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田区现在改名叫中央区。秋田清见住的地方位于中央区北野町,三宫的北面。那地方离新干线神户站很近,是最具有神户特色的街区。吉敷搭乘地铁山手线在新神户站下车后,先去当地的派出所询问中央区北野町2-21-XX该怎么走。然后他在找了一家最近的西餐店解决了午饭,便朝目的地进发。
沿着北野路往异人馆路前进,左右两边的西洋建筑鳞次栉比。许多像是观光客的人频频与吉敷擦身而过。今天天气不错,是一个在神户观光的好日子。
走过异人馆路,古朴的日式建筑就多了起来。秋天清见的家的房子就是这些建筑中相当别致的一栋。
“来了。”
吉敷按下装在花岗岩门柱上的对讲机,随即听见里面传出一个高龄女性的应答声。吉敷简略地说明了来意,表示自己想见见T高中时代与笹森恭子同班的秋天清见女士,问她一些有关笹森恭子的事。
来应门的是秋天清见的母亲,她回答说清见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清见结婚后在这附近开了一家精品店。那家店就在不动坂附近,名字叫“蒂芙尼”,是一家销售礼品兼卖饰品的商铺。吉敷记得刚刚来的路上看见过不动坂的路牌,道谢后便转身离去。
来到不动坂,吉敷发现路上年轻女孩的人数猛然增多。明明是十一月,但那些女孩却穿着一些暴露的服装,在热闹的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吉敷一个大男人在这条街上晃荡,那些女孩们则毫不在意地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蒂芙尼”是一家装修十分时髦,面积也很大的精品店。吉敷推开美国风格的白色店门,走进铺着白沙的中庭,看见店堂内分放着一些金属制的桌椅。他的右边是一家卖冰淇淋和快餐的小卖部,左边才是“蒂芙尼”的正堂,商店上挂着写有“Tiffany”的招牌。店堂内的基色为白色,地上摆着几盆不知名的植木。店内的年轻姑娘多的吓人,吉敷还从来没见一家店里有这么多人。
吉敷走进那家挂着“Tiffany”招牌的商店,店堂内的木质地板走起来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他看见在收银机前有一个三十多岁快四十多岁的女性正在忙着收钱,心想,那应该就是秋田清见吧,于是便朝她走去。
“请问是清见女士吗?”
吉敷小声问道,结果不光是被问及的本人抬起了头,就连那些在等待付款的女孩们也一齐把目光投向吉敷。
“是的,您是……”
她回答说。
“我是从东京一课来的,敝姓吉敷。”
说着,他便拿出了证件。
“老公你过来替我站一会儿。”
她对店内一个像是她丈夫的人说道。一个鼻子下留着小胡子,身材细瘦的男人赶忙跑过来接手。
“请跟我来。”
清见钻出柜台后举起右手,示意吉敷到中庭去聊。
两人来到铺满白沙的中庭,但四周仍旧人满为患,都被女孩们给占领了。清见指着墙壁旁边一张白色的小桌,那里因为被日光直射,所以没有人坐。
两人坐下后,吉敷先开口道:
“这店真不错啊,今天不是休息日,客人也这么多。”
“是啊,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清见说。
“难道平时没这么多人吗?”
“平时没那么忙,有时候白天人会多一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哦,明白了。”
吉敷点点头,向店内望了一圈。
“请问有什么事吗?笹森恭子她怎么了?”
看来清见的母亲已经和她联系过了。
“是这样。”
吉敷整了整坐姿,看着清见的脸说。他面前这位女士虽然长相算不上出众,但五官端正,散发着知性的美感,在阳光下目光炯炯有神。
“您还记得笹森恭子小姐吗?您在T高中就读时与她同班……”
“我当然记得她。”
清见即刻回答说。
“那清见女士您与笹森小姐她关系如何?”
“嗯,关系还不错。”
看来是找对人了,吉敷暗喜。想不到那相册上排名第一的人就是笹森恭子的好友。
“笹森小姐她到底怎么了?”
“难道您没有听说吗?有关笹森小姐的事。”
吉敷说。
“没有,难道……”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疑惑,脸上也显出了不安的神情。
“她死了。”
“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她是上周五死的。”
“天哪……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
“怎么会,她那个人怎么会自杀?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敷把事情的经过向清见说了一遍,她一直默默地听着。
“秋田女士,唉,不对,您应该已经换姓了吧。”
“啊?哦,是的,现在姓冢田。”
“那么冢田女士,您可不可以告诉我,笹森小姐她在读高中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好的……”
冢田清见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中,神情有些恍惚。
“在班级里与笹森小姐关系好的人,除了冢田女士您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唉……这怎么说呢。其实我也算不上是她特别好的朋友,但那个人基本没什么朋友,所以……唉,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她居然会去自杀……”
“她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不像,那个人很要强。”
“她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是这种要强性格吗?”
