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下)
朝圣殿内,上古将一众来问炙阳境况的上神打发走,行至摘星阁,见天启抱着酣睡的阿启神色郁郁,眉挑了挑,走上前来。
“天启,这臭小子又睡了?”
声音突兀落阁内,天启神色微怔,见是上古,掩下眼中的郁色,笑道:“恩,怎么,他们都走了?”
上古点头:“炙阳还有几日便醒了,雨花提议将琼浆盛宴提早办,算是迎接炙阳和御琴他们归来。”
天启嗤了一声,手绕上拂阿启身上的紫发:“总归就是上古界,不过是沉睡了而已,偏生他们喜欢做些场面上的事。”
“上古界尘封六万多年,想必也憋坏了他们,热闹一下倒是无事……”
见上古声音微凝,天启疑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普华说这等盛宴上古界同庆,理应把白玦请回来。”
天启眸色骤深,抱着阿启的手紧了紧,似是漫不经心看向上古:“觉得呢,上古,请回白玦,觉得如何?”
“?”上古拂袖,淡声道:“等炙阳醒了再做决议,白玦乃执掌上古界的真神,请回他与否,并不能由一做主。”
“上古,与其他无关,只问,想让白玦回上古界吗?”天启打断上古的话,眼中有少见的执拗。
上古顿住,眼微微眯起,声音突然清冷下来:“天启,当初苍穹之境里,想应该知道了的决定。”
话音落定,上古转身朝内殿走去,身影肃冷,负身后的手,不知何时紧握了起来。
忆起那毫不留情的一剑,天启眉头蹙起,瑰丽的眼眸深处不知名的情绪一点点晕染开来。
上古,如果不是太了解,竟不知道,只不过是提起白玦,便能意到这种地步。
他低下头,怀中的小娃睡得昏天暗地,肥嘟嘟的脸上带着细微的红晕,两只手扒拉他袖袍上,憨厚可爱,天启叹了口气,抬眼复又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桃林。
臭小子,娘亲啊,真是个祸害!
几日后,即便是满心不情愿,天启还是如约站了渊岭沼泽外,白玦并未派出来迎接,感觉到自沼泽深处散发出来的神力牵引,天启一声不吭的随着那股神息入了渊岭沼泽。
越过密林,飞过大片荒漠,隔着漫天黄沙,荒漠尽头,天启看到了白玦赤红的身影。
神色微疑,他落白玦几步之远的地方,望着不远处的景象心底生出了难以自持的凉意,不可置信的惊原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妖邪暴虐的气息金色大阵内翻滚,几欲咆哮而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冲击着封印,将封印内的千里广裘之地席卷焚毁,不留半点生机。
天阶尽头被黑暗笼罩,整个苍穹之境的荒漠深处,只剩下冰冷惨绝的死寂。
唯有那袭血红身影,伫立天地之间,无穷无尽的神力自他身上逸出,和整个苍穹之境合为一体。
“这就是藏到现的秘密。”笃定暗哑,不知过了多久,天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望向白玦,脸庞隐缭绕的雾气中,难辨神色。
白玦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站阵法边缘,荒漠之中,静默无声。
陡然间,紫色的神力自天启掌间拂出,朝封印而去,却被猝然扫回,消散空中,天启睁大眼,他的真神本源竟然不能侵入封印半分!
他强自压下颤抖的手,话语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疲惫:“白玦,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混沌之劫为什么还会存?”
六万年残破扭曲的岁月,到如今,竟没有半点改变,白玦,让情何以堪?
“天启。”白玦回头,轻声道。
天启微微怔住,白玦那双清冷淡漠的瞳中染上了不可思议的妖异之色,血红的炙火他身后,竟勾勒出逆天的违和感来。
“说吧,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初上古殉世,阵法成功的最后一刻阻止了她的本源之力祭入混沌之劫,因为出手太迟,所以她的魂魄还是散三界八荒中,本源也不知所踪,但她耗损的神力也暂时将混沌之劫强压了下来。之后闯入上古界,怨愤害了上古,所以和炙阳合力将封印紫月山。”
“炙阳知道毁了阵法,将混沌之劫强压这里,也知道上古没有死?”天启神色僵硬,眼垂下,冷声问道。
“是,上古界失了上古,没有混沌本源支撑界面,炙阳、云泽和御琴最后决定用神力守住上古界,尘封界面,等上古重生。”
“那呢,被封印,炙阳沉睡,白玦,这六万年,做了什么?”看着神色淡淡的白玦,不待他开口,天启话中的恼怒几欲汹涌而出:“一个守清池宫,花了四万年时间为上古聚拢魂魄,以柏玄的身份把她抚养大,然后消失北海,又弄出来一个清穆和她相爱,最后以白玦的名义伤她至深,白玦,如果爱她,就好好爱她,如果不爱,从一开始就不要招惹她,她是上古,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可以被玩弄的!”
