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阳县令狄公去邻县金华勾摄公事未还,县务暂由乔泰、马荣掌理。三日平安无事,最后一天傍晚——
衙里例行公事理毕,乔泰、马荣又去翠羽阁饮酒解闷,消磨时光。
翠羽阁座落在西城一条小河边的杨柳荫里。此时日沉西山,彩霞满天,轻风徐来,波声隐隐。两个人大壶斟酒,大块吃肉,正觉口滑肠舒,酣畅十分,忽听窗下一阵锣鼓响,来了一个江湖杂戏班,正在杨柳荫下布局开场。
马荣道:“原来是那帮走江湖的,来了好几天了。白日在街头卖艺,夜间去护国寺演剧。”
乔泰道:“马荣弟说得是。那班头姓鲍,人称鲍十郎,倒是个正直之人。班子只有他婆娘王氏和他们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委托米市行首劳松甫来衙里登记的。听说那鲍十郎舞剑十分出众,正好观赏,开个眼界。”
马荣笑道:“我们就在这窗前看去,正无遮碍,又好喝酒。”
小河边杨柳荫里铺展开了一张四方芦席,周围顿时密层层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在芦席上翻了几个腾空筋斗,又倒立绕场一圈。鲍十郎与王氏左右两边隅角站定,以为护场。一个年轻的女子则蹲在放道具的竹箧后,竹箧边一个木制刀架,刀架上下搁着两栖寒光闪闪的宝剑。他们四人清一色黑衣裤,腰间系着红丝绦,头上裹着红角巾,十分精神抖擞。芦席边角一个衣衫褴楼的老人,双膝夹紧着一面羊皮鼓,不停地按一定节拍敲打着。
马荣叹道:“可借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脸。嘿,劳掌柜与身边的一个大汉争吵起来了。”
乔泰低头细看,劳掌柜果然正与一个蓬头垢面的高大汉子扯缠不清,凡欲攘臂,嘴上还哓哓不休。
芦席上男孩倒立绕场又走了一圈,脚掌上还托起着一个大酒坛。
“马荣弟,那邋遢汉子我从未见过,想必是外州县路过的。”
围观的人群一声喝彩,男孩笑吟吟谢场。接着是叠罗汉,鲍十郎粗壮的身子支撑起王氏和他的儿子、女儿,慢慢走场一圈。那打鼓的老头则拼命击鼓。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热烈鼓掌,铜钱如雨点一般掷向场中。那年轻姑娘笑盈盈手持一个木盒,一边献媚地向掷钱的看客致谢,一边飞快地将洒落在芦席上的散铜钱—一捡起,放入那木盒。
马荣笑道:“那姑娘果然生得标致,来,我也赏她几文!”说着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向窗下一声吆喝,便悬空撒下。那女子听得明白,一面接钱一面仰头朝翠羽阁槛窗里的马荣嫣然一笑。
鼓声又起,鲍十郎拱拳上场,指令那男孩站在芦席中央。一边去竹筐边那木架上取下一柄明晃晃的宝剑,舞了一通,突然闪电一般刺入那男孩的胸膛。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鲍十郎笑吟吟将宝剑抽出,男孩“哇”一声后仰倒地,人群中发出了恐怖的叫声。
“这号老戏法看过十来遍了,无甚稀罕。那剑是假的,装有机关。来,喝酒……”
窗下乱哄哄闹成一片,芦席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女子凄厉的哭喊,一声比一声高。
乔泰惊道:“不好!马荣弟,快下楼阁去看看,哪里是戏法?弄假成真了!那男孩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两人飞奔下翠羽阁,推开众人,见王氏哭倒在地,那男孩躺在血泊之中,鼻翼一张一合,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鲍十郎和那姑娘呆若木鸡,茫然失措,站立一边。鲍十郎的右手仍握着那柄溅满了血污的宝剑。
马荣劈手夺过那柄宝剑,吼道:“鲍十郎,因何杀了亲生儿子。”
鲍十郎恍恍然醒来,茫然望着铁青着脸的马荣,声音颤着答道:“我……拿错剑了。”
“马长官,这纯属失手误伤,并非有意杀人。”人群中闪出劳松甫,气急败坏地说。
马荣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一面喊来当坊里甲,将那男孩尸身运去衙门验检,一面喝令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并那老头收卷起一应道具刀器,先上翠羽阁听候鞫问。
他待要再寻那与劳松甫争吵的邋遢汉子时,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马荣、乔泰押着鲍十郎、劳松甫一干人上了翠羽阁。马荣让鲍十郎、王氏、鲍小姐和打鼓老头坐了一桌,又命酒保烫热酒来为他们压惊,先唤过劳松甫来问话。
“劳掌柜,适才你说鲍先生纯是失手误伤,有何凭据?”
