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威利就作为在舱面值勤的下级军官登上了他在舰桥上的岗位。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阳光明媚,空气芬芳。港湾里的海水湛蓝湛蓝的,瓦胡岛四周的群山翠绿嫩黄,从北山上飘来的蓬松的云团投下片片云影,云团飘到风清日朗的小岛这边便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一滴雨降落下来。威利肚子里装满了新鲜的鸡蛋、喝足了的咖啡。舰上的人员由于即将起航出海——无论开往何方,都一个个摩拳擦掌,意气昂扬。这种热烈的气氛也感染了威利。瓦胡岛虽在远离前方战区的大后方,几乎与夏威夷一样安全平静,但毕竟是在西南方向,是萨默塞特·毛姆的家乡。充满浪漫色彩的冒险似乎终于要展现在他的面前了。他想,说不定会遭遇一些潜艇,那样他就能对在珍珠港弹钢琴虚度的几个月时光稍作补偿了。
奎格舰长走上舰桥,神态轻松,满面笑容,高兴地与水兵和军官们一一打招呼。威利认出他腋下夹着的那本窄窄的蓝皮书是《在驱逐舰的舰桥上》,一本舰船掌控手册。“早上好,舰长。全部缆索都已检点完毕,长官。”威利说,俏皮地敬了个礼。
“嗯,早晨好。谢谢你,谢谢,威利。”奎格趴在舷墙上,快速地看了看缆绳。“凯恩号”军舰被系在“摩尔顿号”军舰上,而“摩尔顿号”的首尾两端分别固定在不同的浮标上。这两艘军舰都停泊在西湾一个偏远的角落里。西湾是该港一个狭窄的入口。两舰的前方、后方和右边是浑浊的浅滩。“凯恩号”要从她所在的角落里驶出去须经过几百码人工疏浚的航道。
“挤得够紧的,是吧?”奎格乐呵呵地对马里克和戈顿说。这两人一起在右舷上站着,饶有兴趣地等着瞧他们的新舰长首次演示他如何指挥军舰。两位军官恭敬地点着头。奎格高喊:“收起所有的缆绳!”
一条条马尼拉麻绳长蛇般地卷上了“凯恩号”的甲板。“全部缆绳收齐,长官!”电话员报告说。
“好的。”奎格往舵手室四周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把那本蓝皮书往椅子上一扔,发话道:“好了,启动。所有发动机倒转三分之一!”
舰身颤动起来,于是一连串的事情便开始发生了。它们发生得太快了,威利根本说不准究竟出了什么错,因为什么。在“凯恩号”向后倒退时,放在甲板上的铁锚的锋利的锚钩一下子剐着了另一艘军舰的舰艏楼,剐弯了好几根支柱,还有两根支柱被齐根折断了。之后,它又在“摩尔顿号”军舰的舰桥上划了一个锯齿状的大豁子,发出的金属声凄厉刺耳。与此同时,架在舱面船室上的一门火炮猛地撞上了“摩尔顿号”的侧面,一路剐掉了两个弹药箱和一根天线,使它们叮咚哐啷地翻滚着掉进了海里。奎格舰长大喊大叫地向舵手室和轮机房乱发了一连串命令。烟囱喷出的滚滚黑烟整个压到了舰桥上,接着是在昏暗的浓烟中的一阵乱跑乱叫。后来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凯恩号”军舰的舰艉牢牢地扎进了西湾另一侧的污泥里,舰体倾斜了10度左右。
刚才的混乱把大家都惊呆了,半天没人开口说话,舰桥上的人只有奎格舰长似乎丝毫没受影响。“嗨,嗨,还是新手运气好,啊?”他使劲瞭望舰艉,微笑着说。“戈顿先生,到舰艉去看看,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损坏。”他用信号灯发信号为这不幸的事情向萨米斯舰长道歉。过了一会儿,副舰长回来了,在倾斜的甲板上脚步都走不稳。他报告说,舰体未见明显的损伤,只是螺旋推进器完全陷进了淤泥之中,被埋得严严实实。
“没事,洗个小小的泥水浴绝对伤不着螺旋推进器,”奎格说,“也许还把它们擦得亮一些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港湾里望着。
“舰长,我琢磨着咱们得向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指挥部发一封报告搁浅之事的电报,”戈顿说,“我是不是——”
“也许我们要发,也许又不用发,”奎格说,“看见那艘拖轮了吗?就在那边那个小地角旁边?用信号灯发信号叫它过来。”
那艘拖轮乖乖地驶离主航道,突突,突突地开进了西湾。很快一条牵引索就系好了,“凯恩号”被轻而易举地拖离了淤泥。奎格通过扩音器向拖轮的船长道谢。拖轮船长,一个灰白头发的水手长,热情地挥了挥手就将船开走了。“这件事就算完了。”奎格友好地对戈顿说,“你的搁浅报告也不用写了,伯特。无缘无故地把服务分遣舰队搅得一片哗然,毫无意义,是吧?所有发动机前转三分之一。”
他信心十足地指挥这艘军舰横过港湾,驶到加油码头。他们要用一天时间在那里加油,装上食品及弹药。他站在右舷上,不停地转动着右手里的两个钢球,两只胳膊肘在舰墙上搁着。在开往加油码头停靠时,他把舰桥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以15节的速度急转弯向码头驶去。戈顿、马里克和威利在他身后缩成一团,恐惧地互相看着。眼看与在他们正前方的泊位里停泊的那艘油轮的船艉相撞是难以避免了,但奎格在最后一秒钟全速紧急倒退,“凯恩号”慢了下来,可怕地颤抖着,干净利落得像纽约的出租车进停车场一样停在了她的泊位。当锚绳飞到码头上时,奎格喊道:“好啦。每根锚绳都要双股。关掉允许抽香烟的信号灯,开始加油。”他把他那两个钢球装进衣袋,悠悠然地走下了舰桥。
“我的天呐,”威利听见马里克压低声音对副舰长说,“简直是个爪洼国的野人。”
“不过,他还真有办法,”戈顿小声说,“你觉得他躲避写搁浅报告的法子怎么样?德·弗里斯是绝对不敢——”
“他见什么鬼了?不在我们脱离‘摩尔顿号’之前先把舰艉脱开?往舷外横向转一下——”
“哎呀,史蒂夫,头一次出航嘛——给他一次机会——”
那天下午,威利中断了电稿翻译工作给梅·温写了封信,起航前的最后一封信。他满纸写的都是他如何苦苦思念她的热烈情话,夸奖她坚持上亨特学院的勇敢。尽管迄今他一直有目的地对“凯恩号”上的生活含糊其辞,却觉得非写点关于奎格的情况不可。