“是,是啊。”
“具体来说,就是那种很好战的,性格……”
“对,就是这样。”
吉敷点点头,看来这和他想的一样。
“您能不能尽可能地向我描述一下读高中时的笹森小姐是怎样一个人。”
“好的……”
冢田清见想了一下便开始说:
“很用功,成绩也很好。虽然她的目标不是东大,但在女孩子里还没有想她那么爱学习的。因为自小就开始练钢琴,所以她早就订好了去音乐大学的目标。就连有活动的日子她也会不耽搁练琴……像学习委员或者副委员这种职务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还有……让我想想……她很能说,性格也非常积极。”
“这么说,她在上学的时候应该没有惹过什么麻烦吧?”
听吉敷这么一说,冢田清见低下了头。
“教你们现代语文和古文的老师是大竹平吉吧?”
“啊,是的。”
“笹森小姐和大竹老师这两个人有没有产生过什么纠纷?”
吉敷推测自己的问题就要接近真相了。
“唉,有过……”
她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其实……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心痛。她在退学前出了一个意外。”
“退学前?哦,出什么事了?”
吉敷按捺住惊奇,尽可能用平静的口气问道。
“我记得那是暑假刚结束,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她的暑假作文出了一点问题。
“那时候年轻的老师很喜欢进行变相体罚。比如没交作业、迟到、上体育课偷懒,他们立刻回让你去操场跑两圈或者做五十个俯卧撑。我们就算有牢骚也不敢多说。当时教我们的大竹老师,虽然看上去不像那种喜欢整人的体力派,但他喜欢变相体罚的作风在学生当中可是出名的。
“变相体罚的对象一般都是男生,女生还好一些,于是那些男生就不满了,私下里就议论,说他是不是喜欢高中女生才对她们这么好啊。于是大竹老师就不分男女,无论是谁只要做错事了都要受罚。
“我记得当时在暑假作文里用了‘去ら化’用语的人都被一个个叫到教室的前面或者后面罚跪。”
“哦,还有这种事……”
大竹会做到这一步,这让吉敷感到非常惊讶。
“被罚跪的地方也不一样,是根据在作文里用了多少‘去ら化’用语决定的。最少的跪在教室的后面,稍微多一点的则在讲台的左右,最多的人大竹就叫他们跪到走廊上去。
“现在想想,那样分配是非常不准确的。我明明记得自己也在作文上用了‘去ら化’用语,但罚跪就就没有轮到我。凡被点名的女孩子都跪在教室的后面,走廊上清一色的男生。跪在讲台前面的也基本都是男生。只有一个女生例外,,那就是笹森恭子。”
“原来是这样啊。”
吉敷点点头。
“从这件事开始,大竹老师就开始对笹森小姐有意见了。笹森小姐毫不客气地提出自己的主张,而且个性非常顽固。在老师看来,这样的学生应该属于那种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家伙吧。”
“哦……后来呢?”
“之后的一小时里,被罚跪的学生们就那么一直跪着上课。临近下课的时候,大竹老师让那些跪在走廊上和跪在讲台两边的学生到黑板上写‘我再也不用写去ら化的词句了’。”
“真的吗?”
老师的手法还真极端。吉敷暗忖。
“但笹森小姐不肯写,她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哦。”
“大竹老师追到笹森小姐的位子旁说:‘谁说你可以下去的!’。笹森小姐也没有回话,大竹老师就拿点名簿啪的一声打在了她的头上。”
“原来是这样,但他那一下应该不会很重吧?”
“唉,是不太重。我想大竹老师也不是真的想打她。但那个时候笹森小姐大概觉得自己被罚了一小时的跪非常生气,于是就大喊道:‘请你把学校教育法第十一条读一遍!’”
“学校教育法?”
