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文逃出黔奴营的消息很快就传至朱温耳里,朱友珪自知责罚难逃,夜半紧急入宫后便跪在朱温寝殿前,直至天明,张锦才请他入内。
朱友珪一见朱温便扑通一声跪下,‘父王,这一切都怪儿臣!是儿臣太过大意,才让朱友文再次叛逃,儿臣愿承担一切罪责!’
朱温此时更显苍老,白发渐多,疲态尽现,尚未更衣的他半倚靠在床榻上,见朱友珪不断磕头,厌烦地闭起眼,挥了挥手,‘罢,逃了就逃了吧。’
朱友珪磕头动作停顿,抬起头,略有讶色。
‘朕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不想再为那畜生白耗心神……咳咳……’
朱友珪一脸担忧:‘为那畜生动气确实不值!都怪儿臣未能替父皇分忧。’
古腾已做了替死鬼,更有大臣大胆猜测,这一切是晋国在幕后主使,而朱友珪在得知朱友文逃脱后,立即连下数道军令,变换洺州防守策略,未雨绸缪,即使朱友文真投晋了,也难有立即危害。说到底,朱温该赞赏朱友珪临危不乱,应变得宜,只是有件事他心内存疑。
‘战奴多对那家伙恨之入骨,为何会连手冒死助他叛逃?’朱温目光忽地冷厉,扫向跪在面前的朱友珪。
朱友珪倒是坦诚不讳:‘父皇,只怪儿臣太痛恨那厮背叛,不禁心生杀念,打算让他死在黔奴营。’见到朱温露出讶异之色,又道:‘渤军战狼逃脱后,古腾便企图捏造那厮能操控战狼杀人的谣言,激起战奴们对他的恨意,借刀杀人。’‘儿臣原想视而不见,就让那厮死在黔奴营,谁知战奴们发现这一切全是古腾诬陷,反倒团结起来,助那厮逃脱……’
明明是他一手策画,如今却全推到了古腾头上,朱友珪再次重重磕头,貌似懊悔,‘总之,若不是儿臣心存杀念,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古腾,也不致于让这些战奴群起叛变!还请父皇降罪!’
朱友珪做足了戏,朱温看起来挺买账,重重叹了口气,‘你既坦诚,足表赤诚,朕不怪罪。’无力挥了挥手,道:‘朕累了,你下去吧。’
朱友珪离去后,朱温原本疲累的目光忽变得锐利,默默盯着郢王谦卑离去的背影。
他从前太小看这个儿子了。
要知最深藏不露的欺瞒,便是七分真,三分假,让人分不清虚实。
这个儿子最令他不敢小觑的,是每当他怀有疑心,朱友珪总能立即说出他想要听的答案,姑且不论其中有多少真假。
他四个儿子里,这个二儿子向来不怎么起眼,也最低调,却也最让人摸不透。
说他不谙兵事,只懂文政,但朱友文叛逃两次,他皆能速判军情,下达指令,合情合理。看似谦抑,从不居功,但满朝文武皆夸他英明,更有些大臣已在暗中谈及新立主君……他们都已觉得他朱温快要撑不住了是吧?
朱温又是剧咳一阵,张锦连忙上前安抚,他不耐烦地推开张锦,嘶哑喊道:‘遥姬!’
‘遥姬在。’
一身素白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盈盈跪倒拜见。
‘派妳查的事怎么样了?’
遥姬恭敬答道:‘遥姬亲自前往黔奴营,朱友文叛逃一事,涉及之人非死即逃,无证据显示郢王殿下有任何欺瞒。郢王殿下近日埋首国政,独来独往,至今也无任何结党营私迹象。’
朱温重重一哼,‘他越是毫无破绽,朕越觉不对劲!’
他身子每况愈下,未见好转,众人皆看在眼里,纵然朱友珪不暗中拉结党派,如今他掌监国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心终究会渐渐向着他,势力自然成形,他不可不防!
