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姐姐的房间里,以那种方式观看,总觉得是置身在云中:一条垂直的带子上挂着不少东西,周围带着黑影,从缝隙中近看或远看,好像一切东西的大小都会变。像是通过女人的袜子看东西,气味也相同,就是木门那边传过来的他姐姐的气味,从那些皱衣服和那张从来不整理不通风的床上发出来的气味。
皮恩的姐姐在家做事总是马马虎虎,从小就是这样:抱小皮恩时弄得他总是哭闹不止,满脑袋痂皮。于是,她把他放在洗衣盆边上。自己和一些调皮鬼在人行道上用粉笔画的长方格内跳格玩。爸爸的船不经常回来,关于父亲,皮恩只记得他的胳膊,粗大,什么也没戴,把他抱起来抛向空中时,紫黑的血管显出他胳膊强壮有力。但是,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人再见到他。听说他在海那边的一座城里又有了新家庭。
现在,皮恩住的地方,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个储藏室,是木隔板那边的一间小房,窗户又窄又高,像个天窗,开在老房的斜墙上。隔板这边是他姐姐的房间,隔板上有缝隙。通过缝隙斜着眼可看到周围的一切。对世上所有事情的解释都来自于那块隔板后面。皮恩从小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使他眼睛变得像胸针一样尖。里面发生的一切他全知道,尽管他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因。这使得皮恩每夜双手抱胸在床上缩成一团。储藏室的各种影子变成了怪梦,两个全裸的身体互相追逐,互相厮打,互相拥抱,最后他感到自己的那个东西也莫名其妙地燥热骚动,抚摩它,使它保持亢奋。这就是对一切的解释。对已忘却的快乐感的回忆。现在德国人披着短袖毛衣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两只胳膊像大腿一样多肉红润,他不时地走过来盯住缝隙。有时能看到姐姐在空中转动或是放进床单的双膝。现在皮恩要弯曲身子以便观察手枪和皮带放在哪里。在那边,像一个怪水果似的挂在椅子背上。皮恩但愿自己有一只像眼光一样细的胳膊,能从缝隙中伸进去抓住手枪,拉向自己。现在,德国人已脱光衣服,微笑着,每次他脱光衣服时总是笑,因为他还有一种女孩子贞洁感的残余。他上床关灯。皮恩知道,在床开始嘎吱作响之前,要在黑暗和安静中过片刻时间。现在是时候了,皮恩应该光脚进到房间里,爬着前进,不得出声,从椅背上拉下带枪的皮带,这一切可不是为了开玩笑,然后又笑又唱,而是为了某种严肃而神秘的事业,这是人们在酒馆对他说的,他们的眼白里有种捉摸不定的眼神。皮恩总是喜欢和大人做朋友,愿意大人们与他开玩笑,信任他。皮恩爱大人,喜欢捉弄大人,捉弄那些强壮但愚蠢的大人(他知道他们的所有秘密)。他也爱那个德国人,但现在这是一件不可弥补的事情。以后可能再不能和那个德国人开玩笑了。但和酒店里的伙伴们就不一样了,有某种事情将他和他们连在一起,跟他们不能嬉笑和讲下流故事,他们将会总是用笔直的眼光打量你,会小声问你一些越来越奇怪的事情。皮思想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胡思乱想。此时,德国人在那边气喘吁吁,姐姐像是腋下发痒似的发出嘘嘘声。他想像一帮孩子推举他当头领,因为他知道的比别人多,大家一起去反对大人,打他们,做出一番惊人的事情来。让大人们也不得不佩服他,并让他当头领,让大人们喜欢他,抚摩他的脑袋。而现在,他却要在夜里单独行动,大人们恨他,就让他去偷德国人的手枪。这可不是玩铁皮手枪和木剑的那些孩子干的事情。谁知道明天他到他们那里,他们会说些什么。他慢慢地打开,向他们展示一支明亮的令人害怕的真手枪,好像能自动开火。他们可能害怕。皮恩把枪藏在衣服里面也有点害怕:他有一支小孩玩的枪就够了,射出的红色闪光,足以使大人害怕,使他们倒地求饶。
现在皮恩爬到门槛上,光着脚,头已伸过了帘子,闻到了刺鼻的男人和女人的气味。他看到房内家具的影子,床,椅子,带支脚的特长洗下身盆。好了,现在开始听到两人的呻吟声了。现在可以慢慢地匍匐前进。可也许皮恩还希望地板嘎吱嘎吱响,德国人听见,突然开灯,他不得不光着脚逃跑,姐姐跟在后面骂道:混蛋!皮恩也希望邻居也能听到此事,并在酒馆里谈论,他可以向司机和法国人讲述这件事的经过,许多细节让人心服口服,使他们说:够了,事情做的不好,不要再提它了。