劳松甫答言:“马长官,鲍十郎是卖艺闯江湖的,这杂耍、戏法原是看家本领。”他从那老鼓手手中抓起那柄霜刃干净的宝剑,又说:“这种剑的内腔是中空的,里面灌满了猪血。剑锋虽有一尺长,却装有机关,碰上硬物则缩滑进中空的剑腔之内,看似刺入人的胸腹中。同时猪血受压,喷涌出来,如同人血一般。剑抽回以后,剑锋又弹伸出来,宛如真剑一般,锋刃闪闪,令人胆寒。马长官不妨亲自试试。”
马荣接过那柄宝剑,对着木凳用力刺去,剑锋果然缩入剑腔,鲜血喷涌——王氏又一声尖叫,几乎晕厥过去,鲍十郎忙不迭将她扶定。马荣偷眼看了看鲍小姐,见她愣愣坐在半边,余悸未已,面色苍白。
马荣又抓过那柄血迹斑斑的真剑,双手各掂了掂,果觉重量相仿佛。
“这两栖剑太相似了,形制、重量几乎没有差异,哪能不出意外?”
劳松甫忙说:“这柄真的理应放在木架下档,而假的则放在上档,这样鲍十郎便不致拿错。那男孩后仰倒地后,流过许多猪血,迅即又拿起真剑与鲍十郎对舞。”
鲍十郎此时乃大悟,嘶哑着嗓音吼道:“谁将两柄剑偷换过了?!我清楚记得那柄假剑是放在木架上档的。”
马荣问:“鲍先生能确定无疑么?”
鲍十郎急了:“这戏法变过千百回了,从不曾拿错过。偏偏今日……必是有人暗里偷换了两柄剑。”
乔泰转向劳松甫:“看那男孩倒立走圈时,站在你身旁与你争吵的那无赖是谁?——我清楚看见你们两人刚好站在放宝剑的刀架后面。”
劳松甫紧蹙眉头道:“那是一个街头乞丐,并不认识。他伸手向我讨钱,我不给。他便怒骂,故尔相争,几乎动起手来。”
乔泰又问众人:“谁认识那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袍肮脏不堪。”
鲍十郎、王氏及鲍小姐都摇着头。老鼓手却喘气道:
“我认识他,他叫吴大虫,正是个泼皮无赖。每夜都来护国寺看我们演出,并不给钱。”
乔泰问:“你还看见有谁挤到那刀架或竹筐后面?”
老鼓手答道:“我只顾打鼓,眼睛望着场上,并不曾留意谁挤到刀架后面。再说,场上观看的人很多,挤成一个圈,一时也没看真切。”
乔泰只得令劳松甫将鲍十郎一干人带回下处暂歇,并告诉他们县令狄老爷今夜回衙,明日早衙必须全数来大堂听审,不得有误。
劳松甫引着鲍十郎四人辞了乔泰、马荣,惶惶然下了翠羽阁,自回宿处不题。
这里马荣闷气未消,将桌上剩酒一口吸干,叫道:“好一条毒计,叫父亲亲手刺杀儿子。我们必须尽快查出那借刀杀人的凶犯。”
乔泰安慰道:“老爷今夜可回浦阳,我们快回去衙门看了验尸格目,等老爷回衙时一并详禀案情本末。”
马荣不快:“如此一来,老爷又要数责我们不动脑筋了。人命关天,岂可坐误良机?乔泰哥,我俩何不此刻便动手勘查呢?”
乔泰拍手称是,又说:“老爷每临一案,总是从作案的动机和机会下手。显然凶犯与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不会有深仇大恨,故可推测,凶犯必是十分忌恨鲍十郎。”
“乔泰哥这话极是。鲍十郎一行初来浦阳,嫌疑只能从最近几日与他们班子有关联的人物中寻觅。”
“鲍十郎在这里遇上了夙仇,亦未可知。”乔泰又道。
“倘若遇上夙仇,鲍十郎适间因何不说?他心中何尝不明白。再说,八九岁的孩童虽不会有仇家,但倘使他看见或听见了十分隐秘的阴私或不慎闯入不应去的地方,也会诱致凶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乔泰心里佩服,不禁又问:“那么作案机会呢?吴大虫和劳松甫都可能偷换两柄宝剑。他们始终站立在那刀架和竹箧后面——他们俩有没有杀人的动机呢?”