朱温摇摇晃晃起身,遥姬与张锦立即上前相扶,却被他不耐烦甩开。
‘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祭天大典,以人命为祭,向天借命,替他延寿续命。
这是遥姬提出的主意,而活人献祭的牺牲品,便是对朱友文忠心耿耿的夜煞手下。朱温本就气恼朱友文叛逃,拿他手下开刀献祭,正合他意,毫不迟疑便同意了遥姬的提议。
遥姬答道:‘祭典已在准备,三日后陛下便可启程前往长生林主持祭仪。’
遥姬退下,朱温颓然坐倒,又开始咳嗽,张锦赶忙端上汤药,他却厌恶地扭过头。
向天借命?可笑,他何尝不知,这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若在从前,他对这种迷信只会嗤之以鼻,但如今身体的衰老让他心慌,而自己身边除了遥姬与张锦,竟再无可信之人,只能求助于鬼神,抱着渺茫希望,期盼自己能恢复往日雄风,重掌政权,而在这之前,他绝对不想败在自己儿子手上……
转念间,已有了主意。
只要是人都有弱点,朱友珪的弱点,更是显而易见。
只要掐住这个弱点,谅朱友珪心机再多,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
自泊襄之役协助朱友文叛逃后,文衍等人便被关入大牢中,转眼已过数月,这期间刑求无数,但三人却从未求饶,更未泄露任何与主子有关的消息。
三人早已抱着必死决心,对于身体上的痛苦,无动于衷,只是文衍武功已失,几次被刑求得奄奄一息时,莫霄与海蝶难免心怀愧疚。
是他们拖累了文衍。
今日,遥姬手下子神忽来到大牢,不怀好意地将文衍带走,莫霄与海蝶空自焦急,却无能为力。
子神既出现,背后必然有遥姬指使,看来他们离死期已不远。
他们并不因此感到害怕或惊慌,反而松了口气。
终于能解脱了吧?
三人分别被关在相连的独立牢笼里,文衍居中,文衍被带走后,只剩下海蝶与莫霄,莫霄忍着浑身伤痛,拖着锁链来到墙边,隔着空牢房,对着另一头低声唤道:‘海蝶?’
过了一会儿,墙那头轻轻应了一声。
莫霄精神一振,道:‘海蝶,妳不是曾说过,想去江南小镇看看吗?我在想——’本想趁着难得两人独处,说些甜言蜜语,却听海蝶警戒道,‘有人来了!’
莫霄心内大喊扫兴,无奈用头撞了撞墙。
只见子神趾高气昂走来,身后跟着几名侍卫,模样得意。
‘还说什么夜煞呢!我不过随便拷问几下,文衍就顶不住,一五一十全招了!’
海蝶与莫霄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纵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子神恼羞成怒。
莫霄道:‘文衍虽武功尽失,对主子可是忠心耿耿,你这当不成夜煞的娘娘腔,怎可能让他屈打成招?说谎也不先打打草稿!’
子神被戳中痛处,只能忍住想跳脚的冲动。
当年他也曾想加入夜煞,却因体力武功皆不如人而被淘汰,幸得遥姬见他脑袋机灵,外貌秀逸,便留在了身边使唤,子神感念她知遇之恩,即使她故意刺杀朱友文而被关入石牢多年,他依然忠心不二。
果然,子神带走文衍,并不是为了刑求,而是传达遥姬密令,顺带替文衍治治伤。
‘把他关回去!’子神一喊,两名侍卫便架着文衍出现,将他重新关回牢笼。
子神不甘被这三人小看,故意道:‘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们!陛下已下令,近日将于城郊长生林举行祭天大典,就拿你们活人献祭!’
莫霄与海蝶都是一凛,文衍却是低垂着头,虚弱靠在墙上,没有作声。
‘怎么?怕了吧!’子神得意极了,‘其实倒也不用三个都活埋,活人献祭嘛,只要有一个活人也成,你们三个自己讨论讨论,要推谁出来当这个倒霉鬼!’
海蝶起身,走到子神面前,一脸鄙夷,‘娘娘腔!难怪你当不成夜煞!夜煞没人怕死,更没人会出卖自己的同伴!’
