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格:《无线电时代》讲述的故事与你自己的童年有多接近?
伍迪:有些地方很像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对我童年经历的一种夸张模仿。我的确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祖父母、姨妈还有叔叔们都和我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我确实住在海边,在长滩73,但我不想长途跋涉去长滩拍这部电影。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很多内容都确有其事,比如我和学校老师的关系,我对收音机的感情,还有那所希伯来学校。过去我们经常到沙滩上去看德国的飞机和船。我真的有一个姑妈永远爱错人,从来没结过婚。而且我们的确有一些邻居是社会主义者,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去过自助餐厅,参加过电台节目。当时我的表亲和我住在一起,我们经常偷听邻居打电话,所有这些都是发生过的。
史提格:《无线电时代》是你计划了很久的一部电影吗?
伍迪:最初的灵感是我想挑选一组对我有着特殊意义的歌曲,每一首歌都对应了一段回忆。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收音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每个人都对它着迷。
史提格:你在写剧本之前就挑出了这些歌曲?
伍迪:是的,挑了一些。
史提格:选曲的部分是你和负责配乐的迪克·海曼一起讨论的吗?
伍迪:我没有和他讨论过选曲,他的工作是为我选好的曲目做一些微调,我还请他创作了一些广告歌之类的东西。其余基本都是我从童年记忆里挑选出来的,都是对我意义非凡的歌曲。
史提格:有点类似于电影主题曲的那首歌叫做《九月之歌》,电影中有关海边的那些场景都用了这首歌。
伍迪:是的,因为那是最重要的一首歌,很多人都认为那是最棒的美国流行歌曲之一,也许的确是吧。
史提格:选这首歌是因为它的歌词还是旋律?
伍迪:两者都有。这是我年轻时最红的歌,每一个听过的人都会终身难忘。
史提格:是因为《无线电时代》这个故事贴近你自己的童年回忆,所以才由你担任这部电影的旁白吗?
伍迪:是的,我觉得我应该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史提格:这一点在你创作剧本时一定给了你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
伍迪:没错。
史提格:看得出这是个煞费苦心的剧本,几乎兼顾了所有元素:家庭、学校、电台活动,还有广播名人。
伍迪:像《无线电时代》这样的电影,其关键在于:这不是一个“接下去发生什么?”这样的悬念故事,而是由一段段趣闻轶事组成的,因此必须保证每一个细节都有闪光点,并保持它们独特的节奏和风格。必须狠下功夫才能拍好这样的电影,因为你要确保这些轶事不会让观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感到乏味,相反,要让他们产生源源不断的新鲜感和好奇心。非传统剧情片类型的电影非常难拍。
史提格:这个剧本的创作方式是不是与其他剧本不一样?比如说,你会不会在电影的正式结构确定之前先去找一些奇闻逸事的素材?
伍迪:基本上和写其他剧本一样,的确有一些地方有微小的不同,比如开场那两个强盗抢劫民宅的戏,原本是安排在后面出现的,但我觉得手电筒扫过房间这一幕放在开头非常抓人眼球,于是就把它放在了开头。
史提格:这是你在剪辑时才决定的吧?
伍迪:没错。我一直认为,对于电影来说,你永远都处于创作的状态。写剧本的时候、修改剧本的时候、拍摄的时候、勘景的时候等等,你一直在改变它。《安妮·霍尔》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原本打算让片中的父亲成为一名住在布鲁克林弗莱巴许区的出租车司机,开车找其他场地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过山车底下的一座房子,于是马上决定更换拍摄地。我会在拍摄的时候、勘景的时候,甚至任何灵光乍现的时候修改剧本,制片人告诉我拍摄某个场景的预算不够的时候也会改。除了在拍摄现场,哪怕在剪辑的时候我也有可能修改剧本,对我来说都不成问题。我很高兴让第二十幕场景变成电影的开场。电影是一个不断生成的东西。
史提格:《无线电时代》中主角的父亲是一位出租车司机,你父亲也是出租车司机吗?