“是啊,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学校教育法。也不知道笹森小姐她是从那里查来的,居然连这都知道……”
“那第十一条的内容是什么?”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第十一条明文规定:教师对学生可以实行惩戒,但不可以进行体罚。”
“原来是这样。”
“大竹老师听她这么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黑板前拖。笹森小姐疼得哇哇大叫,但大竹老师就是不松手,还狠狠地把她的身子往黑板上撞。
“笹森小姐就是不肯就范,她一边大叫着,一边伸出两只拳头往大竹老师身上乱打。
“大竹老师平时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做事也十分谨慎,但当时他在气头上也就什么也不顾了。笹森小姐大声惨叫,大竹老师也扯着嗓子狂吼:‘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太狂了,你以为老师是好惹的吗!’一边喊还一边狠命地揍笹森小姐。”
听到这里,吉敷的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才见过的大竹平吉的面容。那男人乍一看似乎挺柔弱,但凶起来的气势却不输于人,所以听冢田女士这么说,吉敷就像亲眼所见似的,能够想象出那一幕场景。
“笹森小姐飞也似的逃回了家,这件事学校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的头都肿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去医院看了以后才知道,笹森小姐耳朵的耳朵受了伤,鼓膜被打出了一个小洞。”
“唔……”
“笹森小姐的母亲到学校来找校长理论。但校长还是搬出那套老话来想糊弄家长,说什么这是为了学生着想,所以才施以爱的教鞭等等。笹森小姐的母亲不吃这一套,整件事变得越来越复杂,最后她一纸诉讼将学校告到了兵库县教委会,在社会上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那后来大竹老师他被起诉了吗?身为教师居然向学生施暴,并且造成学生的鼓膜受损。”
“没有,这是因为……笹森小姐的父亲是一个滥用暴力的人,他好像经常殴打自己的女儿,所以无法判断笹森小姐的耳朵究竟是大竹老师还是他父亲打坏的。大竹老师因此而捡了一条命。”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那您对这件事怎么看?有采取什么措施吗?”
“我真的被吓坏了。无论那句话有多大的伤害力,大竹老师都不应该对一个未成年人,并且是一个女孩子实施这么可怕的暴力。我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的。后来我和自己的父母商量,决定和笹森小姐以及她的母亲进行一次面谈,并且尽最大努力帮助她们母女。”
“唔……”
“后来笹森小姐仍旧来学校上课,但只要到了大竹老师的语文课时间她就扭头回家,等课上完了再来。不过没有这件事,我或许也不会和笹森小姐走得这么近。校长要见笹森小姐的时候,是我陪她去的。校内签名运动也是我和她一起组织的……”
“校长找她说了些什么?”
“校长他……”
冢田清见笑笑说:
“校长他说:‘大竹老师对于教育实在是热心过头了。他为了你们可算是操碎了心。’然后他还装模作样地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敲我们的背……”
吉敷苦笑。
“当然啦,好的老师也不是没有。虽然我见过的老师不是都像他们那样。但是……唉,我感觉大竹老师和校长他们实在是……”
“唔,我明白。”
吉敷也同意她的看法。
“总之他们缺少为人师表的魅力。所以我也无法尊敬他们。这之后校长还说:‘三年啊,好不容易辛苦了三年,熬到现在还没有几个月了吧?等你们毕业后就会成为自由的大学生或者社会的一员,请再忍耐一下吧。’。”
“哦!”
“笹森小姐认为那是威胁,她非常生气。”
“威胁?”
“因为当时临近高考,校长暗示如果我们不安分就要在我们入学申请书上动手脚。”
“哦,是这样。”
“事实就是这样。到了第二学期的末尾,他们就明确告诉我们说,你们也不想看到入学申请书上有对你们不利的内容吧?”
“唔。”
“高中生一旦被高考束缚住,立场就变得十分脆弱。入学申请书如果搞砸了,那三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们想上大学,所以我们不敢反抗。到后来,包括我在内,那些一开始答应协助笹森母女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她们而去。她在学校内处于孤立的状态。”
“唉,真是可悲啊。”
“说什么让我们熬三年,学校又不是监狱,这种话真是太荒唐了。我觉得要我们咬紧牙关在学校里待三年的想法真是可笑。我们又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才被学校收容的。”
“你说得对,学校是大家一起学习生活,分享快乐的地方。那么,笹森母女之后还继续和学校进行抗争吗?”
“是的,她们第一个要求就是要大竹老师下跪谢罪。”
“那他谢罪了吗?”
