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有趣的报道,市长、迈克斯、教授和马吉在吸烟车厢里各自以不同的感受阅读着报道的内容。那个女子为她的上司干得十分出色,马吉先生一边读一边为她感到无比骄傲。很显然,她的上司同样为她的表现而颇为激动,因为在照片下方的解说词中,在标题上以及头版的社论中——这些都不是那个女子所写——星报都敬佩地提到了他们的女记者——她完成了一项男人才能胜任的使命,她“单枪匹马地”打入秃头旅馆,拿回了一笔贿赂巨款。
“真是单枪匹马?”马吉先生暗自发笑。
星报头版社论中的胜利欢呼声足以使天上的星星退避三舍。编辑最后说,星报所发起的反市政府腐败的战役终于以胜利告终,而在莱顿市报界,发动此战役的唯有星报一家。这一辉煌胜利是怎样获得的呢?星报办公室若干天前听到风声,说一笔巨额贿赂款要在秃头山上的旅馆移交,于是报馆决定必须派一个人赶赴现场,但为派谁去争执了很长时间。埃维琳·罗斯小姐请求去秃头旅馆,她是特别记者,贿赂的事就是她听说的。总编考虑她是女的,遂断然拒绝。可后来他逐渐意识到派女的要比派男的更明智,因为女的可使罪犯放松警惕。于是罗斯小姐就被派往旅馆。她的由来便是如此。由于她的行动,卡根的罪行暴露无遗。受贿的钱如今在星报总编手里,一旦需要就将移交给德莱顿检察官。这些都写在了一篇以“囚衣等待着市长”的文章里。
罗斯的报道讲述了她如何和一位伴侣北上到达上埃斯基旺瀑布镇。马吉先生注意到,文章没有提及火车站的候车室,也没说起某天晚上罗斯小姐曾在候车室里哭泣的事,海顿打算打电话说出保险柜密码的当天早上,罗斯抵达了旅馆。当时布兰德已在那里,不久市长和迈克斯也双双赶到。
“你得把我救出来。”马吉听见迈克斯站在卡根旁边乞求着。
“安静点儿!”市长粗鲁地说。他此时极专注地仔细读起星报来。
“多年来我一直为你干着见不得人的事,”迈克斯抱怨说,“当你在主大街站在国旗下威风的时候,是谁像个贼似地在黑不溜丢的小胡同里为你从垃圾堆里找选票的?是我。你得想法别让我也陷进去。要不然我可能得坐牢。那怎么受得了,我非死不可。”
他脸上写满恐惧。市长抖动了一下身子,仿佛要永远甩掉拽住他胳膊的胆小鬼。
“你能不能闭口?”他说,“我会关照你到底的。”
“你得说话算数。”卢·迈克斯说。
罗斯小姐的报道继续讲述海顿如何没有打电话说出密码;市长和迈克斯如何炸开保险柜,取走贵重的包裹,但不料立即又被旅馆的其他人夺去;海顿后来也赶到旅馆,发现他的行动即将暴露后如何饮弹自杀——“坎德里克看到此可以苦涩地一笑了,”马吉暗想——以及最终经过一系列奇异的事件后,那笔钱如何落到星报记者的手里。这些事件未加详细描写。
埃维琳·罗斯小姐说:“整个事件中最有意思的插曲是住在旅馆里的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先生,他是纽约市的畅销小说家,去秃头山是为了隐居起来,躲避大城市的干扰,然而一到那儿就卷入了这场在秃头山上演的惊心动魄的戏剧之中。”
“我是最有意思的插曲。”马吉暗忖。
罗斯小姐接着说:“卡根一案开庭时,马吉先生无疑将是本案主要见证人之一,别的见证人还有莱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塞德斯·伯尔顿和从前在郊区铁路公司任职的大卫·坎德里克先生,此人六年前退职赴海外居住。这后两个见证人代表德莱顿检察官前往秃头旅馆,竭尽全力企图从星报记者手中夺回金钱包裹,因为他们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怎么样,马吉先生?”伯尔顿教授放下报纸问,他一直把报纸搁在离他鼻子一英寸的地方阅读着。
马吉大笑道:“教授,记者又一次闯入了你的生活。”
老学究叹了口气。
“她还算不错,”他说,“没说出我就是那个把女权分子与把头发染成金发的女郎进行比较的人。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心软了。我敢肯定,出庭作证时,这事还得被抖落出来献我的丑。她是个有勇气的姑娘,马吉先生——很有胆识。时代真是变了。我年轻时,她那样年龄的女子根本不会想到闯出来干这种冒险的事。祝贺你。你的眼光很不一般。你应该得到巨大的回报——最好是那个姑娘的青睐。”
“你要救我一把。”迈克斯仍向市长唠叨着。
