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的感觉不是热闹,却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不可以有什么联想,那里的炊烟人家将如何作我隐身之处,亦竟无从安排。人世于我的亲情如此分明,却毫无狎玩姑息,我不禁微有凄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
我离开虹口,是青芸来接,至爱玲处一宿,没有叫儿女来见。翌日即转杭州,渡过钱塘江,不再回头。我只带一两金子,一只包袱,里边换洗的衣裳,青芸为我赶织了一件毛线衫,路上好穿。训德的一张照片亦交给青芸收好,随身不带。出亡真是大事,我连没有什么话要嘱咐青芸,青芸最知我心,她亦不愁不惧不凄凉。惟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她是平时亦使我惊。洛神赋里有翩若惊鸿,西厢记里有惊艳,《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吃了一大惊,及史记里韩信拜将,一军皆惊,还有天际乌云帖里的陇上巢空岁月惊,我从爱玲才晓得人世真是这样的令人惊。但我当然是个蛮横无理的人,愈是对爱玲如此。
渡过钱塘江,在西兴公路坐绍萧公共汽车,与小贩工匠村人村妇坐一起,看他们这样的活泼新鲜,人世一切都真实,我不觉坐得更端正起来。是因为敬。是因为我有忧患。赤壁赋里“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愀然亦感情不荡逸,却容态更加端正起来,我小时只知顺口读过,现在才晓得他的好。
我走后不过十天,京沪各地即开始逮捕审判汉奸。沦陷期间上海有只流行歌,听了要失笑,开头的两句是:
花儿你为什么开,鸟儿你为什么唱。
但也不过是这样问问,并不一定要答案,这问的人可真有春天的烂漫。现在抗战胜利,上海人一团高兴,重庆回来的却说你们没有功劳,为什么开?为什么唱?你们还有罪呢!本来可以是只歌的,也变了是法庭的问话。本来人事亦有必定要问明究竟,褒贬落实的,像孔子作春秋,可是他们的亦非春秋大义,而是来了神道对世人的审判,行使起原子炸弹那样的,旧约里耶和华那样的超自然的大威力,要有生之伦都惊吓,地面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