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 凤鸾飞
女和郎各扮一青衣 奴与婢并受两丹诏
纪信荥陽全主身,捐躯杵臼赵家臣。可怜未受生时禄,赠死难回墓里春。奇女子,笃忠贞,移桃代李事尤新。纵令婢学夫人惯,赴难欣然有几人。
右调《鹧鸪飞》
从来奴仆之内尽有义人,婢妾之中岂无高谊?每怪近日为人仆的,往往自营私橐,罔顾公家,利在则趋,势败则去。求其贫贱相守,尚且烦难;欲其挺身赴难,断无些理。至于婢妾辈,一发无情,受宠则骄,失宠则怨。她视主人主母,如萍水一般,稍不如意,便想抱琵琶,过别船。若要她到临难之时,拚身舍己,万不可得。世风至此,真堪浩叹。然吾观史册中替汉天子的纪将军,未尝为项羽所活;传奇中救宋太子的寇承御,未尝为刘后所宽。他如逢丑父有脱主之功,或反疑其以臣冒君,指为无礼;冯婕妤有当熊之勇,不闻以其奋身卫主,升为正宫。为此奴婢辈纵有好心,一齐都灰冷了。如今待我说个不惟不死、又得做显官的义奴,不唯全身、又得做夫人的义婢,与众位听。话说唐朝宪宗时,晋州有个秀才,姓祝名凤举,字九苞,少年有才,声名甚著。母亲熊氏先亡,父亲祝圣德,号万年,现为河东节度使。祝生随父在任读书,身边有个书童,名唤调鹤,颇通文墨,与祝生年相若,貌亦相似。祝生甚是爱他,朝夕教他趋侍文几,不离左右。一日,祝公因儿子姻事未谐,想着一个表弟贺朝康,是同省云州人,官拜司空,因与宰相裴延龄不协,告病在家,夫人龙氏只生一女,小字鸾箫,姿才双美,意欲以中表求婚。便修书一封,使祝生亲往通候贺公,书中就说求婚之意。祝生向慕贺家表妹才色,接了父书,满心欢喜,即日收拾行李起身。临行时,祝公又将出一封书,并许多礼物付与祝生,吩咐道:“我有个同年谏议大夫陽城,也因与裴相不合,弃官而归,侨居云州马邑县。今年三月,是他五蒨寿诞,你今往云州,可将此书礼先到马邑拜贺了陽年伯的寿,然后去见贺表叔。”祝生领命,辞了父亲,唤调鹤随着,起身上路。路上私与调鹤计议道:“此去马邑不是顺路,不如先往贺家,且待归时到陽家去未迟。”商量定了,竟取路望贺家来。正是:顺带公文为贺寿,意中急事是求亲。
却说贺家小姐鸾箫果然生得十分美丽,又聪慧异常。有一待儿,名唤霓裳,就是鸾萧乳母岳老妪的甥女,也能识字知文。论她的才,虽不及鸾萧这般聪慧,若论容貌,与鸾萧竟是八两半斤,鸾箫最是爱她。那老夫人龙氏性最奉佛,有个正觉庵里尼姑法名净安的常来走动,募化夫人舍一对长幡在本庵观世音座前,夫人做成了幡,命鸾箫题一联颂语在上。鸾箫题道:
世于何观,观我即为观世。
音安可见,见音实是见心。
题毕,夫人就教鸾箫把这几个字绣了,付与净安。净安称赞道:“小姐文妙,字妙,绣线又妙,可称三绝。小尼斗胆,敢求小姐大笔,题一副对联贴在禅房里,幸勿见拒为妙。”鸾箫说罢,便取过一幅花笺,用篆文题下一联道:
明彻无明无无明;想空非想非非想。
净安见那篆文写得古迹苍然,如刻划的一般,十分称赞,作谢而去。
不想本城有个乡绅杨迎势,乃杨炎之子,向靠父亲势力,曾为谏议大夫。父死之后,罢官在家,他的奶奶亦最奉佛,也与净安相熟,常到正觉庵随喜。一日到庵中,见了长幡,净安说是贺家小姐所题,就是她写、就是她绣的,又指禅房中那一联篆字对与杨奶奶看了,极口称扬鸾箫的才貌。杨奶奶记在心里,回去对丈夫说知,便使媒婆到贺家来替公子求亲。贺公素鄙杨迎势的为人,又知杨公子蠢俗无文,立意拒绝了。杨家奶奶又托净安来说合,贺老夫人怪她在杨奶奶面前多口,把她抢白了一场。净安好生没趣,自此也不敢常到贺家来了。正是:
女郎虽有才,未可露于外。
三姑与六婆,入门更宜戒。
贺公既拒绝了杨家,却与夫人私议道:“女儿年已及笄,姻事亦不可迟。表兄祝万年有子名凤举,年纪与吾女相当,他在龆龀时,我曾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后来踪迹疏阔,久未相会。近闻他才名甚盛,未知实学如何?若果名称其实,便可作东床之选。惜我迟了一步,不能面试他一试。”正说间,恰好阍人来报:河东节度祝爷差公子赍书到此求见。贺公大喜,随即整衣出迎。祝生登堂拜谒,执礼甚恭。贺公见他人物比幼时更长得秀美,心中欣悦。寒温毕,祝生取出父亲书信送上。贺公拆开看了,见是求婚之意,便把书纳于袖中,对祝生道:“久仰贤侄才名,渴思面领珠玉,今幸惠临,可于舍下盘桓几时,老夫正欲捧读佳制,兼叙阔。”祝生唯唯称谢。茶罢,请出老夫人来拜见。夫人看了祝生人物,亦甚欢喜。
贺公道:“舍下有一梅花书屋,颇称幽雅,可以下榻。”说罢,便教家人收拾祝生行李,安放书屋中,一面即治酒在彼伺候。 不多时,家人报酒席已完。贺公携着祝生,步人那梅花书屋来。只见屋前屋后遍植梅花,果然清幽可爱。中间设下酒席,二人揖逊而坐,举觞共饮。此时已是二月下旬,梅花大半已谢,风吹落花飞人堂中。酒过数巡,贺公对着祝生道:“老夫昨见落梅,欲作一诗,曾命小女做来。今贤侄高才,未识肯赐教一律否?”祝生欣然领诺。贺公送过文房四宝,祝生握笔在手,对贺公道:“不知表妹佳咏用何韵,小侄当依韵奉和。”贺公道:“韵取七陽,用芳香霜肠四字。”祝生听罢,展纸挥毫,即题一律道:
