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修法事侄女归姑 庆寿筵亲翁得妇
再说陶公,授计与梅富春,他便到营中哄动了众降兵,使其逃回,便好做内应外合之计。不意天使其然,这些人尽听信了,便悄地踅身过来,约齐同授计的几个将官,当有后营千总陈龙、南昌游击翟士贤、新召募署用把总张桂、项山卢三义、朱瑞、秋文七人,各暗藏利器,扮做小卒模样,并各人部下挑选的精勇马步兵二百名,亦各藏着火种器械,见降兵走动,便杂在其中,共有四百余人,竟一溜走到湖边。此时已是四更天气,早见湖内一簇船来,这里便问道:“来的什么船?可是郜大王那里探路的么?我们是自家人,日间被掳逃回的。”船上便道:“既是我们人,近船来厮认。”众人便一拥到船边,船上的道:“果是不差,快上船来。”看那为首的,正是舒项虎武贵。当下共有战船二百余号,贼将十余人,意欲来劫大寨。那武贵问道:“你们被他掳去,怎么逃得回来?”众降卒禀道:“如此如此,我们便先自逃回。尚有一半不知音的,还留在那边受苦。”武贵道:“不妨事,少不得今夜去救援他们便了。”只见陈龙等禀道:“启大王得知,我们不是逃兵,是陶将军部下的。只因旧官在日,我们并不曾受一些磨折,偏是他到任之后,便克减口粮,略有差处,要斩,要穿箭,要捆打,十分苦楚难熬,故此本营的人,个个恨入骨髓,尽欲归投大王,相帮杀却那厮。奈不聚一块,只有我们一营的二百外人,趁大王部兵回时,跟随来的。望大王察我等真情,不杀收用。万幸万幸。”那武贵,才听说不是逃兵,早已拔刀在手。直等听完了,便大喝道:“你们好大胆,把诈降之计来哄老爷么?”众人便一齐哭道:“屈了我们一片真心,既是大王疑惑我等,乞早赐诛戮,教我们做伙冤鬼去。”说了又大哭不止。看官们要晓得,这武贵本是江西抚州府人,祖父诗礼相传,他平日极是好善,兼有一种仗义疏才之癖。因祖业飘零,失身屠户,后来又犯了事,官司缉捕逼迫。闻得湖中甚是兴旺,可以藏身,他便来入了伙。郜长彪见他武艺高强,便教他做了头目,坐了第四把交椅。白飞天煞朱虎、三眼狗包春死后,他便算第二个贼首了。当日被陶公部将湛国瑛、贾龙追杀迨尽,逃至湖中,复聚得喽罗六七千人,思欲报仇。先分一半亡命,战船二百五十号,贼将十余人,连夜来劫官兵营寨。将近湖边,恰遇降兵逃回。又见陈龙等如此悲哭,他心上便不忍起来,信以为真道:“既是你们真心实意,我如今要去劫他的营寨,便与我为前导,用心得胜,方信为实。”陈龙又道:“不是小人们胡说,若大王今夜去劫寨,必然无益。”武贵道:“这是为何?”陈龙便道:“陶家近来有两个军师,一个姓范,一个姓卜,俱是上通天文,下识地理,呼风唤雨,遣神驱鬼,件件都会。又投降了勇将贾龙等二十余人,尽皆武艺精通,能征惯战的。又得精兵五千,也都是贾龙等带来的。连旧日营兵,共有一万之数,他又挂了金印,加了元帅之职,赐尚方剑,可以先斩后奏,给他空头文扎百十余道,任凭填委官员。故此一省的官员,那一个不服他使唤,那一处兵马不听他差遣。昨夜得胜了,他有能事的人提拔,照旧提防。大王此去,必然无益,望大王思想便是。”那武贵听到空头扎付凭他填委官职,便觉心热了道:“据你们这等说来,此去果是不相干的了。且带你们一同见大王去。”便把船头望南,竟向大孤山寨内去了。当时有诗为证:
拨转源头棹亦回,且将热血副渠魁。
问降已识皇恩□,辩迷先知贼气哀。
无意茜巾复□□,有心赤胆博云台。
从今暗蓄归诚志,始信萑苻隐大才。
