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电影院结束移行,入住海豚宾馆
坐飞机时间里,女友一直在窗口旁眺望下面的风景。我在她身旁一直读《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寥廓的长空万里无云,地面始终印有飞机的身影。准确说来,因为我们坐在飞机上,所以在山野移行的机影中应该包括我们的影子。而这样,我们也被烙在了地上。
“我喜欢那个人。”她边喝纸杯里的橙汁边说。
“哪个人?”
“司机呀。”
“喔,”我说,“我也喜欢。”
“还有,沙丁鱼是个满不错的名字。”
“是啊,名字的确不错。较之我来养,说不定在那里猫更幸福。”
“不是猫,是沙丁鱼。”
“对,沙丁鱼。”
“为什么一直没给猫取名字呢?”
“为什么呢?”我用带羊徽的打火机点燃烟,“一定是不喜欢名字那东西吧。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这不挺好的么,我觉得。”
她“唔”了一声,“我倒喜欢我们这个词儿,很有点冰河时期的韵味是吧?”
“冰河时期?”
“例如我们应往南行,我们应捕猛犸什么的。”
“可也是。”我说。
到千岁机场领完行李出到外面,空气比预想的冷。我把缠在脖子上的粗棉布衫套在T恤外面,她在衬衣上面穿了件羊毛马甲。秋天比东京早一个月在这里落下座来。
“我们恐怕应在冰河时期相遇。”她在开往札幌的公共汽车上说。
“你捕捉猛犸,我抚育孩子。”
“真像是很妙。”我说。
不一会她睡了。我从车窗望着路两旁绵绵不断的密林。
一到札幌,我们马上进饮食店喝咖啡。
“首先决定基本方针,”我说,“要分工负责。我负责照片上的风景,你负责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似乎很合理。”
“如果顺利的话。”我说,“总之希望你调查北海道主要羊牧场的分布情况和羊的种类。去图书馆或政府即可弄清楚,我想。”
“图书馆我喜欢。”她说。
“那好。”
“现在就动身?”
我看一眼表:3点半。“不,晚了,明天不迟。今天放松一会儿,把住处定下,吃饭洗澡睡觉。”
“想看电影。”
“电影?”
“特意坐飞机节约了时间嘛!”
“那倒是。”我说。于是我们走进进入视野的第一家电影院。
我们看的是两片连映。一部讲凶杀,一部讲恶魔。观众席寥寥没儿个人。许久没进如此空荡的电影院了。为消磨时间我数了下观众人数。连我们8个。银幕上的人物倒多得多。
不过电影方面也一塌糊涂。在MGM的狮子吼完和片名在银幕上现出那一瞬间,我便恨不得扭头离座而去。居然存在这等电影。
不料她却以专注的眼神饿虎扑食一般盯住银幕不放,找不出时间搭话。于是我也只好看起电影。
第一部讲鬼怪,讲一个统治某座城市的恶魔。恶魔住在教堂一间小得可怜的地下室里,给一名腺病体质的医生当下手。我不大理解恶魔何以产生君临城市的念头。因为那座四周是玉米地的城市委实寒伧得不成样子。
但恶魔对这城市甚是执着,并且为一个——唯独一个——少女不服从自己的支配而气恼。恶魔发起火来,浑身颤抖得俨然稠得发颤的绿色果冻。发怒方式颇令人忍俊不禁。
我们前座一个中年男人打鼾打个不停,鼾声如雾笛一般凄凄然。右侧角落有人在出神地手淫。后头不知谁惊天动地放一个响屁,惹得两个女高中生嗤嗤直笑。
我条件反射地想起沙丁鱼。想起沙丁鱼,这才好歹想起自己已离开东京置身札幌。反过来说,在听到有谁放屁之前我未能实际感觉到自己已远离东京。
不可思议。
如此想来想去,我睡了过去。梦中出来一个绿色的恶魔。梦中的恶魔毫无笑容,只在黑暗中默默逼视我。
第一部电影放完亮灯时,我也睁眼醒来。观众们不约而同地轮流打起哈欠。我在小卖部买了两支冰激凌跟她吃着。冰激凌硬邦邦的,活像去年夏天卖剩下的。
“一直睡觉了。”
“嗯。”我说,“有趣?”
“妙趣横生!城市最后爆炸了。”
“嗬。”
电影院静得不得了。或者不如说我四周静得不得了。感觉上很怪。
“嗳,”她说,“你不觉得身体好像现在还在移行?”
经她一说果然是那样。
她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儿移行。怪担心的。”
“噢。”
“就好像要移去别的什么地方,移去别的莫名其妙的地方。”
场内变暗开始放映电影预告时,我拨开她的头发在她耳朵上吻一下:“不要紧,不必担心。”
“如你所说,”她低声道,“还是该乘坐有名字的交通工具才是。”
第二部电影由始至终一个半钟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黑暗中如此静静地移行。她脸颊一直贴在我肩头,肩头给她的呼吸弄得潮潮的暖暖的。
走出电影院,我搂着她的肩漫步在暮色笼罩的街头。我觉得我们比以前亲密了。来往行人的嘈杂声很是叫人快意。天空眨闪着淡淡的星。
“我们真的是在正确的地方?”她问。
我仰首望天。北极星处于正确的位置。不过看上去也有点像假北极星,太大,太亮。
“是不是呢?”我说。
“总像有什么误差似的。”
“初来乍到的地方就是这样子的,身体还没适应过来。”
“很快就会适应?”
“大概两三天吧。”我回答。
走累了,我们便跨进第一眼看到的餐馆,各饮两杯生啤,吃马铃薯和大马哈鱼。虽说是盲目闯进来的,但味道相当可以。啤酒十分可口,白调味汁清淡而又有余味。
“对了,”我边喝啤酒边说,“住处该定了。”
“关于住处我已经有了设想。”她说。
“什么设想?”