子神语塞,无法反驳,只好愤恨离去,一面心里嘀咕:他主子何必那么好心,大费周章救这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子神离去后,文衍正待开口,听见莫霄轻轻敲了敲墙壁。
‘文衍?听得到吗?’莫霄特意更放低声量,只让文衍听见。
‘可以。’文衍亦轻声回应。
‘文衍,咱们三人,若非得有一人牺牲,那就选我吧。’莫霄平静道。
‘为何?’
‘因为……我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久了。’
文衍微微错愕,‘是何病症?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是心绞痛,很严重的那种。’
‘心绞痛……这还不至于是不治之症吧。’文衍狐疑。
‘总之这不是一般的心绞痛,我知是没药医了!’莫霄语气肯定,文衍却越听越是一头雾水。‘文衍,我只求你,我死后,你好好替我照顾海蝶,就带她……带她去江南找个小镇隐居吧。’
‘江南?’文衍越听越奇。
‘是啊,江南,那儿气候暖,水碧山青,诗情画意,都是她不曾见过的……’莫霄头靠在墙上,想着海蝶坐在乌篷小船上,烟雨朦胧,她难得换下一身黑衣,荷叶罗裙一色裁,头上还戴着他陪着马家郡主一同挑选的蝴蝶发簪。
莫霄嘴角漾起微笑。那发簪她戴着真是好看。
文衍待要回话,另一头,海蝶居然也隔着墙面轻声唤他。
文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到另一头,海蝶也靠在墙上,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细声语气道:‘文衍,若咱三人非得牺牲一人,就选我吧。’
‘海蝶妳——’
‘我已得了不治之症,救不活了,要牺牲,就牺牲我吧。’
文衍狐疑:该不会也是心绞痛吧?
‘是何病症?为何从未听妳提起?’
‘是心绞痛,无药可治。’海蝶淡淡道。
文衍恍然大悟。
原来心已有属,无时无刻不为对方牵挂担忧,难怪‘心绞痛’。
此病确实无药可治。
‘文衍,’海蝶语气甚少如此温柔眷恋,文衍甚至能想象她脸上神情,‘我死后,你和莫霄好好照顾自己,就当作是报答我。莫霄一直想去江南小镇过日子,你就带他去吧,再认识几个水灵姑娘……’
文衍忍住心头疑问:海蝶妳确定真要莫霄去认识几个江南水灵姑娘?
文衍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叹了口气,稍微提高声量:‘莫霄,海蝶,你们两个“一起心绞痛”有多久了?’他不是不知道莫霄向来对海蝶有意,但这两人是何时好上的?
隔壁牢房的莫霄与海蝶都是一惊,随即沉默不语。
入夜煞前,早有明文规定,夜煞者不得有儿女私情,若有私情,身为夜煞必须亲手杀死对方,以断情根,否则将被处以极刑,轻则武功尽失,重则一身伤残。
莫霄与海蝶自然知道这后果。
海蝶开口,‘文衍,要罚就罚我吧。’
莫霄抢道:‘文衍!是我不好,是我勾引海蝶先,要罚就罚我!’
文衍装出愤怒口吻,‘罚是当然要罚,这可是夜煞十大铁律之一。’接着重重叹了口气,虚弱道,‘只可惜我武功早已全废,想罚也罚不了。’
莫霄松了口气,‘果然是好兄弟!就知道你替我高兴都来不及!’
文衍道:‘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待海蝶,遇见她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墙另外一头的海蝶噗嗤笑出声。
苦中作乐,却是意外甜蜜。
‘别再争着谁先死了,你们俩过来。’文衍从怀里取出三颗药丸,凑到牢笼铁栏杆前,趁着狱卒不注意,将其中两颗分别递给莫霄与海蝶。
‘这是?’海蝶问。
‘活人献祭只是障眼法,服下此药三个时辰后,会陷入昏死状态,呼吸极微,即使被活埋,也能活上一天,之后遥姬自会设法将我们救出。’
‘遥姬要救我们?’莫霄一脸不信,‘这该不会是毒药吧?确保我们死透,不会自己爬出来?’
