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晦日,若在长安,便又到了一年里开始游冶踏春的好日子,或登乐游漫步春色,或临曲水闲赏碧波,总之,若不踏踏实实虚掷上这一日光阴,简直便不配做个长安人。不过,在西疆,一过天山山脉,原本沿路树梢草尖上已露了些头的春色顿时又化作了漫天冰雪。迎面而来的寒风固然几可刮骨,而那化了又冻、冻了又化的冰雪,更是让原本便不十分宽阔的花谷道越发举步维艰。
唐军之中从来不缺战马,便是步卒们也会自带马匹负重代步,平日里自是进军神速,从昆陵都护府的南面回师庭州,两千多里的路程不到十几天里已走了大半。只是到了雪地之上,马蹄打滑,难以快行,七八千人的唐军队伍不得不放缓了速度。辎重营里有几十辆大车又是分外沉重,到了上坡处即便是最好的军马也拖曳不动,只得生生用人力前拉后推,慢慢挪将上去。这一日下来,竟是只走了三十多里。
眼见日头西斜,离营地还颇有些路程,来回巡视的都护府属官们多少有些不耐烦起来,呼喝声里也带上了几分怒气,“还不快些用力遮莫要让马车走上半夜军情如火,你们这几日却一日比一日更不像样若再是躲懒,莫怪的某的马鞭不会识人”
推车的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被喝骂了一路后,腹中的饥火渐渐的化为了怒火,也不知是哪位士卒咬牙冷笑道,“什么军情如火,某看着倒像是赶着去奔丧”
前面的车夫听得分明,见军官走远了,便回头低声笑道,“可不是奔丧你道那庭州是出了何事其实突厥人早去得远了,是那位苏公子自作自受大都护一心算计咱们西州的裴长史与麴世子,前番他们送粮杀的那劳什子马贼,其实便是都护府的亲兵扮的,此次庭州失守,苏公子又想借突厥人之手杀了裴长史,结果被长史抓了个正着人证物证俱在,都已经送到长安去了,大都护能不急着回来”
“此事我也听说了,这回那苏公子连咱们伊州边军的几名旅正队正也想杀,没想到被裴长史一吓,连那些好玩意儿都吓了出来”
这辎重之队不比其他队列,原是哪个州府来的车马都有,话头一起,众人顿时七嘴八舌说了开来,伊州的兵卒中有人曾听说,押过粮的几位同袍已来了军中,又跟大伙儿亲口描述了当日的情形;庭州的民夫有做府兵的小舅前几日也送了军资过来,说是亲眼见到过裴长史一行人带棺入城,那苏公子的脸早已冻得青紫众人原先都只与相熟之人私下议论,这时才知晓,此事竟已是没几个人不知晓
近日来行军甚急,辎重营最是辛苦。众人压抑了这些日子,此时哪里还忍得住这满腹的牢骚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餐风饮雪之苦冷,忍饥挨骂之郁怒,都在议论声中开始宣泄出去,渐渐一发不可收拾,声音不知不觉便越来越高,连前后几辆车也都听了个清楚,自然也是纷纷议论开来。
众人正说得兴奋,身边猛然间响起了一声怒喝,“你们在胡言乱语什么”
大伙儿唬了一跳,回身一看,却见一位大都护府的队副正站在众人身后,此时脸色都有些青了,看着众人的目光,几乎能飞出刀子来,一字一字道,“是谁胆大包天,在军中公然散布污蔑大都护的讳言秽语你们若是不想死,便将他指认出来,某自会带到军前以军法处置其余人等,一人五十军棍,且寄下一条命来”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有人便冷笑道,“什么污言秽语,你家那苏公子被突厥人吓得屎尿齐流,臭不可闻,满庭州的人都亲眼见到了,这等污秽之事,他都做得我等还说不得”
这位队副勃然大怒,拔刀出鞘,“你还敢满口胡诌,某这便将你等统统正法了,看谁再敢诽谤大都护”
这句话便如往火药桶里丢下一个燃着的引子,原本便在议论声中有些骚动起来的队伍顿时炸开了锅,拔刀的拔刀,抡鞭的抡鞭,待到另外几名属官之流闻声赶到,那位队副已被拖下马来,满脸青紫,看去只剩下了半口气,身边围着的那数十人却依然满脸怒色。
有性子稳重的中年属官见势不对,忙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私下械斗可是军中大忌,还不赶紧收了刀枪,有什么事值得如此”