“反正你按顺序念一下宾馆名称。”
我求态度冷淡的男侍者拿来按行业排列的电话号码簿,翻到“旅馆-宾馆”那页逐个朗读起来。大约一口气念完40个时她叫我停住:
“可以了。”
“可以?”
“你最后念的宾馆。”
“DOLQHINHOTEL。”我念道。
“什么意思?”
“海豚宾馆。”
“就住那里。”
“名都没听说过。”
“除它以外没有可住的宾馆,我觉得。”
我道谢把电话簿还给男侍者,往海豚宾馆打电话。一个口齿不灵的男人接起电话,说双人房或单人房有空的。出于慎重,我问除双人房单人房还有什么房,回答除双人房和单人房原来没其他房。我脑袋有点混乱。但反正先订了双人房,问了房租。房租竟比我预想的便宜40%。
从我们刚才进去的电影院往西走三条路,再南下一条道便是海豚宾馆。宾馆很小,无个性可言。如此无个性的宾馆我想未必能找出第二家。其无个性之中甚至荡漾一种形而上氛围。既无霓虹灯又无招牌,连像样的门面也没有,只在餐厅工作人员出人口模样的冷冰冰的玻璃门旁嵌着一块刻有“DOLQHINHOTEL”字样的铜牌。连一幅海豚画也见不到。
建筑物虽是五层,却如一个巨型火柴盒倒置一样呆板。近前一看,并不怎么古旧,却又十足旧得令人侧目,想必建造时即已旧了。
这就是海豚宾馆。
不料她对这海豚宾馆却好像一见钟情。
“看样子不是满好的么?”她说。
“看样子满好的?”我反问。
“小巧玲珑,没有多余物。”
“多余物,”我说,“你说的多余物可指的是不带污痕的床单、不漏水的洗漱台、容易调控的空调机、柔软的卫生纸、新的香皂、没晒旧的窗帘之类?”
“你看事物的阴暗面看得大多了!”她笑道,“总之我们可不是来旅游观光的。”
打开门,里面是大得出乎意料的大厅。厅中央有一套待客沙发和一台大屏幕彩电。开着不关的电视上播映的是知识问答节目。空无人影。
门两侧摆着大大的赏叶盆栽植物,叶子一半已变色。我关上门,站在两盆植物之间打量一会大厅。细看之下,厅并没那么宽敞。所以显得宽敞,是因为家具极端之少。街客沙发、挂钟和大镜子,此外别无他物。
我倚墙看了看挂钟和镜子。两个都是哪里赠送的。钟误差7分之多,照在镜子里我的脖子也多少偏离我的躯干。
待客沙发也和宾馆本身一样旧。橙色布面已橙得相当奇妙——就好像晒足太阳又给雨淋了一个星期,之后放进地下室故意使其生出霉斑。在极为原始的彩色影片时代曾见过如此色调。
近前一看,待客用的长沙发上,一个开始秃头的中年男人以烘鱼干姿势躺着。起初以为他死了,原来是在睡觉。鼻子不时抽动一下。鼻梁上有眼镜压痕,眼镜却不知去了何处。看来,似乎并非看电视看着看着睡过去的。不得其解。
我站在服务台前往里窥视。一个人也没有。女友摇铃。“丁铃”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
等了30秒,仍无任何反应。长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也未醒来。
她再次摇铃。
长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呻吟一声,仿佛是在责备自己。随后睁开眼睛茫然看着我俩。
女友催促似的摇响第三遍铃。
男人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穿过大厅,从我身旁擦也似的进入服务台。原来是负责服务台的。
“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等着等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抱歉,把你吵醒了。”我说。
“哪里哪里。”说着,朝我递来住宿登记卡和圆珠笔。他左手小指和中指第二关节往上竟没有了。
我在卡片一度写上真名实姓,又转念揉成一团塞进衣袋,换一张卡片写下乱编的名字和乱编的住址。不起眼的名字不起眼的住址。但作为一闪之念的产物两个都说得过去。职业填作不动产。
服务台责任人拿过电话机旁的假象牙框眼镜戴上,甚是用心地看我填的住宿登记卡。
“东京都杉并区……29岁,不动产业……”
我从衣袋掏出纸巾,擦去手指上沾的圆珠笔油。
“这次来是为商务上的事?”
“嗯,啊。”我回答。
“住几晚?”
“1个月。”
“个月?”他以注视一张雪自画纸时的眼神注视我的脸。“1个月一直住在这里?”
“不欢迎?”
