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衣着华美、风度不凡的年轻僧人,仰着头走进宝林寺的山门。他的禅杖震得地面咚咚作响,似乎是在告诉旁人,我来了,你们统统给我让开!
做了六祖书记[77]的法海,热情地迎上去,施礼问道:“师兄从何而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年轻僧人并没还礼,傲气十足地说:“听说,你们弄了个不识字的流浪汉来冒充六祖。带我去看看,他的须弥山有多高[78]!”
法海并不动气,不焦不躁说道:“六祖的确不识字,但绝对不是冒充的。师兄若是愿意参见师父,我可以先去通报。”
年轻僧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法海来到方丈院,师父慧能正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与大师兄行思商量事情。法海刚对师父耳语了几句,年轻僧人禅杖捣地的声音已笃笃地传来,震得院里的空气也抖了起来。
慧能与行思相视一笑,仿佛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
廊沿下,婴行正在火炉上烧水。壶中水咕咕翻滚,热气四溢。
行思指着水壶,别有意味地说:“煮茶之水,开到二分是为茶,开到十分则为汤。”
婴行问:“那怎么办?”
行思果断地说:“它热得过分了,你给它兜头浇一瓢凉水!”
慧能说:“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他们说话时,年轻僧人早已走到跟前。见慧能等人对他视而不见,且言谈中有影射他的意思,他便重重将禅杖往地上捣了一下,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许是禅杖的震动,一片因病变而枯黄的树叶飘飘落地。慧能捡起来,对着树叶感叹:“大好时光,你不好好生长,反而染病枯黄,可惜,可惜!”
法海看了年轻僧人一眼,说:“谁叫他自己招惹虫害呢,活该!”
慧能一笑:“那么,法海你说,这一树的枝叶,有的欣欣向荣,有的枯黄萎缩,是向荣的好,还是枯萎的好?”
“当然是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树叶好。”
慧能点点头说:“如是,如是,那就向荣去。”
慧能又问行思:“向荣的好,还是枯萎的好?”
——这绝对不是多此一举的重复,而是另有禅机,行思居然回答:“枯萎的好。”
慧能竟然还是点点头:“如是,如是,那就顺其自然枯黄去。”
再问婴行。婴行聪明绝顶,自认为一定能答得更好,不加思索地说:“枯萎的让他枯萎,向荣的让他向荣。”
婴行自以为回答得多么圆满、多么潇洒!连那个高傲的年轻僧人,目光里都流露出敬佩的神采。
然而,慧能大师却将脑袋摇了摇,说道:“不是,不是。顺其自然,在大自然中契悟禅机,几乎是每一代祖师所倡导的。然而,禅,不是纯自然,禅者反对放任自流,更强调人的主动性与能动性。我们人,作为自然之子,弃恶扬善,改造自己,就是自然;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使之更加契合宇宙人生的规律,才是真正的顺其自然。禅者之所以是真正的智者,原因也就在于此!”
说着,慧能的目光像温暖的手指,爱抚着年轻僧人的面庞。
年轻僧人忽然对慧能的话有所领悟,但他放不下高傲的架子,勉强给慧能下跪,说道:“云游僧法达,前来拜山。”
他之所以说“拜山”而不说拜祖,说明他心里还是看不起慧能。他磕头时,前额并未触地。
婴行跳过来,指着他的脑门说:“你年纪轻轻,拜见长者倨傲无礼,就已是大错特错;而后又叩头不触地,更是错上加错。你心无敬意,还不如不行叩头之礼呢!”
法达凭着自己的小聪明,不以为然地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拘泥形式?再说,我磕头不触地顶礼,就等于触地顶礼,你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行思笑道:“你倒是有几分辩才。超越世间的一切形式,不为形式所困,这确实是禅。”
法达越发得意,斜了慧能一眼。谁知,婴行冷不防蹿了上来,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啪!”
法达大怒,吼道:“出家人,怎么这样无礼?竟然动手打人!”
婴行针锋相对,道:“我打你等于没打你,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分别呢?”以其之矛,刺其之盾,法达愣住了。
婴行曾经也因这种事挨过慧能一拂尘,这回总算在法达身上捞回了本钱。他不依不饶说:“再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的肉体属于大地,早该空掉了,我是打空呢,你叫唤什么?你若是觉得疼了,证明你尚未修到四大皆空,我是帮你修行呢!”
法达一脸尴尬,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婴行又说:“如果你现在挨打时心生分别,能感受到挨打与没挨打不一样,那么,证明你刚才磕头时前额不触地,是故意无礼。无礼之人,不该挨打么?”
法达哑口无言,狂妄之态因之尽褪。
慧能开口说话了:“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我是江西洪州人。七岁出家,曾经闭关阅读大藏经,胸中装有万卷经书。仅《法华经》一部,我至今已持诵三千多遍了!”
说着,法达的头又仰了起来,很为自己的用功精进而骄傲。
慧能说:“你倒是精进用功。如果你诵过上万部经,并且领会佛经的义理,那你可以为我之师。但是,你却因念了三千遍《法华经》而骄傲自大,似乎太天真了,天真得不知道自己的过错!”
慧能在一只空碗里倒满茶水说:“唉,这只茶碗,不知盛过几百几千几万次茶水,它可曾品出茶的滋味?印《法华经》的毛刷子,看经的遍数何止万记,却未曾见它成佛!同样,像你这般傲慢的模样,再念一百万次也没有用!”