众人并不接话,只是目光冷冷的看了过来,属官心底愈惊,面上却笑得一团和气,摇着头让人将那名队副背到空车中,又使人去唤军医,好容易说服众人回到车后继续推车,却有另一名属官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挥刀一指,“适才便是这些人犯上作乱”
整个辎重营里,拔刀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半个多时辰后,中军大营中的苏海政接到消息:辎重营有兵卒哗变,大都护府安排在营中的亲兵已被杀了大半,靠近辎重营的其他几部也有了骚动的迹象他不由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点齐卫队,随我前去辎重营”
帐外却有人高声道,“大都护,且慢”
门帘“哗”的一声荡起,一位姓梅的主簿快步走了进来,手上托着一叠皱巴巴的文书,脸色也苍白如纸,“大都护,下官的案头发现了这份东西,请大都护过目。”
苏海政愣了一下,忙接过来一看,只见第一张上写着一行极漂亮的草书,“诸军传阅之后,请交苏大都护过目”,翻开第二页又看了几行,脸色顿时大变上面不是别的,正是跟随苏南瑾的那一百多名亲兵的供状,队副以上都有供词和签名画押,其余士卒则是在各自名字边按上了血红的手印。
苏海政手指颤抖的翻到最后一张,上面赫然是另一行字,“一式两份,一份送长安,一份送军中”,心里不由变得一片冰凉,难不成裴行俭当日让瑾儿落入圈套后,竟是立刻便做了这份东西出来他呆了半晌,抬头嘶声道,“这东西、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还有多少人看过”
梅主簿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下官也不知,适才回到营帐时便见到了这份文书,看这模样,只怕传阅之人少说也有数百”
见苏海政还在出神,他忙补充道,“辎重营之事,下官也听闻了,多半正是此事在作怪。下官匆匆问了几句,似乎营中不但此份文书传阅甚广,还有许多别的传言,都说是伊州庭州两地的府军亲眼所见。如今军中不知此事者恐怕已是不多,大都护若强行平定辎重营之人,闹得不好,只怕会引得全军哗变咱们如今手头的亲兵不多,大都护万万不可自陷于险境”
苏海政慢慢闭上了眼睛,裴行俭原来不但把瑾儿引入了圈套,还布下了这么多后手难怪他能派人传话,说是在庭州恭候自己,原来早已使下这些手段,令军心在这半月之内彻底涣散,自己连夜拔营回师,昼夜兼程,可如今便算赶到庭州又有何用更莫说这份东西此刻只怕已在御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睛,声音变得一片平板,“传令下去,辎重营之事以安抚为主,概不追究,减慢进军速度,到疏勒后就地休整,”又忙厉声补充道,“再派一百人去辎重营,务必要看护好军资,不得有失”
眼见梅主簿诧异的抬起头来,他从紧咬的牙关里逼出了几个字,“那四十车金银器皿,绝不许有任何闪失”
梅主簿忙领命出帐,他原是军中老手,最善于安抚调度之事,辎重营的风波当夜便渐渐的平息了下来。放缓行军速度后,众军士的怨气也小了许多,只是传言却愈发纷纷扬扬。
二月初二,大军好容易终于走出了天山山脉。想着再过上一日多便可到疏勒城中歇息,早已变得消沉散漫的士气终于恢复了些许。然而到了次日晨间,两骑斥候却带来一个令人全身发凉的消息:八千吐蕃骑兵在突厥弓月部人马的引领下直奔唐军而来,相距已不足二十里
军号声中,各军的郎将校尉飞马赶到中军大帐之中,听得这个消息,也是面面相觑。静默半晌,还是有人大着胆子道,“此战只怕有些难处,吐蕃骑兵悍勇犹胜突厥,我军又是久战疲乏之师”
有人挑了头,附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也有人道,“吐蕃又如何,我大唐天军,难不成还怕了他们”随即便换了几声驳斥,“行军打仗,靠的是士气,如今我军的士气,可还堪经一场恶战”