马荣搔了搔脑壳,笑道:“吴大虫是个乞丐无赖,会不会动了王氏和她女儿的歹念?或许被鲍十郎识破,故而含恨,施出这歹毒之计。”
乔泰点头,又问:“那么劳松甫也是动了这个邪念么?”
“不,劳松甫是个古板守旧的迂腐之人,他热心为鲍十郎班子张罗,只是心好江湖技艺而已。他要寻欢作乐,何不去花街柳巷勾当,偏偏迷恋这两个走江湖的女子?”
乔泰道:“看来吴大虫是主要嫌疑。对,我得设法寻到他,探他口风。马荣弟不妨去护国大戏台看看,说不定还能摸到鲍十郎一家更多的底细。——想来这是老爷最想知道清楚的。”
马荣爽快答应:“从那两名女子口中探出些内情,并非十分难事。倘若今夜他们还在护国寺开演,此去定非空走一遭。”
乔泰寻访了几家下三流的茶肆酒楼,才从一蔑匠那里探得吴大虫的行踪——他常去东城根的一家小酒肆走动。
乔泰赶到东城根那小酒肆时,天已漆黑。酒肆里点着一盏污黑的油灯,三个衣着褴楼的无赖正在一张破桌边闲聊饮酒。乔泰登时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吴大虫!
吴大虫见进来一个大汉,心中一喜,挥手示意旁边两个无赖上前寻衅,心想讹出几文酒钱。乔泰笑道:“吴大哥,何必见外。我也是折了本钱的穷弟兄啊!近日来只是晦气,连喝碗酒的铜钱都断绝了。”
吴大虫道:“你这厮原来认识我?莫非也干的是没本钱的勾当。”
乔泰叹了口气道:“正被吴大哥猜着了。只道是饥不择食,吴大哥可知道近日里有否发兴头的买卖。小弟狗急跳墙,顾不得许多危机了。”
吴大虫沮丧道:“这几日我也是连连晦气,煮熟的鹌鹑都飞了!那一日我在林子边刚打翻一个车夫,一车大米眼看就要到手,却窜来一个小郎官,冒冒失失惊叫起来。我吓得藏匿进林子里。后面突然来了一帮人,赶着辆大轮车,待仔细看时原来是个江湖卖艺的班子。他们扶起了那车夫。两下合并作一处辚辚而去!——白白折了我一车大米,好不气闷。”
乔泰佯惊道:“昨日我见一个江湖班子在街头卖艺,正有一个小郎官,八九岁模样,翻筋斗好利索,倒立着可走场几圈,莫非就是那个小精灵鬼?吴大哥还是小心回避为是,倘若被他认出,岂不坏了大事?”
“贤弟不知,那小精灵鬼已认出我来。那日在护国寺看他们演出,正打了照面,令我好不心怯。如今倒好了,那小精灵鬼竟无端死了,天下哪有这般灵验的报应!”
乔泰心中思忖,果然是这条大虫作下的恶孽!他口中说是报应,不正是他借刀杀人,布下的圈套?竟谎称“无端死了”来哄骗于我。想到此,立刻沉下脸色,叱道:“吴大虫,杀了人岂可没报应的?此刻便随我去衙门走一遭!”
吴大虫大惊失色:“贤弟这话怎讲?去衙门作甚?”
乔泰道:“你心中真不明白?还来装蒜?实与你说了吧,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专一访拿犯科作奸的歹人。那小郎官正是被你施毒计害死的!”