“当然没有。校长明确表示不可以。他说老师向学生谢罪是荒唐的行为。如果那样做就会让学生得意忘形,教师也将无法树立榜样。总之这样做会对教育非常不利。”
“对教育不利……”
吉敷苦笑,都过了二十年了,冢田清见所说的那个校长应该不是自己碰见的长田校长,但这两位校长所说的话怎么这么像呢?
“就是这么说的,难道把学生打成这样就是对教育有利吗?那之后笹森母女又提出了要求,至少大竹老师要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学生动手。但校长又发话了,他说要让大竹老师表态也可以,但这种事因人而异,要说绝不动手似乎不太可能。总之他们的态度是非常没有诚意。”
“唔。”
“后来听说笹森小姐家里乱成了一团。笹森小姐的母亲逼着他的丈夫出面给他么母女出头,还说他不这么做的话就不是个男人。但笹森小姐的父亲不光没有这样做,反而觉得自己的妻子越来越可怕。他们感情上产生了隔阂,最终两人以离婚收场。因为这件事,笹森小姐的母亲也变得越来越固执。”
吉敷无言地点点头。
“笹森小姐的母亲大概觉得一个女人更不能被人看扁,于是做事也越发极端。她要求学校开除大竹老师,还在学校的周围贴满了类似的传单。笹森小姐在学校里也呆不下去了,便频频要求休息。最后,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音乐大学。这一方面可能是学校在入学申请书上动了手脚,但也有可能是她的出席率太低的缘故。”
“哦……”
吉敷抱着胳膊。
“笹森小姐头部的右侧在黑板上受到了强烈撞击,所以他左眼的视力变得很差。”
“原来是这样造成的。”
原来除了鼓膜受损外,她的眼睛也有问题。N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耳鼻科的医生曾说过,笹森恭子的美米尔氏病有可能是在鼓膜受到损害时患上的。对笹森恭子来说,当时受到的伤害,一直折磨到她死为止都没有停息。
大竹平吉为什么要逃避有关笹森恭子的调查?就连毕业相册都要抢走不准自己看。他这样做的理由,吉敷这下子是明白了。
“每每想起笹森小姐,我就觉得很难过。一开始我对学校和老师的做法觉得十分气愤,并想和她一起抗争下去。但后来学校拿入学申请书做挡箭牌,威胁我们不要多管闲事,我们也就屈服了。对于渐渐不来学校的笹森小姐,我们甚至没有去探访过她,鼓励他要继续上学。所以……我总觉的笹森小姐会有今天,其实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我有个我问题,冢田女士。为什么后来笹森小姐会如此抵触‘去ら化’现象呢?一开始她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受到伤害的吗?正确地说是受到了那些对‘去ら化’现象有抵触情绪的人的伤害。按常理来说,她应该支持‘去ら化’现象,与那些有抵触情绪的人站在对立面才是。但后来笹森小姐却和她所憎恨的大竹老师一样,变成了‘去ら化’现象扑灭论的信徒,不,比那更严重,简直就是个为贯彻自己信念而身体力行的战士。对于这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冢田清见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敷。吉敷继续说道:
“后来她简直就是大竹老师的翻版,大竹老师还只是对自己的学生灌输自己的思想,她却对不认识的小说家这样做。从某个角度来看,她是在对整个社会传教。原本对自己造成巨大伤害的人,转了个头居然变成了促成自己成长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这……”
冢田清见欲言又止。
“我想我还是能够理解笹森小姐的想法的。恐怕这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差别吧。警察先生您是男人,男人是肯定不会明白的。”
“这又是为什么?她不是被大竹老师打伤了吗?”
“不是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大竹老师打了她,她才会这么想的。我认为她是不想让自己白白受伤害,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偏激,如此盲信。她硬要让自己去相信,无论这个这件事是错是对,这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哎?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
吉敷对此充满了疑惑。
“如果,如果是因为一个错误的思想让自己被打了,那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岂不是一文不值。”
“哦……”
吉敷总算能够理解了。
“意图抹杀‘去ら化’现象的大竹老师是正确的,他是为了自己好,才会发生那样的事。笹森小姐在其后某个时期,决定将这种想法镶嵌进自己的思维里。”
“那一段时期,笹森小姐可以说是厄运连连。自身受到伤害,家庭也随之瓦解,父母离婚,母亲因为过度劳累而病逝,自己也没有考入理想的大学。她的少女时代变成了一出悲剧。如果说大竹老师的思想是错误的,那她为此而遭受的那些厄运又算是什么?会变得完全没有价值。所以她才会将‘去ら化’现象当成完全错误的东西,反正那不是什么特别正确的东西,这样想不会有什么损失……那么就这样做……”
吉敷轻轻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
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不,她说的没错,笹森恭子就是这么想的。这的确是觉有女性特色的思维方式。
“她真是个可怜的人呐。”
吉敷突然想起了坂出优子说过的话。
“完全明白了,您的话让我豁然开朗,非常感谢您!”
