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盆里种的三色堇开出好几朵小小的花。土看起来已经干了,但花瓣的亮丽模样却没有蒙上丝毫阴影。花开得并不华丽,可能这就叫真正生命的强韧吧。绫音透过玻璃门望着阳台,心想,一会儿也该给其他几盆浇浇水了。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她的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绫音转过身,露出可爱的笑容:“听到了。肯定听到了嘛。”
“既然听到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义孝坐在沙发上,说着对换了翘着的长腿。因为怕穿不上瘦腿裤,即便好不容易去一趟健身房的时候,他也特别注重腰腿的锻炼强度,以免长出过多的肌肉。
“我刚才发了下呆。”
“发呆?这可不像你。”义孝挑了挑他修剪得整齐而有型的眉毛说道。
“因为有些吃惊嘛。”
“是吗?但应该也很了解我的人生计划吧?”
“这个嘛,我想应该还算得上了解吧。”
“你想说什么吗?”义孝歪着头问。他的态度看起来很悠闲,就像是在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绫音不清楚他是否只是故作轻松。
她叹了口气,再次盯着他清秀的面庞说:“这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什么?”
“当然是……孩子了。”
义孝听了,不屑地苦笑了一下,转头看了旁边,然后把目光转回到她的身上。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就是因为听了,所以才问你的啊。”
绫音很凶地瞪着义孝,义孝也恢复了严肃,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重要。我觉得这是自己人生当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孩子的话,婚姻就失去它本身的意义了。所谓男女之间的爱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亡殆尽的。男人和女人,结婚后首先成为夫和妻,之后生下孩子,成为父亲和母亲。到了这时,彼此才能成为一生的伴侣。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认为不只这些。”
义孝摇了摇头。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但坚信,而且不想改变自己的信念。而既然没法改变信念,那么这种希望抱孩子的日子,也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绫音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她感到头痛。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最好趁早甩开,换个能生的女人——就这意思吧?”
“你这话说得可真够难听的。”
“你不就这个意思吗?”
也许是因为绫音的语气变强硬的缘故,义孝挺直了背。然后他双眉紧锁,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
“让你来说的话,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总之我这个人,向来都很重视自己的人生规划。为了实现它,我可以不顾一切。”
绫音不由得撇了撇嘴。当然,她并非真的想笑。
“重视人生规划。你还真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呢。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张嘴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这句。”
“我说绫音,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想要的不也全都得到了吗?当然,如果你还有什么要求的话,不必客气,直接告诉我好了。我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你就别整天怨天尤人了,还是考虑一下新的生活吧。或者说,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
绫音不再看他,把目光转向了墙壁。墙上挂着一幅一米宽的挂毯。这是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从英国订购的布料缝制而成的,别具一格。
用不着义孝多说,生儿育女也曾是绫音的梦想。她不知曾经许过多少次愿,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护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坐在安乐椅上缝制拼布。
但老天爷不知搞的什么恶作剧,她没能被赋予那种能力。后来她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实,平静地活到了今天。她坚信,自己也能与义孝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我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尽管这对你而言或许根本就微不足道。”
“什么事?”
绫音转身面对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那你对我的爱呢?那份爱怎么样?”