伍迪:是的。
史提格:你是怎么找到赛斯·格林来饰演片中的“你”的?是不是着了很多童星和素人小孩来试镜?
伍迪:茱莉叶·泰勒非常厉害,无论是百老汇的剧目,还是电影、电台,甚至电视节目,她都能为每个角色找到合适人选,包括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演员。赛斯就是她推荐的童星之一,他一走进来,我就知道他是一名天生的演员。
史提格:你有没有让他参加试镜?
伍迪:没有,我很少让演员在镜头前试镜。你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合不合适了。他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孩儿,根本用不着试镜。
史提格:和“真正的演员”相比,与小演员合作是不是更困难一些?
伍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因为很难找到真正优秀的小演员。
史提格:你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引导这些小演员吗?
伍迪:不,我就用一般的方法指导他们怎么做。很幸运的是,我碰到的都是非常棒的小孩。以前我碰到过一个小演员没能把角色演好,因此原本丰满的角色不得不删去大量内容,你在银幕上看到的只有原计划内容的一半。我不想透露电影和演员的名字,我不想说那位年轻人的坏话,但这样的事的确发生过。
史提格:除了《无线电时代》这部电影,你关注的焦点一直是在成年人。虽然你电影中也有一些孩子的角色,但往往和故事的主线没有太大联系,比如《汉娜姐妹》《爱丽丝》和《丈夫、太太与情人》就是这样。这是出于实际操作上的困难还是仅仅因为你觉得孩子的角色对故事整体来说并不重要?
伍迪:我会在剧情需要的时候安排孩子的角色,如果他们与故事的展开没有关系,就没有必要在这些角色上浪费笔墨。但孩子的角色是一直存在的,比如在《爱丽丝》里你就可以看到他们被叮嘱上床睡觉,或是他们去幼儿园,但与《爱丽丝》的整体故事发展没有任何关系。
史提格:出演《无线电时代》的演员中既有声名大噪的,也有相对默默无闻的,这种组合营造出一种自然生动的感觉。你是如何为这部电影选角的?
伍迪:我把《无线电时代》看作是一部漫画,所以在选角的时候也挑选那些具有漫画气质的演员。比如我的叔叔亚伯、我的母亲和老师、我的祖父母,这些角色都是对现实人物的漫画式夸张处理。
史提格:选角是不是花了很长时间?
伍迪:是的。每一次进行我所谓的“漫画选角”都会花很长时间,比如这部电影,又比如《星尘往事》。有时好不容易找到长相匹配的演员,演技却差强人意,但由于他们在镜头里看起来特别棒,所以我还是非常希望让他们来演,因此选角花了大量时间。而对于《丈夫、太太与情人》这样的电影,我只要把剧本交给茱莉叶·泰勒,告诉她:“米亚和我会出演这部电影,此外我希望朱迪·戴维斯或黛安·韦斯特来演另一位女主角。”整个选角过程不费吹灰之力,至于一些小角色,比如和西德尼·波拉克上床的那个女孩,就得花一些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但还算容易,最难的是漫画选角。
史提格:我原本没注意到饰演那个角色的丽赛特·安东尼是英国人。
伍迪:哦,没错,她有一口浓重的英式口音。
史提格:执导一部像《无线电时代》这样既有电影明星和专业演员,又有素人演员出演的电影,相较于那种全明星阵容的电影,对导演来说是不是难度更大?
伍迪:并非如此,有时候业余演员、甚至从来没有表演经验的人反而比专业演员更出色。我遇到过很多专业演员一辈子都在出演一些小角色,却仍然差强人意,而有天赋的业余演员一开口就脱颖而出了。
史提格:你能举些例子吗?