地板真的响了,而同时许多别的东西也嘎吱嘎吱响了,德国人却没有听到。皮恩终于摸到那条皮带了,不是想像,是真的触到皮带了。皮带从椅子背上滑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竟丝毫也没有磕在地上。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起初的假怕现在变成真怕。现在要赶紧把皮带卷在枪套上,藏在衣服里面,还不能绊住腿和胳膊。然后按原路爬回来,慢慢地慢慢地,不能将舌头从牙缝中抽出来,如果将舌头从牙缝中抽出来会有可怕的后果。
一旦出来了,就不能想回到自己房间里将手枪藏在床垫下面,就像藏匿从水果市场上偷来的苹果。过一会,那个德国人就该起床找枪,把一切都弄得底朝天。
皮恩出门来到街上。手枪没让他心神不定,手枪藏在衣服里和其他东西一样,甚至让人忘记有枪。他不喜欢这种无动于衷,宁愿感到害怕,提醒他藏枪这件事。一支真手枪。一支真手枪。皮恩以此来激励自己。一个人有了真枪就什么都能干,像大人一样。就能以杀人来威胁,让男人和女人为他服务。
皮恩要握着手枪,走路时,手枪也得保持瞄准姿势。没人能夺下他的枪,大家都怕他。然而,现在手枪还是卷在皮带里藏在衣服下面,不动它。他差不多希望以后找枪时,枪没了,丢在他身体的灼热里了。
在楼梯下一间隐蔽的小屋内,皮恩可以看枪了。人们通常在里面玩捉迷藏。路灯斜照进一道反射光。皮恩展开皮带打开枪套,像抓猫后脖子似的抽出手枪:枪确实很大,令人生畏,如果皮恩敢玩它的话,可以装成是一门炮。皮恩像玩炸弹一样摆弄它,保险,保险在哪里?
最后,他握着枪,小心手指别动着扳机,紧紧地握着枪把。只有这样,才能握好枪,瞄准想打的目标。皮恩首先瞄准屋檐靠近金属板的管子,而后瞄准他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向后仰,凶狠地小声说:“要钱包还是要命!”后来又找到一只旧鞋,便又瞄准旧鞋。瞄准鞋后跟,瞄准里面,又把枪口对准鞋面的缝线。真好玩!一只鞋,对他这样一个修鞋伙计来说,是非常熟悉的。一支手枪,一个非常神秘的物体,几乎是不现实的;要是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做从未想到的事情,可以用它们编出精彩的故事。
但是,到了一定时候,皮恩再也顶不住引诱,将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这是个令人眩晕的举动!枪向前靠,触到皮肤,感到铁器的冰凉了。现在可以把手指放到扳机上。不,最好压低枪口顶住颧骨,直到感到疼痛,觉得空铁管里面藏有子弹。突然,枪离开太阳穴,可能是空气涡流使枪开了一枪。不,没开枪。现在可以把枪管放在口中,感到在舌下的味道。而后,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将枪对着眼睛看里面,黑洞洞的枪管里好像是一口井。有一次,皮恩见到一位青年人用猎枪打瞎自己的一只眼,被送进医院,一大块血块盖满半边脸,另外半边脸全是黑色的火药粉粒。
现在,皮恩玩的是一支真枪,玩的差不多了。现在可以把枪给那些向他要的人了,巴不得给他们。他没有枪了,就好像没偷过枪。德国人又可以跟他发火,他也可以重新和他开玩笑。
第一个刺激可能是他跑进酒馆当众宣布:“我弄到了,没逃出我的手!”众人欢呼:“真棒!”他觉得更好玩的是问大家:“猜猜我带来什么了?”在告诉之前让他们先着急。当然,他们立刻会想到是手枪。那就马上进入正题,用十种不同的方式向他们讲述偷枪的经过,让他们也明白事情并不顺利。等他们急得不能再急了,再拿出枪放在桌子上,说:“看我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再看看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
皮恩踮着脚尖走进酒馆,一声不吭,人们围着一张桌子窃窃私语。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像在那上面扎了根一样。只有那个陌生人不在。他的椅子空着。皮恩躲在他们后面,没人发觉。他期望人们突然看到,惊跳起来,将询问的眼光投向他。然而没有人转身,皮恩搬动一把椅子,长颈鹿扭扭脖子,看看他,又转过去小声谈话了。
“好心的人们!”皮恩说。
大家看了他一眼。
“丑小子。”长颈鹿善意地应道。
没人再说话了。
“那么。”皮恩又说。
“那么,”司机基安说,“还要和我们讲什么?”