且不说陈龙等在湖中打探消息,也不题陶元帅营中之事,再把湛、陶二家家中事体,提起一番。那湛悦江和张氏夫人,知得两个儿子俱已在陶亲家那里,若幸而平了湖寇,他二人必不脱白。况药侯亲家,忠厚有余,自然推乌及屋,则两人功名之地,倒在此举。因此一门安乐,只等好消息。
却说那陶老夫人在家,正值五十华诞,老夫人先同媳妇慧姑商议道:“你公公在家,遇了老身诞日,必然亲戚俱来称贺把盏。今父子俱在任上,家中又无人主持,亲戚们也未必尽来。如今只教几位女僧,念诵两日佛经做些预修的意思,娘子意下以为可否?”慧姑道:“婆婆之见甚是。”即教家人仆妇等,收拾家中。再叫陶旺,去请念经的女僧。当下陶旺奉了夫人、大娘之命,各处去请尼僧。原来双流县是一个小县分,地方僻陋,陶旺请了一日,只请得四众尼僧,带了经忏佛轴钟鼓鱼钹等件,到得府中。家人仆妇通报,老夫人出来相见了。又教媳妇出来,众尼各来问讯毕,到后边茶点。夫人道:“七夕之日,是老身贱诞,特屈师父们来做些好事。只是舍下寒陋,有慢师父们不安。”众尼俱各称谢道:“今日天晚,想已不及起忏。”夫人道:“正是,今日初三,明早初四起忏,恰好初七圆满。”众尼道:“如此极好。”须臾素斋,夫人、大娘又请众尼入席。说话间夫人道:“适才未及请问师父们法号?宝刹何处?今乞道其细。”一尼道:“小尼住在南门外水月庵中,贱号上智。”一尼道:“贫尼住在城内奉化庵中,贱号果幻。”一尼道:“上尼住在东门外小天竺堂中,贱号印空。”一尼道:“老尼住在北门外上湾村般若庵中,贱号法鉴。”夫人道:“老身意欲再请几位,多做些法事,难道宝刹四处,只有师父们四位么?”那上智、果幻、印空三个一齐道:“敝庵止有贫尼等一个。”惟法鉴续后答道:“小庵共有二众,一名法镜,一即老尼。因庵中还有一位小姐,一个侍妾,在内避难焚修,故此留我师兄在彼服侍相伴,独老尼来奉命。”陶夫人听见,便疑惑到梅小姐并佛奴身上。问道:“师父,你晓得那小姐是何等样人家的?姓甚名谁?怎么一个模样?”法鉴答道:“那小姐异常标致,住在庵中,并不肯说出自己家世。只闻得一个狗什么,说是他的哥哥。他平日题些诗句,后边但写着醒名花三字,亦不落款。所以连名姓也不晓得。”陶夫人便两眼流泪道:“这便是我家杏芳小姐了。那侍妾便叫做佛奴,谁知二人倒在你们庵中受苦,好不苦煞人也。”便大哭起来,立刻教家人仆妇跟了,要亲到庵中去接小姐。正是:
孤踪飘泊杳难寻,尽日闲谈得好音。
此去相逢惊喜处,一番欢笑一沾襟。
只见那法鉴说道:“夫人那里知道就是令爱小姐哩,况贫尼一时失言,那小姐原叮嘱老尼,切不可泄漏风声。夫人若去,未知是与不是,岂不遗累了我。”夫人便道:“师父有所不知,他就是梅御史老爷的小姐,是老身的侄女。小姐的哥哥梅大爷,绰号叫做狗低头。小姐生得绝世无双,自己起个别号叫做醒名花。今听了师父所言,必定是他无疑,断不贻累师父。”法鉴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小姐是便是了,但是前日来庵有……”法鉴说到这有字,便住了口。陶夫人道:“师父有话就说,何必沉吟。”法鉴道:“恕老尼无罪,方敢实说。然事到其间,亦不得不说了。前日小姐到时,有两个万安屯聚义的,叫做贾龙、蔡大能送来的。那姓蔡的,不瞒夫人说,就是老尼的外甥,他两人虽在绿林之中,然做人忠直,不是等闲杀人放火的。就是送那小姐来时,着实分付我,好生服侍。又将白银二十两,为小姐薪水之费。以后又不断送东西来问候,只教老尼在门外问句说话,足迹不入庵门。