吴大虫不听则罢,听乔泰是衙里的公人,又是来访拿他的,登时火起,口中唾骂一声,抡起双拳便向乔泰扑来。
乔泰早有防备,站稳步子,运气作势,迎向吴大虫。
两个一交手如咬斗作一处的蟋蟀,拼出全身招数,打得难分难解。究竟乔泰艺高一着,一拳正中吴大虫左臂,打脱了臼位。吴大虫失声呻吟,眉心又吃了一拳,只觉眼睛发黑,金星乱迸,双腿站不稳,被乔泰顺势一脚,踢倒在地,脑袋撞在酒桌腿上,不动弹了。
乔泰命酒店伙计唤来当坊里甲,用绳索将吴大虫捆缚了,命团丁抬着押去县衙大牢收监。——另两名无赖早吓得逃之夭夭,乔泰整了整衣衫乃乐滋滋信步跟随向县衙走去。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回到县衙,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衣帽,便匆匆向护国寺赶去。
护国寺戏台上果然没有歇场。鲍十郎虽然不幸丧子,但已立下的契书,不敢怠慢。高高的戏台上放着红绿锦绣的桌椅,鲍十郎与王氏正穿着戏装合作一台戏。此时,王氏正应着鼓板的节拍,挥着水袖唱着哀苦的曲词。
马荣台上不见鲍小姐,心中一喜,赶紧钻到后台。——后台与前台之间用一条大竹席遮隔。
鲍小姐刚演完一幕,退入后台,凤冠霞帔,正坐在一张靠椅上休歇。她抬头忽见马荣闯来,心中不由一惊。
“马长官?你来这里作甚?”
马荣彬彬行了礼,轻声道:“鲍小姐休要惊慌,为小姐之弟特来此地询问你几句话。”
鲍小姐双手捂住脸,不由抽泣起来:“他不是我兄弟……”
“不是你兄弟?鲍小姐莫非过于悲哀,一时糊涂了?”
“不,不,我母亲半年前才领回这个儿子。他不是我父亲的,在外面寄养了八年。唉,这种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在扮演什么?扮演公主!金枝玉叶,千娇百媚,父王视我为掌上明珠。好不滑稽可笑!可我过的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唉,我父亲是个可怜虫,他只得认了这个儿子。”
马荣点点头:“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暗中做的手脚,莫非你父亲在此地有宿仇。”
鲍小姐道:“那两柄剑十分相似,未必有人换过,也许真是我父亲自己不慎拿错。”
“鲍先生不是断定有人将剑换过了?言之凿凿,并不含糊。”
鲍小姐似乎不愿再谈她兄弟遇害之事,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马荣不好再问,便转了话题:“鲍小姐适间说日子过得很凄苦,这话可当真?莫非你父母虐待你。”
鲍小姐凄戚的脸容闪出一丝微微的红晕:“谢天谢地,我就要跳出这个牢笼了。有位有钱的先生,愿娶我作妾,他已答应给我父亲一笔丰厚的彩礼。”
马荣不以为然:“与人作妾这日子便好过吗?”
“不,不,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盲,大夫说活不过今年了。他说只等那女人咽了气便将我扶正。”
“那先生是谁?”马荣不由心生妒嫉。
鲍小姐略一犹豫,扭怩答道:“不瞒马长官,我未来的丈夫便是劳松甫劳掌柜。他如今正在积攒钱银,到那日一把拿出来体体面面娶我过去,还说婚礼要办得风光些。劳掌柜年岁虽大了些,但为人品行端正,古板守旧。老实说,我恨透了现时的一班纨侉少年,不知生计之艰,只会饮酒作乐,挥霍父母的钱银。”
“鲍小姐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
“我们来浦阳的当天,他便一眼相中了我。他好心为我们班子安排演戏场所及宿处,又亲去衙门为我们登记……”
前台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鲍小姐收了话头,道:“该我上场了,父王要为公主招驸马了。”说着急忙站起,掀起布帘转出前台。
马荣回到内衙见了乔泰。乔泰将他生擒嫌疑犯吴大虫的本末向马荣讲了一遍;马荣也将他与鲍小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乔泰。他们猜测鲍小姐与劳松甫、吴大虫两人或许都有勾搭,以致两人发生争吵。但这与杀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干?
乔泰引马荣去后衙大牢鞫审吴大虫。
乔泰示意典狱开了牢门,牢房里黑幽幽,又闷又潮。吴大虫满身是伤,被铁链锁了,铁链的一头拴在墙上。
乔泰厉声道:“吴大虫,委屈你来衙门大牢坐坐,只是为了鞫审一桩杀人案。一旦证实你确是无罪,便可释放。如今我问你:如若你在林子里打倒了那车夫后真抢得一车大米,你将如何出脱?须知你没有加入米市行会。”
“我认识劳松甫,他有办法。他是米市行会的行首。”吴大虫不假思索地说。
马荣急问:“你是如何认识劳松甫的?”
“我们认识多年了。当时在邻县的一个大行院里,我与他曾形影不离。劳松甫在那里有个相好的,却是个夜叉,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在外面托人养了八年。”
马荣恍有所悟,又问:“你又是如何认识鲍小姐的呢?”