白玦漠然的面孔微微扭曲,清澈的眸子不自觉的缩紧,半响后才冷冷道:“天启,如果可以,希望重生后的上古和没有半点干系,清穆的事超出了计划之外……”
“计划!混账,后池几万年生就只是的计划!”天启怒喝道,见白玦脸色苍白,颓然摆手:“罢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混沌之劫打算怎么办,如今只有上古和阿启才拥有混沌之力,们和六万年前一样什么都做不了,还有,上古的神力最多也只能将混沌之劫强行压住几千年,这六万年是怎么把它压下来的?”
“六万年前把的真神本源和混沌之劫合二为一,只要神力不灭,它就不能从封印中出来。”
“合二为一,白玦,疯了……”混沌之劫若被毁,白玦一样活不成,可是他的真神本源却不足以消灭混沌之劫。
白玦转头,望向封印中的火海,声音极轻极淡:“天启,这一次,不会再看着上古消失面前。”
他的声音中有抹强大到逆天的自信,使不由自主的信服,天启怔住,想起数日前桃林中白玦身上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神威,猛然抬眼:“白玦,难道体内现拥有的不是仙力,而是……”仿似极艰难,他才吐出几个字来:“混沌之力!”
话说出口,连他自己也感觉一阵荒谬,天地神祗所拥有的神力本源,降生时便已注定,他是妖力,炙阳和白玦是仙力,上古是混沌之力,若是可以随意转化,当初他也不会被逼到选择灭世来救上古。
不对……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天启望向白玦,见他瞳中妖异之色浓厚,忆起当初清穆青龙台上经受雷劫时爆发的护体妖力,沉声道:“白玦,仙妖之力混为一体,是不是便能化成混沌本源?”
眼底划过讶然,没想到他只是一句话天启便猜了个大概出来,白玦点头:“不错,天地之间只有如此一途才能衍生出混沌之力。”
得到答案,看着白玦淡漠到寂冷的眉眼,天启瞳孔紧缩,负身后手不自觉的握紧。
他说得轻巧,世上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天地之力岂能随意更改,真神得天独厚,执掌天地之力更是如此,要将一半仙力生生化成妖力,无异于剔骨焚身,硬生生将血脉尽毁,重塑肉身,更需要无比悠长的岁月……
“北海沉睡,衍生出清穆,是为了将妖力炼化?”天启声音低沉莫名。
“没错,毕竟柏玄的身体只能承载的仙力,北海用神识重塑了一具身体炼化天地间的妖力,却没想到清穆会拥有自己的灵识,觉醒之前提早千年出了北海,更和后池……”白玦眉角微皱,神色怅然。
“激怒芜浣,不是为了复仇,而是逼她重卷仙妖之争,因为和上古觉醒打乱了的计划,只有三界纷争,戾气横生,才能把混沌之劫的灭天死气掩藏,否则们也许会混沌之劫爆发前就发现渊岭沼泽的秘密,上古也定会继续六万年前的选择,对不对?”
白玦没有回答,眼落天启身上,悄然沉默。
“苍穹之境上毁了自己的原身,也只是因为那具身体镇魂塔中炼化百年,所拥有的仙力早已超越上神,怕被看出端倪才会众仙面前连同镇魂塔一起毁掉,间失了镇魂塔百年,妖魔未起,碧玺也根本没有求助于仙界,是因为已经拥有混沌之力,再炼化一座镇魂塔根本不是难事,对不对?”
说到这里,已经不是质问,而是肯定,天启的声音越来越沉:“古君呢?古君是不是知道所有事,当年他自毁神脉是不是也另有原因?”