“不是不欢迎,只是每三天要劳客人结算一次。”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上,从衣袋掏出信封,点出20张嘎嘎新的万元钞置于台面。
“不够再添。”我说。
服务台责任人用左手3只指点拿钞,以右手指点了两遍。然后在收据上填好金额递给我,“对房间有什么要求请不要客气。”
“可能的话,最好安排远离电梯的拐角处的房间。”
责任人背对着我盯视钥匙板,踌躇好一会儿,这才摘下带有406编号的钥匙。钥匙几乎全部挂在钥匙板上。看来,这海豚宾馆很难说深谙经营之道。
海豚宾馆不存在男服务员,我们必须自己拿行李上电梯。如女友所说,此宾馆概无多余之物。电梯犹如患肺病的巨大咔嗒咔嗒摇晃不已。
“久住还是这样小而整洁的宾馆合适。”她说。
小而整洁的宾馆——的确概括得不坏。足可作为广告词用在“安安”旅行专页上:若是久住,不管怎么说,这种无拘无柬的小而整洁的宾馆乃是最佳选择。
然而,走走这小而整洁的宾馆房间,我首先要做的,是用拖鞋把窗台上爬的蟑螂打死,再捏起床脚落的两根xx毛扔到纸篓里去。在北海道还是第一次看见蟑螂。时间里女友调节热水温度准备洗澡。水龙头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住高级些的宾馆去好了!”我打开卫生间门对她吼道,“反正钱有的是。”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找羊从这里开始。总之非这里不可。”
我歪在床上吸烟,打开电视,各频道转一遍后关掉。唯独电视图像还像那么回事。热水声停止,她的衣服从门里甩出,传来淋浴声。
打开窗帘,发现路对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同这海豚宾馆千篇一律的不伦不类的楼宇。哪栋楼都像挂了一层灰,脏兮兮的,一闻便闻到一股小便味儿。尽管时近9点,亮灯的窗口却寥寥无几,有人在里边像是很忙地动来动去。做什么工作我不晓得,反正看上去像不怎么开心。当然,在他们眼里,我恐怕也不甚开心。
我拉合窗帘,转身回床,躺在沥青路面一样硬硬粒住床垫的床单上想同我分手的妻,想和她一起生活的男子。提起那个男子,我对他相当熟悉。原本是我的朋友,不可能不熟悉。他27岁,是个不很有名气的爵士吉他手。就不甚有名气的吉他手来说,他算是较为地道的。性格也过得去,只是其貌不扬。有的年份彷徨于凯尼-巴雷尔和B.B.金之间,有的年份徘徊在拉里-科里埃与吉姆-霍尔之间。
至于她何以继我之后选择此人,我不大明白。不错,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一种所谓倾向。他优于我的地方仅仅是会弹吉他,我优于他的地方只是会洗盘子。大部分吉他手都不洗盘子。一旦弄伤手手指,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接下去,想我同她的做爱,计算4年婚姻生活中为消磨时间进行的做爱次数。但终归得出的数字是不确切的,而不确切的数字很难认为有多大意义,或许应在日记本上记下才是,至少应在手册上做个记号。这样,我便可以准确把握4年期间我所进行的做爱次数了。我需要的是能够用数字反映的现实性。
同我分手的妻则拥有做爱的精确记录。她并未写日记。她从第一次来月经就开始在大学生用的笔记本上准确无误地记录月经,作为参考资料性交记录也包括在内。笔记本共8册,同她珍惜的信和照片一并藏在上锁的抽屉里,任何人都不给看。我无从晓得她就做爱记录到什么程度。而同她分手后的现在,更是永远无法晓得了。
“我要是死了,”她经常这样说,“把那笔记本烧掉。多多浇上汽油,彻底烧成灰埋到土里。一个字都绝对不许你看!”
“可我一直和你困觉的嘛,全身上下几乎没我不知道的部位。现在还害羞什么呢?”
“细胞每个月更新一次。即使就现在来说,”她把纤纤十指的背面伸到我眼前,“你自以为知道的也差不多都不过是记忆中的我罢了”
她——除去离婚前一个月——便是如此头脑地道的女子。她毫厘不爽地把握着其人生中的现实性。亦即她在遵循这样一个原则:门一旦关闭便再也无法打开,却又不可能一切都永远大敞四开。
我现在就她所了解的,仅仅是关于她的记忆。而那记忆又如坏死的细胞迅速远离。就连我同她进行的做爱的准确次数都不得而知。
2.羊博士出场
翌晨8时醒来,我们穿衣坐电梯下楼,进附近一家饮食店吃优惠价早点。海豚宾馆没有餐厅没有酒吧。
“按昨天说的,我们分头行动。”说着,我把复印的羊照片递给她。“我以照片上的山背景为线索找场所,你以养羊的牧场为中心找羊。方法明白吧?无论多么小的暗示都不要放过。毕竟比在北海道到处乱窜好些。”
“放心,交给我好了。”
“那,傍晚宾馆房间见。”
“别太担心,”她戴上眼镜,“保准手到擒来。”
“但愿。”我说。
但事情当然不那么简单。我去了道政府观光科,转了各种观光点和旅行社,访问了登山协会,大凡同旅游观光和山有关的地方也都转了。但没有一个人对照片上的山有印象。
“山形太普通了,”他们说,“况且照片上的只是局部。”
我转一整天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仅看局部是很难推断山的名字的,除非很有特征的山。
路上我进书店买了北海道全道地图和一本叫《北海道的山》的书。北海道山多得令人无法置信,并且山色山形个个难分彼此。我把鼠照片上的山逐个对照书中照片上的山,不出10分钟就头痛起来。问题首先是书中照片拍摄的山仅仅是北海道所有山的一小部分。而且纵使同一座山,只消改变一下角度印象也截然不同。“山是活的。”作者在书序言中写道,“角度、季节、时间抑或心情的些微变化都会使山大变其观。所以我们须认识到——这点十分重要——我们通常仅能把握山的一部分、山的一个断片。”
“得得!”我不由出声叹道。叹罢重新开始这已认为是徒劳的作业。听报时钟打响5点,坐在公园长椅上和鸽子一起嚼玉米花。
女友收集情报作业在质量上比我稍强,但在徒劳这点上并无不同。两人在海豚宾馆后面一家小饭馆边吃简单的晚饭边交换今天一天各自的遭遇。
“道政府畜产科基本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就是说羊已是被弃置不管的动物。养羊划不来,至少在大量放养这一形态上。”
“那么,也可以说养得少故而容易找。”
“也并不是那样的。如果绵羊饲养业兴旺,也就有独立的协会活动,政府部门就可以掌握相对完整的脉络;而在目前情况下,根本摸不清零星绵羊饲养业的现状。因为大家像养猫养狗似的随便养那么几只。大致晓得的绵羊饲养者的住址有30处左右,这已是4年前的资料了,4年时间应该有不小变化。因为日本的农业政策每3年就猫儿眼似的变一次。”
“得得!”我边喝啤酒边叫苦,“看来出师不利啊!北海道有一百多座样子相仿的山,绵羊饲养业的实况又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是才只过去一天么,一切刚刚开始。”
“你耳朵没捕捉到灵感?”
“灵感暂时来不了啦,”说着,她夹起煮鱼,喝口酱汤,“这个我已多少知道的。灵感的到来只限于我因为什么迷惘的时候或感到精神饥渴的时候。现在不同的。”
“就是说,不到快淹死时救生绳不来?”