一笑猝不及防,缩起了脖子。片刻之后,先前的笑容在他唇边复苏了。
“当然没变。”他说,“这一点我可以断言。我爱你的心没有变。”
在绫音听来,他的话就如同弥天大谎一般荒唐可笑。但她还是微微地笑,她别无选择。
她说:“那就好。”
“走吧。”义孝转身背对着她,向着大门走去。
绫音跟在他身后,把目光投向了梳妆台。她想起了自己藏在梳妆台右侧最下层抽屉里的那些白色粉末。那些粉末装在一只塑料袋里,袋口被紧紧地扎住。
看来只能靠那些粉末了,她心想,因为自己的前方已经看不到光明。
绫音怔怔地望着义孝的背影,她冲着他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地叫了一声“老公”。
我是发自内心地深爱着你呀,正是因为如此,你刚才那些话杀死了我的心,所以请你也去死吧……
2
看到真柴夫妇从二楼走下来,若山宏美就知道有事发生。虽然他们两人都面带笑容,但这笑容明显是挤出来的。特别是绫音,尤其给人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但是宏美忍住了没有出言点破,直觉告诉她,她的多嘴可能会起破坏作用。
“让你久等了。猪饲有没有打过电话来?”义孝问道,语调听起来有些生硬。
“刚才打过我手机了,说是五分钟后到。”
“那我们就先准备一下,过会儿开瓶香槟庆祝吧。”
“我来吧。”绫音立刻说道,“宏美,麻烦你摆杯子。”
“好的。”
“我也来帮忙吧。”
看着绫音走进厨房之后,宏美打开了竖在墙边的杯橱。她曾经听人说过,眼前这件略带古风的家具,其价格高达三百万日元。当然了,放在这杯橱中的物品也全都是高档货。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三只巴卡拉高脚杯和两只威尼斯香槟酒杯。真柴家有着请主宾使用威尼斯酒杯的惯例。
义孝开始动手在供八人围坐的餐桌上铺设五人份的餐垫。他对这种家庭聚会已经习以为常,宏美也已经掌握了布置的顺序。
宏美在义孝铺好的餐垫上一一放上了香槟,厨房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您和老师说了些什么?”宏美小声问。
“没说什么。”义孝回答时没有看她。
“说了?”
义孝这才抬头看着她,问:“说什么?”
她打算开口的时候,门铃响了。
“客人到了。”义孝冲着厨房大声说道。
“不好意思,我现在手上正忙着。老公,麻烦你去开下门吧。”绫音回答。
义孝应了一声“了解”,走向了墙边的对讲机。
十分钟后,所有人齐聚在了餐桌旁。谁的脸上都挂着笑。在宏美看来,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该怎样做出一副放松的表情,才不会去打乱这留心经营的祥和气氛。她时常会想,到底要怎样才能掌握住那份分寸。这不像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宏美很清楚,真柴绫音是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才能溶入到这种氛围之中。
“绫音做的料理还是如此美味可口,一般人可是很难把泡鱼酱做得如此有型的啊。”猪饲由希子往嘴里送了一块鱼肉,出声赞道。对每一道菜色都赞不绝口的角色,向来都是由她扮演。
“而你却总是只会电话定购。”丈夫猪饲达彦在她身旁说。
“你这话可不公道啊,我有时也会自己动手做的。”
“就只是青紫苏酱好不好?你这人不管做什么菜,都会弄点那玩意儿进去的。”
“不行吗?不是挺好吃的吗?”
“我喜欢吃青紫苏酱。”说这话的是绫音。
“就是,而且还有利于健康呢。”
“我说绫音,你可别整天护着她。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往牛排上抹青紫苏酱的。”
“哎呀,那肯定好吃。下次我来试试看好了。”
由希子的一句话把众人都逗乐了,猪饲则满面愁容。
猪饲达彦是个身兼多家公司顾问职务的律师,真柴义孝经营的公司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在义孝这家公司,他不仅担任顾问,据说还相当积极地参与经营。听说猪饲与义孝在大学里是曾参加过同一社团的校友。
猪饲从冰镇酒柜中拿出酒瓶,打算为宏美倒酒。
“啊,我就不必了。”她连忙用手遮住了杯口。
“不是吧?我记得宏美你不是挺喜欢喝葡萄酒的吗?”
“喜欢是挺喜欢的,不过还是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
猪饲有些不解地点了点头,把白葡萄酒倒进了义孝的酒杯中。
“身体不舒服吗?”绫音问。
“不,没事。只是最近常有朋友约我去喝酒,喝得有点太多了,所以……”
“年轻就是好啊。”猪饲给绫音也倒上酒后,瞟了一眼身旁的妻子,把酒瓶贴近了自己的酒杯,“由希子她最近也需要禁酒,今晚幸好有你作陪。”
“哎?禁酒啊。”义孝停下了手中的餐叉,“果然还是得有所顾忌啊?”
“是啊,毕竟她的乳汁是小宝宝的营养来源啊。”猪饲晃动着酒杯说道,“乳汁掺了酒精总不好吧。”
“那你还得忍上多久啊?”义孝问由希子。
“这个嘛,听大夫说,估计得禁上一年吧。”
“是一年半吧?”猪饲接口,“就算禁上两年也是应该的。不不,你不如干脆趁机把酒给戒了,怎么样?”
