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古梦,我提起要去发电站的事,女孩的脸阴暗下来。
“发电站可是在森林里的哟!”她边说边把烧得红彤彤的煤块埋进沙里熄掉。
“只是入口。”我说,“看门人都说没什么问题。”
“天晓得看门人想的什么。就算是森林入口也还是危险的。”
“横竖我想去看看,无论如何得弄到一件乐器。”
她把煤块全部掏出,打开下面炉口,将里面堆积的白灰倒入桶内,摇了好几下头。
“我也跟去。”她说。
“为什么?你不是不想靠近森林吗?再说我也不愿意拖累你。”
“因为不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你还没有充分了解森林的厉害。”
我们在阴晦的天空下沿河边向东走去。这是个使人联想到和煦春光的早晨。没有风,水流声听起来也似乎带有缠绵的柔情,一改往日冰冷的明快。走了10或15分钟,我摘掉手套,解下围巾。
“像是春天。”我说。
“是啊。可惜只有一天,向来如此。冬天马上杀回头来。”
穿过桥南岸零零星星的人家,路右侧映入眼帘的便只有农田,石子路也随之变成了狭窄的泥路。田垄之间,几道结冻发白的积雪如搔伤遗痕似的存留下来。左边河岸排列着柳树,柔软的枝条依依垂向河面。小鸟落在弱不经风的枝上,为保持平衡而摇动了几次树枝,终于改变主意,往别的树飞去。阳光淡淡的,轻柔和煦。我几次扬起脸,享受这静静的温馨。女孩右手插在自己的大衣袋,左手放进我的大衣袋。我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在衣袋里抓着她的手。皮箱里装着我们的午餐和给管理员的礼物。
春天来了,各种事情肯定变得愈加开心,我握着她暖和的小手心想。如果我的心能熬过这个冬季,影子也同样挺过去的话,我就有可能以更为正确的形式恢复自己的心。如影子所说,我必须战胜冬天。
我们一边观赏周围风光,一边漫步往上流行走。这时间我和她都几乎没有开口。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说的必要。地面坑洼处的白皑皑的积雪,口衔树上小红果的鸟儿,田里战战兢兢的厚叶冬菜,河流随处留下的清澈水洼,白雪覆盖的房脊——两人边走边确认似的一一打量不已。目力所及,所有景物都仿佛尽情呼吸着这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温暖气息,将其传往全身每一个部位。遮蔽天空的阴云也不似往日那样沉闷压抑,而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亲昵感,俨然以柔软的手合拢我们这个小小的天地。
也可以碰到枯草地上往来觅食的独角兽。他们身上披满泛白的淡黄色的毛。毛比秋天的长得多也厚得多,但一眼即可看出远比以前衰弱,形销骨立,犹旧沙发支出的弹簧。嘴角的肉也松弛下垂得不成样子,令人目不忍视。眼睛黯淡无光,四肢关节球一样膨胀起来。一成不变的惟有前额凸起的一支白角,角始终如一且不无自豪地直刺长天。
它们顺着田垄从一小片树丛走往另一小片树丛。树上的果实和适于食用的绿叶已经寥寥无几。高高的树枝上虽还剩有几颗果,可惜以它们的个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它们徒劳无益地在树下寻找掉在地面的果实,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鸟啄食树果的情景。
“兽们为什么不动地里的农作物呢?”我问女孩。
“一向如此。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回答。