“我与鲍小姐一见倾心,第一天她在护国寺演戏,我们便认识了。往来了三四次,两个真如游鱼得水一般。一日,我们正在护国寺的偏殿内幽会,她那兄弟突然闯到,躲避不及。小郎官虽是八九岁,究竟懂事了,如此出乖露丑,鲍小姐非常不安。”
乔泰道:“今日黄昏时他们在翠羽阁下卖艺,我见你与劳松甫争吵不休。当时你两个都站立在竹箧剑架边上,你可看见有人动了那两柄剑?
吴大虫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我当时正留意场上的艺技,又不忘溜眼看觑鲍小姐,偏偏劳松甫又与我罗唣不休,我推了他一把,他差点儿摔倒在那竹筐边。记得当时场上四周密密围了一圈人,天知道谁动了那柄剑。”
“你呢?——那两柄剑是你偷偷调换的吗?”马荣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鸟公人,原来一个心意要将那罪往我头上栽!我吴大虫要么当面吃人,从不会背地里做那等没起眼的勾当。我与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谋他的性命?”
乔泰递了个眼色与马荣,两人默默出了牢门,背后只听见吴大虫将手中铁链扯摇得铿锵作响。
乔泰、马荣回到内衙。马荣乃攒眉道:“乔泰哥,看来那剑真不是吴大虫调换的。”
乔泰嘿然,半晌乃道:“劳松甫原是个好色之徒,他在邻县与一个母夜叉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仗着他有钱又打起了鲍小姐的歹念。鲍十郎不是已经答允将女儿与他作妾吗?他又何苦设计害了鲍十郎儿子性命。不拘怎样,我们还是将他关进大牢为妥。老爷回衙,鞫审吴大虫,也少不得要他执证词。”
“对!”马荣道:“我们索兴将鲍十郎、王氏、鲍小姐以及那个老鼓手一并拘押来衙门监管。——老爷明日升堂,便可开审。与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我们亦好交代。”
于是乔泰命老书吏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案卷文本,以便让狄公过目。
狄公回到浦阳县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显得倦容满面。一见到乔泰、马荣,便急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值房议论纷纷,都道是衙里押了两名杀人嫌疑,又传出了四名证人。”
马荣踌躇道:“老爷,正是如此。被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郎官,案情离奇,我们不敢擅断,先扣押了当事人质,只等老爷回来鞫审。这份案卷记录了本末详情,请老爷过目。”
狄公接过案卷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细读,马荣、乔泰侍立一边,焦急地注视着狄公的脸色,只盼望露出赞赏的笑容。
狄公两道浓眉紧蹙了半晌,渐渐松驰,两颊漾开了微微的红晕,最后他将案卷往桌上一撂,笑逐颜开道:“古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去金华才三日,你两个不仅将县衙庶务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将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头绪,并采取及时果敢行动,为最后勘破做了一应必需事先准备,真不愧跟随了我这许多日子。日后我尽可放心让你们独立理刑了。”
马荣、乔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脸上泛出羞赧的红晕,又觉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狄公继续说道:“吴大虫、劳松甫两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时押下大牢监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举。但是我们还须细细揣摩发案情由,尽可能多的考虑到意中意外的诸种情况。譬如说,鲍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错剑了。因为出事时已近天黑,他们夜里还得赶去护国寺演出,慌乱之中失手拿错剑也不是不可能。鲍十郎久闯江湖,深通世故,一来害怕官府,二来亦想推卸干系,故谎称是有人暗中换过了剑,正好蒙过官府追究。再看另一面,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换剑,不仅劳松甫、吴大虫,即便是鲍十郎本人也是一个可疑之人广“鲍十郎?他怎可能杀那小孩?”马荣大惊。
“那小孩显然是鲍夫人王氏与劳松甫生的,这一点鲍十郎不会不知。在外寄养了八年,如今王氏公然领回,正说明她无所顾忌。鲍十郎虽不露喜怒,但他无动于衷是装出来的,心中却是妒火中烧。他舞剑前见劳松甫正在场圈外观看,他立刻想到这是极好的机会。一剑刺杀那男孩,正好移罪责于劳松甫,一箭双雕,陷劳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当然劳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换剑,鲍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仅可乘机霸占鲍小姐,还可同王氏鸳梦重温,又可省去一笔丰厚的聘礼。”
狄公稍稍停顿,略一沉思,又说:“我见鲍小姐为人亦有荒唐之处,自己既已答允与劳松甫为妾,却又毫无顾忌地与吴大虫厮混。再说,她大言不惭,揭出她母亲的隐私。——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劳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
马荣道:“我见鲍小姐词情哀苦,想来是遭遇了许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戏班这个樊笼,正说明心中有难言之苦衷。”
狄公道:“这类江湖的女戏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丽,金技玉叶,忽而瑶台仙姬,洛女宓妃,忽而红粉英雄,巾帼女侠。但台下却大多萍寄飘泊,运命坎坷,饱受欺凌,生活愁苦。即便有些奇思异想,举止不合礼法,也不必深究苛责。”
乔泰问:“老爷,那么吴大虫呢?”