“我说你啊,我今后还得过上许多年艰辛的育儿生活哦。如果连喜欢的酒也不让我喝了的话,我怎么捱嘛。还是说,你甘愿代替我来带孩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也会考虑一下的。”
“好了好了。一年之后,不管啤酒还是葡萄酒,你喝就是了。只不过,你可要适可而止哦。”
由希子嘟着嘴说了句“我知道了啦”,立刻恢复了笑脸。她的表情充满了幸福。似乎就连刚才和丈夫的拌嘴,对如今的她而言,也成了一种再快活不过的仪式。
猪饲由希子在两个月前顺利生下了孩子。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同时也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宝宝。猪饲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由希子也已经三十五岁。“安全进垒”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今晚的这场聚会,就是由义孝提议,绫音动手准备,为庆祝他们夫妻两人平安得子而举办的。
“孩子今晚交给令尊令堂照看吗?”义孝来回交替看着猪饲夫妻。
猪饲点头:“他们叫我们好好放松一下,说他们保证能照看好孩子,干劲可足呢。这种时候,父母住在身边就会方便很多。”
“不过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放心不下呢。妈妈她实在是有些太宠孩子了。朋友们都说,孩子稍微哭两声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啦。”由希子皱起眉头说。
宏美看到由希子的酒杯依然空着,站起来说:“那个,我去拿点儿水来吧。”
“冰箱里有矿泉水,你拿一瓶过来。”绫音说。
宏美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这是一台容积五百公升的双开门大冰箱,门后摆着一长排矿泉水。她拿出一瓶,关上冰箱门,回到自己座位边正打算落座的时候,对上了绫音的视线,绫音动了动嘴唇,向她说谢谢。
“孩子出生之后,生活还是会发生改变吧?”义孝问。
“除了工作,日常生活都是以孩子为中心。”猪饲说。
“这也没办法,不是吗。而且这跟工作也不是没关系。孩子出生之后,你心中应该会萌生出责任感来,会鼓起前所未有的干劲,不是吗?”
“这倒也是。”
绫音接过宏美手中的矿泉水瓶,开始给各自杯中倒水,嘴角带着笑。
“对了,你们怎么样啊?是不是也该要个孩子了啊?”猪饲看看义孝,又看看绫音,“你们俩结婚也有一年时间了吧?差不多该厌倦二人世界了吧?”
“老公,”由希子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臂,提醒他说,“你就别多话了。”
“嗯,不过话说回来,人各有志嘛,”猪饲挤出个笑容,喝干了杯中的酒,把脸转向宏美,“宏美你,怎么样啊?不过我这可不是在问煞风景的问题,我是说教室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吧?”
“嗯,还行吧。不过也还有许多不大明白的地方。”
“你基本上都交给宏美管了?”由希子问绫音。
绫音点点头:“如今我都已经没什么可教宏美的了。”
“挺厉害的嘛。”由希子一脸钦佩地望着宏美。
宏美动了动嘴角,低下了头。实际上,猪饲夫妇对宏美做的事到底感兴趣到何种程度,也很让人怀疑。或许只是觉得不跟这个不合时宜地混在他们两对夫妻中间一同用餐的女孩搭搭话,人家会很可怜。
“对了,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们两位。”说着,绫音站起身,从沙发背后拿了一只大纸袋过来。
“就是这个啦!”由希子看到她拿出来的东西后,夸张地发出惊叹之声,双手捂住了嘴。
这是一张用拼布做成的床罩,只是比普通的床罩要小得多。“我想把它送给你们做婴儿床的床罩。”绫音说,“等孩子不睡婴儿床之后,你们就拿它做挂毯好了。”
“真漂亮!谢谢你,绫音。”由希子一脸感动万分的样子,手中紧紧地握着拼布一角,“我们会好好珍惜它的,真是太感谢了。”
“这真是一幅很棒的作品不是?这种得花很多时间吧?”猪饲把目光转向宏美,像是要征询她的意见。
“花了至少半年时间吧?”宏美不太确定地看向绫音。对于这件作品的制作过程,宏美也算在某种程度上有所了解。
“怎么说呢?”绫音侧了侧头,“只要你们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当然很开心。真的是送给我们的吗?我说老公,你知道吗,这东西在外边卖得可贵了,而且这还是三田绫音的作品喔。在银座办展览会的时候,单人床罩的价格可是卖到了一百万日元的喔。”
猪饲睁大眼睛,发出了惊叹。他似乎确实相当吃惊,脸上流露出没想到拼剪一下布头弄出来的东西竟然如此值钱的表情。