阿弥陀佛,嗄,他二人着实做了一桩好事,又常常对老尼说,我们在那边打听什么湛相公的消息,一有好音,便来迎接小姐的。”陶夫人便叫住法鉴道:“如今一发是了。我家老爷、公子在任上寄书回来也,曾说及万安屯事体。公子到京,路经彼处,被他们拿上山去,不意反加敬重,住了几日,遇着湛相公也在寨内,便同他一齐上京的。湛相公就是大娘的哥哥,因为梅小姐家事体,逃避他方,亦经过他地方,先被他留住在那里的。说起来这人,果是义气非常。送小姐到你庵中,想亦是好意无疑了。近日据我家寄书的人说,此人已被我家老爷招安去了。”法鉴道:“怪道前日我外甥来说,有个江西总兵陶老爷招抚,即日全寨人马,要收拾起身,故此奉贾寨主之命,送银米来供给小姐。那晓得这陶老爷,就是贵府老爷。既是这样,夫人便去也不妨的了。趁天色尚早,老尼便同夫人走遭。”陶夫人教三个尼姑相伴媳妇,叫了四肩小轿,家人仆妇跟了,一径出城。约有十里之外,前面已是上湾村。到得庵前下轿,法鉴敲门,请夫人进内去。只见那一个老尼,向法鉴悄悄说些什么。法鉴道:“这正是来接小姐的,是小姐的姑妈陶夫人哩。”便又高声叫道:“小姐恭喜,快出来迎接夫人。”杏娘听了,犹如梦里,这唬到不小,叫佛奴偷看。佛奴出来,望见是陶夫人,便叫道:“陶太太来了。”杏娘方才放心,忙出来迎接。夫人见了侄女,便一把扯住道:“苦了我儿也。不必拜了,且到了家里与你说话。”杏娘只噙了两把眼泪,同佛奴跟了夫人上轿。此时日已衔山,慌忙赶入城来。到得门首,慧姑便同上智等三个尼姑,在那里迎接。到里面,各各相见了。夫人就把前后事体,向小姐说一番。问及庵中光景,杏娘亦略略回答了些。又道:“只亏得贾义人,与法鉴师太,不然难见姑妈之面。”此时陶夫人倒把自己生日之事,托了陶旺的妻子支值。打发众尼姑去睡了,同媳妇与梅小姐,说那别后苦楚、将来团聚的说话。直至天明,家中收拾念经之事,一连如此三日,直到了七夕那日正诞,姑嫂二人,在后厅把盏,拜过夫人之寿,前边整治酒筵,款待那些外姓亲戚、门房子侄,并陶公相契好友来作贺的。因陶公不在家,来领酒的十无二三。慧姑之父湛悦江那里,却忘记了亲家母生日,直至初六那一日,陶家的请酒帖到了,方晓得缘故。急得手足无措,忙忙的备些礼物,到门补寿。陶夫人反过意不去,对媳妇说道:“亲家这样过费,教人心上怎安。但亲家自来,已谢他不尽,切不可使其竟回,烦娘子致意一声。”慧姑便踅身到外厢,向父亲湛悦江述了婆婆致意的说话,又说知寻着了梅小姐,婆婆就要替哥哥作伐。悦江便欢喜不尽,对女儿道:“等我回家,说与你母亲知道,也教欢喜。”慧姑止住道:“爹爹不可径去,婆婆教我致意,必要爹爹吃了酒去,不可拂他意思。”悦江就领了酒席,方才回去,与夫人张氏,说知陶家要把杏娘攀亲的缘故。夫人亦欢喜不尽。次日,陶家祝寿事已毕,那梅小姐仍上同佛奴在姑妈家住下。因庵中得了与湛生姻缘有分的梦,心情意况,比前番大不相同。当时有诗云:
几年托迹礼空王,好梦牵来搅俗肠。
一点心情暗勾引,懒将针线刺鸳鸯。
不题陶湛两家事体,只说那本县知县高公,抚字催科,合宜得体,大计卓异,行取到京。是年六月下旬,即奉旨巡按江西等处。七月初旬,报到了江西,陶药侯便教儿子,同了一员标官,带三百兵马,一路迎上,护送到任。又说当时湖寇,幸有武贵一人,怀了归顺之念,与陈龙、梅富春等,着实相好,收在自己部下。要知究竟如何?只听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