皎皎霓裳淡淡妆,羞随红杏斗芬芳。
冲寒曾报春前信,坠粉难留雨后香。
恍似六花犹绕砌,还疑二月更飞霜。
惟余纸帐窥全影,梦忆南枝欲断肠。
题毕,呈与贺公看了,大赞道:“贤侄诗才清新秀丽,果然名不虚传。”祝生道:“小侄不惜献丑,乃抛砖引玉之意。敢求表妹佳章一读。”贺公便把祝生所作付小童传进内边,教换小姐的诗来看。小童去不多时,送出一幅花笺来。祝生接来看时,上写道:
游蜂争为杏花忙,知否寒枝有旧芳。
雨洗轻妆初堕粉,风飘素影尚流香。
沾泥似积庭余雪,点石疑飞岭上霜。
天宝当年官树畔,江妃对此几回肠。
祝生看了,极口称赏道:“表妹才情胜小侄十倍。珠玉在前,觉我形秽矣。”贺公笑道:“不必太谦,二诗可谓工力悉敌。”说罢,命酒再饮。饮至半酣,贺公欣然笑道:“老夫向为小女择配,未得其人。今尊翁书中欲以中表议婚,贤侄真足比温太真矣。”祝生大喜,起身致谢。当日二人饮酒尽欢而罢。至晚,祝生宿于书屋中,思量小姐诗词之妙,又喜又疑,想道:“女郎如何有此美才,莫非是他父亲笔削过的?”又想道:“即使文才果美,未知其貌若何?我须在此探访个确实才好。”次早起来,去书箱中取出一幅白鲛绡,把鸾箫这首诗录在上面,时时讽咏。早晚间贺公出来与祝生叙话,或议论古人,或商确时务,祝生应对如流。或有来求贺公诗文碑铭的,贺公便央祝生代笔,祝生挥毫染翰,无不如意,贺公十分爱敬。祝生在贺家一连住了半月有余,调鹤私禀道:“老爷本教相公先到陽爷家贺寿,今寿期已近,作速去方好。”祝生此时未曾访得鸾箫确实,哪里肯便去。调鹤见他踌躇不行,又禀道:“相公若还要住此,不妨到陽家去过,再来便了。”祝生想道:“我若辞别去了,怎好又来?”因对调鹤道:“此间贺老爷相留,不好便别。陽爷处,你自去把书礼投下罢。”调鹤道:“老爷书中已说相公亲往,如今怎好独差小人去?”祝生想了一想道:“你与我年貌彷佛,况我与陽爷未经识面,你今竟假扮着我代我一行,有何不可。”调鹤道:“这怎使得?小人假扮着去不打紧,倘或陽爷治酒款留,问起什么难应答的话来,教小人哪里支吾得过?”祝生道:“你只推说要到贺表叔家问侯,一拜了寿,就辞起身便了。”说罢,便取出书信礼物,并将自己的巾服付与调鹤,教地速去速回。调鹤没奈何,只得将着书礼,雇下船只,收拾起身。到了船中,换了巾服,假扮着祝生,自往马邑去了。
且说祝生住在贺家,不觉已是三月中旬。清明时候,贺公举家要去扫墓。鸾箫小姐以微恙初愈,不欲随行,夫人留霓裳在家陪侍,其余婢仆尽皆随往。贺公意欲约祝生同去墓所闲游,祝生打听得鸾箫独自在家,便想要乘此机会窥探些消息,乃不等贺公来约,先推个事故出外去了。约莫贺公与夫人等去远,即回身仍到贺家,在书斋左侧走来走去,东张西看。却又想:“小姐自在深闺,我哪里便窥视得着?”心中闷闷,只得仍走入书屋中兀坐。
却说鸾箫自见了祝生的诗,十分赏叹,把来写在一幅绛鲛绡之上,朝夕吟味。那日夫人出外,鸾箫独与霓裳闲处闺中,复展那诗观看,因戏对霓裳道:“祝家表兄第一句诗,便暗合着你的名字,莫非他与你有缘。”霓裳笑道:“小姐若得配才郎,霓裳自当在抱衾与蒨之列。”鸾箫道:“祝表兄诗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霓裳道:“今日乘夫人不在,小姐何不私往窥之?”鸾箫道:“倘或被他瞧见了,不当稳便。”霓裳道:“小姐与祝生既系中表兄妹,相见何妨?”鸾箫沉吟道:“我见他不妨,却不可使他见我。我今有个道理。”霓裳道:“有什道理?”鸾箫道:“把你身上的青衣来与我换了,我假扮了你,去窥他一面。倘他见了我问时,我只说是你便了。”霓裳笑道:“祝生的诗既比着霓裳,今小姐又要扮做霓裳,使霓裳十分荣耀。”说罢,便脱下青衣与鸾箫改换停当。
鸾箫悄地步至梅花书屋,只推摘取青梅,竟走到庭前梅树之下。祝生正闷坐无聊,忽然望见一个青衣女子,姿态异常,惊喜道:“夫人已不在家,此必是小姐的侍儿了。”忙趋上前唱个肥诺道:“小娘子莫非伏侍鸾箫小姐的么?”鸾箫看那祝生时,丰神俊爽,器宇轩昂,飘然有超尘出俗之姿,心中暗喜,慌忙回礼道:“妾正是小姐的侍儿霓裳也。”祝生听说名唤霓裳,笑道:“只霓裳两字便是妙极,小生前日诗中曾把佳名与梅花相比,何幸今日得逢解语花。”鸾箫道:“郎君尊咏,小姐极其称赏,未识小姐所作,郎君以为何如?”祝生道:“小姐诗才胜我十倍,但不知此诗可是小姐真笔?”鸾箫道:“不是真笔却倩谁来?”祝生道:“只伯是你老爷笔削过的。若小姐果有此美才,小生有几个字谜,烦小娘子送与小姐猜一猜,看可猜得着?”说罢,便去书斋中取出一幅纸来。鸾箫看时,第一个字谜道: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
不可在上,且宜在下。
第二个字谜道:
兄弟四人,两个落府。
四个落县,三个落州。
村里的住在村里,市头的住在市头。
第三个字谜道:
草下伏七人,化来成二十。
将人更数之,又是二十七。
第四个字谜却是一首《闺怨》,其词曰:
一朝之忿致分离,逢彼之怒将奴置。
妾悲自揣不知非,君恩未审因何弃?
忧绪难同夏雨开,愁怀哪逐秋云霁。
可怜抱闷诉无门,纵令有意音谁寄?