“是的。我现在和你这么活着感到十分充实。充实的时候灵感是不会来的。所以我们只能以自己的力量找到羊。”
“真弄不明白,”我说,“现实中我们已被迫赶得气喘吁吁。要是羊找不到,我们将被逼人十分狼狈的境地。至于如何狼狈我也并不知道。但既然那伙人说要把我们逼入狼狈境地,那指的就是真正的狼狈境地。毕竟他们是老手。即便先生死了,也还有组织剩下。那个组织在日本全国如下水道一般无处不在,企图把我们逼入困境。我也觉得事情来得荒唐,但现实已经那样。”
“那么说,岂不成了电视里的《宇宙入侵者》了?”
“在荒唐这点上。总之我们已经被卷了进去,我说的我们指的是你和我。一开始是我自己,中途你加入进来。这还不能说是快要淹死了?”
“哎哟,我喜欢这样的。比同陌生人上床、露出耳朵照镁光灯、校对人名辞典好多了。生活就应该这个样子。”
“就是说,”我说,“你没有快要淹死,救生绳也不会来。”
“是那么回事。我们要以自己的努力找羊。我也好你也好肯定并非那么窝囊废。”
或许。
我们回宾馆性交。我非常欣赏性交这个词,它使人联想起某种形式有限的可能性。
但我们在札幌的第3天第4天也一无所获。我们8点钟起床吃优惠价早点,分头度过一天,傍晚边吃晚饭边交换情报,回宾馆性交睡觉。我扔掉旧网球鞋买了双新轻便鞋,到处给几百个人看照片。她以政府部门和图书馆的资料为基础开列了一个长长的绵羊饲养者一览表,一个接一个打去电话。然而收获是零,没有一个人对山有印象,没有一个绵羊饲养者晓得背部带星纹的羊。倒是有一位老者说记得在南桦太见过这样的山,但很难设想鼠到过桦太。桦太到东京不通快信。
第5天第6天过去,10月一屁股坐在札幌街头。阳光固然温煦,但风已夹带凉意。黄昏时分我便穿上带有薄棉絮的运动服。札幌街道宽阔,且直得令人厌倦。这以前我不知道在仅由直线构成的街道行走竟如此消耗人的体力。
我确实在消耗自己。第1天东南西北的感觉消失了,开始觉得东的对面是南。于是在文具店买了指南针。手拿指南针转悠起来,街道迅速化为非现实性存在。建筑物看上去俨然摄影棚里的布景,路上行人如同用纸壳剪下来似的扁平扁平。太阳从呆板板的大地的一边升起,如炮弹一般在天空画着弧形落往另一边。
我一天喝7杯咖啡,每隔1小时小便1次,食欲渐次减弱。
“在报纸登则启事如何?”女友提议,“我是说希望你朋友跟我们联系。”
“主意不赖。”我说。有无效果自当别论,起码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
我转了4家报社,在第二天的早报上登了3行启事。
鼠:乞速联系。
十万火急!!
海豚宾馆406室
往下两天,我在宾馆房间等电话。电话打进3个。一个是一位市民的,问鼠是什么意思。
“我朋友的绰号。”我回答。
他满意地放下电话。
一个是开玩笑电话。
“啾啾,”打电话的人说,“啾啾。”
我放下电话。城市真是个怪地方。
另一个是语声极为细小的女士打来的。
“大家都管我叫鼠。”她说。从语声听来,远处的电话线似乎随风飘摇。
“特意劳您打来电话,不好意思。我找的是男的。”我说。
“估计是男的。”她说,“不过反正我也给人叫鼠,所以想最好还是打个电话……”
“实在谢谢。”
“啊,不用谢。那位可找到了?”
“还没有。”我说,“遗憾。”
“我要是就好了……可终归不是。”
“是啊,遗憾。”
她沉默不语。这时间我用小指尖搔耳根。
“真的想和您说说话。”她说。
“和我?”
“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今早看到报纸上的启事一直心神不定,不知好不好给你打个电话。我想肯定会打扰您的……”
“那么说,人家管你叫鼠是说谎喽?”
“是的。”她说,“谁也没管我叫什么鼠。说到底连个朋友也没有。所以很想找人说说话。”
我叹口气:“也罢,反正谢谢了。”
“对不起。您是北海道的?”
“东京。”我说。
“从东京来这里找朋友?”
“不错。”
“他多大年纪。”
“刚32。”
“您呢?”
“差两个月30。”
“独身?”
“是的。”
“我22。年龄一大,好多事情都会变得开心是吧?”
“会不会呢,”我说,“不清楚。有的变得开心,也有的相反。”
“要是能吃着饭慢慢聊就好了……”
“对不起,我必须一直在这里等电话。”
“是啊,”她说,“——嗦嗦,请原谅。”
“总之谢谢你打来电话。”
电话挂断。
细想之下,又像是手法巧妙的妓女拉客电话。但也可能是的的确确孤独的女孩打来的。对我来说,怎么都一回事,总归毫无线索。
翌日电话只有一个。一个脑袋不正常的男子打来的:“鼠的事交给我好了!”他用15分钟向我讲了被关押在西伯利亚期间对付老鼠的事。故事妙趣横生,但不成其为线索。
我坐在窗边弹簧支起的软椅上,一边等待电话铃响,一边观望对面3楼一家公司的劳动场景,观望了一天。但整整一天也全然没弄明白那家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十一二个人,就像进行篮球比赛似的始终出出入入。某人把文件递给某人,某人在上面盖印,某人把它装入信封跑去外面。午休时一个Rx房肥硕的女事务员给每人斟茶。午后有几个人从外边要来咖啡。我也想喝咖啡,遂请服务台代为留言,到附近一家饮食店喝咖啡,顺便买两罐啤酒回来。回来一看,公司人减为4个。Rx房肥硕的事务员同年轻男职员有说有笑。我边喝啤酒边以她为中心打量公司活动情况。
我越看越觉得她的Rx房大得反常。乳罩一定是用金门大桥钢缆做成的。几个年轻职员看样子想同她困觉。他们的性欲隔着两层玻璃和一条马路传导过来。感觉他人的性欲也真是奇妙。如此时间里竟涌来一股错觉,以为是自己本身的性欲。
5点,女事务员换红连衣裙回去后,我拉合窗帘,看电视重放的《后卫女郎》。在海豚宾馆的第8天就这样迎来夜幕。
“得得!”这“得得”已逐渐成为我的口头禅。“一个月过完三分之一,可我们什么边际也没摸着。”
“是啊。”他说,“沙丁鱼怎么样了呢?”