苏海政听着下面的争吵,默然不语。他这几日来不得安眠,面色青白,连皱纹都深了许多,半晌才挥了挥手,“你等先下去”眼见众人嘟嘟囔囔的退了下去,他才转身看着梅主簿,“你看应当如何”
梅主簿的脸色比他也好不了太多,缓缓的摇了摇头,“如今之势,不可硬战”
苏海政冷冷的看着他,突然声音干涩的笑了起来,“依你之见,我便该自缚于阵前,以求他们给我一个痛快”
梅主簿忙摇头,“大都护何出此言,下官有两条计策,其一,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都护不妨拿出那几千件金银器皿,言明此战取胜后便可与众军分之,此战大约还有五成的胜算。若是能战而胜之,大都护以前的些许小过,朝廷或许也会从轻发落。”
苏海政想了片刻,微微摇头,“那第二条计策呢”
梅主簿略一踌躇,低声道,“弓月部人马原是不足为惧,唯一可虑者,乃是吐蕃,他们必是被弓月部请来助拳,与大都护并无仇怨,弓月部可以金银请之前来,大都护也可以金银送之归去。若是大都护能修书一封,投入吐蕃大营,只道大唐与吐蕃多年修好,何必因外人而刀兵相见,大都护愿以所部军资四十车金银,两万匹布帛送给吐蕃大军,以做回程之资,并订下交好的盟约,想来吐蕃八成会就此退兵。只是如此一来,却是折坠了大唐的威名,还会助长吐蕃对西疆的野心,也令突厥各部日后更易与吐蕃勾结”
苏海政并不开口,霍然起身,挑帘出了大帐,骑上战马一路向营前而来。唐营的前方不到十里处,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已乌云般占据了地势略高的一片缓坡,虽然看不清人数旗帜,但那股气势却仿佛能直压过来。
苏海政沉默良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好几下,终于头也不回的沉声道,“梅主簿,你这便回帐帮我修书一封”
二月初五,安西大都护苏海政以军资贿赂吐蕃大军,约和之后回军疏勒的消息飞马传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庭州官衙。众人一时不由愕然,庭州长史跺足怒道,“此人怎会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我军固然是久劳而返,吐蕃人何尝不是远道前来,决战之地离疏勒不过几十里,离我庭州也不过一百多里,正是我朝在西疆的腹心之地,他却居然一战都不敢日后这突厥和吐蕃谁还会把大唐放在眼里”
有人冷笑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行俭却是一声长叹,“吐蕃人来得好快此次是裴某又失算了”
庭州长史忙道,“是苏海政贪生怕死,守约何必自责依我看,此事还是要你我联名尽快禀报朝廷才是”
裴行俭点了点头。两人都是笔头流利之辈,不一会儿便书就奏章,签名落印。封好之后交给庭州的差役。
不一会儿,那名差役却愁眉苦脸的转了回来,“启禀长史,来刺史日常处置公务的那间小屋被突厥人的巨石砸塌了,前些日子略整理过一遍,只是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府衙的传符”
庭州长史愕然道,“此事怎么如今才回禀这可如何是好在西疆境内传送文书也罢了,这去送奏章,没有传符,连玉门关都出不去,又如何去得长安快去再找,挖地三尺也要寻出来”
裴行俭忙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不必了,行俭这里倒还带了一块。”说着便从随身的算囊里慢慢摸出了一片铜符。
庭州长史大喜过望,双手接了过来,“守约真乃思虑周密,算无遗策,愚兄佩服”
裴行俭脸上的苦笑顿时变得更深了一些,默默的转头看了一眼南面的大门,想起那个胆大包天,偏偏却总是歪打正着的女子,只觉得又是好笑不已,又是温暖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