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恩号”为护送其他舰艇去努美阿而离开福纳福提后不久,军官们都知道了史蒂夫·马里克喜欢在深夜写作。他总是拉下窗帘,而窗帘一晃动时就可以通过露出的隙缝看见他在一抹台灯的灯光下,皱着眉头伏在一本黄色拍纸簿的上方,嘴里还咬着钢笔的末端。有人进屋他便匆忙地把拍纸簿翻过来。
当然,在“凯恩号”军官起居舱的受约束的生活中,这种新鲜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很快有人指责马里克在写小说,对此他红着脸咧嘴一笑否认了。但是除了嘟哝着说了句“那是我必须做的事”之外,他始终不说他写的什么。这自然招来了不满的叹息声和嘲笑声。一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威利和基弗开始猜测马里克小说的书名和情节。最后基弗给它取名为《静静的耶洛斯坦前线》,而且即兴地想出一些可笑的章节标题、人物和事件,编成了以舰长、丑陋的新西兰姑娘及马里克为主要角色的一场狂放的闹剧。其他军官领会了这个意思,开始大量地添加粗俗的内容。他们情绪高涨,迸发成歇斯底里的欢闹。奎格终于打电话下来怒气冲冲地询问军官起居舱出了什么事,哪来的欢闹尖叫声,这才结束了那天晚上的一场欢闹。但是以后几个月里大家为小说所作的即兴编排不时地活跃着餐桌上的闲谈。马里克既坚持写作又坚持保密的做法使这则笑话持续不断地挂在人们的嘴边。
实际上,马里克早就开始记录舰长的种种怪癖和压制手段,定名为《海军少校奎格的医学日志》。他把它锁在自己的案头保险柜里。由于知道舰长掌握着保险柜组合密码的记录,所以一天深夜马里克悄悄地开了锁,重新组合了密码。他将装有新组合密码并封了口的一个信封交给了威利·基思,并交待说只有在他死亡或失踪的情况下才能打开信封。
在其后数月里,这本日志膨胀成为一部大部头的案卷。自派往福纳福提之后“凯恩号”便划归第七舰队西南太平洋司令部管辖,于是便开始了一次难以忍受的、令人心烦的航行,执行一项单调的护航任务。这些被认为是海洋的私生子的、过时的驱逐扫雷舰不固定地隶属于任何指挥部,一旦驶入某海军统治者的势力范围便往往沦为其临时奴隶。碰巧当时第七舰队司令正需要护卫舰,以便在南太平洋那潮湿的蓝色空旷海域来回护送两栖作战部队。当受护送的舰只从福纳福提抵达努美阿之后,“凯恩号”又被派遣护送几艘坦克登陆艇去瓜达尔卡纳尔,这些短粗的登陆艇只能以7节的速度爬行。在瓜达尔卡纳尔的锚链上摇荡了一周之后,它又被派回到南部的努美阿,继而向西到了新几内亚岛,随后又回到努美阿,再向北到瓜达尔卡纳尔,又向南到了努美阿,再向东到福纳福提,看了可爱的“冥王星号”一眼,然后又向西到了瓜达尔卡纳尔,再向南回到努美阿。
一天一天累积成周,一周一周累积成月。时间似乎不再流逝。生活成了轮番值日,成了一连串的文案工作,成了发烧做梦,梦见了耀眼的太阳、耀眼的星星、耀眼的蓝色海水、炎热的夜晚、炎热的白天、雷阵雨;成了写航海日志;成了呈交月报告,审计月报表,太经常地重复这些事,致使过一个月就像过一天那么快,过一天就像过一个月那么慢,时光不知不觉流逝了,就像餐厅里的巧克力块和盘子上的黄油那样溶化了,不成形了。
在这种受约束的时间里,奎格舰长变得更加易怒,更加离群索居,更加古怪。每当他从舰长室出来,总要发点小脾气,这些都一一记录在马里克的日志中了。他关水兵的禁闭,对军官实行营房拘禁;他切断用水,他不供咖啡;当电影放映员一时疏忽忘了派人去通知他电影就要开演了,他就六个月不准全舰官兵看电影。他无休止地要有关人员写书面报告和书面调查。有一次他留下所有的军官坐着开了48个小时的会,试图搞清楚是哪个伙夫烧坏了一个西勒克斯玻璃咖啡壶(大家始终没搞清楚,于是他宣布从每个人的业绩评分中扣掉20分)。他养成了一个固定的习惯,半夜三更召集军官开会。上次斯蒂尔威尔军事法庭审判结束之后奎格讲了一番话,在他和军官之间造成了公开的敌对,而保持敌对的平衡似乎成了军官们的正常生活方式。每天晚上他们平均只能断断续续地睡四个或五个小时的觉。他们精疲力竭,心烦意乱,动不动就吵架。随着一周一周地过去,军官起居舱里始终不停的电话铃声以及“舰长要你去舰长室见他”的传唤声使他们更加心惊肉跳,更加厌恶。而马里克则一直坚持不懈地往他的秘密日志里增加内容。