我们的新任舰长,像大多数正规军官们一样,是个相当奇怪的人。不过我认为他正是这艘军舰所需要的人。他是个严格的尽善尽美论者,一个严酷的主人,也是个百分之百地道的海军。然而,他同时又具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性格。他像是个胆大妄为的水手,也许是因为缺少点经验吧,但是充满活力。总之,我认为“凯恩号”的命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希望我的情绪也将随之而改善。我的情绪真的一直相当低沉……
一个电报员在敲他敞开着的门,“请原谅,基思先生。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指挥官来电,刚刚从港口电台发过来的。”
“好吧,放在这儿吧。”威利走到译码机前把电报译了出来:“望递交一份说明‘凯恩号’今天上午在西湾搁浅的书面报告。附带说明为什么未向指挥部发电报报告搁浅之事。”
威利非常不愿意把这个不愉快的信息当面交给奎格舰长,但又无法躲避。他把译好的电报拿到舰长的房间。奎格穿着内衣坐在桌前处理一堆官方信件。他看电文时,坐得笔直,把所坐的转椅弄得吱吱直响。他盯着电报看了好大一会儿,威利真想找个好借口溜出那房间。
“这个指挥官是在无事生非,小题大做,是吧,威利?”奎格侧目看着他说。
“奇怪,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长官——”
“嘿,那有什么难的。肯定是那艘刚开回去的拖轮上的那个水兵出身的该死的军官把整个事情都报告了。毫无疑问,这是他一个月里完成的第一件有点意义的任务。我本该想到这一点——”奎格从桌上拿起那两个钢球在手里快速地转动着,眼睛瞧着那封电报,“哼,他妈的,他要一份搁浅报告,那我们就给他一份搁浅报告。威利,你去打扮打扮,然后回来拿去亲手交给他。看样子他是由于某种原因坐不住了。”
“是,好的,长官。”
一小时后,威利乘船坞的汽车前往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大楼,他对那个搁浅报告的好奇心越来越难以克制。那牛皮纸信封只是用一个活动的金属夹子夹着封口。他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一个乘客在注意他,便在膝盖上把电报从信封里抽出来看。
关于1943年9月25日美国军舰“凯恩号”(DMS22)在西湾搁浅的报告。
1.本舰于当日9时32分在该区域轻微搁浅于近岸浅滩。10时零5分由137号拖轮拖离浅滩。无人员伤亡或损坏。
2.搁浅原因是轮机房未能及时对舰桥发出的操机命令做出反应。
3.本舰原指挥官新近刚被接替。舰上人员训练状况极需一项严厉的操练计划将全体船员的操作水平提高到适当水准。此项计划已在实施之中。
4.本拟于明晨派通信员呈上搁浅报告全文。当时未即用电报向司令部报告是因为援手就在旁边,且未致任何损害,似无须麻烦上级领导即可加以处置。如此种设想错误,则深表遗憾。
5.可以相信本指挥官已实施之强化操练计划将很快带来称职的操作水平,此类事件绝无重现之可能。
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
那天晚上,“凯恩号”军舰的全体军官在海军船坞的俱乐部里举行了一个酒会欢庆他们即将告别珍珠港。奎格舰长与军官们一起呆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就去加入了另一个在天井里举行的少校指挥官们的酒会。他兴致勃勃,谈笑风生,酒喝得比谁都快却不醉,大谈攻打北非的逸事以飨群僚,说得人人兴高采烈。威利愈发深信不疑:人事局给“凯恩号”派了一位舰长王子取代了那个酸腐邋遢的德·弗里斯。他于凌晨3点才回到弹药舱舒舒服服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在这艘扫雷舰上服役的前景相当美好,总之,这种现状不变就好。
天刚破晓,他就被拉比特从睡梦中摇醒。“很抱歉,把一个酒后熟睡的人叫醒,基思,”值日军官说,“但我们刚接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发来的行动电报。”
“没关系,拉布。”威利疲倦地挣扎着走出弹药舱,来到军官起居舱。他正在用译码机噼噼啪啪地工作着,戈顿光着身子从他房间里走了出来,打着哈欠从他肩头上看他的翻译。字词一个个地出现了:“取消‘凯恩号’军舰前往帕果帕果之行。‘凯恩号’的护航任务由‘摩尔顿号’替代。‘凯恩号’仍留在珍珠港执行拖靶任务。拖引装备可在标靶修理基地获得。”
“这是什么鬼事?”戈顿不满地说,“命令怎么改得如此之快?”
“咱们的职责不是理论为什么的,长官——”
“希望不是因为那该死的搁浅——算了。”戈顿挠着他那圆鼓鼓的小腹说。“好吧,穿上你的石棉服装,把它给舰长送去。”
“您认为我该把他叫醒吗,长官?离吹起床号只有——”
“嘿,没错。现在就去叫。”
威利进了舰长的卧舱,副舰长则在起居舱里咬着嘴唇,不停地走来走去。过了两三分钟威利少尉笑嘻嘻地出来了,“哈,舰长似乎一点儿都不发愁,长官。”
“不发愁?他说什么了?”
“嗨,他只是说,‘那很好啊,很好。没人能用让我改任珍珠港的任务把我逼疯的。多多益善。’”
戈顿耸耸肩膀,“我想是我疯了。如果他不着急,我为什么要着急?”
扩音器里传出了水手长尖利的起床号声。戈顿说:“好了,到下岗时间了。如有任何别的事情就来叫我。”
“是,是,长官。”威利说完就走了。
副舰长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像一只粉色大狗熊一样颟顸地爬上床,马上就睡着了。一小时后,舰长的铃声猛然使他醒来。他匆忙披上一件浴袍就往奎格的卧舱走。他看见舰长穿着内衣,翘着二郎腿在床边上坐着,皱着眉头,连脸都还没刮。“伯特,看看我桌上那份电报吧。”
“我已经看过了,长官,在威利翻译的时候——”
“噢,你看过了,啊?那好啊,那正是一件我们从此刻起就必须中止的事情。除了译电员与我本人之外任何人,再说一遍,任何人,都不得接触紧急电报,除非我把它们发布出来了。这可清楚了吗?”