若断若连惹恨长,相抛相望想徒系。
一息自挨仍自怜,小窗空掩常挥泪。
鸾箫看罢,微笑着:“这个有何难猜,还你小姐一猜便着。”言讫,便持进内边与霓裳看。霓裳未解其意,鸾箫道:“第一谜是指字中那一画,第二谜是指字中那一点,第三谜是‘花’字,第四谜是‘心’字,合来乃‘一点花心’四字。”霓裳听罢,仔细摹拟了一遍,称赞道:“此非祝郎做不出,非小姐猜不出,小姐何不也写几句破他?”鸾箫应诺,便于每一谜后各书四句,其破一画谜云:
在酉之头,在丑之足。
在亥之肩,在子之腹。
其破一点谜云:
其二在秦,其一在唐。
其四在燕,其五在梁。
其破花字谜云:
五行属于木,四时盛在春。
或以方彩笔,或以比佳人。
其破心字谜云: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变化总无穷,通达是其用。
鸾箫写完,将来袖了,再到书斋送与祝生观看。祝生惊叹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前诗的系真笔无疑矣。”鸾箫道:“方才小姐见摘去青梅,吟待四句,郎君也请吟一首。”祝生道:“愿闻小姐佳咏。”鸾箫便念遣:
如豆梅初吐,枝头青可数。
青时未见黄,酸中还带苦。
祝生听了,笑道:“这是小姐嘲笑我了。她道我尚是青矜,未登黄甲,既饶酸风,又多苦况。我今试赓俚句,聊以解嘲。”遂授笔连题二绝,其一曰:
当年煮酒论英雄,曾共曹刘肴核供。
世俗莫将酸子笑,遨游二帝藐王公。
其二曰:
耐尔流酸爱尔青,秀才风味类卿卿。
莫嫌炙得眉痕皱,调鼎他年佐帝羹。
鸾箫看了,笑道:“二诗殊壮,但只自负其才,不曾关合在小姐身上去。”祝生道:“要关合到小姐身上也不难。论我胸中抱负,自比青梅,若论我眼前遭遇,正不及青梅哩。待我再题一绝。”又题道:
香闺食果喜拈酸,妨尔常邀檀口含。
最是书生同此味,风流未得玉人谙。
鸾箫见了道:“这只就青梅关合小姐,还可竟把青梅比得小姐么?”祝生道:“这也不难。”便又题一绝道:
溅牙能使睡魔降,止渴徒教望眼忙。
中馈得伊相赞佐,和羹滋味美还长。
鸾箫见诗,笑道:“前两句略轻薄些,后二句居然指为中馈,未免唐突。”祝生道:“诗中之谜,都被小娘子猜着。小生心事,小娘子已知。量小姐心事,亦唯小娘子知之。待我再题一绝,便将青梅比着小娘子。”又题道:
倾筐当日载风诗,常伴佳人未嫁时。
实七实三频数处,深闺心事只伊知。
鸾箫见他笔不停挥,数诗立就,称叹道:“郎君如此美才,我家小姐自然敬服。我当以尊咏持送妆台。”祝生道:“我与你家小姐原系中表兄妹,可请出来一见否?”鸾箫道:“小姐怎肯轻易出来?待我替你致意便了。”说罢,转身要走,祝生向前拦住道:“难得小娘子到此,幸勿虚此良会。我若非与你有缘,何故拙句暗合芳名。今纵未得小姐遽渡仙桥,愿得与小娘子先解玉癿。”鸾箫羞得脸儿红晕,说道:“郎君放尊重些,老爷、夫人知道,不是耍处。况小姐不时叫唤,若逗留太久,恐见嗔责。我去也!”祝生拦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鸾箫回至香闺,把上项话一一对霓裳说知。霓裳听罢,触动了一片芳心,想道:“今日小姐把我妆得十分好了,祝郎心里已记着‘霓裳’两字。只是徒受虚名,却无实际。倘异日祝郎真见我时,道我不是昔日所见的霓裳,那时只怕轻觑绿衣,不施青眼。不若我今夜假妆小姐,暗地去与他相会,先定下此一段姻缘,也不枉他诗中巧合我的名字。”私计已定,便窃了鸾箫写的那幅绛鲛绡藏在身边,只等夜深,瞒着鸾箫行事。正是:
你既妆我,我也妆你。你不瞒着我,我偏瞒着你。你妆我,不瞒我,是高抬了我。我妆你,偏瞒你,怕点辱了你。且说祝生见了假霓裳之后,想道:“侍儿美丽若此,小姐可知。”又想道:“人家尽有侍儿美似主儿的,若小姐得与霓裳一般,也十分够了,只可惜她不肯出来一见。”痴痴地想了半晌。 到得抵暮,贺公与夫人等都回来了。当晚贺公又与祝生闲叙了一回,自进内边。祝生独宿书斋,哪里睡得着?见窗外月光明亮,便走到庭中梅树之下,仰头看月。正徘徊间,忽听书房门上轻轻叩响,低叫开门,好像女人声音。祝生连忙开看,只见一个美人掩袖而进,月光下见这美人凝妆艳服,并不是日间青衣模样。祝生惊问道:“莫非鸾箫小姐么?”霓裳也在月下仔细看了祝生,果是翩翩年少,私心甚喜,低应道:“然也。妾因慕表兄之才,故今夜瞒着侍婢霓裳,特来与兄面计终身之约。”祝生喜出望外,作揖道:“小生得蒙垂盼,实乃三生有幸。”霓裳取出那幅绛鲛绡,送与祝生道:“此妾手录尊咏《落梅诗》在上,梅者媒也,即以此赠兄为婚券。”祝生接了,称谢道:“小生拙句,得蒙玉手挥毫,为光多矣。”便去取出那幅白鲛绡来,递与霓裳道:“小姐佳章,小生亦录在这鲛绡上,今敢以此为酬赠。”霓裳接来袖了,说道:“只此已定终身之约,妾当告退。”说罢,假意要行。祝生忙扯住道:“既蒙枉临,岂可轻去?况月白凤清,如此良夜何!”一头说,一头便跪下求欢。霓裳用手扶起道:“若欲相留,兄可对月设誓来。”祝生即跪地发誓道:“我祝凤举若忘鸾箫小姐今日之情,苍天鉴之。”誓毕,把霓裳搂到卧榻前,霓裳做出许多娇羞之态,祝生为之款解罗襦,拥入衾中就寝。但见:
粉面低偎,朱唇羞吐。一个把瑶池青鸟认作王母临凡,一个是崔府红娘权代双文荐枕。一个半推半就,哪管素霓裳忽染新红;一个又喜又狂,也像青梅诗连挥几笔。一个只道日里侍儿脱去,今何幸小姐肯来;一个正为早间小姐空回,故弃我侍儿当夕。一个只因落花首句巧合阿奴小名,特背娘行偷期月下;一个自喜倾筐一篇打动深闺心事,遂将玉人引至灯前。一个把慕鸾箫的宿愿了却十分,尚有几分在霓裳身上;一个听呼表妹的低声连应几句,曾无半句入小姐耳中。两幅鲛绡凑成一幅相思帕,三星邂逅先见双星会合时。
两个恩情美满,鸡声三唱,霓裳起身辞去。祝生问以后期,霓裳道:“既已订约百年,岂可偷欢旦夕。兄今宜锐意功名,不必复作儿女眷恋。”说罢,启户徐行。祝生送了一步,珍重而别。
次日,鸾箫寻不见了绛鲛绡,只道昨日往来书斋遗失在路上,命霓裳寻觅,霓裳假意寻了一回,只说寻不着,鸾箫只索罢了,不在话下。
却说调鹤假扮祝生到陽城家中拜寿,陽公见他人物清雅,哪里晓得是假的?再三留款,调鹤只推要往贺家,连忙告辞。临别时,陽公道:“目今朝廷开科取士,贤侄到今表叔家去过,就该上京赴试了。”调鹤应诺。回见祝生,具道前事,并促祝生起身。祝生此时心事已定,亦欲归报父亲,商议行聘,即束装而行。贺公治酒饯别。祝生讨了一回书,星夜回到河东,拜见父亲。祝公见回书中已允姻事,大喜,随即遣媒议聘。一面打发祝生上京应试。祝生领了父命,携着调鹤,即日起身去了。是年河东饥谨,百姓流离,祝公屡疏告荒。宰相裴延龄不准其奏,祝公愤怒,特疏专劾裴延龄不恤天灾,不轸民命,乞斩其首以谢天下。裴延龄大怒,使奏称祝圣德妄报灾荒,侵欺国税,不加重治,无以儆众。奉旨祝圣德逮系至京下狱治罪,其亲属流窜岭南。那时祝生正在途中,闻了这消息,吃惊不小。泣对调鹤道:“老爷忤了权相,此去凶多吉少,我又流窜烟瘴之地,未知性命如何,祝氏一门休矣。”调鹤道:“老爷平日居官清正,今必有人申救,量无大祸。倒只怕岭南烟瘴之地,相公去不得,如何是好 ?”祝生听了,掩面大哭。调鹤沉吟道:“老爷只有相公一子,千金之躯,岂可轻去不测之乡?小人有个计较在此,可保相公无事。”祝生急问何计,调鹤道:“小人原曾扮过相公的,今待小人仍把巾服穿了,扮做相公,竟往官司投到,听其押送岭南。相公却倒扮做从人模样,自往别处逃生。”祝生道:“这使不得,前番陽家贺寿,是没什要紧的事,不妨代我一行。今远窜岭南,有性命之忧,岂可相代?”调鹤慨然道:“说哪里的话,小人向蒙恩养,今愿以死报。”祝生泣谢道:“难得你有这片好心,真恩胜骨肉,我今与你结为兄弟。倘天可怜见,再有相见之日,勿拘主仆之礼,你认我为兄,我认你为弟便了。”说罢,走到僻静处,大家下了四拜,把身上衣服换转。调鹤扮了祝生,即往当地官司投到,自称是祝公子,因应试赴京,途中闻有严旨,特来待罪。官司录了口词,一面申报刑部,一面差人将本犯押送岭南。公差领了官批,押着调鹤即日起行。行了几日,路过马邑县,那陽城闻祝公子被窜,路经本处,特遣人邀请到家。
调鹤前曾假扮祝生,见过陽公,今番陽公只认调鹤是真正公子,执手流涕,厚赠盘缠。又多将银两赏赐防送公差,教他于路好生看觑。调鹤别了陽公,自与公差到岭南去了。正是:
勉强倒是贺寿,情愿却是捐生。
前日暂时弄假,今番永远即真。
且说祝生假扮做从人模样,随路逃避,思量没处安身,欲仍往贺家,“怕他家中人已都认得我,倘走漏消息,不是耍处。“因想道:“不如到马邑县投托陽年伯罢。”又想道:“前日拜寿不曾亲往,今日怎好去得?纵使陽年伯肯留我,他家耳目众多,哪里隐瞒得过?”踌躇半晌,心生一计道:“我到陽家,隐起真名,倒说是书童调鹤,因家主被难,无可投奔,特来依托门下便了。”私计已定,星夜奔到马邑,假装做调鹤,叩见陽公。陽公念系祝家旧仆,收在书房使唤。祝生只得与众家童随行逐队,权充下役。正是:
只愁季布难逃死,敢向朱家惜下流。
话分两头。且说贺公正喜与祝家联了姻,忽闻祝公忤了权相,父子被罪,又惊又恼。夫人与鸾箫、霓裳各自悲恨。贺公乃亲赴京,伏阙上疏申救。一面致书与陽城,书略曰:忆自裴延龄入相之初,先生曾欲廷裂白麻,可谓壮矣。今裴延龄肆恶已极,朝政日非,而先生置若罔闻,但悠游乡里,聚徒讲学,恐韩退之净臣一论,今日又当为先生诵也。仆今将伏阙抗疏,未识能回圣意否?伏乞先生纠合同官,交章力奏,务请尚方剑,誓斩逆臣头,以全善类。国家幸甚,苍生幸甚。 贺公亲笔写了书,付与一个苍头,教去马邑县陽谏议家投递,约他作速赴京相会,苍头领命而行。不想数该遭厄,事有差讹,这苍头甚不精细,来到半路遇着一只座船,说是谏议杨爷赴京的船,苍头只道就是马邑县的陽谏议,不问明白,竟将家主这封书去船里投下。原来这杨谏议却是杨迎势,因欲贿通裴相,谋复原官,故特买舟赴京。正想没个献媚之由,看了这书,便以为奇货可居。又怪贺公前日拒其求婚,今日正好借此出气。当下将书藏着,一到京师,便去裴府首告。裴延龄正为贺朝康申救祝圣德,恐多官效尤,交章互奏,没法处他。得了杨迎势所首,满心欢喜,便表荐杨迎势仍为谏议大夫,随即代迎势草成疏稿,刻奏贺朝康纠众欺君,私结朋党,谤讪朝廷,宜加显戮。