6月初他们摆脱了第七舰队极度令人厌恶的苦差事。进攻塞班岛的作战命令下达到舰上,“凯恩号”受命为攻击运输舰的主舰群护航。当这艘老舰独自高速起航,穿过危险的海域去加入埃尼威托克环礁的进攻部队时,舰上的官兵真是欣喜若狂。如果要在炮火和冗长乏味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们很可能以二十比一的绝对多数投炮火的票。战死沙场比慢慢腐烂要痛快得多。发起进攻的第一天,马里克在其医学日志中载入了最短也最重要的一条:涉及威利·基思的事件。
发起进攻那天拂晓的前一小时,夜色逐渐散去变成蓝色,塞班岛开始在天边出现,形如隆起的黑影。威利对自己的极端胆怯感到吃惊。在即将参加第二次战斗的时候而临阵丧胆,使他羞愧难当。当初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是何等的英勇和义无返顾。他原有的天真单纯已不见踪影。夸贾林环礁战场火光熊熊、杀声震天、断垣残壁、人仰马翻的可怕情景已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虽然他当时像若无其事似地哼着《土风舞现在开始》的曲子。
但是当太阳升起之后,威利一时忘掉了恐惧,陶醉于塞班岛的美丽景色中。塞班岛有着园林化的街坊,就像日本漆器屏风和瓷瓶上的风景一般:一座从灰蒙蒙的海面升起的宽阔岛屿,岛上是连绵起伏,满眼绿色,经过耕种过的丘林,小山上点缀着乡居的农家。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越过海面从岛上吹来。威利看了看下面肮脏的舰艏楼,只见穿着破烂的粗蓝布制服和救生衣,头戴钢盔的1号炮炮手组成一个蓝色方队在那儿,凝视着对面的海岸。威利的心里闪出一丝对日本人的同情。他意识到了个子矮、黄皮肤、效忠于连环画里的皇帝,而且眼看就要遭到驾驶着喷火的机器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高大白人消灭的日本人可能有的感受。海上的炮轰、空中的轰炸让岛上出现了一片片燃烧的火焰和一朵朵尘土和烟雾的蘑菇云,使岛上的田园美景显得更有生气,这里的情景跟上次夸贾林环礁的情景不一样,没有将岛上的青葱草木毁坏殆尽。一排排的攻击艇好似慢慢地向娱乐公园驶去,而不是去攻击暗藏杀机的海岸堡垒。
进攻开始后,“凯恩号”被派往一个反潜巡航防区,在此区域里它无休止地沿着数千码长的8字形路线行驶。另外12艘舰艇和它一起,围绕着停靠在沙滩附近的运输舰形成保护性的扇形面以10节的航速来回行驶着。这似乎是安全的地方,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威利的心情好起来了。当他看见奎格真的在舰桥的两侧来回走动以避开沙滩时,他的士气高涨起来。这一次绝对没错,因为像钟表一样有规律,每次舰身将另一侧转向塞班岛时,奎格就会转过身慢慢走到面向大海的一侧。这给了威利一个盼望已久的机会,通过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来表示他对舰长的蔑视。他觉察到水兵们都在注视奎格的行为,很多人在偷偷地笑,低声地议论。舰身每次掉头,威利就故意炫耀地走到面向沙滩的一侧。奎格对此视若无睹。
巡航防区异常平静,正午时分奎格做好安排确保水兵不会擅离职守后便下楼回到自己的卧舱。威利换班离开了甲板。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他疲惫不堪,但是舰长不准军官白天睡觉的命令让他不愿冒险回到床上休息。威利知道奎格已经在房间睡死了,但是大小便一急舰长会随时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来。威利爬到了最上层舰桥,蜷缩在烫人的铁甲板上,像猫一样在强烈的日光下睡了四小时。下午回到驾驶室值班时,他感到精神振作多了。
