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阳春三月,西州城里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麴智湛的病虽然好了许多,到底已不能处置政务,战事初定,又是农耕时节,裴行俭和麴崇裕忙得不可开交。琉璃也在家里忙着清洗整理冬衣、缝制春夏衣裳。
这一日,云伊来曲水坊时,见琉璃正在把拆下洗净又重新缝制好的冬袍整理入箱,便笑嘻嘻的一拍额头,“差点忘了,玉郎早先曾嘀咕过,也不知姊夫的那几件冬袍到底是怎么做的”
琉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做起来琐碎了些。那冬袍里面另有一层内胆,取上半斤左右鸭、鹅的细绒,用最细密的缎料均匀的封好,中间用细线缝成巴掌大的小块就好。这么一件内胆,有个十来只鸭子也差不离了,只是取绒时太费劲了些,要好几日才能得一件。”
云伊咂舌不已,愁眉苦脸道,“这种细致事情我却是做不来,姊姊能不能帮我”
琉璃笑着摆手,“过些日子我得闲了,给你做一件也无妨,旁人的莫找我,我也不爱费这功夫”
云伊的话被堵了回来,扭股糖般拉着琉璃只是不依,“不用姊姊动手,姊姊看着我做,多指点些便成。”
琉璃笑道,“你柳姊姊也在给她家方烈做这个,你若怕自己做不好,不妨和她一道做,她也能指点你。”
云伊顿时大喜,“阿烈也会来西州么”
琉璃摇了摇头,含糊的答道,“我也不大清楚,说是忙完什么事才能过来接她们母子,柳姊姊也很是有些忧心。”柳如月其实不止是忧心,她还十分愤怒,方烈如今大约日夜守候在疏勒城附近,他已发下血誓,必要拿苏海政的人头报仇赎罪
云伊想了半日,难得的叹了口气,“他能忙什么还不是那档子糟心事玉郎这些日子心绪也是不大好,阿袁跟了他十几年,又是冲在他前面中的那一箭,他心里总是过不去”
琉璃忍不住也叹了口气,男人们似乎都是这个德行,裴行俭这些日子也常会闷闷不乐,言语之间不是后悔当初只想着提醒方烈避开,却根本便没想过苏海政能直接对兴昔亡可汗下手,便是担心朝廷对苏氏父子处置不妥,令人心寒。
她自己其实也是越想越担心,她可不敢对那位高宗保有太大指望,以他的一贯风格,此事的处置只怕妥当不了,等着固然是煎熬,可谁知到时旨意还会如何这种又是盼又是怕的心情,就仿佛在等着楼上的第二只靴子。不过,看着柳如月忧心如焚的脸孔,她也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四月初六日,佛诞节的前两日,才有人飞奔着来报,朝廷派的人已直接进了都护府
琉璃不由霍然站了起来:那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她毫不迟疑便道,“快让白三也去府衙,让他记得我的吩咐”
此时在西州都督府的正厅里,第一道敕书已宣读完毕,大病初愈的麴智湛扶着麴崇裕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下官见过大都护。”
眼前的这位新任安西大都护高贤,生着一张与麴智湛有几分神似的团团笑脸。他任沙州刺史多年,与麴崇裕曾见过一面,此时笑得更是一团和气,“麴都护客气了高某日后还有许多事体需要请教都护。”转头又对裴行俭和麴崇裕笑道,“裴副都护、麴将军都是年富力强、前途无量,日后西疆之事更要倚仗两位。”
麴崇裕和裴行俭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复杂难言的神色,也只能微笑着抱手行礼,“不敢当,下官但凭大都护吩咐。”
这位新任大都护带来的第一道敕书便是在天山北麓设金山都护府,与庭州同治,以充实边民,扩军屯田,并统领天山以北的各州镇唐军。显然是因为昆陵都护府已是名存实亡,必须加强军备,以对抗天山北麓的处木昆、处月等部。
如今,麴智湛已奉旨领金山都护府都护一职,原伊州都督崔智辩改任西州都督。这也罢了,裴行俭却是升为了金山副都护,麴崇裕则被任命为左屯军中郎将,以裴行俭如今的六品职官和麴崇裕的五品勋官,两人此番直接升任四品实职,都是极其少有的破格提拔。
高贤呵呵的笑着摆手,“哪里的话,两位此次破解庭州之围,大智大勇,若不是高某痴长几岁,真要说声五体投地才好。”又对麴崇裕笑道,“我还记得麴将军在敦煌的宅子,真真是奇思无穷,待高某在龟兹安定下来,还要多向将军讨教”
麴崇裕含笑应对了几句,见他越扯越远,忍不住道,“下官还想请教大都护一句,大都护既然已到西疆,那苏氏父子,不知朝廷又是如何处置”
高贤“哎呀”了一声,“险些忘了,那位苏南瑾如今可是在西州城中”
麴崇裕心里微沉,点头应了声“是”。
高贤脸上依然是笑容可掬,“这便好,还要烦扰将军这便将他提出,本官还要去疏勒一趟,将苏氏父子都交给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圣上有旨,苏海政临敌怯战,坐罪当死,贬为庶人,回京论罪。”