“她做这东西的时候可用心了。”义孝说,“我在家休息的时候,也常常看她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用针缝这东西,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可算服了她了。”说罢,他用下巴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沙发。
“幸好赶上了。”绫音眯起眼睛,小声说道。
用完餐后,两位男士坐到沙发上,打算来上一杯威士忌,由希子说想再来一杯咖啡,宏美于是起身朝厨房走去。
“咖啡我来弄吧。宏美,冰箱里有冰块,你去拿些来让他们兑酒吧。”绫音说着拧开水龙头,往水壶里装水。
等宏美用托盘端着兑酒的器具回到起居室时,猪饲夫妇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庭院园艺上了。这个家的庭院在照明设计上很是花心思,即便在夜里也能够观赏到院里的盆栽。
“要照管这么多的花草盆栽,也挺辛苦的吧。”猪饲说。
“我也不太清楚,她似乎经常打理的。二楼的阳台也放着几盆呢。每天都看见她起劲地给这些花草浇水。我看她挺辛苦的,她本人似乎倒乐在其中。估计她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吧。”看来义孝对这话题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宏美知道,其实他对大自然和植物这类东西是一点都不关心的。
看到绫音端着三杯咖啡走进来了,宏美连忙开始兑酒。
猪饲夫妇表示告辞时在晚上十一点过后。
“承蒙款待,还送了如此精美的礼物给我们,感觉挺过意不去的。”猪饲起身说道,“下次一定请到我家来。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整天忙着照顾孩子,家里乱得一塌糊涂。”
“过两天我会整理的啦。”由希子捅了捅丈夫的侧腹,朝绫音笑着说,“你们来看看我们家小王子的脸,长得就跟大福饼似的。”
“一定。”绫音答应说。
宏美也差不多该回家了,她决定和猪饲夫妇一起告辞。猪饲说要叫辆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宏美,我从明天起要出门几天。”宏美正在玄关穿鞋的时候,绫音对她说。
“明天起就是三天连休了啊。你是要旅行?”由希子问。
“不是,我有点事要回娘家去几天。”
“回娘家?札幌吗?”
绫音笑着点了点头:“我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我回去帮帮我妈。不过似乎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的确让人挺担心的。你在这种时候还要庆祝我们生了孩子,我们越发感觉惶恐了。”猪饲摸着头说道。
绫音摇摇头,说:“你们不必在意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宏美,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就打我手机找我吧。”
“您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好说……”绫音侧色侧头,“定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好的。”
宏美朝义孝瞥了一眼,可他正望着不知什么方向。
离开真柴家走上大路之后,猪饲叫了一辆出租车。最先下车的宏美最后一个坐进车里。
“我们是不是谈孩子谈得太多了点?”出租车还没开出多远,由希子说道。
“怎么啦?我想没关系的吧?他们这次就是要为了庆祝我们生了孩子的呀。”坐在副驾驶座的猪饲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我们表现得对他们夫妻俩不够体贴。他们不是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吗?”
“以前是听真柴这么说过。”
“会不会还是生不出来啊?宏美,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说。”
“是吗。”由希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宏美心想,或许他们夫妇是打算从我这里套话,才装好心要送我回家的吧。
第二天,宏美像往常一样,早上九点准时离开家门,前往位于代官山的“杏黄小屋”。“小屋”是这栋公寓中改装成拼布教室的一间房间。只不过当初开办教室的不是她,而是绫音。现有的大约三十个学生,也全都是冲着能学到三田绫音亲自传授的技艺而来的。
宏美走出公寓的电梯,在教室门前看到了绫音的身影,她身旁放着一只行李箱。绫音看到宏美,微微笑了笑。
“您怎么来了?”