法达不由垂下了头。
慧能继续说道:“僧人顶礼,不仅仅为表达对他人的尊重,更是为了折服自己的‘我慢[79]’之心。因为,出家人心中一旦存留傲慢的习气,‘我执[80]’不除,便无法体悟到宇宙人生的真理。你只是口头上念诵佛经,而不明了经典的意义。”
六祖慧能品了一口茶说:“你叫法达,却何曾达法!”
于是他手在石桌上轻轻叩着,合着节拍说了一偈:
礼本折慢幢,头奚不至地。
有我罪即生,忘功福无比。
汝今名法达,谨诵未休歇。
空诵但循声,明心是菩萨。
汝今有缘故,吾今为汝说。
但信佛无言,莲花从口发。
法达静静听着,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定的神色。虽然依旧呆立着,却左顾右盼以掩饰心中的羞臊和烦躁。
六祖大师缓缓说:“慧能家境贫寒而且父亲早亡,未曾念书识字,蒙五祖大师垂爱,一生中只是跟着他老人家念过一次《金刚经》,因一句经文而明心见性。据我所知,一切经典都在启发我们本来就有的觉心、佛性和般若智慧。”
法达低着头,脸上一阵喜一阵忧,一阵羞愧一阵悔恨。他合十忏悔说:“法达年轻无知,从今往后一定谦虚、恭敬待人。”
婴行充大人吃瓜,说:“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来,坐下吧!”
众人不由得又笑了起来。法达半个屁股坐在婴行搬来的凳子上,扭捏地问慧能:“弟子诵读《法华经》,并没有理解经文的义理,常有疑惑。大师富有智慧,请为我解说解说。”
“法达,佛法本来是通达的,只是你的心念不通达,佛经本来没有疑惑,只是你心里有疑惑。你诵读《法华经》一定知道经中所说的开佛知见、示佛知见、悟佛知见和入佛知见吧?”
“惭愧,弟子仅知字面意思。”
慧能大师详细开示说:“佛的知见,也就是觉悟的知见。佛就是觉。觉分为四种,开启觉的智慧,显示觉的智慧,领悟觉的智慧和深入觉的智慧。如果听到开导启示就能深入到觉的智慧中,这就是觉悟的智慧,自己的觉心、本性也因此得以显现出来。所谓佛的智慧,实际上就是你自己的心,此外再没有其他的佛。人们往往是自己遮盖了本性的光明,迷恋于各种表面现象,受自己情欲的干扰,心甘情愿受物欲的驱使。所以我佛释迦牟尼才假借种种方法苦口婆心地讲说,规劝人们安定收心,不要向心外去妄求,如果你具有正确的认知和见解,就会常生智慧,观照自心,止恶行善,这就开启了佛的智慧。”
“惭愧,我法达从来只是依照经书的文字念诵,死读经,读死经。听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慧能一笑,递给法达一碗茶。法达像是真的渴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慧能问道:“法达,你已将茶喝了,请你以简洁的语言将你的感受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让别人一听就知你喝的是这一碗茶,而不是早上喝的茶。”
法达十分为难,吭吭哧哧:“这、这……大师,喝这一碗茶的感受的确与日常喝茶不一样,但这种细微的差别只能体味,不能言传。”
慧能哈哈一笑,说:“禅,不可言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佛法的奥妙,也无法用文字来表达。一切经书,包括《法华经》,都是佛陀教导我们开悟的工具。它如同指向月亮的手指,目的是为了让我们顺利快捷地找到月亮。而手指本身,并非明月。你若是仅仅研究手指的粗细、长短、颜色,永远都找不到天空中的月亮。所以,学佛之人要直接探求佛法的本意,而不是执著于经典。你如果用这样的心态持诵《法华经》,一切妙法就会像莲花一样,自然而然地从你的口中生出来!”
法达听了慧能的教导,豁然有省,不过,他心中仍然存有一缕疑惑,犹犹豫豫说道:“谢大师开示,不过……”
“你心中还有什么疑惑,都说出来吧。”
法达问:“如果这样的话,只要领悟了佛经的义理,就用不着念诵经文了吗?”
慧能说:“你这种‘非此即彼’的机械理解,又陷入了另一种教条。经典有什么过错,岂能妨碍你持诵?若是口中持诵经文,心中也能实践修行,就是‘转经[81]’;若口里念着经文,而心中另有所念,那就是被经所转。”
慧能又对法达吟诵了一首偈子:
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
诵经久不明,与义作仇家。
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
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
白牛车,是《法华经》中的一个比喻,代表着我们人类自性的本源。法达闻偈,恍然大悟。他悲喜交集,痛哭流涕地跪倒在慧能面前,真诚地恳求:“大师,六祖大师,法达痴迷不悟,对大师无礼,请您原谅。但愿今生今世随侍在您身旁,还请大师恩允!”
法达说着,以头“咚咚”触地不止。
慧能说:“人非贤圣,孰能无过?好吧,你就留下吧。”
法达仍磕头不止:“谢谢大师,谢谢师父……”
婴行拍拍他的后脑勺,说:“起来吧,师弟。你难道是由磕头虫变的吗?”
法海说:“婴行,你又胡说什么?”
婴行一脸委屈:“我没怎么胡说呢,我比他入门早,自然是师兄啦!你们仗着师父偏心眼,一个个入门都比我晚,却反过来都成了我的师兄。这个法达,我可不会再礼让啦,一定让他给我当师弟。”
他转向法达:“对不对呀,师弟?”
法达笑着说:“你一口一个师弟叫了半天,这师弟我不当行吗?”
众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