皮恩有点泄气。
“好哇,”法国人米歇尔说,“没斗志了?唱支歌吧,皮恩。,’
“在这里,”皮思想,“他们也装傻,却已经好奇得不得了了。,’
“我唱。”他说。但是没唱,因为嗓子很干不畅,像是怕哭时的感觉。
“我唱,”又说,“唱什么?”
“唱什么?”法国人米歇尔问。
长颈鹿说:“今天晚上真烦人!我要睡觉了。,’
皮恩再也受不了这种游戏了。“那个人呢?’’问道。
“谁?”
“原先坐在那里的那个人。”
“啊。”其他人说道,摇摇头,又小声交谈起来。
“我,”法国人米歇尔对大家说,“对委员会的这些人,不能妥协的太多。我不能为了他们的面子而承担风险。”
“好吧,”司机基安说,“我们怎么办?有人说:我们会看到的。现在最好和他们保持联系,但不许诺什么,等着时机。从一起上前线开始,我就和德国人有账要算。如果有仗要打,我愿意打。”
“好吧,”法国人米歇尔说,“注意,和德国人开不得玩笑,不知道结果如何,委员会希望我们组成‘加波’。那好,我们就为自己组成一个‘加波’。”
“同时,”长颈鹿说,“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站在他们一边,武装起来。一旦我们武装起来了……”
皮恩已经武装起来了:上衣里面有手枪,一只手握在上面,像是有人要夺似的。
“你们有枪吗?”皮恩问道。
“没想过,”长颈鹿说,“你想着德国人的那支枪,我们已经说定了。”
皮恩竖起耳朵;现在该说:“你们猜猜。”该说了。
“如果你有了,可要看住别丢了。”
事情不像皮恩希望的那样。现在他们为什么不重视此事?难道希望他没拿到枪,希望他还回到德国人那里把枪放回去。
“为了一支手枪,”米歇尔说,“不值得冒险,再说是一支老型号枪:很笨重,老卡壳。”
“还有,”长颈鹿说,“应该让委员会看看我们在做事,这很重要。”他们又小声谈起来。
皮恩再也听不见什么了。现在他决定不把手枪给他们:他眼含着泪,咬牙切齿。大人们是一群虚伪的、背信弃义的人。没有孩子游戏中的那种严肃态度。然而,他们也有越来越严肃的游戏。在这种游戏中别人弄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游戏。原先好像是和陌生人一起玩游戏反对德国人,现在他们又单独反对陌生人,不能相信他们说的话。
“皮恩,给我们唱一支歌!”他们说,好像先前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像他与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一个极为严肃的协议。一个被“加波’,这一神秘字眼约定的协议。
“唱。”皮恩脸色苍白地说,嘴唇颤抖。他知道现在不能唱,本来想哭,结果他尖声一叫,大骂起来:“你们这些狗杂种,狗娘养的!”
大家看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皮恩跑出酒馆。
在外面,第一个冲动应该是找那个人,那个叫“委员会’’的人,把枪交给他。现在他是惟一让皮恩尊敬的人。尽管原来他很严肃又不说话,不被人信任。但是现在他是惟一能理解皮恩,为他的举动而欣赏他的人,还可能把他带上一起与德国人作战,只有他们两人,都有武器,隐蔽在街角处。可是现在“委员会’’在哪里?不能到处问,原先谁也没见过他。
手枪还留在皮恩那里,皮恩不给任何人,也不告诉别人说他有。只是想让大家明白他有一件可怕的东西。大家必须服从他。有真枪的人应该做一番惊人的游戏,做一些别的小孩都没做过的游戏。可是皮恩是个不会玩的孩子,既不会参加大人的游戏,也不会参加小孩的游戏。现在,皮恩将远离所有人,带着他的手枪一个人去玩,玩谁也不懂的游戏,玩谁也不会的游戏。