晚饭后,我们在海豚宾馆大厅那个质量差劲的橙色沙发上休息。除了我俩,便只有服务台那个三指责任人了。他或用梯子换电灯泡,或擦窗玻璃,或折叠报纸。我俩以外也还该有几个住客,但似乎都像背阴处的木乃伊,悄无声息地闷在房间里不出来。
“工作方面怎么样了?”服务员责任人边给盆栽植物浇水边战战兢兢地问我。
“不怎么样啊。”我说。
“好像在报上登启事了。”
“登了。”我说,“为土地遗产继承的事找人。”
“遗产继承?”
“嗯。继承人下落不明。”
“是这样。”他表示理解,“您这职业像很有意思。”
“那也不是。”
“挺有《白鲸》情调的。”
“白鲸?”我问。
“是白鲸。寻觅什么是很有趣的作业。”
“猛犸?”我的女友问。
“是的。什么都一样。”服务台责任人说,“我所以给这里取名为DOLQHINHOTEL,其实就是因为麦尔维尔的《白鲸》里有海豚出现的场面。”
“呃。”我说,“既然那样,索性叫鲸鱼宾馆岂不更好!”
“鲸鱼形象不大美好。”他露出遗憾的神情。
“海豚宾馆,满漂亮的名字。”女友说。
“非常感谢。”服务台责任人微微笑道,“对了,承蒙如此长期留住,也是一种缘分,我想送瓶葡萄酒表示一点谢意……”
“真高兴。”她说。
“谢谢,谢谢。”我说。
他钻入里面房间,一会儿拿出一瓶冰镇白葡萄酒和三个玻璃杯返回。
“算是干杯吧,我虽是工作时间也少来一点。”
“请请。”我们说。
我们喝起葡萄酒。酒虽不很高级,但味道干爽,很叫人畅快。杯也十分考究,带有透明葡萄纹。
“喜欢《白鲸》是吧?”我问。
“嗯。所以从小就想当水手来着。”
“现在经营宾馆?”她问。
“这不,指头残缺了。”他说,“卸货轮时卷进起重机绞盘里去了。”
“可怜。”她说。
“当时眼前一片漆黑。可人生这东西是捉摸不定的。如今也算有这么一间宾馆了。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宾馆,但总可以维持生计。已经10年光景了。”
这么说,他不是一般的服务台责任人,而是老板。
“宾馆好得无与伦比。”女友鼓励道。
“非常感谢。”说着,老板给我们倒第二杯葡萄酒。
“就10年来说,怎么说呢,建筑物够有风格的,是吧?”我断然问道。
“嗯,战后不久建造的,有点特殊关系,就低价买了下来。”
“那以前做什么用来着?”
“名称叫北海道绵羊会馆,处理但凡有关绵羊的事务和资料……”
“绵羊?”我问。
“羊。”他说。
“建筑物是北海道绵羊协会的,直到昭和42年①。也是因为道内绵羊饲养业不景气,后来闭馆了。”说着,他喝口葡萄酒。“说起那时当馆长的,正是家父。家父说他不忍心自己心爱的绵羊会馆就这么关门大吉,就以保存绵羊资料为条件,以较低价格把这座建筑连地从协会手里买了下来。所以,至今二楼也全都是绵羊资料室。当然-,虽说是资料,早已陈旧得毫无用处,无非老人的一种爱好罢了。其余部分我用来做宾馆房间。”
①1967年。
“巧合啊!”我说。
“巧合?”
“其实我们找的人同羊有关。线索嘛,倒只有他寄来的一张羊照片。”
“哦,”他说,“可以的话,想看一下。”
我取出夹在手册里的羊照片递过去。他从服务台拿来眼镜,细细端视照片。
“有印象。”他说。
“有印象?”
“的确有的。”如此说着,他拿开一直竖在电灯下的梯子,靠在对面墙壁,爬上去在靠近天花板那里摘下一幅镜框,下来用抹布擦去框上的灰尘,递给我们。
“场景不是和这个一样么?”
镜框本身已十分陈旧,但里面的照片更旧,已变成茶色。照片上同样有羊。一共约60只。有栅栏,有白桦林,有山。白桦林的形状虽然同鼠的照片全然不同,但背后的山确实一样。构图也毫无二致。
“得得,”我对她说,“我们天天在这照片下通过。”
“所以我不是说应该住这海豚宾馆的嘛!”她不以为然他说。
“那么,”我喘口气问老板,“照片上的风景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他说,“照片从绵羊会馆时期就挂在同一位置。”
“唔——”
“但有知道的办法。”
“什么办法?”
“请问问家父。家父房间在二楼,在那里起居。差不多一直躲在二楼看羊资料。我快有半个月没见他面了。饭菜放在门口,30分钟后空了——看来的确是还活着。”
“问你父亲就能弄清照片风景在哪里?”
“想必可以弄清。刚才也说了,家父当过绵羊会馆的馆长,羊的事无所不知,以致世人都叫他羊博士。”
“羊博士。”我说。
3.羊博士能吃能说
据羊博士的儿子海豚宾馆老板介绍,羊博士迄今为止的人生绝对算不上幸福。
“家父1905年作为长子出生于仙台一个旧士族①家庭。”儿子说,“以公元纪年来说,可以么?”