他刚从基弗手中接过望远镜不久,一架海军的海盗式飞机从岛上北部的丘岭上方向“凯恩号”飞来。它突然爆炸变成一团玫瑰色的火焰,轰隆一声,成弧形坠入这艘扫雷舰和另一艘巡航舰,新的“斯坦菲尔德号”驱逐舰之间的海中。威利给舰长打了电话。
“好的,以20节速度朝那边开过去。”是睡眼惺忪的回答。奎格穿着咔叽布短衬裤,趿着睡觉拖鞋,打着哈欠来到舰桥上,当时“凯恩号”和“斯坦菲尔德号”已到达出事地点,两艘舰艇之间的距离不到1000码。海面上见不到飞机的残片,只有一层彩虹色的汽油。
“拜拜啦海盗。”奎格说道。
“像石头一样掉下来。”威利小声说道。他扫了一眼这位大腹便便的矮个子舰长,感到一阵耻辱。他纳闷自己的主次观念哪儿去了,一个像奎格这样的喜歌剧怪物竟然能使他恼怒或苦恼?一个战士刚刚在他眼前死去了。舰间无线对讲机发出的嗡嗡声述说着岸上数千人已阵亡。除了使用工具时不小心划破了手,出了点血之外,他从未见到“凯恩号”上洒过血。威利想:我险些变成顾影自怜的哀叫之徒,军人生活中的渣滓——
突然,“斯坦菲尔德号”两侧的海面上升起一根根白色的水柱。威利一时蒙了头,以为这些水柱可能是热带气候玩的怪把戏。然后他猛然喊道:“舰长!‘斯坦菲尔德号’遭到了交叉射击!”
奎格看着逐渐消失的水柱,并朝轮机室大声叫道:“全速前进!右满舵!”
“看那儿,舰长!”威利指着北面峭壁高处的一道橙黄色闪光后升起的一股黑烟。“那是炮台,长官!”他跑到外面的船舷处,对着最上层的舰桥喊道:“火炮哨!”
佐根森把头伸过舷墙,“在,基思先生?”
“海岸炮台,相对方位045,距离4000,悬崖顶上!在那儿,看见那道闪光了吗?用主炮瞄准它!”
“是,是,长官!——全体火炮,海岸炮台,相对方位045,高度10,距离4000!”
“斯坦菲尔德号”在雨点般的水柱中绕着小圆圈旋转,即使在旋转的过程中,仍用5英寸的火炮齐射,炮声震耳欲聋。威利看见“凯恩号”的炮手冲向了自己的炮位。一排3英寸的火炮平行地转过来,随着舰艇每一秒钟的转向,炮口越来越指向舰艉。
“中部舵!持续前进!”威利听见奎格在发令。现在扫雷舰正背向海岸炮台离去,以20节的航速破浪急驶。威利跑进驾驶室。
“舰长,主炮已配齐炮手瞄准目标!”奎格听而不闻。他站在一扇开着的舰窗前,眯着眼微笑着。“舰长,请求允许舷侧转向海岸,向海岸炮台开炮!我们已瞄准目标,长官!”在舰艉方向,“斯坦菲尔德号”的火炮两次轰鸣齐射。奎格毫不在意。他连头也不转,眼晴也不动。“长官。”威利绝望地请求道,“我请求允许用4号炮开火!越过船艉远射,长官!”
奎格不吭声。甲板军官跑到外面的船舷上,看见形状逐渐缩小的驱逐舰再一次开炮射击。一团浓厚的硝烟笼罩住了悬崖上炮台的所在处。排炮击中之处,团团火焰从尘雾中穿出。“斯坦菲尔德号”又一次遭到交叉射击。它迅速地进行了四次齐射。不再有反击了,至少在这艘驱逐舰的周围似乎再看不见水柱了。“凯恩号”已经离得很远,威利看不清当时的情况了。
晚饭后,他小声地向马里克讲了事情的经过。副舰长嘟哝了些什么,未加评论。但是那天深夜他在日志中写道:
6月19日。塞班岛。我未亲眼见到。是值日军官向我报告的。他说我舰和另一驱逐舰正在坠机现场。驱逐舰距我舰右舷1000码,突然遭到海岸炮台攻击。虽然炮台完全在我射击范围之内,而且我们的火炮已配齐炮手做好射击准备,但是舰长掉转航向,未发一炮逃离战场。
当“凯恩号”调离这支攻击部队又奉命护送一艘遭损坏的战舰去马朱罗环礁时,塞班岛战役尚未结束。这就是这艘扫雷舰参加马里亚纳群岛战役的终结。它错过了“土耳其会猎”战役和进攻关岛的战役,当这两个光辉的战役正在进行之际,“凯恩号”又承担了护航的任务。它从马朱罗岛护送一艘航空母舰去夸贾林岛,这是个沉闷的经过治理的岛屿,岛上到处是匡西特式活动房屋。在沙地简便机场边缘的四周又出现了已枯萎发黄的草木,沙滩上推土机和吉普车不停爬来爬去。威利感到奇怪,随着美国人的到来,这些曾经景色迷人的热带岛屿如今都显出了洛杉矶街区中空旷地段的景象。
这艘老式扫雷舰和航空母舰一起继续向埃尼威托克环礁驶去,接着又和一些坦克登陆艇一起回到夸贾林岛,然后又护送一艘油船去埃尼威托克环礁。那一年转眼进入8月,而“凯恩号”仍然不停地行驶在中太平洋各珊瑚岛之间,再一次陷入了单调乏味的穿梭航行,这一次却落入了第五舰队司令部的掌控之中。