“没什么大事。我是想把这东西暂时交给你来保管。”说着,绫音从外套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她伸出的手上放着一副钥匙。
“这是……”
“是我家的钥匙。就像昨天跟你说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有点担心家里的安全。所以就想,还是暂时交给你保管。”
“啊……是这样啊。”
“不愿意?”
“不,倒也不是不愿意……老师,您自己带钥匙了吗?”
“我没什么不方便的。要回家的时候提前联系你,就算到时候你不方便,等到晚上我丈夫也就回家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替您保管了。”
“有劳了。”绫音抬起宏美的手,把钥匙放在她手心上,然后又蜷上她的手指,让她紧紧地握住了钥匙。
绫音道声“再见”,拖着行李箱离开。宏美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叫道:“那个,老师……”
绫音停下脚步:“什么事?”
“没什么,那个,您路上多保重。”
“谢谢。”绫音轻轻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再次迈开了步子。
这一天,拼布教室的教学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一整天里,学生一批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宏美忙得都没时间歇口气。送走了最后一批学生,她感到肩膀和脖子酸疼得厉害。
就在宏美收拾完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手机响了。她看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电话是义孝打来的。
他一开口就问:“今天的教学已经结束了吧?”
“刚刚结束。”
“是吗。我现在正和人一起吃饭,吃完了就回去,你来吧。”
他的话中没有丝毫迟疑,令宏美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怎么,你不方便?”
“倒也没什么事,只不过……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想你也知道她最近一段时间是不会回家的。”
宏美怔怔地望着身旁的包,里面就装着今早刚接过来的钥匙。
“而且,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他说。
“说什么?”
“见了面再说。我九点钟一定回家,你来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说完,他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在一家以意大利面闻名的餐厅吃过晚餐之后,宏美给义孝打了电话。他已经回到家里了,催促宏美快来,听他口气,似乎兴致不错。
坐在出租车里前往真柴家的路上,宏美自我嫌恶起来。她虽然对义孝那种毫不愧疚的模样直想皱眉,同时却也无法否认自己心中的飘飘然。
义孝笑嘻嘻地接她进门,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偷偷摸摸的感觉,一切显得悠然自得。
进了起居室,她闻到屋里飘荡着一股咖啡香。
“我很久没有亲自动手煮咖啡了,也不知道煮的味道好不好。”义孝走进厨房,双手各端着一只杯子走回了起居室。看来他习惯不用茶碟。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真柴先生您下厨房呢。”
“是吗?不过也许是吧。自从和她结婚之后,就什么事都不做了。”
“因为老师把她自己献给了这个家庭了呀。”宏美说着啜了口咖啡,咖啡又浓又苦。
义孝也苦歪了嘴,“估计是咖啡粉放多了吧。”
“我重新泡两杯吧。”
“不,不必了。下次再麻烦你泡吧。这先不说,”他把手中的咖啡杯往大理石茶几上一放,说,“昨天,我和她谈过了。”
“果然……”
“只不过,我没跟她说对方是你。我说是个她不认识的女人。我也不清楚她有几分相信我说的话。”
宏美回想起今早绫音把钥匙交给她时的表情,那副笑容,想象不出隐藏着任何的企图。
“那老师怎么说?”
“嗯,她全都答应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早就跟你说过吗,她不会反抗的。”
宏美摇摇头,“虽然我说这话感觉有些奇怪的……我没法理解。”
“这就是游戏规则。虽然这规则是我定的。总而言之,这下没什么可烦恼的了,问题全部解决。”
“那我可以放心了吧?”
“那当然。”说着,义孝伸手搂住宏美肩头,把她拉向了自己。宏美全身靠到了他身上。她感受到他的双唇在贴近自己的耳朵。
“今晚你就这在这里吧。”
“在卧室里睡吗?”