①旧本1869年赋予武士出身之人的称号,1947年废除。
“请请。”
“虽不特别富裕,但有些房地产,再说毕竟是曾经做过城代家老①的世家。幕府末期还出过著名的农学家。”
①(日本幕府时期诸侯的)家臣之长。
羊博士学习成绩小时就出类拔萃,在仙台城是无人不晓的神童。不但学业,小提琴也拉得出色。上中学时曾在来仙台的皇族面前拉过贝多芬的奏鸣曲,得到一块金表。
家人希望他攻读法律,往法律方面发展,但羊博士一口拒绝。
“对法律没有兴趣。”年轻的羊博士说。
“那么,走音乐那条路可以吧?”父亲说,“一家出一个音乐家也好嘛。”
“对音乐也没兴趣。”羊博士回答。
沉默有顷。
“那么,”父亲开口道,“你打算往什么路上发展呢?”
“对农业有兴趣,准备学农政。”
“好吧。”稍顷父亲说道。不得不这么说。羊博士性格诚然坦率温和,但话一出口决不收回,就连父亲也无法插嘴。
第二年羊博士如愿以偿地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其神童表现进大学也方兴未艾。任何人——甚至教授——都对他高看一眼。学业依然出类拔萃,人缘也好。总之是无可挑剔的精英。并且没有不检点的行为,有时间就看书,看累了便去操场拉小提琴。校服口袋里总不离那块金表。
以首屈一指的成绩大学毕业出来,径直作为超级精英进入农林省。其毕业论文题目,简单说来是有关日本本土、朝鲜、台湾一体化实行大规模计划农业的。虽然多少有过于理想主义之嫌,但在当时一时成为话题。
羊博士在农林省本部锻炼两年之后,赴朝鲜半岛研究水稻种植,提交一份“朝鲜半岛水稻种植业试行方案”,得到采用。
1934年羊博士奉调回京,安排他同陆军一个年轻军官见面。军官请他设法保证羊毛自给自足以配合在中国大陆北部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羊。羊博士归纳出日本本上及满洲内蒙古绵羊增殖计划大纲之后,翌年春去满洲进行实地考察。他的沦落即是从那里开始的。
1935年春在平稳中过去了。事情发生在7月:羊博士一个人骑马悠悠然出去视察绵羊时下落不明。
三四天过去羊博士仍未回来。搜查队——军队也参加了进去——在荒野中四处搜寻,但哪里也不见他的踪影。一周后人们彻底放弃希望时,羊博士憔悴不堪地返回暮色中的宿营地。他双颊下陷,负了几处伤,唯独眼睛炯炯有神。并且马也没了,金表也不见了。他解释说迷了路,马受伤了,大家也就信以为真。
但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机关里出现一种奇妙的传闻,说他同羊之间“有了特殊关系”。而“特殊关系”是何含义则无人知晓。于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间询问实情。在殖民地社会,传闻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间真的有了特殊关系?”上司问。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两人问答内容。
Q.特殊关系可是性行为?
A.不是。
Q.解释一下。
A.是精神行为。
Q.不成其为解释。
A.找不出合适字眼,大概接近所谓灵交,我想。
Q.和羊进行灵交?
A.是的。
Q.就是说一星期下落不明里你和羊灵交了?
A.是的。
Q.你不认为这是擅离职守行为?
A.我的职守是研究羊。
Q.灵交不能视为研究事项,以后要注意。你可是以优异成绩从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毕业的,进入农林省后也表现出色——可以说,是将来担负东亚农政重任的人物。这点你应该认识到。
A.明白了。
Q.灵交的事忘掉!羊不过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释一下原因。
A.因为羊已在我体内。
Q.不成其为解释。
A.没办法再解释。
1936年2月,羊博士被召回国内。几经询问后,那年春天被安排在农林省资料室。工作是编写日录,整理书架。一句话,他被逐出了东亚农政的中枢。
“羊从我体内离去了。”当时的羊博士对要好的朋友说,“但它曾经在我体内。”
1937年,羊博士从农林省辞职,利用他曾主要负责的日满蒙300万只绵羊增殖计划获得的农林省民间贷款,去北海道养羊。羊56只。
1939年,羊博士结婚。羊128只。
1942年,长子出世(即现在的海豚宾馆老板)。羊181只。
1946年,羊博士的绵羊牧场被作为美国占领军演习场接收。羊62只。
1947年,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
1949年,夫人因肺结核去世。
1950年,就任北海道绵羊会馆馆长。
1960年,长子在小搏港绞断手指。
1967年,北海道绵羊会馆关闭。
1968年,“DOLQHINHOTEL”开业。
1978年,接受青年不动产商关于羊照片的提问——即我的提问。
“得得。”我说。
“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的父亲。”我说。
“见是没有问题。可是父亲讨厌我,所以对不起,只二位单独上去好么?”羊博士的儿子说。
“讨厌?”
“因为我缺了两只手指,脑袋又没了头发。”
“是这样,”我说,“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儿子的我说是不大好——实在古怪。自从和羊发生关系后,整个人完全变了。非常难以接触,有时甚至残酷。但实际上他是个内心温和的人。这点听他拉小提琴即可听出来。是羊伤害了父亲,又通过父亲伤害我。”
“你喜欢父亲吗?”女友问。
“嗯,是的,是喜欢。”海豚宾馆老板说,“但父亲讨厌我。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一句温暖的话。我缺了手指秃了脑袋之后,还时不时拿这个欺负我。”
“肯定不是诚心欺负。”她安慰道。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谢谢。”
“我们直接去见,能见到么?”我问。
“不清楚。”老板说,“不过有两点如果能注意的话,大约是可以见到的。一点是明确他说想问有关羊的事。”
“另一点呢?”
“不要说是从我口里听来的。”
“好的。”我说。
我们向羊博士的儿子道谢后爬上楼梯。楼梯上凉瓦瓦潮乎乎的。电灯若明若暗,拐角处积满灰尘。旧纸味和体臭味充溢四周。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按老板说的,敲响尽头处的一扇旧门。门上端贴一块写有“馆长室”字样的塑料牌。没有回音。我们又敲一次,仍无回音。敲第3遍时听得里面有人哼哼。
“讨厌!”里面传出语声,“讨厌!”