“清楚了,长官。很抱歉,长官——”
“得了,得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喂,你如果已经看过了,那么你是怎么理解的?”
“哦,长官,我似乎觉得我们要拖靶标而不去帕果帕果了——”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也认识英文字。我想知道的是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命令改了?”
戈顿说:“长官,这事我也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基思说,您非常满意——”
“嘿,我宁愿天天都在珍珠港这儿呆着也不愿往西边挪一步——假如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无更多含义的话。这正是我开始感到纳闷的地方。我要你穿戴好,亲自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去一趟,了解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谁了解,长官——是负责作战事务的长官吗?”
“我不管你向谁了解,你要找舰队司令我也不管。但可别回来时什么都没打听到,明白吗?”
“是,明白了,长官。”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大楼是一栋马蹄形的木结构建筑,坐落在海军船坞里一些仓库后面的一个小山顶上。戈顿上尉是8点30分到那儿的,身上穿的是他最干净、最崭新的咔叽制服,新换的领针铮光闪亮。他走进作战处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军官,方方的红脸膛,浓密的白眉毛,相貌凶猛。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上尉?”格雷斯气呼呼地大声问。他正在用一只纸杯喝咖啡。看样子他仿佛从天亮时就一直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了。
“长官,我来这儿是请教关于您发给‘凯恩号’军舰的第260040号电报的事宜的。”
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拿起一个夹着绿色电报稿的活页文件夹翻看起来,“是关于什么事的?”
“哦,长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们的命令改变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顿皱了皱鼻子,问道:“你就是该舰的舰长?”
“不是,长官。我是副舰长。”
“什么!”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把那个电文夹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们的舰长究竟是什么意思,派你来质疑命令?你回去告诉你的舰长——他叫什么名字——”
“奎格,长官——海军少校奎格——”
“你去告诉奎格,他如果对作战命令有什么要问的,他必须亲自来问,而不是派下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皱起他那浓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会神地看信了。戈顿,脑子里翻腾着奎格所说的探不出“内情”就不要回去的话,便强打精神再次试探着问:
“长官——请原谅——命令的改变是否与昨天我们在西湾搁浅有关?”
格雷斯上校听到戈顿在被斥退后又发出的声音时,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驴子的叫声。他转脸瞪大眼睛看着戈顿的脸,足足看了有漫长的30秒之久。随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顿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又注视着戈顿的脸,表示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又低下头看起那封信来。戈顿无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凯恩号”的跳板时,值日军官卡莫迪向这位副舰长敬了一个礼,说:“长官,舰长要你一回到舰上马上就去见他。”
戈顿下去敲了敲舰长的门,没有反应。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往漆黑的屋里瞧了瞧,“舰长?舰长?”
“嗯,进来吧,伯特。”奎格打开他的床头灯,坐起来,抓挠着他那胡子拉茬的脸,伸手从床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两个钢球。“问清楚了?是何缘故?”
“我还是不知道,长官。作战处的长官不肯告诉我。”
“你说什么!”
“不发愁?他说什么了?”
“嗨,他只是说,‘那很好啊,很好。没人能用让我改任珍珠港的任务把我逼疯的。多多益善。’”
戈顿耸耸肩膀,“我想是我疯了。如果他不着急,我为什么要着急?”
扩音器里传出了水手长尖利的起床号声。戈顿说:“好了,到下岗时间了。如有任何别的事情就来叫我。”
“是,是,长官。”威利说完就走了。
副舰长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像一只粉色大狗熊一样颟顸地爬上床,马上就睡着了。一小时后,舰长的铃声猛然使他醒来。他匆忙披上一件浴袍就往奎格的卧舱走。他看见舰长穿着内衣,翘着二郎腿在床边上坐着,皱着眉头,连脸都还没刮。“伯特,看看我桌上那份电报吧。”
“我已经看过了,长官,在威利翻译的时候——”
“噢,你看过了,啊?那好啊,那正是一件我们从此刻起就必须中止的事情。除了译电员与我本人之外任何人,再说一遍,任何人,都不得接触紧急电报,除非我把它们发布出来了。这可清楚了吗?”
“清楚了,长官。很抱歉,长官——”
“得了,得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喂,你如果已经看过了,那么你是怎么理解的?”
“哦,长官,我似乎觉得我们要拖靶标而不去帕果帕果了——”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也认识英文字。我想知道的是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命令改了?”
戈顿说:“长官,这事我也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基思说,您非常满意——”
“嘿,我宁愿天天都在珍珠港这儿呆着也不愿往西边挪一步——假如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无更多含义的话。这正是我开始感到纳闷的地方。我要你穿戴好,亲自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去一趟,了解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谁了解,长官——是负责作战事务的长官吗?”
“我不管你向谁了解,你要找舰队司令我也不管。但可别回来时什么都没打听到,明白吗?”
“是,明白了,长官。”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大楼是一栋马蹄形的木结构建筑,坐落在海军船坞里一些仓库后面的一个小山顶上。戈顿上尉是8点30分到那儿的,身上穿的是他最干净、最崭新的咔叽制服,新换的领针铮光闪亮。他走进作战处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军官,方方的红脸膛,浓密的白眉毛,相貌凶猛。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上尉?”格雷斯气呼呼地大声问。他正在用一只纸杯喝咖啡。看样子他仿佛从天亮时就一直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了。
“长官,我来这儿是请教关于您发给‘凯恩号’军舰的第260040号电报的事宜的。”
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拿起一个夹着绿色电报稿的活页文件夹翻看起来,“是关于什么事的?”
“哦,长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们的命令改变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顿皱了皱鼻子,问道:“你就是该舰的舰长?”
“不是,长官。我是副舰长。”
“什么!”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把那个电文夹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们的舰长究竟是什么意思,派你来质疑命令?你回去告诉你的舰长——他叫什么名字——”
“奎格,长官——海军少校奎格——”
“你去告诉奎格,他如果对作战命令有什么要问的,他必须亲自来问,而不是派下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皱起他那浓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会神地看信了。戈顿,脑子里翻腾着奎格所说的探不出“内情”就不要回去的话,便强打精神再次试探着问:
“长官——请原谅——命令的改变是否与昨天我们在西湾搁浅有关?”