真柴弯起了嘴角:“不是还有客房,那屋里放的也是双人床。”
轻轻点了点头,宏美的心中充满了迷惑、困惑、安心,还有依然挥之不去的不安。
第二天早晨,当宏美在厨房准备泡咖啡时,义孝走到她身旁,让她给做个示范。
“我这也是跟老师学的。”
“没关系,你就泡一次给我看看吧。”义孝双手抱胸。
宏美在滤管上装上滤纸,用量匙舀了咖啡粉进去。义孝看了看她放的量,点了点头。
“先往里边稍稍放点水,记得只能放一点点哦,之后就等着粉末膨胀起来。”宏美提起水壶先往里边注入了少量开水,等了大约二十秒左右,再次注水。“像这样子边划圈边倒。咖啡会涌上来,所以倒的时候要注意维持咖啡的状态。再看下边的刻度,一但够两杯咖啡的量了,就立刻把滤管拿掉,否则味道就淡了。”
“没想到还挺复杂的呢。”
“你以前只是泡自己的吧?”
“以前我是用咖啡机煮的。可那东西结婚的时候被绫音给扔掉了,说是这样子泡出来的才好喝。”
“一定是因为她知道真柴先生对咖啡有瘾,所以才会想尽办法要泡出更香浓的咖啡。”
义孝撇了撇嘴,慢慢地摇了摇头。每当宏美说起绫音为他所做的付出时,他就会摆出这样的一副表情来。
义孝喝了口刚泡的咖啡,夸奖说:“果然香浓。”
“杏黄小屋”周日休息,但并不等于说宏美就没有工作要做了,因为她还得到池袋的一所文化学校去兼任讲师。而这份工作,也是她从绫音的手上接过来的。
义孝让她一下班就给他打电话。看他的意思,是打算与她共进晚餐。宏美没有理由拒绝。
七点多,文化学校的工作结束。宏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给义孝打电话。然而,义孝的手机一直在响,可他就是不接。她又试着打真柴家的座机,结果一样。
估计出门了吧?但也不会不带手机啊。
无奈之下,宏美决定到真柴家去一趟。一路上,她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还是没人接。
最后,她来到了真柴家门前。从门外看,起居室的灯是亮着的,可就是没人接听电话。
宏美定了定神,从包里拿出了钥匙,就是之前绫音交给她保管的那副钥匙。
玄关门反锁着,她打开门锁,推开了门,发现玄关门厅里的灯也亮着。
宏美脱掉鞋子,进入走廊。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咖啡香。今早的咖啡不可能还有剩的,估计是义孝自己再泡的吧。
她推开了起居室的门,霎那间惊呆了。义孝倒在地上,身旁滚落着一只咖啡杯,黑色的液体泼洒在木地板上。
叫救护车!打电话!号码、号码——究竟是多少?宏美双手颤抖着掏出了手机。可她就是想不起该拨哪个号码。
3
沿着缓缓的坡道,鳞次栉比地座落着一栋栋豪宅。光是在路灯的灯光下就能看出,每一家每一户都装饰得极为考究。看来这片街区并不属于那些买一处独门独院就几乎倾家荡产的人。
看到路旁停放着几辆巡逻车,草薙说:“司机,就在这里停车吧。”
从车里出来,他边走边看了看手表。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草薙心想,今晚可是还有我想看的节目啊。那是一部他没能赶上到影院去观看的国产电影,后来听说电视上会播,就一直忍着没去租碟店租DVD来看。刚才接到任务,慌里慌张出了门,都忘记设定自动录像了。
或许是深夜的缘故,看不到什么围观的人。电视台的人看样子也还没杀到。他心中出现一丝淡淡的期待,盼着案件能够当场顺利解决。
负责警戒的警官一脸严肃地站在通报发生了案件的宅邸门外。草薙向他出示了一下警察手册,他向草薙点头致意,道了声辛苦。
草薙进门之前望了下屋内,屋里人说话的声音能传到街上。房里的灯似乎全都开着。
篱笆墙边上站着个人影。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从其娇小的体型和发型,草薙推断出了那是谁。他朝那个人走过去。
“你在干吗呢?”
听到他的声音,内海薰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惊讶,缓缓地把脸朝他抓了过来。
“辛苦了。”语调没有抑扬顿挫。
“我在问你,你不进屋里去,呆在这儿干什么啊?”