“看在上帝的面上,”卡根吼道,“住口,让我想一想。”他坐在那里,眼睛盯住一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但眼睛却细细眯起来。“你们还是搞不倒我,”他大声说着站起身,“向上帝做证,我要战斗到底,我一定要赢。我要让德莱顿看看,他休想跟我玩儿把戏。我要给星报点儿颜色看看。那家晦气的报纸多年来一直跟我作对。我要让他们倒闭破产,让改革派站在大街上穷嚷嚷去吧,我一定要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你也许能做到,”伯尔顿教授说,“可你先得拼上一条老命,卡根。”
“我准备好了,”卡根嚷道,“还没到我彻底完蛋的时候呢。可想想看,居然是个女人——一个我可以塞进口袋里的丫头片子——简直是个大玩笑。我要击败他们——我要做给他们看——戏还没演完呢——我要赢,如果我赢不了——”
陡地,他颓然倒进座位上,目光落在那个不中听的、“囚衣等待着市长”的标题上。一时间,他仿佛无可挽回地输掉了战斗,而且他也意识到了。衰老的皱纹顿时从他胖脸的肥肉中溢将出来,似乎对他是种嘲笑。他看上去精神沮丧。
“要是我赢不了,”他可怜巴巴地吞吞吐吐地说,“呃,他们最后把他流放到了一座岛上。改革派最终制住了拿破仑。我毕竟还是有个伴。”
迈克斯先生见他心目中的英雄突然暴露出软弱,便又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乞求起来。火车已开到莱顿市郊,快到达一个小车站前,车速减慢,最后停下,一个脸堂红扑扑的警察走进吸烟车厢。卡根抬起头。
“你好,丹,”他有气无力地说,过去的腔调荡然无存。
警察脱去警帽,放在手里不安地摆弄着。
“我想我得告诉您,卡根先生,”他说,“我觉得应该提醒您一下。您最好在这一站下车。莱顿车站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在等您,先生,他们听说您在这趟车上。那家撒谎的报纸正在散布谣言,卡根先生——我想您已经知道了。聚集的人很多。您最好在这儿下车,先生,然后坐小车进城。”
身高马大的卡根刚才还显得精神沮丧,萎靡不振,这会儿立刻变了个人。他站起来,头似乎顶到了车厢顶。高个儿的警察在他面前亦显得矮小。他的眼神又变得冷漠无情,嘴角又现出一抹霸道的微笑。
他吼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下车?告诉我,丹。”
“呢,先生,”警察窘迫地说,“他们不怀好意。谁也说不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来。这是群乌合之众,受了这家报纸的挑唆。”
“他们不怀好意?”卡根嘲笑地说,“你见没见过我遇到一群人就躲起来过,丹?”
“我是一番好意,先生,”丹说,“您一直把我当朋友看,我也是出于朋友之心。是的,我从没见过您害怕过任何人群,但这群——”
“这群人也没什么两样,”卡根说,“我一八九一年亲手在大街上铺上第一块铺路石时,就见过这类胆小如鼠的人群。怕他们?见鬼去吧!从他们当中走过去就像蹚个蚂蚁穴,有什么可怕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事,丹,但想让吉姆·卡根归入懦夫行列,只好等下辈子啦。”
“是的,先生,”警察毕恭毕敬他说,说罢立即匆匆离开车厢。市长转过身,见站在他旁边的卢·迈克斯吓得脸色惨白。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市长问。
“我害怕,”迈克斯说,“你没听见他说么?有群人在等着咱们。我过去见过一次这种架式,以后再也不要见了。”他想笑,想使谈吐诙谐,但继续开口前只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说吉姆,在这儿下车吧,别充当傻瓜。”
火车又开起来。
“你自己下去吧,胆小鬼,”卡根嘲讽地说,“噢,我可了解你,还没遇到什么事就两腿筛糠。下去吧。”
迈克斯急忙抓起他的帽子和手提包。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走了,”他说,“咱们在查理家见。”说罢他转身溜掉了。
莱顿市长不再无精打采地坐在车座上。一时的沮丧和无奈消失得杳无踪影。他在车厢的甬道上踱起步来,两眼喷射着火光,内心生出搏斗的欲望。
“看来他们在等着我,啊?”他大声说,“等着吉姆·卡根。他们来迎接市长不是很好吗?”