迎势依着裴延龄的亲笔疏草写成本章,并贺家私书一同上奏。宪宗即命裴延龄票旨。延龄拟将贺朝康下狱问罪,妻女入宫为奴,韩愈、陽城俱革职,永不叙用。宪宗依拟而行。命下之后,贺公就京师捉下狱中,缇骑一面到云州提拿妻女。这消息早传到贺家。贺老夫人大惊,抱着鸾箫哭道:“汝父捐躯报国,固所不辞。老身入宫亦不足借。只可惜累了你。”鸾箫也抱着夫人痛哭。 霓裳在旁见她母子两个哭得伤心,遂动了个忠义之念,上前跪下禀道:“夫人、小姐且休烦恼,霓裳向蒙抚养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代小姐入宫。”夫人听说,收泪谢道:“若得如此,感激你不尽。”便教鸾箫与霓裳结为姊妹,把身上衣服脱与霓裳穿了,鸾箫倒扮做侍儿模样。差人密唤乳娘岳老妪来,把鸾箫托与她,嘱咐道:“你甥女霓裳情愿代小姐入宫,你可假认小姐做甥女,领去家中暂住。倘后来祝公子有回乡之日,仍得夫妻配合,了此姻缘。”岳妪见霓裳代主人宫,十分忠义,啧啧称叹。鸾箫哭别夫人与霓裳,收拾些衣饰银两,随着岳妪去了。不一日,缇骑到来,把贺老夫人与这假小姐解京入宫。正是:
前番暗暗冒顶,此日明明假装。
欢时背地领受,忧来当面承当。
不说夫人与霓裳入宫,且说鸾箫躲在岳妪家中。这岳妪的老儿是做银匠的,只住得两间屋,把后面半间与鸾箫做了房。鸾箫痛念父母,终日在房中饮泣,岳妪恐乡邻知觉,再三劝解,鸾箫勉强收泪,做些针指消闷。一日,岳老他出,岳妪陪着鸾箫坐地,忽听门前热闹,原来有个走索的女子在街上弄缸弄瓮弄高竿,引得人挨挨挤挤地看。岳妪不合携着鸾箫走到门首窥觑,不想恰遇正觉庵里尼姑净安在门首走过,被她一眼瞧见,便步进门来,说道:“原来贺家小姐在此。”鸾箫急忙闪入,岳妪忙遮掩道:“女师父你认错了,这是贺家侍儿霓裳。她原是我甥女,故收养在此。怎说是贺小姐?”净安摇头道:“不要瞒我,这明明是贺小姐。”岳妪道:“我甥女面庞原与小姐差不多。”净安笑道:“你休说谎。霓裳姐虽与小姐面庞相像,我却认得分明。这是小姐,不是霓裳。”岳妪着了急,便道:“就说是小姐,你出家人盘问她怎的,难道去出首不成?”净安变了脸道:“只有善男子、善女人,没有善和尚、善尼姑,当初贺夫人怪我多口,把我抢白,今日正好报怨。若不多把些银两与我,我便去出首,教你看我出家人手段!”岳妪慌了,只得对鸾箫说,取出些银两来送她。净安嫌轻道少,吓诈不已。岳妪再三央告,又把鸾箫的几件衣饰都送与她,才买得她住。正是:
佛心不可无,佛相不可着。
菩萨本慈悲,尼姑最狠恶。
岳妪吃了这一场惊,等老儿回来,与他说知了。正商议要移居别处,避人耳目,不想净安这女秃驴诈了许多东西,心还未足。那时恰好杨迎势因裴延龄复了他的官,无可报谢,要讨个绝色美人献她为妾,写书回来,教奶奶多方寻访良家女子有姿色的,用价买送京师。净安打听得此事,便去对杨奶奶说:“岳银匠家女儿十分美貌。”杨奶奶便坐着轿子,同了净安径到岳家,不由分说,排闼直入。看了鸾箫果然美貌,即将银三百两付与岳老,要娶鸾箫。岳老哀告道:“小人只有此女,不愿与相府作妾。”杨奶奶哪里肯听,竟把银留下,立刻令人备下船只,将花灯鼓乐,抢取鸾箫下船。岳妪随着杨家女使一齐到舟中,鸾箫痛哭,便要寻死,岳妪附耳低言道:“小姐且莫慌,我一面在此陪伴你,一面已教老儿写了个手揭,兼程赶到京师,径去裴府中告禀。他做宰相的人,难道一个女子面上不做了方便?且待他不肯方便时,小姐再自计较未迟。”鸾箫闻言,只得且耐着心儿,苟延性命。杨家从人自催船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岳老星夜赶到京中,拿着个手本到裴府门前伺侯了一日。你道相府尊严,哪个替他通报。不想鸾箫合当无事,恰好次日裴延龄的夫人要到佛寺烧香,坐轿出门,岳老便拿着手本,跪在轿前叫喊,从人赶打他时,岳老高声喊道:“杨谏议强夺小人女儿要送来相府作妾,伏乞夫人天恩方便。”原来那裴夫人平日最是妒悍,听说“相府作妾”四字,勃然大怒,喝教住了轿,取过手本来看了。也不去烧香,回进府中,当庭坐下,唤岳老进去,问知仔细,大骂:“杨迎势这贼囚,敢哄诱我家老天杀的干这样歹事,我教他不要慌!”便批个执照付与岳老,着他领了女儿自回原籍。其杨家所付财礼银,即给与作路费,又吩咐家人:“若敢通同家主,暗养他女儿在外,私目往来,我查出时,一个个处死。”众家人喏喏连声,谁敢不依。岳老谢了裴夫人,拿了批照,赶向前途,迎着鸾箫的船,把裴夫人所批与杨家从人看了。杨家从人不敢争执,只得由他把女儿领回。正是:
全亏狮子吼,放得凤凰归。