伍迪:比如在《丹尼玫瑰》中饰演歌手的尼克·阿波罗·福特,他没有任何表演经历,只是一个俱乐部歌手,但试镜时他比在场的任何一名演员都要出色,一下子就脱颖而出。在银幕上表演和在舞台上表演是不同的,只要你有一种自然的气质,你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然,就可以了。
史提格:不需要你换一种方式去引导他们吗?
伍迪:没那个必要,他们通常都能做得很好。所谓的引导主要是为了防止他们演得过火,百分之九十的引导是为了使演员平静下来。
史提格:相较于最后的成片,《无线电时代》原始剧本里的内容是不是更多一些?
伍迪:没错,剧本的内容更多一些,有些场景拍不了,有些拍了但最终没有用。剧本里的元素更多元,关于收音机的内容也更多。我原本还拍了一段关于最早的收音机以及收音机天线的简史,但没能保留下来,因为实在太繁杂了。
史提格:我在电影剧照中看到莎莉在火车站和一个军人吻别的场景,我猜那是被删减掉的她漫长情史中的一段吧。
伍迪:是的,我们没用那一段。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因为拍完之后我发现并不需要这一段,这是拍摄前无法预料的。况且,没有情节的电影非常难拍。比如我很喜欢的电影《阿玛柯德》74也是一部“无情节电影”。
史提格:《无线电时代》的确有一种费里尼式的风格,他是不是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之一?
伍迪:并不完全是。我的初衷是怀念那些在童年对我意义重大的歌曲,从这些歌曲中我获得了一些场景的灵感,这些场景可以为回忆增添色彩。如果我忠实地还原我的回忆,《无线电时代》就会是一部关于二十五首歌曲及其背后往事的电影。
史提格:能否举一个例子说明哪首歌对应哪一段回忆?
伍迪:好,我会回想起小时候听那些歌时的往事,比如卡门·米兰达的那首歌,我记得我的表亲整天伴着那首歌跳舞。他戴着一顶别致的帽子,手舞足蹈。这样我就重新建构了这段回忆,或者说是我重温了当时的感觉。每首歌都代表着不同的回忆,歌是真实的,回忆也是真实的。我不确定歌曲和回忆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否准确,但至少是真实的,有一些还是相当精确的。
史提格:《无线电时代》中出现了不少格伦·米勒的音乐。
伍迪:没错,他是当时最伟大的音乐巨匠之一。
史提格:有一个非常感人的片段是碧姨妈和一个年轻的男同性恋者回到家中,背景是《好心情》75这首歌。
伍迪:是在厨房的那场戏吗?我记得那个男演员是汤米·道尔西,而那首歌应该是汤米·道尔西的《我对你如此多情》76。那首歌对我的童年来说意义非凡,那段回忆也是真实的。我的姑妈曾经和一个男人约会了一段时间,觉得他既绅士又善良体贴,他也的确如此,但他是一个同性恋。
史提格:在第一场戏中,我们看到她和当时的男友在一起,她穿着溜冰鞋,后来他们困在浓雾之中,车上的电台里放着奥森·威尔斯的著名广播剧《世界大战》77。你是怎么想到要拍这场戏的?
伍迪:当时我还小,但我父母跟我提过奥森·威尔斯的广播剧,我想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素材。虽然这个场景是虚构的,但我感觉就像真实发生过一样。我希望把这一幕放在有点可怕的环境中,完全看不清四周。况且这在摄影棚里完成相对容易,就像在《影与雾》中,摄影棚里的雾气让整个场景看上去像在外景拍摄的。
史提格:饰演碧姨妈另外一位男友的,就是那位带着她和小乔去无线电城音乐厅78的男友,是你的工作人员,一位录音师。你怎么想到让他来出演这个角色?