格雷斯上校听到戈顿在被斥退后又发出的声音时,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驴子的叫声。他转脸瞪大眼睛看着戈顿的脸,足足看了有漫长的30秒之久。随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顿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又注视着戈顿的脸,表示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又低下头看起那封信来。戈顿无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凯恩号”的跳板时,值日军官卡莫迪向这位副舰长敬了一个礼,说:“长官,舰长要你一回到舰上马上就去见他。”
戈顿下去敲了敲舰长的门,没有反应。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往漆黑的屋里瞧了瞧,“舰长?舰长?”
“嗯,进来吧,伯特。”奎格打开他的床头灯,坐起来,抓挠着他那胡子拉茬的脸,伸手从床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两个钢球。“问清楚了?是何缘故?”
“我还是不知道,长官。作战处的长官不肯告诉我。”
“你说什么!”
“好。我现在不说我心里想的是哪一种理由。但是如果这艘军舰现在还不算很出色的话,那么她最好P.D.O.,意思是很快,就成为最出色的。前不久,我碰巧有机会向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报告了这艘军舰轮机房的表现不够水准,这完全有可能就是我们的命令被改变的理由。不过,我说了,一名海军军官的职责是执行命令而不是胡乱猜测命令,而这就是这艘军舰必须做到的!”
基弗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得他将身子完全趴在桌子上,两个肩膀直颤动。舰长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长官,”基弗喘着气说,“吸的烟走岔了路。”
“好了,”奎格说,“那么,我希望你们诸位都记住,凡是值得去做的事情就值得把它做好——进一步说就是,在这艘军舰上做起来有困难的事情我们立刻就做,而那些眼下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则需多花一点时间,而——我们今后几周的任务好像就是拖靶。那么,我们就是要成为这支海军前所未见的绝对最佳拖靶舰,而——而我说了,我们是执行命令的,不是胡乱猜测命令的,因此我们不必为所发生的事情担忧。至于这艘军舰搁浅的事情嘛,我觉得我对接管这艘军舰时她的训练状况是没有责任的,而且我肯定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将是与我一致的,所以——如此而已。但是,我对这艘军舰上今后发生的一切都负有绝对的责任。我不打算犯哪怕是一个错误,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为了我犯任何错误,我这可不是跟你们说着玩的。还有,哦,你们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需要我进一步详说了,还有——噢,有了。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四下里扫视了一下,说,“谁是负责军纪的军官?”
困惑的目光一个传一个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戈顿清了清嗓子,说:“嗯——哦,报告舰长,据我所知,原先有个叫费格森的少尉曾经兼任过此职。自他被调离以后尚未再重新任命过——”
奎格慢慢地摇着头,默默地转着手里的钢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好,基思先生,现在,除了你负责的别的任务之外,你还要负责军纪。”
“是,遵命,长官。”
“你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负责做到使这艘军舰上的所有人员从现在开始都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去。”
威利好像吃了一惊。
“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反正,只要我在这艘军舰上当一天舰长就绝不允许再有人把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随便你采用多么强硬的手段,我都会给你最大限度的支持。如果我们想使这帮人的一举一动都像个水兵,我们就得使他们开始看起来像是水兵。我若是在哪位军官值班时看见一个水兵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那位军官就要倒霉了——而且那个水兵所在部门的长官也要倒霉,而且——军纪官也得倒霉。我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好了,先生们,我的事就说到这儿,还有,我说了,咱们就此确定,在本舰上出色就是标准,还有——谁有意见要提的吗?没有?戈顿,你有没有?你,马里克?你,亚当斯?……”他就这样,用手指指着每个军官,绕着桌子问了一圈儿。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都摇了摇头。“好啊。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假定你们全都充分理解并热情支持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了,对吧?还有——哦,我的话完了,还有——还有,就是要记住我们现在管理的这艘军舰是全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还有——还有,让我们这就开始为这艘军舰工作起来吧。”
全体军官为舰长的退席而起立致礼。“好,好,谢谢大家。”他说着,就匆忙钻进了他的卧舱。
在随后的两周中,这艘“全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顺利地完成了几次拖靶任务。
奎格驾御军舰的风格自从与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发生了那次摩擦后有了惊人的变化。他那种莽撞的、华而不实的做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停靠或驶离码头时的煞费苦心的稳扎稳打。这种夸张的小心谨慎可苦了这帮船员们了,他们已习惯了德·弗里斯那种乐呵呵的举重若轻而又准确无误的指挥,而且却从未发生过擦撞或搁浅之事。
威利·基思在水兵生活区贴了一张长长的告示,标题是:军风纪——漂亮的具有海员气派的外表是改进形象的要素。他用五段掷地有声的雄文请水兵们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去。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的请求竟然被接受了,耷拉在裤子外面的衬衫下摆一个也没有了。他怀着一位作者的骄傲与激动的心情将他的告示反复读了多遍,确定自己具有动人心魄的文学天赋。他太乐观了。那些像狼一样聪明的水兵们深知那命令的来源,他们是在小心翼翼地跟他们的新舰长周旋呢。因为“凯恩号”军舰碰上好日子了,有一段在珍珠港执行任务的日子是太平洋海军所有驱逐舰上的水兵们梦寐以求的。它意味着食品储藏室里有新鲜的水果,有牛奶、冰淇淋和牛排,外加夜晚在火奴鲁鲁的酒吧及背静小巷里的寻欢作乐。谁都不想为了享受那点把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的小自由而被禁闭在军舰上。
可是,有一天,蔚蓝的天空转成了浅灰,继而又转成了白蒙蒙的大雾,于是航道上一声声悲凉、恼人的雾警号角声此呼彼应,而当时的时间是8点15分。从舰桥上几乎连舰艉上的吊车都看不见了,越过吊车,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奎格舰长已在舰桥上来回转悠了一个小时,嘴里一直在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此刻,他终于厉声说:“靠边进入航道。”
不断地发出雾中警号,发动机减到最低速度,“凯恩号”军舰倒退着进了航道。码头完全被湿度大得要滴水的浓雾吞没了。这艘瞎子似的军舰在不见一物的大雾中漂移着,剧烈地摇摆着,而它四周的雾角声似乎突然大了起来。它们的咆哮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像暗室里蟋蟀的鸣声一样,难以确定哪一个声音发自哪里。奎格在军舰的两翼之间来回奔跑,两眼使劲地看那些湿淋淋的空白的窗户和军舰后面的大雾。他的嘴微张着,嘴唇在颤抖。“闪开,别挡我的路,该死的!”他在左舷上对威利大叫道,这位少尉连忙向后跳开。
猛然间,一声炸雷似的轰鸣凌空而来,这一巨大的雾角声显然就来自“凯恩号”的头顶上。威利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以至于咬他自己的舌头。就在此时,奎格发疯似的从他身旁跑过,嘴里大吼着,“全部发动机停车!谁看见那个东西了!它在哪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见什么东西吗?”他一再地从威利身旁跑过,疯子般的在舰桥上跑了四圈,每次都在轮机房那儿停一瞬间,拉响雾警号角。那巨大的雾警号角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影影绰绰的庞大的船影显现出来了,原来是一艘油轮,从雾中缓缓而来,贴着“凯恩号”的舰艉驶过,又消失不见了。
“啊呀我的老天爷!”奎格长长地嘘了口气,停住了在威利身旁奔跑的脚步。他走到海图室门口。“领航员,说说现在走的是什么航线?见鬼,怎么停住了?”
