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我才刚过四十岁,我不想等到五十岁的时候才
发现我用一把咖啡匙量走了我该死的人生 。160
——《名人百态》
史提格:我在《名人百态》开拍之前就读了它的剧本,还为摄影师斯文·尼夫基斯特翻译成了瑞典语。这是我唯一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接触你的作品。在看了最后的成片之后,我忍不住惊讶于这部电影竟如此忠实于剧本,因为之前你在谈话中说过你在台词方面赋予演员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但《名人百态》非常忠实于你的剧本。我原本想象剧本中的某些场景可能会以不同的次序呈现,但整部电影无论从结构还是从分镜头都非常忠实于你的剧本。你的电影都是这么接近原始剧本吗?
伍迪:不,有时并非如此。《名人百态》相对来说更接近剧本,一个原因可能是主角由肯尼思·布拉纳饰演,而非我本人。如果是我演的话,我对台词可能会更随意,但他非常尊重我的创作。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我对结构其实是非常保守的,他们认为我的大多数电影都是松散的。在我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人们大概会想:“噢,《傻瓜入狱记》和《香蕉》是那么疯狂的电影!这个叫艾伦的如果懂得结构这东西的话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导演。”他们没有意识到我的电影实际上都是结构紧密的。我记得赫伯特·罗斯在执导《呆头鹅》的时候曾经想加一些东西到电影里,我说“好的”。但后来他打电话来说:“我不得不把那些加入的东西撤掉,因为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有着如此严谨的结构。”当你想象这些场景以另一种次序呈现的时候,你会发现效果就没有那么好,看起来碎片式的电影其实有着真正的结构。
史提格:但在《名人百态》中有两个例外,其中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场景是朱迪·戴维斯饰演的罗宾去向妓女请教性爱技巧。这场戏在你的原始剧本中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场景,我记得出现了三四个妓女,罗宾先去拜访了一个妓女,然后又去拜访另一个,之后是和一群女人在一起的场景。
伍迪:那些场景加在一起太长了,但我的确全都拍了。
史提格:另一个从剧本中删掉的场景在我看来是非常关键的,那是在接近尾声的部分,李被邀请到老同学马丁·莫尔斯家中做客,后者在同学聚会的那场戏中就已经出现过。莫尔斯想和李探讨“人心”,他痛苦地表示自己和妻子“虽然身为人类学教授,却为人性的不断丧失而感到绝望”。他表达了自己对正变得越来越廉价、虚伪和邪恶的文化的绝望,并声称他和妻子已经达成了一项自杀契约,三个小时前她已在公寓中自杀身亡,而现在他却不敢履行自己的那一份职责,于是问李他应该怎么做。
伍迪:我的确拍了这场戏,但感觉怎么也不对。我还是希望能在未来呈现这场戏,也许是在另一部电影或是舞台剧中。我不想放弃它,因为我觉得这场戏很不错。
史提格:没错。这场戏很残酷,但感情真挚,非常具有感染力。
伍迪:整部电影为它停了下来。而且这场戏很长,打断了整个节奏,所以被我剪掉了。但那是一个很好的桥段。
史提格:我认为这场戏可以象征某种道德上的纠正,正如你在其他电影中所做的那样。
伍迪:没错,写剧本的时候我也觉得这场戏放在这儿应该不错,但在实际拍摄的时候我感到整个故事一直在不断推进,而这场戏一出现就破坏了这种节奏,因为它太长了,我没法处理。
史提格:为什么想到要把《名人百态》拍成黑白的?
伍迪:我喜欢偶尔拍一部黑白电影,因为我喜欢漂亮的黑白摄影。纽约的街道拍成黑白的感觉非常好,于是我想到既然这么多年没有拍黑白电影了,不如拍一次。我只是觉得黑白的视觉效果不错。
史提格:不是因为你想赋予电影一种更纪录片式的风格吗?
伍迪:不,仅仅只是出于审美上的考虑。
史提格:看《名人百态》的时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
伍迪:那真是我的荣幸。
史提格:你没有发现这两部影片的相似之处吗?主角都是记者,喜欢带着刚认识或是想引诱的女人穿梭于各种社交场合。那场被你剪掉的自杀场景也让我想到《甜蜜的生活》中阿兰·盖音饰演的知识分子作家,他在一场关于人生无意义的讨论之后自杀了。
伍迪: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费里尼。我与费里尼的区别也许在于我是一名喜剧导演。费里尼当然不乏喜剧性,但《甜蜜的生活》是一部严肃的电影,他的电影可以在那些沉重的段落停下来,观众并不会介意。但我的节奏更快,如果我放慢这种节奏,也许就能拍那样的场景,但一旦节奏已经事先确定,整个电影就得按照这种节奏不断推进,我没法让它停下来。
史提格:《甜蜜的生活》表达了费里尼对50年代末期至60年代早期欧洲某些大城市——不只是意大利——的都市生活的一种批判,《名人百态》是否也有同样的意图?你也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对90年代末期的纽约表达一种类似的观点吗?