“我们就羊的事向您请教来了。”
“滚一边去!”羊博士在里面吼道。就73岁来说,声音相当铿锵有力。
“请您务必接见一下。”我隔门喊道。
“羊没什么好说的,混账!”
“还是应该说的,”我说,“关于1936年不见了的那只羊。”
沉默片刻。之后门霍地打开,羊博士站在我们面前。
羊博士头发很长,雪一样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挂在眼前。身高1.65米左右,体格健壮。脸上棱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场跳台般的角度挑衅性地从脸中间突向前去。
房间里荡漾一股体臭。不,那甚至不能称为体臭。在越过某一临界点之后,便已不再是体臭,而同时间、同光融为一体。宽大的房间里逼厌地堆满书籍,几乎见不到地板。书大多数是用外语写的学术著作,哪一本都满是污痕。右边靠墙有一张沾满污垢的床,正面窗前安放着大大的硬红木写字台和转椅。台面收拾得比较整齐,书上压一个羊形玻璃镇纸。灯光昏暗,唯独落满灰尘的台灯把60瓦光柱投在台面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衬衫和黑色对襟毛衣,下面穿一条几乎没了形状的人字呢肥筒裤。灰衬衫和黑对襟毛衣在光线作用下成了白衬衫和灰对襟毛衣。说不定本来就是这种颜色。
羊博士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用手指示意我们坐在床上。我们怕踩响地雷似的跨书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实在很脏,我真担心自己的牛仔裤永远沾在床单上移动不得。羊博士在台面交叉着十指,凝目注视我们。手指连关节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白发形成奇妙的对比。
只见羊博士拿过电话,对听简吼道:“快拿饭来!”
“那么,”羊博士说,“你们是来谈1936年不见的羊来了?”
“是的。”我说。
他“唔”一声。接着用手纸很大声地擤了把鼻涕,“想说什么?还是想问什么?”
“都想。”
“那,先说好了。”
“我知道1936年春从你身上逃走的羊那以后的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说你知道我42年来不惜一切代价到处寻找的东西?”
“知道。”我说。
“瞎说吧!”
我从衣袋掏出银打火机和鼠寄来的照片置于台面。他伸出长毛的手拿起打火机和照片,对着台灯光审视了很长时间。沉默如粒子在房间飘移。厚重的双层玻璃窗把城市的噪音挡在外面,只有旧台灯的“嘶嘶”声使得沉默更显滞重。
老人看完打火机和照片,“咔嗤”一声关掉台灯,用粗手指揉着双眼,简直像要把眼球揉进头盖骨里。手指拿开时,眼睛如鬼眼一般又红又浑浊。
“抱歉,”羊博士说,“一直给蠢货们包围着,弄得我再不相信人了。”
“没关系。”我说。
女友莞尔一笑。
“你能想象光有感念存在而表现手段却被连根拔除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吗?”羊博士问。
“不明白。”
“地狱!唯有感念团团打着旋涡的地狱,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线生机的十八层地狱。而那就是我42年来的生活。”
“因为羊的关系?”
“是的,是羊的关系。羊把我抛弃在那种状态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从农林省辞职是为了找羊?”
“当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价值,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那只羊具有的重大意义。”
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饭菜送来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传来托盘放在地上的咣啷声,随即脚步渐渐远去。我的女友开门把饭菜端到羊博士的写字台上。托盘上放有给羊博士的汤、色拉、面包卷和肉丸子,以及两杯给我们准备的咖啡。
“你们吃了?”羊博士问。
“吃过了。”我们回答。
“吃的什么?”
“葡萄酒炖乳牛。”我说。
“炸虾。”她说。
羊博士“唔”一声,然后喝汤,嗑嗤嗑嗤嚼油炸面包块,“对不起,边吃饭边说好么?肚子饿了。”
“请请。”我们说。
羊博士喝汤,我们啜咖啡。喝汤时羊博士总是盯着汤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吗?”我问。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诉我们吗?”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汤碗推去一边,“事情这东西有个顺序。先从1936年说起吧。我先说,我说完你说。”
我点头。
“简单说来,”羊博士讲道,“羊进入我体内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满蒙国境附近调查放牧情况时迷了路,钻进偶然看见的山洞里过了一夜。梦中出来一只羊,问我可不可以进入我体内,我说无所谓。当时自己没当回事,因为心里明白是在做梦。”老人咯咯笑着吃色拉,“那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羊。由于职业关系,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弯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壮实,眼睛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纯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纹褐毛。这样的羊哪里都没有。所以我才说进入我体内也无所谓。因为即使作为研究羊的人,也不愿意眼睁睁放过如此珍稀品种。”
“羊进入体内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感觉到有羊。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知道有羊在自己体内。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头痛体验呢?”
“生来从未有过。”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个沾满调味汁塞入口中,闭嘴大嚼。“羊进入人体在中国北方和蒙古地区并非什么希罕事。他们以为羊进入人体是神赐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书上写道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纹的白羊’。怎么样,有趣吧?”
“有趣。”
“能够进入人体的羊被视为长生不死之羊,而体内有羊的人也长生不死。然而羊一旦逃离,就无所谓长生不死了。一切取决于羊。它要是中意,几十年都在同一个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离开。羊离开后的人一般被称作‘羊壳’,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闭嘴大嚼。
“羊进入体内后,我一直研究有关羊的民俗学和传说。问当地人,或查古书。一来二去,羊进入我体内的说法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后传到我的上司耳朵里。上司不满意这个,把我贴上‘精神错乱’的标签送回国内,即所谓殖民地痴呆症。”
羊博士消灭掉三个肉丸,开始进攻面包卷。从旁边看都知他吃得开心。
“构成日本近代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交流当中没学到任何东西。羊的问题也是同样。日本绵羊养殖的失败,就是仅仅从羊毛羊肉自产自足这个观点来对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层面的思想认识,只知道高效盗取脱离时间的结论。一切皆然。也就是说,脚役沾在地上。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羊也一起来到了日本?”我把话拉回。
“是的。”羊博士说,“从釜山乘船回来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羊博士冲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没有告诉我。但那家伙野心勃勃,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有个庞大的计划,想彻底改变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来干?”