戈顿吃惊地从正在看着的海图上抬起头来。现在从这里往前的航向是220度,直达靶标修理基地。奎格对此和他一样心知肚明。“是,好的,长官,我——”
“什么‘是,好的,长官’,你是什么意思?现在的航向是什么?”这位舰长用拳头捶着铁舱壁喊道。
戈顿瞪眼看着他答道,“长官,我以为您在我们掉转船头之前不需要知道航行——”
“掉转船头?”奎格叫道。他怒目盯着戈顿看了一会儿,跟着就冲进驾驶室向轮机及舵手下令掉转船头。随着螺旋桨的反向猛转,顿时,这艘扫雷舰立即剧烈地颤抖起来。黑色的陀螺仪罗盘上那一圈发光的绿色数字嘀嗒嘀嗒地走着,指数不断地增加着:95度,100度,105度,120度,150度。奎格眼睛注视着罗盘看了一阵。之后,他对舵手说,“航向每变20度报告一次。”接着便跑出去到了舰的翼舱。马里克两手紧紧地抓着舷墙,正使劲儿地往雾里张望。此时,已可看见军舰周围两三百码以内的水面,头顶上的茫茫白色已变得明亮耀眼了。
“我看雾要散了,长官。”这位海军中尉说。
“是该散了。”奎格喘着粗气悻悻地说。
“航向180。”那舵手喊道。他名叫斯蒂尔威尔,是海军准尉的助手,二等准尉,高个子,一头浓密直立的黑发,孩子气的脸面透着机灵敏感。他叉开双腿站着,紧紧抓着舵轮,眼睛盯在陀螺仪上。
“我看我们今天也许还能从这里走出去,”奎格说。他向领航员喊道:“前往港湾闸门的航向是多少,汤姆,220?”
“是的,长官。”
“航向200。”那舵手高喊。
雾警号角的长鸣声越来越少了,军舰四周大片大片的黑色水面此刻也能看得见了。“我敢说她已经到了进入港湾的航道上游了。”马里克说。
那舵手又喊道:“航向渐渐地快加到220了,长官。”
“你说什么?”奎格怒吼道。他窜进驾驶室,责问,“谁给你的命令要你逐渐加大航向的?”
“长官,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给你薪水不是要你来自作主张的!”舰长尖叫道,“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再动脑筋了——求你了!”
那舵手的两条腿直发抖,两只眼睛鼓得似乎要跳出来了。“嗯,嗯,长官,”他喘息着说,“要不要我再往左——”
“你什么都别做!”奎格厉声大叫道,“你现在的航向是多少?”
“2——2——225,长官,向右——”
“我还以为你是保持在220上——”
“我本来是保持在那个航向上的,长官,当您说——我就没再那样了。”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别再跟我说我说过什么了?现在,你左转舵,保持220!!明白了吗?”
“嗯,嗯,长官,我左转,保持220。”
“马里克先生!”舰长喊道。那位中尉跑步来到驾驶室。“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级别?“
“他叫斯蒂尔威尔,长官,海军准尉的助手,二等准尉——”
“他如果不管好自己的话我就让他当二等水兵。我要换掉他,要有个有经验的人在我们在航道里行驶期间掌舵,而不是一个白痴愣头青——”
“他可是咱们最好的舵手,长官——”
“我要换掉他,你听见没有——”
威利伸头进来说,“有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一艘战列舰,舰长,就在我们正前方距我们300码!”
奎格惊恐地抬起头。一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正朝“凯恩号”冲来。奎格的嘴张开又合拢,如此张开合拢了三次,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后才像嗓子噎着了似的喊出:“所有发动机全速后倒——倒——倒——停——全停。”
命令刚撤消,那艘战列舰就愤怒地挨着“凯恩号”的右舷滑了过去,两舰之间相距大约10英尺。那家伙简直像一堵从旁经过的钢铁峭壁。
“红色航道浮标,左前方1度。”驾驶台上的一个瞭望哨向下喊道。
“难怪呢,”马里克对舰长说,“我们走在航道的错误的一侧了,长官。”
“我们没在任何东西的错误的一侧,”这位舰长抢白道。“你如果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并另找一个舵手,我也会做好我的工作并驾驶好我的军舰的,马里克先生!”
忽然之间,“凯恩号”从一道灰白色帐幕里驶了出来,进入了阳光闪耀的绿色水域。通往靶标修理基地的航路上毫无障碍,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就在航道下游大约半英里处。在“凯恩号”后面,浓雾像一大堆棉花一样压在航道上。
“好了,”奎格说,“全部发动机加速三分之一。”他将一只颤抖的手伸进裤袋里把那两个钢球拿了出来。
在“凯恩号”驶近岸边,在平静的蓝色水面上平安无事地前行了很久之后,舰桥上的气氛仍然没有欢快起来。这是这位新舰长第一次向一个水兵大发脾气,这也是“凯恩号”上所有人记忆中第一次这样草率地撤换了一名舵手。船员们甚至不清楚斯蒂尔威尔做错了什么。
威利在“凯恩号”离开航道时已值完班,这时回到弹药舱向哈丁讲述着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许是发疯了,但愿是,”他说,“我觉得舰长似乎在大雾中失去了理智,吓坏了,吓得在一个最灵巧的水兵身上发泄他内心的恐惧。”
“啊,我不知道,”哈丁是在他下面的床上仰躺着,抽着香烟跟他说话的。“舵手就是不应该没有命令就改变航向呀。”
“可是他知道舰长要航220。他听见舰长对领航员这么说的。难道水兵真的就不应该用用脑子吗?”