“没什么。”内海薰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看看篱笆和庭院里的花草罢了,还有阳台上的那些花。”
“阳台?”
“就是那边。”她朝上边指了指。
草薙抬头一看,发现二楼上确实有个阳台,许多的花和叶都已探出了阳台的边缘。但这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罕见的景象。
“别说我啰嗦,我问你,你干吗不进屋去啊?”
“因为里边人很多,人口密度相当大。”
“你是因为讨厌拥挤的地方?”
“我只是觉得一大帮人去观察同一个地方,也没什么意义,而且还会妨碍鉴证科工作,所以就决定先在院子里转一圈。”
“你这是在巡视吗?不过是赏花吧?”
“我刚才已经巡视过一圈了。”
“那行,你现场看过了吗?”
“刚才说了,还没有。我刚进玄关就转身出来了。”
见内海薰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草薙不解地看了看她的脸。他一直以为,希望比任何人都更早到达现场,是刑警的一种本能。但是,他的这一常识似乎在这名年轻女刑警身上并不适用。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总而言之,你先跟我来。有很多东西最好还是亲眼看一看。”
草薙转身走向大门,她也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屋里确实挤满了一屋子的搜查员,其中既有辖区警署的刑警,也有草薙他们的同事。
后辈岸谷看到草薙,一脸苦笑地冲他说:“这么早就来上班,真是辛苦您了。”
“少来。我说,这真是桩杀人案吗?”
“这一点眼下还说不清楚,但可能性不低。”
“怎么回事?给我简单地说说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突然死了,死在起居室,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
“请到这边来。”
岸谷带着草薙他们走进了起居室。这是一间大约三十叠(叠,日本人用以计算榻榻米数量,表示房间大小的量词)宽敞房间,屋里并排放着一套绿色的真皮沙发,中央放着一张大理石茶几。
茶几旁边的地板上,用色胶带画出了一个倒在地上的人的轮廓。三个人低头看了看后,把脸转向草薙,说:“死者名叫真柴义孝,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
“这我知道。来这里之前就听人说了。是家什么公司的社长吧?”
“好像是家IT公司。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所以他没去上班。至于他白天是否出过门,眼下还不大清楚。”
“地板是湿的啊?”木地板上还残留着某种液体泼洒过的痕迹。
“是咖啡。”岸谷说道,“发现尸体的时候,洒得一地都是。鉴证科拿吸管采过样了。当时地上滚落着一只咖啡杯。”
“是谁发现尸体的?”
“呃——”岸谷翻开警察手册,念了一遍若山宏美的名字,“听说她是死者太太的学生。”
“学生?”
“死者的太太是位有名的拼布艺术家。”
“拼布?搞那种玩意儿的也能出名?”
“听说是的。我之前也不知道。”说着,岸谷把视线转向了内海薰,“女士也许知道吧。MitaAyane,汉字是这样写的。”
岸谷翻开的警察手册上,写着“三田绫音”的字样。
“不认识,”她不客气地应道,“你凭什么认为女士就该知道呢?”
“不,我瞎猜的。”岸谷搔了搔头。
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番你来我往,草薙的嘴角都想笑。资历尚浅的岸谷像是打算在这名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后辈面前摆摆前辈的威风,可惜在这位女警这里好像行不通。
“发现尸体的经过呢?”草薙问岸谷。
“其实,这户人家的太太昨天回娘家去了。回去之前,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若山小姐代为保管。听说她是因为不大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为了以防万一,才这么做的。今晚若山小姐因为担心真柴义孝先生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他,结果手机和座机都无人接听。她心里头打鼓,就跑到这边来了。她说最初打电话的时间是七点多,抵达这边时大概快八点了。”
“于是她就发现了尸体,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她当时用自己的手机通报了119。据说虽然急救人员赶到了,但人已确认死亡,所以就请了附近的医生过来察看尸体。然而,检查时发现死因存在疑点,急救人员于是联系了辖区警署。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草薙哼了一声,一边点头,一边瞟了一眼内海薰:她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身边,跑到杯橱前边去了。
“那么,尸体发现者现在人在哪里?”
“若山小姐现在在巡逻车里休息,股长陪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