岳老夫妇领得鸾箫回家,不敢再住云州,连夜搬往马邑县。恰好租着陽城家中两间市房居住,依旧开银匠铺度日。陽家常教岳老打造首饰,此时祝生正在杨家做假调鹤。一日,杨老夫人差祝生到岳家取讨打造的物件,适值岳老不在家,见了岳妪听她语音是云州人声音,因问道:“妈妈是云州人,可晓得贺乡宦家小姐怎么了 ?”岳妪道:“小姐与夫人都入宫去了。”祝生听了,欷悼叹。又问道:“小姐既已入宫,他家有个侍儿霓裳姐如何下落了?”岳妪道:“我也不知她下落。”祝生不觉失声嗟悼。
鸾箫在里面听得明白,惊疑道:“这声音好像是祝表兄。”走向门隙中窥时,一发惊疑道:“这分明是祝郎,如何恁般打扮?”便露着半身在门边张看,祝生抬头瞧见,失声道:“这不是霓裳姐么?”鸾箫忍耐不住,接口问道:“你哪里认得我是霓裳姐?”祝生未及回言,岳老忽从外而入,见祝生与鸾箫说话,便发作道:“我们虽是小家,也有个内外。你是陽府大叔,怎便与我女儿搭话?”祝生见他发作,不敢回言,只得转身出去了。岳老埋怨婆子道:“前番为着门前看走索惹出事来,今日怎生又放小姐立在门首?”又埋怨鸾箫道:“莫怪老儿多口,小姐虽当患难之时,也须自贵自重,如何立在门前与人搭话?万一又惹事招非,怎生是好?”鸾箫吃他说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自此再不敢走到外边。却又暗想:“前日所见之人,明系祝郎。若不是他,如何认得我?可惜被奶公冲散,不曾问个明白。”有一曲《江儿水 》,单道鸾箫此时心事:口语浑无二,形容确是伊。若不是旧相知曾把芳心系,为什的乍相探便洒天涯泪,敢是他巧相蒙也学金蝉计?猜遍杜家诗谜,恨杀匆匆未问端由详细。
且说祝生回到陽家,想道:“岳家这女子明是霓裳,正要与我讲话,却被老儿打断了,今后不好再去。”又想道:“鸾箫小姐既已入宫,更无相见之日。幸得霓裳在此,续了贺家这脉姻缘,也不枉当初约婚一番。 但我心事不好对陽年伯说。”左思右想,终夜流涕。正是:
有泪能挥不可说,含情欲诉又还吞。
话分两头。却说裴延龄的夫人自那日听了岳老之诉,十分痛恨杨迎势,等丈夫退朝回来,与他闹一场,定要把他把迎势谪贬。原来裴延龄最是惧内,当下不敢违夫人之命,只得把杨迎势革去官职。迎势大恨道:“我依着他劾坏了许多人,不指望加宫进职,倒坏我的官。他亲笔疏草也在我处,他既卖我,我也害他一害。”不说杨迎势计害裴延龄,且说贺老夫人与霓裳入宫之后,发去皇妃宓氏宫中承应。这宓妃昔日最承君宠,后因宪宗又宠了个张妃,于是宓妃失宠,退居冷宫,无以自遣,乃终日焚香礼佛,装塑一尊观音大士像于宫中,朝夕礼拜。贺夫人向来奉佛,深通内典,宓妃喜她与己有同志,又怜她是大臣之妻,另眼看觑。一日,宓妃亦欲于大士前悬幡供养,要题一联颂语。贺夫人乃把鸾箫所题正觉庵幡上之语奏之,宓妃大喜。光陰荏苒,不觉又当落梅时候,天子以落梅为题命侍臣赋诗,都未称旨。乃传命后宫,不论妃嫔媵嫱,有能诗者,各许题献。霓裳闻旨,乃将鸾箫昔日所题之诗录呈宓妃观看。宓妃看到“天宝当年”两句,打动了她心事,不觉潸然泪下。霓裳便奏道:“娘娘若不以此诗为谬,何不即献至御前,竟说是娘娘做的,也当得一篇《长门赋》。”宓妃依言,便把此诗录于锦笺之上,并草短章进奏。
其章曰:
臣妾久处长门,自怜薄命。幸蒙天子,许赓巴人,讶红杏之方妍,如承新宠;叹寒梅之已谢,怅望旧恩。聊赋俚词,敢呈圣览。临笺含泪,不知所云。
宪宗览表看诗,恻然动念。此时正值张妃恃宠骄纵,帝意不怿,因复召幸宓妃,宠爱如初。宓妃深德霓裳,意欲引见天子,同承恩幸。霓裳奏道:“贱妾向曾许配节度祝圣德之子祝凤举,倘蒙娘娘怜悯,放归乡里,感恩非浅。若宫中受宠,非所愿也。”宓妃道:“我当乘间为汝奏之。”过了一日,宪宗驾幸宫中饮宴,宓妃侍席,见龙颜不乐,从容启问其故。宪宗道:“因外边灾异频仍,饥荒屡告,所以不欢。”宓妃奏道:“以臣妾愚见,愿陛下省刑薄税,赦宥从前直言获罪诸臣,则灾荒不弭而自消矣。”宪宗点首称善。宓妃又奏道:“即今臣妾宫中,有罪臣贺朝康的妻女,供役已久,殊可矜怜。且臣妾一向在宫礼佛,得她侍奉香火,多有勤劳。”便将幡上所题之语奏知,宪宗嘉叹,因沉吟道:“外臣劾奏贺朝康与韩愈结为明党,前韩愈谏迎佛骨,而朝康妻女奉佛如此,则非朋党可知。来日便当降诏开释。”宓妃再拜称谢。正是:
既赖文字功,仍亏佛力佑。
僧尼不可亲,菩萨还能救。
次日宪宗升殿,正欲颁降恩诏,只见内侍呈上一个本章,看时,乃是杨迎势讦奏裴延龄的,备言前番题劾多人,俱出延龄之意,现有彼亲笔疏草为证:“前日巧为指唆,许授美官。今又诛求贿赂,无端谪贬。伏乞圣裁。”宪宗览奏,勃然大怒,遂传旨将裴延龄与杨迎势俱革职谪戍远州,家产籍没,妻孥入宫。拜陽城为宰相,韩愈为尚书左仆射。赦出贺朝康,拜为大司农,妻女释放回家。赦出祝圣德,拜为大司马,其子祝凤举授国子监博士,即着贺朝康持节至岭南,召赴京师就职。贺公出狱之后,谢恩回寓,恰好妻女也放出来了。夫妇重逢,方知女儿不曾入宫,是霓裳代行的。贺公称叹霓裳忠义,即认为义女。一面差人到云州城中岳银匠家迎接鸾箫,便教岳老夫妇伴送来京,等祝生到京日,完成婚事。一面持节星夜赴岭南召取祝生。