“兽们决不动人吃的东西。当然如果我们给,有时也是吃的,否则决不轻举妄动。”
河边有几头兽跪下前腿,弓身喝水洼里的水。我们从近旁走过时,它们也依然头也不抬地兀自喝水不止。水面历历映着它们的白角,恰似掉在水里的白骨。
看门人告诉的不错,沿河岸走了30分钟跨过东桥时,有条小道向右拐去。道很小很细,不注意很容易忽略。这一带同样没有农田,道两旁惟见又高又密的野草,在东部森林和田地之间像有意把二者分开似的伸展开去。
沿荒草间的小径前行不久,迎来一段徐缓的坡路,草也随之疏落起来。继而坡路变成山坡,终于成了石山。好在虽是石山,但并非光秃秃的需要攀援,而有颇为正规的石阶。登了10多分钟,我们上到山顶。就整体高度来说,恐怕多少低于我住姓所在的西山。
石山南侧不同于北侧,坡势缓缓而下,山脚连着一片相当宽阔的草地,再往前便是黑压压的东部森林,如海洋一般推向远方。
我们在山顶坐下歇息,观望一会四周风景。从东面看去,镇景与我平时得到的印象有很大差别。河流直得令人吃惊,全然没有沙洲,直挺挺地流动不息,像人工渠。河对面是北部那片沼泽。沼泽右侧隔河,东部森林如飞虫一般蚕食着大地。河的这一侧左边,可以望见我们刚刚走过的农田。极目远跳,渺无人烟,东桥也寂寂无人,令人不由怆然。凝目细览,可以认出职工住宅区和钟塔,但那更像远远临近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歇息片刻,我们下坡朝森林走去。森林入口有一泓浅可见底的水池,中央立着半截白骨样的枯树桩。上面落着两只白色的鸟,定定看着我们。雪很硬,鞋踩上去丝毫不留脚印。漫长的冬日已使林中景色大为改观。里面不闻鸟鸣,不见蝉影。惟有大树从不可能结冻的地层深处汲取生命力,刺向阴沉沉的天宇。
沿着林中路行走之间,耳畔传来一种奇妙的声音。近乎林中流窜的风声,而四周却又没有一丝刮风的样子,况且作为风声未免过于单调而缺少速度变化。越往前行,声音越大越清晰。我们不解其义。女孩来这发电站附近也是头一次。
透过巨大的柞树,可以望见前面空空荡荡的广场。广场尽头有一座类似发电站的建筑物。然而又没有任何足以表示其为发电站的功能性特性,简直像座巨大的仓库。既没有独具一格的发电设备,又没有高压线拉出。我们捕捉到的奇妙声响总好像是从这座砖瓦建筑中传出的。入口是两扇对开的坚固铁门,墙的最上端有几个小小的窗口。道路通到广场为止。
“看来这就是发电站了。”我说。
正门似乎上着锁,两人一起推也岿然不动。
我们绕建筑物转了一圈。发电站正面到后面有一定长度,两侧墙壁同正墙一样高高排列着窗口,窗口传出奇异的风声。但没有门。惟独没有任何抓手的平光光的砖墙拔地而起。看上去同镇上的围墙毫无二致。但近前细看,发现这里的砖同围墙用砖质量截然不同,纯属粗制滥造。手感也相当粗糙,缺陷触目皆是。
后面相邻的是同为砖瓦建筑的不大的住宅。大小同看门人小屋差不多,开有极为普通的窗户。窗上挂的不是窗帘,而是装谷物的布袋。房顶立着熏黑的烟囱。至少这边可以感觉出少许生活气息。我在木门上每次三下地敲了三次。没有回音。门锁着。
“对面发电站有入口。”女孩说着,拉起我的手。往她指的那里看去,果然建筑物后面拐角处有个小门,铁门朝外开着。
往门口一站,风声愈发大了。建筑物内部比预想的黑暗得多。而双手罩着往里看,直到眼睛适应黑暗才看出名堂:里面一个灯也没有——发电站居然全无灯盏真有点令人称奇——仅有高高的窗口射进的微弱光线好歹投在天花板上。风声在这空空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东奔西窜。
瞧这光景,打招呼也不会有人听到。我便站在门口不动,摘下眼镜,静等眼睛习惯黑暗。女孩站在我稍后些的她方。看样子她想尽可能离这建筑物远点。风声和黑暗已是以使她战战兢兢。