“威利,要适应一位新舰长的做派是要花一点时间的,仅此而已。”
那天下午轮到斯蒂尔威尔值班掌舵时,微妙的问题出现了:他是被从驾驶台上永久剔除了呢,还是就那一次被赶下了岗位?他问了他的准尉上司,这准尉又问了亚当斯上尉,亚当斯去请教戈顿,而戈顿却迟迟疑疑地决定他还得去请示奎格。
“凯恩号”当时正平静地往前直航,所拖的靶标在它后面有一英里远,在右舷的地平线上有一支驱逐舰分队正在按部署进入战斗位置准备进行当天下午的最后一轮射击。戈顿走到舰长跟前,请示关于斯蒂尔威尔的事。奎格乐得放声大笑,并说:“见鬼,当然是让他照样值班。我没什么跟那个孩子过不去的,他倒像是个地道的水兵。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只是得告诉他没有命令不得擅改航线。”
斯蒂尔威尔于4点差一刻走上驾驶台,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一顶刚漂白过的白帽子。他刚刮过脸,鞋也擦得铮亮。他向舰长敬了一个漂亮的礼。“嗯,下午好,下午好,斯蒂尔威尔。”奎格微笑着说。那位准尉的助手接过舵轮,苦苦地盯着罗盘,尽力保持航线,不让这艘军舰偏离航线哪怕是半度。
通过舵手室的短波对讲机,驱逐舰分队的指挥官发话过来说:“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我是泰山。准备开始最后一轮射击。完毕。”
“双倍贝克尔行进!”这位舰长叫道。
信号兵把红旗挂上帆桁。领头那艘驱逐舰的边上出现了一蓬蓬的黄色闪光。随着那些5英寸口径大炮的轰响,炮弹在4英里外靶标附近的海面上激起了冲天的浪花。炮声一声连着一声传来,然后是队列中的第二艘驱逐舰开始射击。
威利·基思正光着上身在舰艉上懒洋洋地闲躺着,一边欣赏射击表演,一边晒着太阳。他那懒惰的脑子里想的是梅·温,是冒着雪和雨在百老汇大街上的散步,还有那在出租车里的柔情缱绻的长吻——
“基思少尉,马上到舰桥上报告!”
当一种带着感情的语气透过扩音装置传出来时,这语气就如那刺耳的通知本身一样吓人。威利跳起身来,穿上衬衫,快步跑上主甲板。一个可怕的景象在舰桥上正等着他去面对。那个小个子,圆活脸的信号兵额尔班,僵硬地立正站着,脸上的线条因恐惧而冻结了。他衬衫的下摆在裤子外面耷拉着。他的一边站的是舰长,满脸怒气向外望着大海,手里转着钢球。另一边站的是基弗,神经质地摆弄着他值班用的双筒望远镜。
“啊,军纪官来了,”奎格猛地转身对刚走近他的威利说,“基思先生,你对这个水兵的样子做何解释?”
“长官——我——我没发现——”威利转身面对那个信号兵,“你没有看过我出的告示吗?”他以他最厉害的腔调质问。
“是——看过的,长官。我一时忘了,长官。我对不起,长官——”
“哼,真该死,”威利说,“你起码现在可以把你那该死的衬衫下摆塞进去呀!”
“长官,舰长不许我塞。”额尔班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威利向舰长瞥了一眼。“当然不许,”奎格的火气又上来了,“首先,我要让你看看你的工作干得有多糟糕,基思少尉,还有——”
这时驾驶室又传来了刚才听到的呼叫声:“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我是泰山。”奎格急忙跑进去拿起耳机。
“我是格温多琳,请讲。”
“格温多琳,停止眼前的演习,返回基地。干得好。完毕。”
“罗杰,谢谢,完毕,”奎格说完转身命令舵手,“右标准舵。”
“右标准舵,长官。”斯蒂尔威尔应道。他说话时眼睛瞄着舰长,把整个白眼珠全露出来了。他用力转动舵轮。
舰长走出去到了右舷。“好。现在,基思,第一件事,你对这件事是有什么解释,还是无可解释?”
“舰长,我刚才在舰艉,而且——”
“我不是要你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我是在谈你未能贯彻我的命令,把我关于着装的愿望让本军舰全体人员牢牢记在心里!”
“凯恩号”随着船舵所定的航向向右绕了一个大大的弧圈。靶标及拖绳在转弯时都落在了后面,在“凯恩号”的右方随波逐流地漂浮着。
“好,”奎格说,“基思先生,你要交一份书面报告就你这次的失职做出解释。”
“是,遵命,长官。”
“现在该说你了,基弗先生,”这位舰长转身对负责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说。基弗当时正在注视着那个靶标。“第一个违犯我的制服着装命令的人出在你的部门,你对此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么?”
“长官,当一个部门的长官在甲板上值勤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呸,在甲板上值勤军官的职责是没有限度的!在他值班期间他对舰上发生的每一件该死的事情都得负责,每一件该死的事情!”奎格尖声嚷道。
“凯恩号”正在一个圆圈形的轨道上摇摆前进。靶标及拖绳处在这艘拖船侧前方很远的地方。那个舵手正瞪着眼,张着嘴,看那靶标。“凯恩号”所绕的圆圈的直径有1000码,而拖绳的长度是它的两倍;所以斯蒂尔威尔很清楚,以目前的航速,“凯恩号”将远远地从靶标的内侧切入,再从它自己的拖绳上压过。在通常情况下,斯蒂尔威尔本来会提醒舰长注意这个情况,但是今天,就是把他自己的舌头咬掉,他也不敢开口。他牢牢地把着右标准舵。
“好,基弗先生,”奎格继续说,“你要写一份书面报告,说说(1)这个人为什么在你主管这个部门时把他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2)这个人为什么在你在甲板上值勤时让他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清楚了吗?”此刻靶标正从舰艏前方漂过。
“哎,哎,长官。”
巴奇与贝利森这两个上士正在舰艏楼的通风管上坐着,迎着咸味的小风享受吸烟的乐趣。贝利森猛地用他那坚硬的胳膊肘捅了一下巴奇肥厚的肋部。“巴奇,我这不是照直向前看的吗?咱们这不是绕了回来要横着从拖绳上面压过去吗?”