“当然,他更知道舞剑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计一下鲍十郎易如反掌。他与鲍小姐暗里幽会时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过吗?由此也种下忌恨的种子。好,我这就去盥洗一下,完了就亲自鞫审这案子有关的几个人物。如果顺利勘出内情,便当堂断结此案。”
宽敞的衙厅正堂灯火通明,几十盏大油灯高高悬挂。正中一张大案桌,桌面上齐整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案前左侧跪定劳松甫,右侧跪定吴大虫,后一排跪着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和那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恶煞一般。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掀开帘幕步入大堂。乌帽、玉带齐整,水绿色官袍闪闪发亮。乔泰、马荣左右跟随,大堂内顿时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狄公锐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倦怠,面容愁苦。吴大虫、劳松甫又多一层畏惧,鲍氏一家则悲戚未已。
“鲍王氏!”狄公突然开了口。“死者不是鲍十郎的亲生儿子吧?”
王氏一惊,叩头如捣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爷。”
“为何让他在外寄养八年才接回?”
“因为……不敢瞒老爷,他不是鲍家的骨血,为此一直不敢领回。孩子的生父答应收养,并说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一旦殡天,便立即娶我续弦。——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品行不正的伪君子,便明言告诉他从此一刀两断。他逼我不成,便将已经八岁的孩子扔回给了我。我向丈夫鲍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宽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并没有深责于我,他认了那男孩为儿子,又教他技艺、戏路,十分疼爱,如同亲生的一般。”
“你告诉鲍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谁了么?”
“不,没有。”王氏窘迫道。“尽管那人阴狠刻薄,我不想损毁他的名誉。再说,鲍十郎也从不问我,我丈夫他肚量很宽。”
“原来如此。”狄公长吁一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谁暗中调换了剑,也明白了为的是什么原因。——马荣、乔泰一开始就猜到了杀人灭口,却没有进一步深探已经暴露出来的事实。此刻他必须趁热打铁,当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
“劳松甫,你在浦阳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暗地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邻县的行止吴大虫都—一如实说了,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照实答来,不许含混支吾。鲍王氏当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说!”
劳松甫平静答道:“是的,老爷。我请求老爷……”
堂下突然一声尖厉的嘶叫,鲍小姐杏眼圆睁,气急败环冲到劳松甫前,“啪”地狠狠批了一巴掌,一面哭骂道:“我道是终身有托,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当年骗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玷污于我。恨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正是怕我兄弟将我与吴大虫的事张扬出来,吃你耻笑,我才丧心病狂地偷换过了那两柄剑,灭了他的口,一心一意巴望着做你的妾,过好日子。老天!我还活着干什么?我错认了你这么一个人面畜牲,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孽……”
她发疯一般揪住了劳松甫的衣领,又哭又骂,气喘咻咻。狄公点点头,飞眼示意,两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鲍小姐退下堂去。鲍小姐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声音凄厉,撕人心肝。
鲍氏夫妇大梦初醒,两人不禁抱头大哭,几欲昏倒在地。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天亮后早衙,木堂将听取鲍小姐的招供,具结此案,备文申详上司。劳松甫、吴大虫两人虽不是案犯,但伤风败俗,行为苟且,礼法难容,判去镇军劳营服一年苦役,以脱恶习,改邪归正。”
四名衙役答应上前,分押了劳松甫、吴大虫退下堂去。
大堂上好一阵寂寥,只微微听得鲍十郎夫妇抽抽噎噎的啜泣之声。
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着的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他们一天之内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其中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宽慰了他们一番,最后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恶梦都已过去,你们应该抬起头,勇敢走向新的生活。”
鲍氏夫妇晃悠悠站起,拭干泪痕,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
天上乌云背后,正隐隐透出皎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