伍迪: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是我意识到一股席卷纽约乃至全美的名人现象。仿佛每个人都成了名人,医生、牧师、大厨、妓女,全都一夜成名。我们的文化中充满了名人和各种享有特权的人。所以我想拍一部这样的电影,表现各种各样的名人,以及这个叫罗宾的女人如何从一个死气沉沉的家庭主妇和教师,变成一个家喻户晓的名人。这就是我拍这部电影的初衷:表现这种名人文化。我并没有多大的偏见,我只是想记录这种人人都崇拜名人的文化现象。这就是我的意图,至于我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一初衷,我并没有把握,但至少我尝试过了。
史提格:当代社会显然非常推崇这种一夜成名的现象,那些未经检验、仅仅凭借肥皂剧一夜成名的演员可以说验证了安迪·沃霍尔161那则著名的每个人都能出名十五分钟的预言。
伍迪:《名人百态》中有一个场景,乔·曼特纳的母亲在谈到一个曾经当过人质的家伙时问道:“他们凭什么成名?就因为被绑架了?为什么他们是名人?”他们被绑架了,这是件糟糕的事情,但突然之间他们又开始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学校?我认为安迪·沃霍尔那句每个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钟听起来不错,但事实并非如此,两亿美国人中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能出名,而不是每个人,正因为如此名人的地位才那么万人瞩目、令人垂涎。但美国文化中的名人实在多得有些泛滥成灾了。
史提格:电影的开头有一场戏是李和妻子罗宾在车里争吵。他告诉她,他想离婚,她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和愤怒。你在原始剧本中提到接下来的情节有如下几种可能:他们去了中央公园,或是去了海港,或是去了特里贝克的一条小巷,或是去了红灯区。你最后是如何做出决定的?
伍迪:这就是身兼编剧和导演的好处。如果剧本由另外的人来写,他就必须把细节描写得非常细致,但我只需记上一笔,然后和桑托一起讨论应该在哪里取景。比如,中央公园的戏份是不是太多了?然后桑托或是别人会说“我知道一个你从没用过的好地方,就在特里贝克”,或者提议“他们可以在哈莱姆区162看烟花”。我只需表达一个大致的想法,但如果导演不是我的话,我列举再多的地名也仅仅只是列举罢了,会被别人改掉。
史提格:你会和摄影师一起去勘景吧?
伍迪:当然,但桑托和我会事先决定好地点,然后再把地点告诉摄影师,看他是否喜欢这个地方,如果他认为这个地方不适合做片场,我们就从候选名单上排除掉。
史提格:李和罗宾离婚后的人生轨迹非常具有讽刺意味,李这个野心家的事业一路下滑,而一向焦虑不安的罗宾却蒸蒸日上。然而当他们最终在戏中戏的开幕之夜相遇的时候却有一种和解的感觉,整部影片在一个非常乐观的基调中结束。
伍迪:没错。他们离婚后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电影放映会上,罗宾的反应非常惊慌失措。但一年之后重逢的时候,她的反应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不再紧张失措了,因为她婚姻美满,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名人,于是能够非常从容地面对他,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躲在桌子底下,我希望表现她这种自信的转变。
史提格:同学聚会的那场戏非常有意思,你有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
伍迪:没有,那肯定非常令人沮丧。
史提格:李参加同学聚会似乎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和成就,想借此获得老同学的赞赏。
伍迪:这是大多数人出席那种场合的目的,攀比彼此在生活和事业方面的成就。小有成就的人想趁此机会炫耀一番。我相信毫无成就的人是不会去参加那种聚会的,参加的人通常都自我感觉良好。
史提格:也许都抱着自己比别人更成功的期望?
伍迪:是的,为了满足比较心理。
史提格:你怎么会想到让肯尼思·布拉纳饰演主角?
伍迪:我太老了,不适合这个角色,所以想找一个既年轻又有幽默天赋的演员,这样的演员并不多见,而肯尼思显然是其中之一。我唯一的担忧是他能否说美国口音,他显然没问题,于是就请他来演了。
史提格:我非常欣赏肯尼思·布拉纳,但他的表演在某种程度上秉承了英国典型的那种适用于舞台而非电影的表演传统。劳伦斯·奥利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们的演技固然无可挑剔,但我在观看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一个黑影站在演员边上,说着:“看我演得多棒?”
伍迪:有时候我也会有你说的这种感觉,但对于肯尼思、阿尔伯特·芬尼或是伊安·霍姆这样的演员我不会有这种顾虑。像奥列弗,还有老一辈的演员比如吉尔古德163或是理查森164,我有时的确会有这种感觉,因为那一代演员的乐趣之一就是向观众展示无与伦比的演技。但肯尼思身上完全没有这种痕迹,他更接近普通人,那种在街头或是酒吧里常见的人物,没有杰克·尼科尔森和罗伯特·德尼罗身上的枪手气质。他正是我一直在找的那种演员,一个真实的人,而非牛仔或英雄。他的形象非常具有说服力,在这部电影中不乏幽默的气质。我一直非常欣赏他,而且我认为他和芬尼这一类演员已经摆脱了你提到的老一代英国演员身上的那种痕迹。
史提格:亚利克·基尼斯作为老一代英国演员,在早期也出演过许多杰出的喜剧,你觉得他怎么样?