回京论罪,免死贬官,听来就如当年的王文度与程知节一般,说不定过上几年也和他们一样可以起复麴崇裕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声音平淡的应了一句,“是,下官这便去提他出来。”
高贤忙道,“不必劳烦将军,让差役带着高某的亲兵前去便可,这苏南瑾如今也算是钦犯。”他笑眯眯的看着麴崇裕,“这押送之事,都不必再劳烦将军了。”
麴崇裕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转身笑了起来,“多谢大都护关怀”
没过太久,门外便传来了苏南瑾嘶哑却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多谢圣上开恩,多谢大都护开恩”
在西州地牢里呆了近两个月,苏南瑾的身上穿的依然是来西州时的那身衣服,只是已变得空荡荡的,须发面孔都是污秽不堪,只是此时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抬头看见麴崇裕跟在高贤身后走了出来,望着麴崇裕嘎嘎的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开心。
高贤皱了皱眉,“带他下去,弄干净了便上路”
苏南瑾被两个兵卒拖起来便往外走,却是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笑道,“麴玉郎,这两个月的照料,苏某毕生难忘,待我回到长安,自会好好报答”
他的声音凄厉沙哑,顿时引来好些人探头相看,待问明守门的西州差役,街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怒声,“不杀此贼,焉有天理”
高贤的眉头皱得更紧,“谁人在大声喧哗”
裴行俭淡然抱了抱手,“启禀大都护,不过是西州子民而已。”
高贤一怔,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裴副都护,我大唐官员原该互协互助,不可彼此倾轧,幸亏裴副都护和麴将军都是以大局为重,处事妥当,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苏氏父子的确罪孽深重,只是朝廷威望不可坠,叛党气焰不可长,相信御史将其押回长安之后,圣上自会妥当处置。这安抚民众之事,还望两位通力合作,莫让大好局面,功亏一篑才是。”
裴行俭微微欠身,没有接话。这位大都护无非是在提醒自己,朝廷已用破格提升补偿了自己和麴崇裕,不能再意气用事,置朝廷脸面于不顾兴昔亡可汗纵然立下许多功劳,也不过是突厥的降臣,朝廷可以处罚苏海政,却绝不会杀他为一个突厥降臣偿命,因为苏海政身为安西大都护,毕竟代表着朝廷的脸面
麴崇裕更是懒得开口,直至高贤一行人送出西州,也不过是抱手行礼而已。苏南瑾已略加梳洗,换上了一身新衣,看上去恢复了几分精神,慢吞吞的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麴崇裕,又回头看了一眼西州城,冷笑不止。
眼见几十匹战马直奔南面而去,麴崇裕才转身看向裴行俭,冷冷的道,“恭喜裴副都护”
裴行俭默然转身便走,径直回到了家中,怔怔的坐在案几边,琉璃早已从白三口中听闻了此事,见裴行俭的神色竟是从未见过的凝重,忍不住轻声道,“守约,此事不是你情愿如此,莫想太多了。”
裴行俭良久之后才轻轻摇头,“世事难全,官职事小,但有些事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他们”
琉璃也沉默了下来,想了片刻还是轻声道,“适才白三与此次护送监察御史的兵卒闲聊了几句,他们此行都是挑的都是极有耐力的良马,也未带多少行囊,听那语气似乎不会多留,大约去疏勒向苏海政宣旨后便会带上他们父子尽快取大海道回长安。”
裴行俭点了点头,“十有八九。”高贤此人他曾有耳闻,性子温吞谨慎,又曾与苏海政在沙州共事,回护之意昭然若揭,今日他连晚膳都未用便急着去疏勒,与平日作风大异,显然是想尽快让苏氏父子离开西疆,免生枝节。疏勒靠近柳中,走大海道比别的路要快上一大半他正想说下去,突然醒过神来,愕然抬头看着琉璃,“琉璃,你”
琉璃的目光不闪不避的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不可能做到对朝廷的命令、皇帝的旨意阳奉阴违,就像她不可能觉得这些破事会比朋友更重要,她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柳姊姊她这两个多月来因担心方烈,寝食难安。因此,我适才已把今日白三打听出的事情,都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