海蝶沈吟,‘我觉得我们可以信她这一回。’
遥姬不会平白无故救他们,背后真正原因必定与主子有关,就算真是毒药,吃了三人一块儿上黄泉路,至少也能一起作伴。
莫霄听海蝶同意,想了想,仔细收好药丸,‘好吧,最糟不过就是一块儿上路罢了。’
他们三人这条命,就赌在遥姬手上了。
*
这日朱友珪上朝时明显心神不宁,草草退朝后便直奔宫内寝殿。
今晨他前脚才离开郢王府,张锦便奉命来到郢王府,说是朱温龙体微恙,特召郢王妃入宫负责照护,敬楚楚本就心地善良,加上近日见朱友珪政事繁忙,想替他尽尽孝道,便不疑有他,跟着张锦入了宫。
得知消息,朱友珪敢怒不敢言。
这是摆明了将敬楚楚软禁于宫中,牵制他的一举一动。
朱友珪下朝后来到寝殿,张锦进去通报时,他便已听见敬楚楚与朱温的谈笑声,心犹如被放在煎锅上,焦急火烫。
谁都别想动他的女人!
朱友珪走入,见楚楚正在替朱温搥背,朱温微闭着眼,状似享受。
敬楚楚见到他,温柔一笑,道:‘喜郎,今日我才得知,陛下年少时,也爱刻些木雕。’
朱友珪不由一愣。他从未听说朱温年轻时喜爱木雕。
敬楚楚对朱温道:‘陛下,楚楚近日替您准备些雕刀与上好木头如何?这些郢王府内都有。’
朱温笑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手力与眼力大不如前,雕不动了。’看了一眼表情阴晴不定的朱友珪,心下得意,‘倒是友珪,年轻力壮,想雕什么都轻而易举。听楚楚说,你近日正在雕一只老鹰?很好,很好,展翅高飞,雄心壮志啊!’
朱友珪听得背后频冒冷汗,敬楚楚没什么心机,将夫妻俩日常相处细节全告诉了朱温,但平日稀松平常小事,看在朱温眼里,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这天性多疑的老人,正随时紧盯着他,借题发挥,让他如履薄冰。
朱友珪正色道:‘父皇过奖了,儿臣不过就是随意而雕,并无这番心思。’
朱温哈哈大笑,朝敬楚楚道:‘楚楚,你这夫君就是太严肃了。’
敬楚楚只是温柔微笑,‘喜郎向来认真看待陛下说的每一句话。’
朱温闻言点点头,然后拉起敬楚楚的手,放在掌心。
朱友珪立时想冲上去拍掉朱温的手,难道这老不死的真看上了楚楚?
竟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杀意迅速爆涨,却只能继续隐忍。
‘楚楚啊,妳之前小产,影响了身子,至今仍未有孕。朕打算让遥姬替妳调养调养身子,妳觉得如何?’朱温道。
朱友珪闻言只觉全身冷颤,顾不得礼数,急忙打断,‘父皇,万万不可!’
若真为敬楚楚着想,为何早不做、晚不做,偏偏挑他为朝监国的时候?摆明了是要拿着敬楚楚的性命要挟他!
朱温神情略微不悦,‘怎么,难道你是担心遥姬医术不精吗?’
‘不,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早已请了太医为楚楚调养,药已服用些时日,太医特地叮嘱,调养期间万不可与其他医治混用,否则会影响效果。’
朱温半信半疑,这时敬楚楚道:‘父皇,喜郎说的没错,太医开的方子,楚楚已喝了两月有余,不如待这汤药再喝一阵子,若无甚效用,再请太卜大人替楚楚看看,如何?’
朱温一笑,‘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就照妳说的。’转头望向难掩焦虑的朱友珪,刻意温言道:‘友珪,楚楚心灵手巧,朕很满意,打算将她继续留下,你可介意?’
朱友珪只能回答:‘儿臣不敢。楚楚侍奉父皇,能得父皇欢心,亦是儿臣乐见。’下垂的双手握紧成拳,旋即松开。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要忍耐!
这时太医院送来了汤药,张锦接过,端到朱温面前,‘陛下,该用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