羊博士点下头,把最后一块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无足为奇。想想成吉思汗干好了。”
“那倒是。”我说,“可为什么羊时至今日才干并选在日本干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几百年之久。是我、是这个我把它弄醒过来的。”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有办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他身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狱!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情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后成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情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以提供中国大陆情报网为交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控制了日本战后政治、经济、情报的阴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嘛!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把我作为交通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主。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体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离去后,就连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羊影都不清楚。”
“您刚才说的有办法可想指的是什么呢?”
羊博士摇头道:“这个不打算讲给你听。”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窗外下起急雨。来札幌第一场雨。
“最后,请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诉我们。”我说。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场。在那里养羊来着,战后很快被美军接收,还的时候作为带牧场的别墅用地卖给一个有钱人了。现在也应是那个人所有。”
“现在还在养羊?”
“不知道。但从照片上看,好像现在也还在养。那地方远离人烟,举目不见人家。冬天交通都断绝。一年恐怕也就使用两三个月。倒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不使用时由谁管理呢?”
“冬天大概一个人也没有。除我,不至于有人愿意在那里度过一冬。至于羊,只要花钱,委托给山下镇营绵羊饲养场即可。屋顶的雪设计上可以自然滑落地面,盗窃也无须担心——在那样的山中就算盗得什么也很难走到镇上。毕竟雪量大得惊人。”
“眼下有什么人在吗?”
“这——怕没有吧!快下雪了,又有熊到处寻找越冬食物……打算去一趟那里?”
“我想是要去的。此外没别的指望。”
羊博士闭起嘴巴,久久没有做声。唇角沾着肉九番前酱。
“其实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就那牧场来问过我,大约是今年2月。大致年龄嘛,对了,和你差不多。说是看到宾馆大厅里的照片来了兴致。我也正闲得无聊,就这个那个告诉他不少。他说打算用来做小说素材。”
我从衣袋掏出我和鼠的合影递给羊博士。那是1970年夏天杰在爵士酒吧给照的。我歪头吸烟,鼠冲着照相机竖起大拇指。两人都年轻,都晒得黑黝黝的。
“一个是你,”羊博士打开台灯细看,“比现在年轻。”
“8年前的照片。”我说。
“另一个像是那个人。倒是上了点年纪长了胡须,应该不会看错。”
“胡须?”
“上嘴唇上的很整齐,其他乱糟糟的。”
我想象留胡须的鼠的脸,但想象不好。
羊博士给画了牧场详图。在旭川附近换乘专线,大约3小时到达山脚一座小镇。从镇子到牧场开车还要3小时。
“承蒙指教,十分感谢。”我说。
“实话跟你说,那只羊最好不要再理会了。我就是一个例证。和那羊弄在一起的人没一个幸福。因为在羊那一存在面前,一个人的价值观是绝对软弱无力的。不过嘛,你也有很多具体情况。”
“是啊。”
“小心!”羊博士说,“把碗碟放到门外去。”
4.再见,海豚宾馆
我们花一天时间做出发准备。
在体育用品店买齐登山装备和便携食品,在百货大楼买了厚厚的菲舍曼毛衣。在书店买了牧场附近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一本地域史。鞋买的是结结实实的钉鞋,内衣买的是硬撅撅的防寒用的。
“这买卖好像不大适合我。”她说。
“到雪地里,就没工夫考虑这么多了。”我说。
“打算住到积雪时节?”
“说不准。不过10月末就开始下雪,准备工作还是先做了好。谁也不晓得发生什么。”
回到宾馆,我们将这些物体塞进大背囊,把从东京带来的用不着的东西装在一起托海豚宾馆老板保管。事实上她的旅行包里装的基本清一色是闲物:化妆品1套,5册书和6盒盒式音乐磁带,连衣裙和高跟鞋,满满一纸袋长筒袜和内衣,T恤和短裤,旅行闹钟,速写本和一套24色铅笔,信纸和信封,浴中,小急救箱,头发吹风机,棉球棒。
“干吗把连衣裙和高跟鞋带来了?”我问。
“要是有晚会不麻烦了?”她说。
“哪里会有什么晚会!”
终归,她还是把小心叠好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塞进我的背囊。化妆品在附近商店重新买了旅行用的。
老板愉快地把行李经管下来。我算了到明天为止的住宿费,说一两个星期回来。
“家父可有帮助?”老板不无担心地问。
我说帮了大忙。
“我也时常心想要是能寻找点什么就好了。”老板说,“但找之前自己都不知到底找什么好。家父那人始终在寻找什么,现在仍在找。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梦见一只白羊的事。所以,我一直以为人生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就是要四处寻找什么,那也才是真正的人生。”
海豚宾馆的大厅一如往日寂然无声。上了年纪的女勤杂工拿拖布在楼梯上上下下。
“但家父73岁了,羊还没找到。我不知道羊是否真的存在。我觉得对他本人来说,人生并不怎么幸福。我希望家父幸福,即使从现在开始也好。可他瞧不起我,我说什么都不肯听。这也是因为我的人生没有目标。”
“你有海豚宾馆嘛。”我的女友热情安慰道。
“再说你父亲找羊也可能告一段落了,”我补充说,“未完成的部分由我们继续下去。”
老板微微一笑:“那样可就再好不过了。往后我们两人应该可以过得幸福。”
“祝福你们。”我说。
“那两个人真能过得幸福?”过一会剩我们两人时,她问我。
“或许花点时间,但肯定不成问题。毕竟42年的空白被填补上了,羊博士的使命已经结束了。羊往后的足迹必须由我们寻找。”
“我很喜欢那对父子。”
“我也喜欢。”
收拾完东西,我们性交了一次。然后上街看电影。电影里也有很多男女跟我们一样性交。我觉得看他人性交也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