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腿脚不好,病情加重,上半身也日渐虚弱,便是坐着也觉得费力了。杨昭便命人将马车上坐凳撤去,铺上软褥,如床铺一般,让她得以躺靠歇息。马车晃得人昏昏欲睡,她闭目养神,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盯着她、笼着她,让她心绪不宁。
她睁开眼,果见他屈腿坐在侧前方,一脸阴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她叹了口气:“相爷,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
杨昭挪到她身边来,伸手揽她入怀,只是紧紧抱着,半晌也不说话。菡玉身子有些僵硬,不适地动了动:“相爷……”
“玉儿,”他开口道,声音有些低哑犹疑,“你真的是……二十岁的小玉,六年之后的人吗?”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身子软化下来,任他抱着。
“六年后,不知我是何模样?”
菡玉没有说话。
他自嘲地一笑:“我怎么忘了,第一次遇见时你就说了,我活不过四十岁,将毙命乱刀之下死无全尸,六年之后当然是一堆白骨了。”
她心中一痛:“相爷,那是我随口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是明年?还是后年?”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也不在了……思及此,她心头顿如被利刃绞了似的:“你不会有事的,既已预知,便可防患于未然。”
“生死于我,本是无所谓的。玉儿,早些我就对你说过,我出身微寒,因椒房之亲而至此高位,全凭运气使然,谁知道哪日老天便将我运气收回去了。人生在世但求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如何。但是——”他无奈地一笑,“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在乎的事,有了在乎的人,我舍不得了。”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他拥着她,下巴轻搁在她头顶:“玉儿,以前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对我坦诚以待。现在你都告诉我了,也和我亲密如夫妻,但我从未觉得你离我这么远。”
是啊,这么远,隔着十六载的岁月。
“这几年我特别怕老,因为你一直是当初的模样,青春常驻,我却一天一天衰老下去,我真怕别人说我都可以做你爹了。原来……我真的比你爹还老。”他语气故作玩笑,却带着苦涩,“小玉那丫头,我真不敢想象,我居然会为她神魂颠倒。如果你不曾回来,我和她就算面对面,也不见得会说上几句话吧。”
如果她不曾回来……原本她也没有想过,居然可以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救回已经死去的人,都是因为……脑海浮出卓月不见面容的漆黑身影,心中柔软的角落被刺痛:“本是不会有的缘分。”
杨昭低下头来看她。
“倘若不是有人送我回来,我和你根本不会有今日的缘分。相爷,”她抬头迎视他,“你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吗?”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他皱起眉。
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要逆转时间因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舍却自己性命,才将我魂魄送回十六年前,自己却……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从此以后天上地下,都再没有这个人了。”
她问过卓兄,为什么要送她回天宝四载呢?晚一点不行吗?只要在安禄山起兵之前,不都来得及阻止吗?那样,他是不是就可以少耗修为,就可以保住性命了?
他摇摇头,不肯解释:“因为天宝四载的时候……你到了那边,自然就会知道了。”
现在她大约明白了。要扳倒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改变历史进程,岂是二十岁身在江湖的少女想的那么容易。天宝三载安禄山升任范阳节度使,他的掌权强兵之路就从那时开始。
想到这里菡玉微微一愣。天宝四载对安禄山而言并无特别,倒是贵妃在那一年获得册封,杨昭也因此步入金阙朝堂。
杨昭双眉越发深蹙。他知道她的性子,有人如此对她,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会惦念一辈子,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心上人。
“相爷,我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如果只是性命,来世尚可报答,但是……”泪水终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没有来世,没有以后了。我只有这一生,可以相报。”
“用这一生报答他?”他倾身向前,手指着自己胸膛,“那我呢?一辈子都给了他,你拿什么给我?”
“相爷的情分,菡玉无以为报,但愿来生为……”
“少来什么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来生什么样,谁知道?谁见过?说不定根本没有轮回转世,都是那些神棍巫婆瞎编出来唬人的!世人动辄拿下辈子来承诺别人,若来世真像明天、后天似的,哪能这么轻易拿来许人?我才不要什么虚妄的来世,我就要这辈子!”
她被他逼得向后仰去:“相爷,反正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他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身子,就是一夜风流而已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能改口许他什么,咬住下唇别开脸。
沉默片刻,他懊恼地放缓语气:“玉儿,我真的是……怕失去你,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你知道我有多妒忌那个姓卓的,他只不过比我早遇见你,就占了你全副心思,一点点都不肯分给我了。我到底哪点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