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张作霖走路蹒跚踉跄,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憔悴万分。显然昨晚从町野嘴里得知山本来京的真相后,已经让他承受了巨大压力,但看在山本等人的眼里,倒以为町野说得不错,张作霖确实身体不太舒服。
见张作霖出来,町野稍微松了口气,赶紧把山本介绍给他:“这是山本,满铁总裁。”山本嘴里说着“啊”,抢先向张作霖伸出手来。张作霖见状,无可奈何地伸出手与山本握了握,但握手时却连对方的正脸都没瞧,然后也只说了声:“请坐。”
宾主落座后,町野对山本说:“把你所要求的文件拿出来。”山本一怔,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大对头,因为如果町野已经把事情完全搞定,第一个程序应该不会再是拿文件和提要求。
尽管心里感到疑惑,但山本还是一面嘴里应承着“啊”,一面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呈递给张作霖:“张先生,我们对于‘打架’来个结束。”
山本所说的“打架”是指北京政府拒绝芳泽“满蒙五路”的要求后,双方外交部门之间出现的争执。町野此时很紧张,他生怕张作霖听了再度大光其火,给山本也来个拂袖而去。他叮嘱站在一旁负责翻译的江藤,必须好好地把山本的意思翻译给张作霖听。江藤小心翼翼地翻译道:“中日‘打架’告一段落,现在要互相携手,言归于好。”
张作霖并没有动怒,不过也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看着地面。町野常在张作霖身边,从对方的表情动作中看出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似乎已经想通了什么,于是他忙凑上前去问张作霖:“怎么样?”张作霖答了一个字:“行。”说这话时,依旧没有看町野的脸。
町野转忧为喜,接着再问:“这要叫谁来做?”张作霖小声说:“杨参谋长。”
“好,请杨参谋长……您身体不舒服,请休息。”
“啊,啊。”张作霖嘴里哼哼着,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走进了里屋。
杨宇霆很快就来了。町野拿着山本取出的文件对他说:“刚才山本总裁提出这个要求,大元帅已经同意,并指定你杨宇霆来办,所以请你照办。”
杨宇霆不像张作霖那样对文件漫不经心,他看得很仔细,看完以后才问町野:“五条都要办吗?”
“是的。”
“你同意了?”
杨宇霆果然是个外交场上的厉害角色,此言一出,就足以把町野窘得面红耳赤。因为他分明是在用话对町野进行敲打——别忘了你可是大帅雇的私人顾问,别忘了大帅对你有多么信任和器重,在这件事上,你起码得有个中立立场吧!
町野急忙张口结舌地进行分辩:“不是同意不同意,而是日本要做。”此后他就不好再插嘴了,谈判变成了单打独斗,也就是杨宇霆和山本之间的较量。
杨宇霆对山本说:“我不干。山本先生,日本太那个了,到别人地方架设借款铁路,还要百分之十八的利息!且不说我国有赤字,就是这五条铁路对我国也并无建设的必要。日本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张作霖用来回绝日本人的办法,一般只有赖和拖,杨宇霆是有学问的人,他除了会配合着张作霖来互相踢皮球外,还知道如何讨价还价,或者让对方知难而退,或者增加己方所能得到的筹码和利益。
山本是常年出入于政坛的老妖精,马上就明白了谈判对手也是个人精,若不认真一点,在谈判桌上是讨不到分毫便宜的。他突然大声对杨宇霆的话表示赞同,说:“同感。”
杨宇霆被他吓了一跳:“什么?同感?为你们的需要敷设铁路,还要拿利息,这是什么道理?”
山本解释说他认为杨宇霆言之有理,“精神上是同感”,不过“满铁没钱,如果向日本银行贷款,也得付五分二厘的利息,而且这些铁路是不会赔钱的,所以这种利息是妥当的”。
杨宇霆当然没有这么好打发,最后商定下来,借款利息不变,但日方需要额外付给中方五百万元“筹备费”,另外,作为交换条件,日方同意东北方面自行修筑吉海铁路(最早的“满蒙五路”中所设计的一条线路)。
这就是“山本条太郎—张作霖协约”,协约的最后一条规定:“本协约签字后尚须两国政府的代表正式签字。”除了需要两国代表正式签字外,满铁与中国铁路部门签订具体的“承建合同”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所以它只是一份草案。
具体条款已经商量好了,只待张作霖本人同意。1927年10月14日,协约达成的第四天,町野、江藤直接要求张作霖在协约上签字,但没有被接受。次日,两人又去找张作霖,张作霖被缠不过,便在上面写了个“阅”字。这个“阅”被日方当成了张作霖已经“同意”的证据,但实际上,它和以前张郭战争中的“两个图章”、在“满蒙铁路计划”上圈线路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张作霖用于打马虎眼的招数。
从张杨交涉的整个过程可以看出,张作霖在经历一晚上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一定已与杨宇霆进行了事先的沟通和谋划。如同日方设计“内科方法”和“外科方法”一样,他们也准备了两套方案:一套是最好的打算,能拖则拖,能赖则赖;另一套是最坏的打算,实在拖或者赖不过去,就尽可能讨价还价,以确保己方不会吃太多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