上士巴奇往前看那靶标,然后又慌忙地看了看舰桥,接着便将他那沉重的躯体猛地扑到那些救生索上使劲看下面的水面。“天啊,是压着拖绳啦。那老头是怎么回事?”
贝利森说:“要不要我呼叫?”
“太晚了,我们已无法阻止——”
“天呐,螺旋桨,巴奇,假如那些拖绳缠住了螺旋桨——”
两位上士屏住呼吸,拼命抱住救生索,恐惧地看着左侧远处一沉一浮摇晃着的靶标。“凯恩号”军舰庄严威武地从它自己的拖绳上开了过去。只觉得轻微地顿了一下,别无他事,这艘老旧的军舰照旧往前行驶。显然,靶标什么事都没有。
那两位上士面面相觑。贝利森发出了一阵可怕的难以入耳的谩骂,译出来的大意是“真是太不寻常了”。他们凝望大海及船后划出的弧形波纹,惊悸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巴奇,”贝利森终于开口用低而颤抖的声音说,“我是个不信神的狗娘养的。这艘军舰已经整整绕了一个圆圈了,现在又从头开始绕了!”
全身扑在救生索上的巴奇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这艘军舰在它身后的平静海面上划了一个直径一英里的大圆圈。此刻,“凯恩号”军舰正按原来的航向走上了老路。“活见鬼了,咱们为什么在绕着圈子走呀?”贝利森纳闷地说。
“那老头子可能是找不着北了——”
“也许是舵被塞住了。也许是拖绳被切断了。咱们去看看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们从舰艏楼上跑了下来。
在这期间,奎格舰长正在驾驶室里为他关于紧急的衬衫下摆事件的长篇大论的训话做着收尾。“好,三等信号兵额尔班。你现在可以整理你的服装了。”于是,那个小个子信号兵拼命地把他的衬衫下摆往裤子里塞,完了又颤栗着恢复僵硬的立正姿势。“喂,你不觉得你现在看起来好些了吗?更像一个美国海军队伍里的一名水兵了吗?”
“是,长官。”额尔班闷声闷气地说。
“凯恩号”军舰此时已在第二圈上走了相当路程了,那个靶标又一次在前方出现了。奎格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然后就离开了那忐忑不安的水兵。他看见了那个靶标,意外地吓了一跳,恶狠狠地看了基弗和基思一眼。“活见鬼了,那个靶标怎么在那儿?”他惊问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快步走进驾驶室,看了看急速旋转的罗盘。“你这该死的在干什么啊?”他对斯蒂尔威尔大喊道。
“长官,您让我保持右标准舵。我就是走的右标准舵呀。”那舵手绝望地说。
“好,那没错。我确实是叫你保持右标准舵的,”奎格把头扭来扭去,先看看靶标,又看看那些正在远去的驱逐舰。“那靶标有鬼了,为什么不跟在我们后面走?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所有发动机停车!把舵稳住!”
“凯恩号”颠簸着停了下来。那靶标在左横前方向漂着,在大约500码之外。话务员将头伸进驾驶室。“请原谅,舰长——”他用受惊的声音说,“是上士贝利森从舰艉传话过来的,长官。他说我们把靶标丢了,拖绳断了。”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拖绳断了的啊?”奎格厉声说,“告诉他别他妈的说得那么肯定,他现在只是揣测而已。”
格拉布奈克嘴唇一动一动的,仿佛在排练这句话怎么说才好,然后便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话筒说:“头儿,舰长说别把你那该死的揣测太他妈的当真了。”
“全部发动机都按标准开动!船舵居中不动!那我们就看看我们还有没有靶标了。”
“凯恩号”前行了两英里。那个靶标逐渐缩小成一个在波浪上颠簸的小黑点,根本没有随舰移动。驾驶室里鸦雀无声。“好了,”舰长开口说,“现在我们知道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了。我们已不在拖着那个靶子了。”他瞧着基弗,幽默地耸耸肩膀。“好,汤姆,如果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给我们的拖绳在我们向右稍微偏了几度就同我们分开的话,那是他们该注意的事情,对吧?……威利,给我一张空白电报纸。”
他写道:“有毛病的拖绳在查理射击区的西南角脱离。靶标随波漂浮,威胁航行。我舰正返回基地。建议将其收回,或于明日拂晓将靶标摧毁。”
“用港湾频率把它发出去。”他命令道。
威利刚接过电报稿,马里克就跑进了驾驶室,身上的咔叽布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长官,摩托捕鲸船要开出来了而那个靶标就在附近。我们用大约一小时就能将其收回。如果我们再向它靠近50码左右——”
“将什么收回?”
“靶标啊,长官。”中尉对这个问题似乎很吃惊。
“把电报稿给马里克先生看看,威利。”奎格得意地笑着说。中尉将电报稿很快地看了一遍。奎格接着说:“马里克先生,在我看来——也许你看事情比我深刻——我的职责里并不包括由于装备的缺陷而发生的紧急事件。假如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给我的拖绳自己脱开了,我的责任就是通知他一声,然后回家,等待下一次行动而不是漫无目的地在这里消磨海军的时间——基弗先生,劳驾您请领航员打道返回珍珠港。”
马里克跟着基弗来到左舷边,拉了拉基弗的袖子。“汤姆,”他小声说,“他难道不知道是我们在绕圈子时切断了拖绳把靶子放脱的吗?”
“史蒂夫,”这位通讯官摇着头,低声说,“别问我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咱们跟这个家伙有麻烦了,史蒂夫。我绝不是在瞎说。”
两位军官进了海图室,戈顿正在里面计算一条可行的航线。基弗说:“伯特,舰长要取道回珍珠港。”
戈顿惊讶地张着嘴,“什么!那个靶子怎么办?”
马里克把奎格在这件事上的说辞讲给他听了,并建议说:“伯特,你如果不想让他惹麻烦,就去尽力争取他同意收回靶子——”
“史蒂夫,你听着,我才不去劝说那老头子做任何事情呢,他——”
奎格那张板着的脸伸进了海图室。“哎,啊?参谋们在开什么会吗?我还等着要回珍珠港的航线呢——”
“舰长,如果我似乎太固执的话,我很抱歉,长官,”马里克脱口说,“但我仍然认为我们应该收回那个该死的靶子。它值好几千美元呢,长官。我们能做到的,假如——”
“你怎么知道我们能做到?这艘军舰以前曾收回过一个吗?”