马吉先生和教授返回硬席车厢去取行李。诺顿太太把马吉招呼到她跟前。
“我想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她说,“你老是等着不是长久之计。这件事总算结束了,那个孩子也很安全,我十分高兴。我希望你还记得我说的话。经历开枪和晚上熬夜的日子,对一个女人没好处。”
马吉先生说:“你的话早已刻在了我心里。”他替诺顿太太和自己将行李收拾停当,见坎德里克走了过来。一小时前在吸烟车厢发现的秘密仍在坎德里克心中萦回,使他眼窝凹陷,然而他获得新生的喜悦亦使他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马吉先生,”他说,“刚才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只有你、我和死去的那个人明白,这点我不提想必你也知道。这事绝不能说出去,更不能让我的未婚妻知道,否则她将像我一样,一生都将感到痛苦。”
“别这么说,”马吉劝道,“你肯定会把一切都忘记的。你可以相信我——我已经把发生的事忘掉了。”他说的话不假,他的目光一落到《莱顿星报》上时,一切事便都从他记忆中烟消云散了。
桑希尔小姐亦踅过来,用黑色微笑的眼睛望着马吉。坎德里克骄傲地注视着她,突然口气坚定地说:
“你的话很对,我要忘记。她会帮助我的。”
“马吉先生,”桑希尔小姐说,“你当时出于冲动大发善心,我很高兴你的行动会带来这样辉煌的后果。我就知道那样的冒险只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因为它充满青春、忠诚和一种慷慨。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一定要来看我——来看我们。”
“那样我将很荣幸。”马吉诚恳地说,“我没能在秃头山为你效劳,实感遗憾。不过你此行毕竟找到了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这将是对我的安慰。”
“是的,”米拉·桑希尔莞尔一笑,“我也同样感到安慰。再见。”
“祝你们走运。”马吉握住坎德里克的手轻声说。
他朝另一截车厢走去,回首望时,看见那对情人深情对视着,他便觉得用不了多久,大卫·坎德里克就将忘记司令的纸牌戏,不再被它困扰。
一个阴影在列车前凸现出来,那是庞大的莱顿火车站。在昏暗的两截车厢的衔接处,马吉先生与莱顿市长相遇。火车的隆隆声减弱了,前方却传来处于不安和骚动中的人声。卡根先生看向马吉,前者脸上的表情镇静淡然,仿佛进入了一座五月中的苹果园。
他可怕地笑了一下,说:“伙计们欢迎我到家了。”
火车终于停下,马吉先生看到站台下挤着众多神色各异的面孔,而且第一次听到愤怒人群的低沉长久的怨诉声。而后他又惊讶地听见永无休止的阵阵喉音,像一支流畅不断的曲调,只是偶尔被一两声尖厉或浑厚的吐字不清的叫喊声打断。市长冷漠地朝下看着一张张仰面向上的面孔,听了一会儿几千付嗓子的嗡嗡怨诉声,然后颇具讽刺性地礼貌地脱去帽子。
“很高兴见到大家!”他大声说。
此时,怨诉声之上传来激愤的话语:“那就是他!”“那就是受贿二十万美元的卡根!”“秃头山上的天气不坏吧?”一时间,讥讽的言辞纷纷朝市长抛去,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阵起哄声。继而有人说到上绞架,或给卡根身上涂上柏油和羽毛。市长仍旧笑着,似乎五月果园的大门正朝他敞开。
一帮警察强行从列车后进入车厢,又从车厢挤到站台上。
“要不要我们护送你穿过人群,卡根先生?”警察队长问。
又一阵不满的呼啸声和叫声直冲霄汉。“警察是谁养的?”“是我们老百姓。”“他们受谁控制?”“卡根。”一问一答就这样在人群中往来着。一个刺耳的声音又一次要求给卡根涂上柏油和羽毛,以示惩罚。
吉姆·卡根贫民出身,一跃而坐上这座城市的第一把交椅,自然拥有很强的应变本事。他命令警察回到车厢里去,并说:“呆在那里别出来。”警察队长颇为迟疑,但市长瞪了他一眼后他立刻逃之夭夭。卡根先生从兜里掏出一支雪茄,不慌不忙地将它点着。
他对马吉说:“这里面有一些人经常去主日学校,是教堂的支柱,他们最热衷这种场面,叫起来像狼嚎。”
于是人群又似狼嚎般地喊叫起来,声音时高时低,那个第一个要求惩罚卡根的人再次呼吁给市长身上涂上柏油和羽毛。但另有一部分人要求处以绞刑。
莱顿市长却像个孩子似地无动于衷地笑着,他嘴里的雪茄歪向左边,帽子歪向右边,毫不畏缩地朝人群走去。
人群的吼声变得愈加激昂和疯狂,然而卡根径自大胆地朝前走去。一忽儿他便走至人群领头的人面前。他从他们面前挤过去,面带笑容却神色坚毅。人群从他身后又拥上去。一个个头不高的人坚定地挡住他的去路。卡根抓住那人肩膀,友好地招呼了一声,从他身旁绕开。此时他已越过了十多排人群,人们开始朝四处散开。他们像蚂蚁似地推着别人的背部奔跑开来,为市长让出一条路。最后莱顿市长以胜利者的姿态从夹道中走过去。快到人群边缘时,一个敬慕的声音说:“你好,吉姆!”市长朝他挥挥手。此时嗡嗡的怨诉声完全消失,吉姆·卡根依然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马吉先生和教授站在车厢上,马吉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两下子。”
还没等教授答话,他就瞥见上埃斯基旺火车站的那个女子高高站在人群左边的一辆行李卡车上向他招手。他迫不及待地冲出人群朝她跟前奔去。他挤得好不辛苦,因为人们不会向对待那个拥有这座城市的人那样为他让开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