舰上的生活仍旧是死气沉沉的、令人厌烦的、乏味的,一时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因此马里克的日志也写得少了。一切事情大家都了解。所有人的性格都研究过了,甚至奎格似乎也最终不使他感到惊奇了。今天发生的事昨天已发生过,而且明天还会发生:炎热、弯来绕去的行驶、神经质的小口角、文案工作、值日、机械故障以及舰长无休止的刺耳的指责。
《俄克拉荷马》音乐剧的乐曲中就为威利保存着这种度日如年的感受。这套唱片是佐根森在马朱罗环礁弄到的。他在军官起居舱里日夜播放它,他不播放时,无线电室的小伙子们就借去用大喇叭播放。威利在他的余生中只要再听到:
“老兄,
别朝我——飞吻。”
就会在瞬间陷入到炎热、厌烦、近乎崩溃的精神疲惫的痛苦记忆中。
威利还有一个额外的负担。虽然一度受到舰长的宠信,但他突然成了全体军官的替罪羊。这个转变似乎是在“斯坦菲尔德号”事件之后立即发生的。直至当时,基弗一直是奎格的主要目标。但是从那以后,每个人都可以看出舰长把所要迫害的人明显地转向基思中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小说家很有礼貌地将他从啤酒广告上剪下的一张硬纸板大羊头当礼物送给了威利。“凯恩号”的传家宝这样易主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威利也跟着大家富于幽默地笑起来。扩音系统每天都要两三次地瓮声瓮气地响起这样的传唤声:“基思先生,去舰长室汇报。”而在两次值日之间威利很少能睡上几个小时的囫囵觉,总是被食堂勤务兵摇醒并被告知:“舰长马上要和你谈话。”
奎格和威利谈话时总抱怨些鸡毛蒜皮的事,电报译得太慢啦、邮件分发不及时啦、出版物上错字没改啦、无线电室飘出咖啡味啦,或者信号兵抄写信号信息出了错啦——威利开始对奎格产生了深藏不露的憎恨。这种憎恨不像他曾经对德·弗里斯舰长的那种孩子气的赌气。它就像丈夫对生病的妻子的憎恶,一种由于无法摆脱一个讨厌的人而产生的成年人的持续不断的憎恶,而且这种憎恶不是作为自我辩解而产生的,而是因为它能在持续的黑暗中发出一丝令人讨厌却又令人满足的微光而产生的。
出于这种憎恨,威利总是把自己的工作干得令人难以置信地干净利索。他的惟一乐趣就是让奎格的诡计不能得逞,办法就是事先预见到他要挑什么刺,到时候叫他有口难张。但是威利的防线有一个永久性的漏洞:杜斯利。当舰长得意洋洋地翁声翁气地说挑出了威利那个部门的错误或遗漏时,这些过错几乎总是可以追溯到这位助理通讯官身上。威利曾经对他发过火、蔑视他、痛骂他、恳求他,甚至当着马里克的面和他苦口婆心地交谈过。开头,杜斯利红着脸孩子气地答应改过。可是他仍旧和过去完全一样,糊里糊涂,马马虎虎。末了,他打退堂鼓,急不可耐地断言道,他没用,而且知道自己没用,将来也永远不会成为有用的人。威利没办法,只得向奎格报告他的情况,要求将他送交军事法庭或勒令其退役。威利以前从未在舰长面前用言语或暗示责怪过他的助手,并当仁不让地为此感到自豪。当他得知杜斯利获得了优异的业绩评分时,他哭笑不得。
8月的日子一天天拖着,拖着,终于到头进入了9月,此时“凯恩号”护送着十艘绿色的慢慢爬行的步兵登陆艇行驶在夸贾林环礁至埃尼威托克环礁的航线上。
9月的头两周,一种越来越紧张不安的期盼情绪在军官中扩散开了。现在,自奎格奉调来到“凯恩号”已经12个月,而且大家都知道担当舰长职务很少有超过一年的。威利逐渐习惯往窄小的无线电室跑,去查看报务员在打字机上打出的福克斯文件的附件,希望看到祈望已久的海军人事局发来的电报。奎格本人也表现出同样急切的心情。威利几次发现他在无线电室查看电文。