吉敷起身说道。特意跑了一趟神户,真是不虚此行。
事件的动机是搞明白了,并不是只有大竹平吉一人要对此反省。像他这种性格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当一个教师。在受到女学生的挑衅后,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理性,并且对女学生施以暴力。
让他失去理智的深层原因,是他在道德观念上无法容忍学生竟然以这种口气对老师说话,而且那女学生说出来的话并非什么污言秽语,而是一本正经的质问。
会有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大竹平吉太守旧了?还是二十年前的笹森恭子太超前了?
“请问,您是警察吗?”
吉敷回过头,发现冢田清见的丈夫正站在他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膀问他。
“我是。”
“有您的电话。”
真奇怪,应该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啊?
店内依旧被年轻姑娘们挤得满满的,他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充满了整个中庭。角落里,有一只粉色的电话听筒孤零零地横放在桌上。吉敷觉得很可疑,拿起听懂问道:
“喂喂,我是吉敷。”
他在想会是谁打来的啊?
“是警察先生吗?”
电话里传出一个态度极端温柔的男声。四周的噪声很响,吉敷听不清,便把听筒贴近了耳朵。
“刚才真是失礼了,我是T高中的大竹。”
“啊!”
吉敷下意识地提高了声调。
“您果然在这里,我的事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吧。对此我也不想辩解,只希望您能站在我的立场考虑,所以我才会打电话给您。
“像我这种身材矮小,既没有魅力,也没有可取之处的人如果老老实实的,只以本色示人,那就会彻底被学生们踩在脚下。警察先生,您到我们学校的厕所里看看就知道了。那里的墙壁上写满了我的坏话。他们叫我‘大秃竹’、‘大矬竹’、‘龅牙老爹’。如果我对此不闻不问就去教室上课,那课根本没法上。学生们会瞎嚷嚷,扔东西,还高声大笑。
“其实,警察先生您来的时候说要谈谈有关笹森恭子的事。我一听你这么说,就知道她肯定是出事了。那孩子有些神经质,所以我很担心她如果出什么事会牵扯到我的头上。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完全是由于我的失职造成的。
“笹森小姐那件事,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需要深刻地反省的事。但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段时间内,因为传言的关系,那些孩子们都很怕我,就连上课也比以前要安静多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那件事发生后,我也进行了检讨,以至于后来在教室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在走廊上和女学生擦声而过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她们盯着我偷偷嗤笑。
“警察先生您肯定不会明白的,教场如战场,不是谁都能胜任教师的职务的。学生里只要有人加入了暴力团伙,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就不会坐视不管。我们会真心实意地去找他们聊天。没有当过老师的人又怎么知道我们的艰辛?那些外人以为学校的生活都和电视剧里一样吗?有时候必须给他们脑袋上来一下子吓吓他们,或者用暴力或者变相体罚来让他们知道害怕。不这样做,那些学生们就不会乖乖地听话上课。
“最近不是有人说吗?高中教育又不是义务教育,学校里居然还有校规,这会不会很奇怪。他们说的没错,如果不想来上学就退学好了,反正又不是义务教育,学校不会强迫你来上课。但并没有学生因此而退学。所以啊,这个国家的高中教育其实也早就变成义务教育了。
“我希望您能够明白,其实我并不赞成体罚。只要学生们不迟到,在上课的时候不吵闹,不把我这个丑陋的老人当成傻瓜戏弄,不会忘记我布置的作业,我也会每天笑呵呵地站在讲台上给他们上课。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国家的学生都是些不打不成器的家伙,毋宁说,这个国家的国民,以及日本人都是这副德行。我希望您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
语文老教师的声音时而柔弱时而有力,这番话是他对吉敷以及这个社会发出的哀诉。吉敷打消了反驳的念头。不,倒不如说对于大竹老师这番声泪俱下的言论,吉敷根本反驳的余地。他说的是对的。
归程的电车中,吉敷一直在思考。他觉得真相已大致明了,但整个案子却在真相揭示的同时变得更为模糊。吉敷不明白的是,到底谁要为为此负责?一个作家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凶手自杀了,另外一个怀着作家孩子的人也自杀了,这些人中到底是谁是才是悲剧的元凶?吉敷陷入了迷思。
一个女人狠狠地谴责在小说中使用“去ら化”用词的作家。那这个作家做错了吗?经过调查,吉敷觉得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看法。因为“去ら化”并不是什么非常严重的过错,不应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抨击。
