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兴冲冲回到州衙,径来内衙书斋找狄公。狄公正与洪参军在议论公务,见马荣进来,劈面便问:“马荣,看你满面春风,莫不是已访得了那对金钗下落?”
马荣将圣时观遭遇沈八之详末细禀了一遍。
狄公称赞道:“倘使你一出马便拾到金钗,撞上罪犯,岂不是神仙人物了?你已经牵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通过沈八或许便会访得那对金钗的下落,再顺藤摸瓜,拿获真凶也便不会很难了。明天我要去鄄城县与鲁县令议论点公事,倘你感到独个与沈八那一伙无赖打交道不甚稳妥,可唤乔泰协助你,务必追捕到半月街杀人案的真凶。”
马荣笑道:“宰鸡何必动用牛刀?我一人制服那帮无赖已绰绰有余。再说两人一并行动反会露行迹,恐被沈八识破,多有不便。”
狄公点头允诺。
洪参军犹豫半晌,忍不住问道:“老爷,半月街那桩杀人案尚有些疑点难以解释,我又将一应案卷反复读了,终不明白老爷为何排除了王仙穹杀人的可能。”
狄公饮了一盅浓茶慢慢说道:“洪亮,你细细想一想十六日夜发生之事,便可觉此案并不怎么复杂。那天你将其主要案情告诉我时,我便排除了王仙穹杀人的可能。女子行为有所不慎,很容易引起男子犯罪的念头。肖纯玉不守闺训,与王仙穹偷情苟合是实。但王仙穹究竟是读书识礼之人,真的要下狠心掐死自己的情人,他于心何忍?纵令他神智昏乱,忍心掐死肖纯玉,他又何需要奸污她呢?这岂非有违常理?故我当时便认定杀害肖纯玉的只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闲汉、无赖,野僧、小偷之属;另一种是惯于寻花问柳的宦门纨绔,浪荡公子。
“我很快便排除了官门纨绔、浪荡公子犯案的可能。他们上靠父母,腰缠万贯,在公开的风月场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皮肉之淫乐,又何苦来冒这纵欲杀人的风险?对于肖屠夫的女儿他们不屑一顾,他们甚而连半月街这样的穷街陋巷在哪里都未必知道。
“这样,我就把凶犯的圈子缩小到那些无赖,闲汉身上,而最可疑的却还是游方野僧。无赖,闲汉在大街小巷到处兜窜,顺手牵羊,街坊人家尚且知道躲避或提防。只是那等游方野僧,托钵化缘,借着佛门慈悲的幌子,行偷鸡摸狗之实,最不易识破。十六日深夜。王仙穹五味酒家醉了酒,未能按时赴约。肖纯玉则在闺房内焦急等候,并从窗户垂下那白布条。此时正被一个过路的无赖或野僧撞见,动了歹念,便乘机大胆爬进了闺房。暗黑里肖纯玉哪里知道有诈,只道是情人王仙穹来赴约。及那人进了闺房,肖纯玉乃心中叫苦,奋起反抗,企图冲出房去呼救。来人哪里肯放?便死死掐住了肖纯玉的喉脖不让叫喊。扼死纯玉后便又奸污了她,并劫去了佩戴在纯玉发间的那一对金钗。”
狄公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洪参军若有所悟,慢慢点着头;不禁又问:“如此说来,王仙穹果真不曾奸污、危害肖纯玉。然而公堂上我们又能拿出什么证验来为他辨诬?”
狄公道:“这个也不难。第一,倘若肖纯玉系王仙穹扼死,那么她的脖颈上便会留下很深的指甲印,但仵作已明言死者脖颈上的指甲印很浅,且有一处破损。明显系是未留指甲的凶犯的痕迹。大凡无赖,闲汉、游方野僧的指甲都很短,且不齐整。
“第二,肖纯玉反抗时,她自己的短指甲决不可能在王仙穹的胸前、胳膊,背脊划出那么深的伤痕。至于那些伤痕是不是荆棘丛刺破的,似无足深究,那不过是次要之事。另外,我见王仙穹身子羸弱,而肖纯玉骨骼壮健,即便王仙穹真动了歹念要扼死肖纯玉,看来也招架不住肖纯玉的反抗。
“第三,也是最为紧要的一点,十七日晨发现杀人现场时王仙穹以前常用来爬上爬下的那白布条不是垂下在窗户外而是散乱地堆在床脚边。试想真是王仙穹杀的人,他杀人之后又是如何离开的呢?闺房的门和下面染坊的门都紧锁着;王仙穹一文弱书生,他平时进出闺房都需肖纯玉助他一臂之力。他能如头里乔泰那样双手抓住窗台,两脚悬空,从一丈五尺高的楼上飞身跳下?——故尔杀害肖纯玉的歹人必是四肢发达,身子轻捷的高手。”
洪参军幡然憬悟,不住地点头。
“老爷的解析丝丝入扣,令人折服。待擒拿了凶犯便用老爷适才这一番话审他,不怕他抵赖。我思量来此刻那凶犯仍在濮阳城里,冯老爷断王仙穹杀人抵死,人人皆知,而老爷你在公堂上也未有翻案的征兆。凶犯并不惊慌、不必潜逃。”
狄公捋了捋他那又黑又亮的长胡子,慢慢点了点头,又说:“凶犯如今正设法将那对金钗脱手,而这是抓住他的最好时机。马荣已与城里乞丐团头沈八搭讪上了,只要凶犯在市井私下兜售那对金钗,便能将他拿获。凶犯决不敢将金钗拿去质库、柜坊、金银市发脱,因为他知道衙门早已画了图样交给那些地方监候,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只要那对金钗在市井里露眼,沈八耳目众多,没有不知晓的。”
洪参军沉思半晌,又问:“那么,老爷又因何断定游方野僧最有嫌疑?”
狄公答道:“王仙穹早衙公堂上说的那更夫的行迹好使人生疑。托钵野僧穿街走巷,明里化缘,暗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天夜里,王仙穹最后听到的其实并不是更夫的梆子声,而是——”
洪参军叫道:“托钵野僧敲木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