伍迪: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他身上也有某种耀眼的东西,不像一个平凡的人。他最出色的表演是在《鼓笛震军魂》中饰演的苏格兰军人,几乎可以与任何一个伟大的演员相媲美。他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既具有喜感,又不失严肃,就像奥利弗和吉尔古德一样。
史提格:是谁想到要让肯尼思·布拉纳模仿你的表演方式和说话方式的?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
伍迪:更多是基于他自己对角色的解读。我们有几回谈过这个问题,我对他说:“你显然要冒着被人说模仿我的风险。”但这一点并没有妨碍到他,因为他就是这么看待角色的,这是他的诠释方式。没问题,我不会和像他这样有经验的演员争论,因为这是他认为最自然的表演方式,所以对我来说完全没关系。只要角色是令人信服的,我就无所谓。我知道有些不喜欢这部电影的人找不到理由,于是怪罪到演员头上,认为应该由我饰演主角,而不是让肯尼思模仿我。但我一直都认为肯尼思演得比我更好。
史提格:电影中第一个出现的女性角色是梅兰尼·格里菲斯饰演的尼科尔,自从她在《夜行客》中崭露头角后就成为了我最爱的演员之一。她是那个角色的第一人选吗?
伍迪:她显然在茱莉叶·泰勒推荐的演员名单上。当时茱莉叶提到了她和另外两个女演员,我记不清是否当场就决定用她了,但有这个可能,因为她非常适合那个角色。她能答应出演我非常高兴。
史提格:你之前有考虑过请她出演电影吗?我经常觉得也许某一天她会出现在你的电影里。
伍迪:有。我在《非强力春药》中考虑过她,但她不太适合那个角色。她的演技显然毋庸置疑,出演喜剧也很有说服力。我非常欣赏她在迈克·尼科尔斯的《上班女郎》和《夜行客》中的表演,那么美丽性感,又才华横溢。
史提格:电影中那个年轻的摇滚音乐人是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当时他还没有出演轰动全球的《泰坦尼克号》。你有没有看过他之前的电影?
伍迪:我看过他和黛安·基顿还有梅丽尔·斯特里普共同出演的《马文的房间》,他的表现非常出色。我选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名声,事实上为这部电影选角的时候他还没有声名大噪。我之所以选他,只是因为他适合这个角色,而且我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演员,不是那种只能红几个月的帅小伙儿。如果他认真地对待他的工作,一定会有所成就。
史提格:现代生活有时会削弱电影的表现力,比如电影中有一场戏是法米克·詹森饰演的主角的新女友把他的手稿扔进了河里。如今的作家不再写手稿了,都把文档存在磁盘上,而且几乎人人都用上了手机。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认为现代生活是否会让电影显得更笨拙?
伍迪:现代生活会把人引入它自身的那一套模式中去,但我是一个只用打字机的作者,所以我把肯尼思的角色也设定为一个用打字机写作的作家。显然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换作一个电脑磁盘之类的东西。
史提格:也许她得把整台电脑摔到街上去。
伍迪:没错,她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举动来销毁他的作品。
史提格:这部电影是斯文·尼夫基斯特最后一次担任你的摄影师,你如何评价你们之间的合作,不仅仅是《名人百态》这部电影,也包括之前的作品?
伍迪:斯文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摄影师之一,能与他合作我感到非常荣幸。我和一群真正的摄影大师合作过,包括戈登·威利斯、卡洛·迪帕尔马,还有斯文。与斯文的合作过程和与其他摄影师合作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读我的剧本,遇到问题我们一起解决,这和与演员合作一样属于常识。通常我会设计好机位,然后由摄影师检查哪里有问题,或是有什么他个人讨厌的地方,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他会说“很好,我喜欢这个机位”,然后开始打光。通常在开拍之前我们就会商量好光线和色彩。拍完以后,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一起看样片,检查光线问题,讨论一番,随后做一些修改。这就是拍摄第一周的情况,然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史提格:你选择让斯文担任《名人百态》的摄影师是不是因为他擅长拍黑白电影?
伍迪:并不是。斯文当然是最杰出的黑白电影摄影师之一,但当时我已经与卡洛·迪帕尔马连续合作了很多年。卡洛不想每年都在罗马和纽约之间往返,他希望能给他几年时间放松一下,虽然未来我肯定还会与他合作,但近几年他不会再来纽约了,因此我不得不另寻摄影师。斯文与我有过合作的经历,当时他正好档期有空,而且又是他最擅长的黑白电影,于是我就联系了他。但就算是彩色电影,我还是会找斯文,因为我们的合作相当默契。
160 这句话出自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译者注
161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1987),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和领袖。
162 特里贝克和哈莱姆都位于纽约曼哈顿区。
163 吉尔古德(John Gielgud,1904—2000):英国著名多产演员,以擅长扮演莎士比亚戏剧闻名于世。
164 理查森(Ian Richardson,1934—2007):英国演员,长于演莎士比亚戏剧,因英国电视剧《纸牌屋》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