“没有,长官,可是——”
“得啦,我对‘凯恩号’水兵们的航海技术还没有这么高的看法,认为他们能做这种只有专家才能做的工作。在这里磨蹭一整个下午,也许会淹死几个我们征募来服役的笨蛋,而且错过关大门的时间——我怎么知道让我们投入下一个行动的命令此刻不在等着我们呢?我们是应该在日落之前回港的——”
“长官,我能在一小时之内将它收回——”
“这只是你说的——戈顿先生,你有什么意见?”
那位副舰长满心不乐意地看看马里克,又看看舰长,“哦,长官——我认为史蒂夫是可以信赖的——如果他说——”
“嗨,真是见鬼,”奎格嚷道,“把上士贝利森给我叫上来。”
没过几分钟,那位副水手长就拖着两条腿走进了驾驶室。“报告,舰长,有什么指示?”他哭丧着脸问。
“贝利森,假如你必须收回那个靶子,你会怎么做?”
贝利森把他的脸皱出了一千道皱纹。停了一阵之后,他喋喋不休,夹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什么抛绳索、马蹄形栓锁、旋转接头、塘鹅钩、滑钩、缓冲器、弹簧绳,以及铁链等等。
“嗯,嗯,”奎格说,“这得用多少时间?”
“那得看情况了,长官。海面情况不错的话——大概40分钟,1小时——”
“不会让人把命送掉吧,啊?”
贝利森像只多疑的猴子一样偷偷看了看那位舰长,“什么命都不会送掉的,舰长——”
奎格叽哩咕噜、低声自言自语地在驾驶室里来回走了一会儿,接着给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另发了一份电报:如您愿意,我可尝试收回靶子。请指示。
这艘扫雷舰花了一个钟头围着那个靶子懒洋洋地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收到了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的回电:谨慎行事。威利到左舷上把电文交给了舰长,当时舰长正与戈顿和马里克在那里观察那个靶子。
“他们挺帮忙的,是不是?”奎格把那封电报递给副舰长,神情古怪地说。他抬头看看太阳,大约再有一个半小时天就要黑了。“这就是咱们的海军。你给他钱,他就给你收据。谨慎行事,嗯?哈,我正想那么做呢,我不骗你们。他们没把耽误明天演习的责任往我身上加,而参加演习没准还会让某个水兵送命呢。我们这就回船坞去。”
然而,第二天并未安排演习,“凯恩号”就在码头上无所事事地停着。上午11点,戈顿坐在军官起居舱的桌子前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处理着满满一文件筐的往来信函。一个穿着整齐的海军制服的漂亮水兵推开门,把雪白的军帽摘下来一挥,对这位副舰长说,“请原谅,长官,舰长室在哪儿?”
“我是这儿的副舰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我有一封电邮须亲手交给舰长。”
“谁来的电邮?”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长官。”
戈顿指了指舰长的卧舱。那水兵敲门。门开时,戈顿瞥见奎格穿着内衣,脸上满是肥皂沫。不一会儿,那水兵出来了,对戈顿说:“谢谢您,长官。”便走了出去,可以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通往甲板的梯子上回响。戈顿坐在那儿没动,他在等待。他等了大约45秒钟,就听见他卧舱里的蜂音器疯狂地响了起来。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咖啡,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舰长室。
奎格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脸上的肥皂沫还没擦掉,右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撕开的信封在地上扔着。他的头在两肩间垂着,扶着膝盖的左手在打颤。他侧着脸看了副舰长一会儿,然后,眼睛望着别处,默默地将那封电报递给他。
“‘凯恩号’指挥官于10月22日13时,亲自,重复一遍,亲自,就最近作战活动中的惨败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呈交书面报告。”
舰长站起来,从挂在钩子上的咔叽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两个钢球。“伯特,你能给我说说你认为那是什么意思?”他语气沉重地说。
戈顿丧气地耸耸肩膀。
“惨败!用在一封正式的电报里!——我倒很想知道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件事叫作惨败。我为什么应该交一份书面报告?难道他们不是叫我谨慎从事的吗?伯特,你坦白地告诉我,难道有什么我本来能做而没有去做的事情吗?你认为我犯了什么错误吗?”戈顿沉默不语。“我会感谢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错了。我是把你当作我的朋友看待的。”
“嗯,长官——”戈顿犹豫着说。他心里想可能是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听说了切断拖绳的事了;这种事情在海军里传得非常快。但他不敢提这件事,因为奎格迄今还没有承认发生过这件事呢。
“开口说话呀,伯特,你不用怕冒犯我。”
“只有一件事,长官,”副舰长说,“就是您——我觉得您也许是对收回靶子的难度估计过高了。我见过他们做这种事的。我们有一次随‘摩尔顿号’军舰出海作射击演习,那是在1940年,拖着靶子的绳索脱钩了,他们只用了大约半小时就毫不费劲地把靶子收回了。”
“我明白了。”奎格抿紧嘴唇,凝视着手里的钢球,沉默了一会儿。“戈顿先生,你能否解释一下当时为什么没把这一至关重要的信息告诉我?那本来对我的指挥决定会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啊!”
戈顿被这位舰长弄得张口结舌。
“也许你认为我在骗你,戈顿先生。也许你认为我应该清楚你心里的有关信息。也许你并不认为一位副指挥官的首要职责是在他的上级询问他时向他的上级提供有见地的意见。”
“长官——长官,如果您记得的话,我曾提议您允许马里克先生去收回——”
“你跟我说过你为什么提那个建议了么,啊?”
“没有,长官——”
“那么,为什么没有呢?”
“长官,我以为您说——”
“你以为。你以为!伯特,在海军里没有什么该死的事是你可以以为的。一件那样该死的事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给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写书面报告的原因,都是因为你以为造成的。”奎格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一声不吭地怒视着墙约莫有一分钟之久。
“我绝对承认,对你来说,要理解你在这件事情上的职责并向我报告实情是需要有点脑子的。但这确定无疑是你的职责。当然啦,今后,你如果想让我把你当作不具备那种我所尊重的职业背景来对待你的话,那也是很容易办到的。”
奎格坐着,自己点着头,呆了好长一阵子。戈顿被吓呆了,站在那里,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好,”奎格最后说,“这也许不是你弄糟了的第一件事情,伯特,而且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件,但我确实非常希望,你作为我的副舰长,这是你弄糟的最后一件事情。我个人是喜欢你的,但我写工作能力考评报告只以职业表现为依据。我言尽于此了,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