那么,坚信“去ら化”现象是丑恶的,应该彻底从社会上消失的女性就有罪吗?但将她逼到这一步,让她盲目地相信“去ら化”现象是错误的人,却是她高中时代的语文教师。
难道说,这个认为在教育中有必要进行体罚教师才要为这一切负责?但当吉敷听过他的哀告后,再从他的立场进行考虑,吉敷感觉他的确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很难说清这到底是谁的错。为了一个语法现象就杀人当然是不对的,但换个角度看,她会变得如此极端,也并不都是她的错误。在她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令人心生同情的成分。
不管怎么说,她都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了代价,这个案子也可以就此画上句号。这是个奇妙但又毫无余韵可言的案子。
吉敷在世四十多年,并且常年处于犯罪第一线办案,也总结出一些罪恶的模式。在这个国家里,杀人事件的模式都非常相似。他有时在想,或许这个“模式”就是促使凶案诞生的温床。
人都有一种支配欲,上位者总会给下位者带来一种不快感和无礼感。下位者因此心生怨念,这种怨念常年在心中积累盘踞,终有一日爆发并产生杀意。杀人事件通常就是在这种模式下诞生的。而那些上位者并非是真的拥有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利去支配那些下位者。他们之所以会百般刁难那些下位者,是因为他们的自卑情结作怪,劣等意识产生了逆流。在压迫下位者的同时,那些上位者也受到比他们级别更高的人的压迫。
像以前在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欺压原住民的日本军人和特高就是这种心态。那些被上级压迫,却将气撒在当地民众身上的日本军人,其实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本国受到地主虐待的贫农。被派往欧洲的杰出外交官,也很快就能融入了欧洲人的社会。
说实在的,我感觉日本社会通常只会在一种状态下保持稳定。政府必须对民众动用武力,日夜进行希特勒式的狂吼,施以铁拳般的压制,这才能维持社会的安定,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暴力的,高压的社会。日本人天性如此,放他们不管的话,他们自己也会组成这样一个社会。
旧日本军界就是这种形态的典型,至于监狱,或者是刚刚参观过的学校,甚至是体育俱乐部在本质上和军界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没他们那么极端罢了。
商社和企业组织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这种思想的影响,如果把目光投向那些体力劳动为主要工作内容的基层公司,那就发现他们受到的影响远远高过上层。
但以上说的那些组织都没有吉敷所在的警界来的典型。在警署里,级别越高的人嗓门也越大。他们傲慢无礼,常常对下属颐指气使,用向下属施压的方式来维持这个组织的秩序。
战争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式了,但过了这么多年,这种事还是没有改变,这真是让人感到惊讶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想改也很难改,或许可以将这种心态当出生于这个国家的人的宿命。就算获得了自由,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说到底,这都是因为日本人的自律能力很差所致。
这种精神损害却全会困扰他们一生陪伴他们到死。那些不知道用酒精或者其他适当的方法来消解这种压力的人常常做出违法的行为,但他们无法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的理由。
唉,但这种事就算对主任那种人也没用。他们肯定会臭骂你一顿,问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啊,净说些不知所谓的废话。
在这次这个事件中,“去ら化”,这个语法现象是案件的重点,所以吉敷一开始还以为本案或许和高知阶层有一定联系,会比较特殊。但调查的结果显示,案子的起因和动机仍旧脱不出上述那个模式的范畴。受到压迫的人将自己的怨念转化为暴力施加给比自己低一层的人,以此来抵消自己的不快。无论在那个时代,只要身为下层的人不知道挺身反抗,那这种状态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那些能找人出气的人还好。而无法排解心中怨怒的人,愤恨之情越积越深,等到无法承受的时候便以犯罪的形式彻底爆发。吉敷对此感到十分无奈。几乎所有人都有类似的烦恼吧,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出气筒发泄的。尤其是女性,她们往往处于被压迫的底层。像这次这个案子,就是一个女性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反弹给他人,妄图强迫他人承认自己造成。
总之这个案子是结束了。结局也没有什么意外,就像主任说的那样,笹森恭子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