俗话说心急吃不着热豆腐。这里也是一样,大家盯着查看的福克斯文件的附件始终没有给舰长的命令。这样的守候只能增强舰上的紧张烦躁情绪。这种情绪又从军官传到了下面的士兵中间。这种古怪的情绪就像孤独和厌倦的霉菌开始在舰上繁茂地滋生起来。士兵们留起了奇形怪状的胡子,把头发剪成了心形、十字形和星星的形状。佩因特在夸贾林岛上捉住了一只招潮蟹,大小如馅饼,长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巨钳。他把它带到了舰上,养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傍晚都用一根绳子像牵狗一样牵着它到舰艏楼上走走。他给这个丑陋的东西起了个名,叫海费茨。一天佩因特和基弗发生争吵时这只蟹逃跑了,爬进了小说家的房间,并用它的大钳夹住了他的一个大脚趾头,当时小说家正坐在书桌前构思写作。基弗尖叫着左跳右跳跑进了军官起居舱。他试图用舰上的短剑砍死海费茨,而佩因特猛地冲到了螃蟹和发疯似的赤裸着全身的基弗的中间。从此以后两位军官就交了恶。杜斯利少尉也变得古怪起来,疯狂地爱上了《新纽约人》杂志上一则广告里穿紧身胸衣的女郎。在威利眼里,广告中那个不知名的女郎跟他过去在杂志上见过的成百上千的其他服装模特没有什么两样——弯弯的眉毛、大眼睛、瘦脸颊、嘟起的嘴、迷人的身材、一脸高傲和厌恶的神气,仿佛有人给了她只水母叫她用手托着一样。但是杜斯利发誓说,这就是他一生在寻找的女人。他给那家杂志和那家服装公司写信,要这个女人的姓名和地址,而且他还给纽约的三家广告公司的朋友写信,求他们打听她的下落。如果说以前他的工作效率是正常值的百分之二十五左右,那么现在已经降到了零。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日夜对着那紧身胸衣广告叹气。
威利不安地注意到了这些古怪行为。这些古怪行为使他想起了小说里写的长期在海上航行的海员所遭遇到的事情,看到那些典型的症状出现在自己的舰友身上,他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
后来这种症状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一天值日时他正在舰桥上喝咖啡,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有一个刻有本人名字的咖啡缸子,那多神气。这念头本身并不古怪,但是他对此念头的反应却是古怪的,几分钟之后,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咖啡缸子竟然对他来讲似乎成了世界上能想像出来的最奇妙的财产。因为老想着咖啡缸子,他无暇顾及值班的事了。他能看见咖啡缸子在眼前的空中飘动。他一值完班就冲进舰上的钳工室,借了一把小锉,费了好几个小时在一个陶瓷杯上刻上了“WK”两个字母,刻工的精确和灵巧可以与珠宝商的手艺媲美,当时晚餐时间已过,天已经黑了。他在字母的挖槽中填满了蓝色油漆,并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入书桌的抽屉里晾干,杯子的下面还垫上了袜子和内衣以防碰撞。当他清晨4点被叫醒去值班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缸子。他从抽屉里取出了缸子,坐在那儿沾沾自喜地看着它,就像姑娘在看情书一样,结果换班晚了十分钟,引来困乏的基弗一阵咆哮。第二天下午他把杯子带到上面的舰桥上,并漫不经心地把它递给信号兵额尔班,要他用雷达室的玻璃咖啡壶给它倒满咖啡。水兵们羡慕赞赏的目光让威利的心里喜滋滋的。
次日上午,威利又带着他那宝贝的杯子来到舰桥上时,看见额尔班正在用一个跟他自己的杯子一样刻有“LU”字母的缸子在喝咖啡,心里好不气愤。他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侮辱。威利很快发现整个舰上一下子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刻了名字的缸子。水手长的助手温斯顿就拿着一个刻蚀着由优美的古英语字母组成的徽章并衬以家族纹章花饰的缸子。与这个及其他十几个水兵的杯子相比,威利的杯子只能算幼儿园孩子的作业。那天晚上他一气之下把自己的杯子扔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