水。他紧握着 拳头,想让手不发抖。我轻声哭起来,突然间感到一阵暈眩。一个 被选中的人呕吐起来。叛匪一枪托打在他脸上,将他推到我们这 群人当中。我们继续向前走,男孩的脸一直在流血。
“别担心,伙计们,下面就轮到你们挨宰了,”另一个叛匪说 着大笑起来。
来到河边,他们命令我们跪下,双手抱住后脑勺。突然,离村 子不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响亮的枪声。两名叛匪就近跑到树后面躲 起来;另一名趴到地上,枪瞄着枪声传来的方向。
“你觉得他们会……”又传来几声枪响,打断了趴着的叛匪 的话。叛匪开始还击。大家见机一哄而散,跑进树丛逃命。叛匪 看到我们跑了,朝我们身后射击。我以最快的速度跳到树林深处, 趴在一个树桩后面。我听到枪声近了,又往树丛深处爬。一粒子 弹打在我头上的树干上,落在我身边的地上。我停下来,屏住呼 吸。从我趴的地方可以看到子弹的红光穿过树林,进人夜空。我 心跳得咚咚响,喘着粗气。我捂住鼻子,控制住呼吸。
有些人被抓住了,我听到他们被打,痛得哇哇叫。一个妇女的 尖厉哭叫声在树林里回响,我觉得她的哭声中透出的恐惧刺穿了 我的神经,让我牙齿酸痛。我又往树林中爬了一段路,在一棵树下 找了个地方躺下来,几个小时没挪窝。叛匪还在村子里,又是大骂,又是打枪。有一阵,他们装作已经离去,有个逃走的人回到村 子里。他被抓住了,我听见他挨了打。几分钟后,几声枪响,一股 浓烟直冲天空。森林被村子里的火光照得通亮。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叛匪的枪声终于平息下来。我正躺在 树下思考下一步该干什么,听到身后有低微的说话声D开始我很 害怕,后来听出来是朱尼尔和朋友们的声音。他们竟然也朝同一 个方向跑出来。我还有点迟疑,没有喊他们,想等到弄清确定无疑 是他们再说。我听到朱尼尔小声说:“我看他们已经走了。”千 真万确是他们,我脱口而出:“朱尼尔,塔洛伊,卡洛科,吉布里亚, 卡利鲁,是你们吗?”我说得很快。他们静了下来。“朱尼尔,你 听见我说话了吗?”我又叫了一声。“是的,我们在这根烂木头这 里,”他回答说。他们把我领过去。后来,我们爬到村边的路上。 一找到路,我们就朝着曾在那里挨饿多时的村子走去。朱尼尔和 我相视而笑。从我面对死亡的时候直到此时,他终于笑出来。
那天行路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知道自 己在走路,但脚接触地面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们回到村里,围着火堆坐到天亮,一句话都没说。每个人都 像进人了另一个世界,沉思着什么。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开始说 话,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让我们对人生和所处的时代有了新的 感悟。我们决定第二天离开村子,到一个更安全、更遥远的地方 去。我们不知道走向何方,甚至不知道怎样找到一个安全之地,但我们决心找到这样一个地方。那天,我们把衣服洗了。没有肥皂, 只是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拿出去晒在阳光下,光着身子在树林里等 着衣服晾干。我们约定第二天一早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