“古君是唯一知道的,北海沉睡的八千年,便是他替守住了渊岭沼泽,并不知晓上古的本源他体内,也没料到他会苍穹之境上突然唤醒上古,如今应该知道,上古界能开启,炙阳能苏醒全赖上古的混沌之力归位,古君他……”
天启眼底划过了然:“古君自毁神脉,唤醒上古,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救上古界,唤醒炙阳,让一切回到当初,他之所以等到六万年后才将本源之力还回,是因为舍不得丢下后池。”
“白玦,到如今才把一切告诉,是不是因为……混沌之劫已经压不住了。”见白玦沉默不语,天启疾走几步,抓紧他胸前的袍领,嘴角挂起嘲讽的弧度:“既然已经伟大牺牲到这种地步,又为何不带着这些该死的秘密和混沌之劫一起化为虚无,到最后还要把所有事告诉!”
“因为最后的秘密需要代替继续守下去。”白玦一点一点掰开天启的手,眉宇郑重:“天启,这是的选择,六万年前就已经注定了。”
从他拦下上古殉世,和混沌之劫化为一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注定,再也不能留上古身边。
他不能让上古知道这一切,绝对不能。
见天启脸色沉郁冰冷,白玦垂眼,掌中突然出现一个水晶冰盒,里面银色的神光若隐若现,封印上面的金色神线却黯淡无光。
天启神色一僵,脸色难看的望向白玦,眼中闪着怒火。
这是上古的神识,混沌之劫降临前上古丢失的三百年记忆,居然白玦手中!
“天启,当年上古最后三百年也发现了混沌本源可以由仙妖之力化成,所以只能她还未启智之前便封印她的记忆,否则她一定能从清穆身上发现的意图,希望能将这三百年记忆封存,永远也不要让上古记起。”
如果他和混沌之劫一起毁灭,就无力再封印这三百年的记忆,而世间除了沉睡的炙阳,便只有天启能做到。
这就是他最后才说出一切的原因!天启怒道:“还打算一直瞒着上古?阿启呢,有没有想过就算再好,也不是他亲爹!”
“如果迟早要失去,还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看着白玦眼底的淡漠,天启脸色数变,眼睛气得发红。
水晶冰盒被放天启手上,白玦金色的眸子里清冷褪去,袭上了淡淡的恳求,他转过身,掩下眼底的情绪:“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走吧。”
手中的冰盒灼热烫手,天启沉着眼看着白玦决绝的身影半响,终是转身准备离去。
“天启,一世都没有求过,唯此一事,和混沌之劫一起消失后,希望永远不要告诉上古真相。”
一定要让她好好的、平安的活下去。
离去的脚步声微微停顿,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
黄沙滚滚,炙火滔天,仿若无间地狱。
白玦伸出手,向虚无抓去,只是手中终究什么也握不住。
他不是一个尽职的真神,为了掩埋混沌之劫的秘密,他不惜让仙妖两族百年征战,生灵涂炭。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阿启自出生之时起,他便没有陪过他哪怕一日光景。
可是,他又怎会不想守他身边,那个孩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如果可以,他只想像个寻常的父亲,看他一世无忧,足矣。
只是终究,失去不如从来不得。
他花了六万年时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费尽心神布下这一切,只是为了他消失的那一日,上古不会如他当初一般,纵使荣华千世,却生死绝望,万丈倾颓于一夕间。
那种痛苦,他尝过,才会终其一生,都不愿上古面临如斯境地。
六万年了,他守着沉睡的上古界,守着上古破碎不堪的魂魄,守着三界苍生,所有的生命,沉寂得只剩下孤独。
世间万物俱,一永生的孤独。
到最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再祈求,只愿上古能平安归来,能再见她展颜,便是极好。
雪白的长发飞舞,血红的身影一步一步朝血祭中走去。
上古,不知道,有多庆幸,能以清穆的身份,曾经名正言顺的陪身边,光明正大的爱过。
至少,千万年的生命,再也没有遗憾。
不知岁月,无关风景。
那身影停岩浆深处,金红交错的神力一点一点化为银白,浩瀚威严。
逆光之中,他微微回首,望向虚无的天际,唇角浅浅勾起。
只是那眼中到底带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遗憾。
上古,万载时光,待归来,伴长大,候重生,将三界重新奉于手,却惟独不能告诉,爱。
比三界亘古,比苍天永寿,比千世万世更长久,从轮回之时开始,却不会死的那一刻结束。
这才是,最后还能为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