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搬到骊山脚下的宅第养病。他听说皇帝许诺杨昭回来后拜相,气得咳了血,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了。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地客人也少了,兄嫂们又忙着在长安争家当,只有李岫守在病榻前。
这日菡玉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叫了一声:“陛下。”
菡玉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您正歇着就没有打扰。陛下还赏赐了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旁边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陛下的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远山……”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李林甫又问:“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菡玉道:“陛下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多说了几句话他已感疲倦,慢慢地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跑出门去小声抽泣。
菡玉安慰他道:“远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菡玉忽地想起许久以前一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道:“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
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他忽然动了动,嘴唇嚅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菡玉道:“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李岫抬头看她。菡玉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场,陛下也许还会念多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试试。”
李岫摇摇头,愁眉不展。
菡玉说做就做,直接上山往华清宫去面圣。皇帝还真的被她说动,愿意见李林甫一面。但是因为李林甫有肺疾,左右那些杨昭留下的心腹纷纷落井下石地劝诫皇帝不要去。一番商议后,决定让皇帝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地看一眼。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果然略有好转,但仍是下不了地,只能由仆人将他的床榻抬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李岫和菡玉还没注意,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几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榻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吧。”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回房去吧。”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塌塌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整夜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菡玉:“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菡玉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只得强忍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堂堂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菡玉会意,取来他的紫袍玉带。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