伍迪:是的,他叫杰米·萨巴特,至今仍然与我共事。我记得当时我正和副导演汤姆·赖利一起吃饭,我说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演那个带黛安·韦斯特去无线电城音乐厅的人,然后他说:“为什么不找杰米·萨巴特?”我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于是我问了杰米,他说“没问题”。
史提格:那个场景非常美妙。
伍迪:是的,无线电城音乐厅太美了。
史提格:你在旁白里说:“这里像天堂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这应该与你的童年经历有直接关系吧?
伍迪:是的,没错。
史提格:莎莉是不是你特意为米亚·法罗量身定做的角色?
伍迪:是的,起初并没有那个角色。拍摄的第一天我们让米亚试演了一些场景,尝试了不同的口音等等,然后我发现这个角色非常适合她,于是就加入了她的戏份。
史提格:有一个场景是莎莉参加表演班,她坐在窗边,窗外是一块霓虹灯标牌,我猜这是你有意安排的?
伍迪:没错,那是我们挂上去的。在那个年代,你能看到很多霓虹灯,这比注视着一面单调的窗户要好看一些,给人一种强烈的时代气息。
史提格:《无线电时代》有一部分是在摄影棚拍摄的,还有一部分是实地拍摄的。你认为在摄影棚拍摄有哪些优势和劣势?
伍迪:在摄影棚里工作更轻松,因为控制权在你手里。摄影棚很安静,不需要四处辗转,有试衣间,又可以住宿。唯一的不足是代价高昂,再有就是缺乏真实感和说服力。
史提格:但你可以在其中创造一个理想世界,这不是一种优势吗?
伍迪:是的,各方面你都可以控制,这一点的确很棒。
史提格:在摄影棚工作是不是还能拉近与工作人员和演员的距离?
伍迪:无论环境如何,工作人员之间都是非常亲近的,我不认为只有在摄影棚里才这样。摄影棚非常便利,非常好控制,对于拍摄某些特定的电影来说是不二选择。
史提格:我们还没有具体地谈过你的家庭,但我知道你有一个妹妹,她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伍迪:是的,我们非常亲密。她比我小八岁,特别优秀,直到今天我们的关系依然很好。
史提格:你为《无线电时代》安排了一个相对悲剧性的结尾,以一个小女孩掉入水井的噩耗作为故事的尾声。
伍迪:是的,那是真事,在美国家喻户晓。全家人都会守在收音机旁收听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丧命的消息。但这一事件并不是《无线电时代》的结尾,故事的结局还是非常乐观的。
史提格:你说得没错,但这一事件是在影片的尾声处讲述的,你想通过它表达什么?
伍迪:有很多目的。为了表现我和父母的关系,还为了表现一个典型的广播情景:你不光能听到滑稽的、琐碎的事情,或是体育新闻和智力问答,广播也会播报悲剧性的事情,而这也是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我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听到这则新闻的。
史提格:《无线电时代》的故事止于一场新年派对,庆祝着1944年的到来。在这个场景中你让黛安·基顿出现在俱乐部里,唱着科尔·波特的《你若归来该多好》79。
伍迪:是的,那也是我童年时代非常重要的一首歌,在“二战”期间非常著名。我希望黛安的出现能让这首歌更具感染力。
73 长滩:位于美国西岸加州南部的城市。
74 《阿玛柯德》(Amarcord):费里尼导演,第47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75 《好心情》(In the Mood):格伦·米勒演奏的作品。
76 《我对你如此多情》(I/'m Getting Sentimental Over You):汤米·道尔西演奏的作品。
77 1938年奥森·威尔斯将H.G.威尔斯的《世界大战》(The War of the Worlds)改编为情景广播剧,在播出期间,因为逼真的表演让人误以为火星人真的登陆了地球,而引发巨大恐慌,人们纷纷跑上街头,拿湿毛巾捂脸,以避免因为“火星毒气”遭受不测。
78 无线电城音乐厅:位于美国纽约州纽约市的第六大道上,1932年启用,是托尼奖颁奖礼的举行地点。
79 《你若归来该多好》(You/'d Be So Nice to Come Home To):电影Something to Shout About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