却说调鹤自得陽城资助,路上并不吃苦。到岭南后,只在彼处训蒙度日。忽闻恩诏赦罪拜官,特遣贺公持节而来,便趋到馆驿迎接,北面再拜谢恩。贺公见了调鹤,竟认不出是假祝生,一来他两个面庞原相似,二来贺公只道祝生一向风霜劳苦,因此容颜比前稍异。当下调鹤接诏毕,贺公命将冠带与他穿换,调鹤辞谢道:“小人本非祝凤举,不敢受职。”贺公惊怪,仔细再看,方才觉得面貌与初时所见的祝生不甚相同。调鹤把实情仔细说了一遍,贺公道:“汝能代主远窜,可谓义士。昔既代其厄,今亦当代其荣。”调鹤辞谢道:“朝廷名器,岂容乱窃?小人今日仍当还其故我。”说罢,便依旧穿了青衣,侍立于侧。贺公道:“你是个义士,即不受官爵,亦当仍换巾服,以礼相见。”调鹤道:“前与公子相别之时,虽蒙结为兄弟,然恐尊卑之分,到底难混。”贺公道:“既是公子与你结为兄弟,你也是我表侄了。”便令左右将巾服与调鹤换了,命椅看坐。调鹤再三谦让,方才坐下。贺公问道:“你前日与公子分散之时,可知他往哪里去了?”调鹤道:“匆匆分别,天各一方。公子踪迹,其实不知。今闻恩诏,自当出头。”贺公道:“你今且随我进京,一路寻访公子去。”于是携着调鹤,登舟而行。 将近长安,恰好陽城也应诏赴京,两舟相遇。陽公过船来拜望贺公,并看视祝公子。叙礼方毕,即欢然执着调鹤的手说道:“九苞贤侄,别后无恙。”贺公道:“这个还不是祝公子。”陽公道:“祝年侄曾到过寒舍两次,这明明就是他,怎说不是?”调鹤乃把前后假扮的事细细说了。陽公惊疑道:“你既是调鹤,如何我船里现有个调鹤,他也说是祝家旧仆,难道你家有两个调鹤?”便教人到自己船中唤那调鹤来。不一时,那假调鹤青衣小帽走过船来,这里俨然巾服的真调鹤见了,慌忙跪下道:“主人别来无恙。”贺公大喜道:“原来贤婿就在陽年翁处。”陽公大惊道:“如何你倒是祝公子,一向怎不说明?”祝生道:“ 恐耳目众多,不敢泄漏。”陽公道:“今既闻恩诏,如何还不说明?”祝生道:“调鹤义弟既为我代窜远方,自当代受官职。若流窜则彼代之,官职则自我受之,何以风天下义士?所以权且隐讳,待到京见过家君,或者改名应试,未为不可。”陽公称叹道:“主情仆谊,可谓兼至矣。”贺公道:“今调鹤义不受官,要等到贤婿来自受,贤婿可便受了罢。”祝生道:“小婿亦未敢受。”贺公道:“这却为何?”祝生道:“小婿不自往岭南,事屡欺诳,还求岳父与陽年伯将实情奏闻朝廷,倘蒙宽宥,小婿愿应科目,不愿受此官。”贺公、陽公都道:“这个自当保奏。”便就舟中草下连名本章,遣人星夜先赴京师奏进。
祝生当下换了巾服,竟与调鹤叙兄弟之礼。到得京中,祝生同着调鹤拜见父亲祝圣德,说知仔细。祝公十公称叹,即认调鹤为义子,教他也姓了祝。恰好天子见了贺公、陽公的本章,降旨祝调鹤忠义可嘉,即授云州刺史;祝凤举既有志应科目,着赴便殿候朕面试,如果有才,不次擢用。次日,宪宗驾御龙德殿,祝生进殿朝拜。宪宗见他一表人物,先自欢喜。祝生奏请命题面试,宪宗想起前日众侍臣应制题落梅诗。无有佳者,倒是宓妃所作甚好,因仍将落梅为题,命赋七言一律,又限以宓妃原韵“芳”“香”“霜”“肠”四字,祝生想道:“我前日题和鸾箫小姐的落梅诗正是此韵,今日恰好合着。”当下更不再做,即将前日诗句录呈御览。宪宗看了,大加称赏道:“诗句清新,更多寓意,真佳作也。翰苑诸臣当无出卿右者。”遂特赐祝凤举状元及第。正是:
一诗两用,婚宦双成。
司农快婿,天子门生。
看官听说:前日宓妃抄着鸾箫的诗,恰好以寒梅自比,以红杏比新宠,而‘天宝当年’‘江妃此日’ 之句,更巧合宓妃身上,故遂感动天子。今祝生自抄自己的诗,其诗中‘羞随红杏’‘冲寒坠粉’等语,恰像比况那不附权贵、直言获罪诸臣,至于“二月飞霜”之句,又像自比含冤远窜的意思,故亦能使天子动容称叹,这都是暗合道妙。当日宪宗退入后宫,将祝生的诗付与宓妃观看,说道:“此诗寓意甚佳。”宓妃看到末二句,从容奏道:“即此末二语,亦有寓意。”宪宗道:“其意云何?”宓妃道:“前贺朝康之女在臣妾宫中时,曾说与祝凤举有婚姻之约。今凤举“梦忆南枝”之咏,亦追叹昔日贺女入宫,婚约几成梦幻耳。”宪宗闻奏,点头道:“原来如此。”便传旨钦赐状元祝凤举与大司农贺朝康女鸾箫择吉完婚,即给与封诰。 祝生受了恩命,亲到贺家拜请吉期。贺公出来接见,相对之际,忽忽不乐。原来贺公前遣家人往云州岳家迎接鸾箫,不知岳家已移居马邑,家人到云州城中寻问不出,只得回来禀复,此时贺公还出使岭南未归。今归来后,知女儿无处寻觅,故此十分愁闷。当下祝生见他不乐,怪问其故,贺公道:“其实大小女鸾箫不曾入宫,前入宫的是二小女。今大小女却没处寻觅,所以烦恼。”祝生道:“向来不闻有两位表妹。”贺公含糊应道:“原有两个小女。”祝生道:“大表妹向在何处,今却寻不见?”贺公道:“向避在奶公岳银匠家,今岳家不知移居何处,故急切难寻。”祝生猛省道:“我住陽年伯府中时,曾到岳银匠家去,窥见霓裳,原来小姐在彼,所以霓裳也随着在那里。”因即对贺公道:“小婿倒晓得那岳银匠现在马邑县,租着陽年伯的房屋居住。”贺公听了大喜,便差人星夜到马邑去迎接。又私对祝生道:“奉旨完婚的是二小女,从前纳聘的却是大小女,今两个小女合该都归贤婿。若论长幼之次,仍当以大小女为先。一候大小女接到,便一齐送过来成亲便了。”祝生欢喜称谢。回见父亲,具言其事,祝公亦大喜。