夜幕降临,皮恩躲开一片老房子,走过菜园和垃圾堆之间的道路。黑暗中,苗圃周围的金属网在月光照亮的灰地上留下一道影子。母鸡排着队在鸡舍里睡觉,青蛙都爬出水面,从源头到河口,在小河旁哇哇直叫。向青蛙开一枪会发生什么事:可能在石头上溅上绿色的黏液。皮恩顺着小河旁的小路走,这里很陡,没有人种东西。还有些路只有他认得,别的孩子也急于想知道:有一个地方,蜘蛛在那里筑巢。这地方只有皮恩知道,整个山谷,也可能是整个地区就这么一个地方。除了皮恩以外,别的孩子都不知道蜘蛛筑巢这件事。可能有这么一天,皮恩找到一位朋友,一位明白事理和能够明白事理的真正的朋友。那时他就把蜘蛛巢的地方告诉他,只告诉他一个人。一条石头小路向下通向小河边,两旁是土墙和草墙。蜘蛛在草墙中筑巢,这是些小洞,周围糊有干草,令人惊叹不已的是这些巢都有一个小门,也是干草糊的,圆圆的,可以打开和关闭‘每当皮恩惹了大祸和笑过之后,心里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便一个人顺着小路寻找蜘蛛筑巢的地方。用根长木棍可以捅到巢的尽头,刺穿一个蜘蛛,一个黑色的小蜘蛛,身上带有灰色的斑点,像老太太夏装上的一样。皮恩很高兴拆下巢上的小门,将蜘蛛串在木棍上,觉得很好玩,还高兴逮蟋蟀,细细观看它们愚蠢的绿脸,然后把它们切成小块,在一块石头上拼成带爪子的奇怪图案。皮恩对动物很坏,认为它们是不祥之物,像大人一样不可理解。做一个小动物应该是丑陋的,也就是说是绿色的,拉屎一滴一滴的,总是害怕像他这样有一张长满红黑斑点的大脸、爪子可以撕碎蟋蟀的人到来。漫长的夜晚,青蛙还在叫。皮恩一个人,周围是蜘蛛巢。他虽孤单一人,但身上带着手枪,像那个德国人一样把带枪的皮带系在屁股上。只是,那个德国人胖,皮带能够让皮恩斜挎在肩上,像电影中看到的武士们挂的子弹带。现在,他可以像抽剑那样做出个巨大的动作拔出手枪来,说:“冲啊!勇士们!”就像孩子们玩海盗游戏一样。但他不知道那些流鼻涕的孩子在说和做那些事的时候有何感觉。皮恩在草地跳了几下,手枪瞄准橄榄树的影子,然后感到烦了,不知道用枪还能干什么。这时,地下的蜘蛛正在吃蚯蚓,或者雌雄在交配,排出几丝黏下,冒烟,沾满了土,蜘蛛洞塌了,土从上面落下来。周围的干草被烧焦。
开始皮恩害怕极了,接着,又欣喜若狂。一切都这么好玩。火药味很好闻。真正使他害怕的是青蛙突然不叫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好像那一枪打死了地上的一切。然后,远处的一只青蛙又开始叫起来。随后是一只略近一点的,接着是其他更近的叫起来,最后大合唱又起来了。皮恩觉得叫声更大,比先前大多了。从房屋中传来一只狗的叫声,一个妇女也从窗子里向外喊。皮恩没再开枪,因为那种寂静和那些叫声使他恐惧。但是,第二天夜里他还来,那时就没什么让他恐惧了。到时候,他要打光枪里的子弹,打蝙蝠,打那时还在鸡舍周围窜的猫。
现在,应该找一个藏枪的地方:橄榄树洞里;不,更好的是埋在地下;最好是在蜘蛛巢的草墙上挖一个洞,然后用土、草盖上。皮恩用指甲在土松的地方挖,因为有很密的蜘蛛巢,土已被腐蚀变松。他从皮带上解下手枪套,然后将枪带套放进洞里去,再用土和草以及蜘蛛巢壁的碎块盖严,然后放些石头,作为识别记号。然后,用皮带抽打着灌木丛慢慢离去。回去的路要经过沟上面的一些小渠,旁边有一条窄石路可走。
皮恩拖着一头在水里的皮带慢慢走,吹着口哨,以压过越来越大的蛙鸣声。
然后,走过菜园、垃圾堆和房子:在一个地方他听到一些不是意大利人的声音在说话。宵禁时,他照样在夜里经常出来。因为他是小孩,巡逻队对他也不说什么。但这一次皮恩感到害怕,因为德国兵可能正在寻找开枪的人。他们冲他走来,皮思想跑。但是,那些人已经向他喊着什么并追上他。皮恩用皮带像鞭子一样做了一个僵硬的防卫姿势。德国兵盯住那根皮带并要它。突然他们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带走。皮恩嘴里说个没完:求情,哀伤,漫骂。德国兵什么也听不懂,他们比城市警察还坏。
在小街里,也有一些带武器的德国和法西斯巡逻队,他们抓了许多人。其中有法国人米歇尔。皮恩被放到被捕人中间走上一条小路。周围很暗,台阶上头有一处因为太黑才有一盏路灯照着。
在小街上头,皮恩借着路灯灯光看见那个德国水兵气红了脸用手指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