由于我平时就熟悉黑暗,没费多长时间我就认出房间地板正中站着一个男子。男子又瘦又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直径约三四米的直捅天花板的大圆铁柱。除了这个圆柱,再无其他像样的设备和机器,房间如室内跑马场一样空空如也。地板和墙壁也同样用砖铺就砌成,浑似巨大的炉灶。
我把女孩留在门口,独自进入里面。从门口至中间圆柱,男子似乎没有觉察到我。他身体纹丝不动,只把脸对着这边,静静注视我的临近。男子很年轻,大概比我小几岁。外表在所有方面都同看门人形成鲜明对比。手脚和脖颈细细的,脸皮白皙滑润,几乎没有刮须痕迹,头发一直退到宽额头的最上端。衣着也利利落落整整齐齐。
“你好!”我说。
他双唇紧闭,凝视我的脸,稍顷微微点了下头。
“不打扰吗?”因风声很大,我不得不提高嗓门。
男子摇摇头,表示并不打扰,然后指着圆柱上明信片大小的玻璃窗,意思像是叫我往里看。细看之下,原来玻璃窗是门的一部分。门用螺栓固定得结结实实。玻璃窗里面,贴地安着一台巨大的风扇,势不可挡地飞速旋转,似乎内部有一台不知几千马力的驱动马达。想必风扇是借助某处吹来的风力旋转,从而发电。
“是风吧?”我问。
男子点头称是。接着,拉起我的胳膊朝门口走去。他比我大约矮半个脑袋。我们像一对要好的朋友并肩走向门口。门口站着女孩,年轻男子像对我那样朝女孩轻轻点了下头。
“你好!”女孩寒喧道。
“你好!”男子也应了一声。
他把我们领到几乎听不到风声的地方。屋后有片树林拓出的农田。我们坐在排列成一片的几个树墩上。
“对不起,我不能大声说话。”年轻管理员自我辩解似的说。“你们是镇上的人吧?”
我答说是的。
“您都看到了,”年轻男子说,“镇子的电力是靠风力供应的。这儿的地面开有一个特大的洞,利用里面吹出的风来发电。”男子缄口沉默了一会,盯着脚下的农田。
“风每隔3天吹一次。这一带地洞很多,里面风来水往。我在这里负责设备保养。没风的时候拧紧风扇螺栓,涂润滑油,或采取措施防止开关上冻。发出的电通过地下电缆输往镇子。”
说罢,管理员环视一遍农田。农田四周,森林如高墙一般团团围住。田地的黑土被细细整过,尚无农作物的影子。
“闲的时候我一点点砍树开荒,扩大耕地面积。只我一个人,大事当然干不成。大树就绕过去,尽可能选择容易下手的地方。不过自己动手干点什么的确不坏。春天来了可以种瓜种豆。你们是来这里见习的么?”
“正是。”我说。
“镇子的人一般是不来这里的,”管理员说,“森林中也没人进来。当然送东西的人除外。那人每周来送一趟粮食和日用品。”
“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我问。
“嗯,是的,已经很久了。光听声音都晓得机器的一举一动,毕竟每天都同机器对话。天长日久,这点事自然了然于心。机器运转正常,我本身也心里坦然。此外还通晓森林的动静。森林发出的声音可多着哩,简直像活物似的。”
“孤零零住在森林里不难受吗?”
“难受不难受这问题我不大明白。”他说,“森林位于这里,我住在这里,如此而已。总得有人在此照看机器才行。况且我所在的不过是森林入口,里面的情形不很清楚。”
“此外还有像你这样住在森林里的人么?”女孩问。
管理员沉思片刻,微微点了几下头道:
“知道几个人,住在很远很远的里边。是有几个。他们挖煤、开荒、种田,但我遇到的只是极少数几个,而且极少搭话。因为他们不理睬。他们在森林度日,我在这里过活,两不相干。或者森林里有更多的人,可是我只了解这么多。我不到森林里边去,他们几乎不来这入口。”
“见到过女的吗?”女孩问,“三十一二岁的。”
管理员摇头道:
“没有,女的一个也没见到。见到的清一色是男子。”
我看了一眼女孩的脸。她再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