却说贺家仆人来到马邑,寻着了岳家。原来岳老夫妇一闻恩诏之后,便要将鸾箫送还贺府。不想岳老忽然患病,不能行动,所以迟迟。今病体既痊,正要起身,恰好贺家的人来接了。当下贺家仆人见了岳老,问他为什移居马邑,岳老将尼姑净安诈害情由诉说了一遍,贺家仆人忿怒。此时恰遇祝调鹤新到云州任所,贺家仆人便到刺史衙中,将此事密禀与调鹤知道。调鹤随即差人飞拿净安到来,责以不守清规,倚势害人,拶了两拶,重打五十。追了度碟,给配厮役。发落既毕,写书附致祝生,又差人护送鸾箫赴京。鸾箫同了岳老夫妇来到京中,拜见父母,与霓裳叙姊妹之礼,各各悲喜交集。
到得吉日,祝家准备花灯鼓乐,迎娶二位小姐过门。祝生暗想道:“鸾箫、霓裳我都见过,只不曾认得二小姐,今夜又当识认一个美人了。”及至花烛之下,偷眼看时,只见上首坐的倒是霓裳,下首坐的倒是鸾箫,却不见什么二小姐,心中疑惑。又想道:“莫非二小姐面貌与霓裳相似,因她是赐婚的,故仍让她坐上首么?”及细看两旁媵嫁的几个侍女,却又并不见有霓裳在内。两位新人见他惊疑不定,各自微微冷笑。祝生猜想不出,等到合卺之后,侍婢先送祝生到大小姐房中,祝牛见了鸾箫,问道:“小姐可是鸾箫么?”鸾箫道:“然也。”祝生道:“小姐既是鸾箫,请问霓裳姐在哪里?”鸾箫笑道:“鸾箫也是我,霓裳也是我。”祝生道:“ 如何霓裳也是小姐?”鸾箫道:“我说来,郎君休笑话。”因把从前两番假扮的缘故仔细述了。 祝生道:“原来如此,今真的霓裳却在何处?”鸾箫道:“方才同坐的不是?”祝生道:“这说是二小姐。”鸾箫道:“我家原没什二小姐,因霓裳代我入宫,故叫她做二小姐。”祝生听了,大笑道:“我不惟今夜误认她是二小姐,前日还误认她是大小姐哩。”鸾箫道:“郎君前日何由见她?”祝生笑道:“岂特一见而已,还是许多妙处。”便把月下赠绡鲛的事说了,随即取出那幅绛鲛绡来与鸾箫看。鸾箫笑道:“原来她未入宫之前已先装做我了。”说罢,同着祝生走过霓裳房里来,笑问道:“这绛鲛绡是何人赠与祝郎的?”霓裳含羞微笑道:“因小姐扮做贱妾,故贱妾也扮做小姐,幸乞恕罪。”鸾箫道:“贤妹有代吾入宫之功,何罪之有?”祝生笑道:“前既代其乐,后不敢不代其忧,正欲将功折罪耳。”鸾箫道:“祝郎今夜当在妹子房里住。前番密约让你占先,今番赐婚一发该你居先了。”霓裳道:“卑不先尊,少不先长,小姐说哪里话?”便亲自再送祝生到鸾箫房里。是夕祝生先与鸾箫成鱼水之欢,至次夜方与霓裳再讲旧好。正是:
左珠右玉,东燕西莺。
一个假绿衣,是新洞房春风初试;一个真青鸟,是旧天河秋夕重圆。一个邀游帝侧藐王公,使郎君羡侍儿有胆;一个感叹宫妃动天子,令夫婿服小姐多才。一点花心,先是小姐猜来,今被郎君采去;两番梅咏,既作登科张本,又为赐配先机。从前离别愁怀,正应着心字谜一篇闺怨;此后赞襄中馈,又合着梅子诗半比和羹。青时既见黄,酸中不带苦。溅牙溅齿,已邀檀口轻含;实七实三,勿叹倾筐未嫁。枝头连理,非复梦忆南枝欲断肠;帐底交欢,岂曰孤眠纸帐窥寒影。孰大孰小,花烛下当面九疑;忽假忽真,香阁中巧几千变。比翼鸟边添一翼,三生石上坐三人。
毕姻满月之后,霓裳仍复扮似鸾箫,入宫朝见宓妃谢恩。宓妃赐坐,霓裳辞谢不敢。宓妃道:“昔则侍姬,今为命妇,礼宜赐坐。”霓裳奏道:“臣妾名为命妇,实系侍姬,娘娘恕臣妾死罪,方敢奏知。”宓妃问其故,霓裳道:“臣妾实非贺鸾箫,乃鸾箫侍女霓裳也。前代鸾箫入宫,今日亦代鸾箫谢恩。”宓妃道:“卿以侍女而有义侠之风,一发可嘉。我当奏知圣上,特加褒奖。”霓裳拜谢而出。次日诏旨颁下,鸾箫、霓裳并封夫人。两个受封毕,然后再一齐入宫,同见宓妃谢恩。后来霓裳生一子,即尚宓妃所生公主,做了驸马。鸾箫亦生一子,早岁登科。祝生官至宰辅。鸾箫奉养岳老夫妇,终其天年。祝生又讨一副寿官冠带与岳老,以荣其身。贺公、祝公未几都告了致仕,悠悠林下,各臻上寿。祝调鹤在云州政声日著,韩愈、陽城辈交章称荐,官至节度。正是:
圣主褒忠悃,贤妃奖义风。
凤奴与鸾从,一样受王封。
看官听说:奴婢尽忠于主,即不幸而死,也喜得名标青史,何况天相吉人,身名俱泰。何苦不发好心,不行好事,致使天下指此辈为无情无义。故在下特说此回书,以动天下后世之为臧获者。
〔回末总评〕
奴婢呼主人为衣食父母,则事主当如事亲。为人仆者为人臣,则事主当如事君。作者岂独为主仆起见,其亦借以讽天下之为臣为子者乎。至于文词之美,想路之奇,又勿谓是余技也。苟曰补天,天非顽石可补,须此文成五色,差堪补之。天下慧业文人,必能见赏此书。笔炼阁主人尚有新编传奇及评定古志藏于笥中,当并请其行世,以公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