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坊裴府的上房里,郑夫人一进门便把婢女们打发了出去,转头忙问裴安石,“到底出了何事”
刚才一路来,她已经纳闷了半日,只是在外面到底不好开口去问,看裴安石的脸色也知道,此事又是不能让下人听见的。
裴安石脸色阴沉,冷冷的道,“你莫问那么多,总之,这门亲事便由他们去,以后对那胡女也一定要客气一些。”
郑夫人瞪大了眼睛,半响忍不住道,“难道你也说了什么错话,被抓了把柄”
裴安石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此话怎讲”
郑夫人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裴行俭又不是那胡女,那胡女若做不成亲,便与裴氏没有任何关系,怎么去告自己的状都不算冒犯。但裴行俭却是正经的裴氏子弟,自家夫君无论说错什么,他怎么能说长辈的是非只是,既然如此,夫君却为何会这样态度大变她疑惑的盯着裴安石,“你说的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不管他们做亲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对那胡女客气”
裴安石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你当我愿意么我也对裴守约很是分说了一番厉害,又说胡女焉能为西眷裴宗妇,你道怎地”说着恨恨的哼了一声,“那裴守约竟然说,恩师之命不可违,无后之罪不堪负,他无德无能,早就不想当这宗长,正好就此辞去,请求我成全他”
郑氏不由一呆,忙道,“他竟然这般铁了心要娶那胡女也罢,就此让他交出宗长位置,论理,西眷裴这几支里若论辈分资历,可不就是咱们家了”
裴安石冷冷瞥了她一眼,“然后呢那族学的费用、族人的来往盘缠,日后也由我们来出”
郑氏笑道,“那洛阳的店铺庄园自然也归咱家,咱们又不是裴守约,还能任着河东公府霸占着那收益不成”
裴安石“哈”了一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自说自话惯了,说了十几年那些店铺庄园是族产,就真当它们是族产了当年我们去河东公府交涉的时候,长公主说的清清楚楚,这是高祖皇帝念裴仁基、裴行俨忠心为国、不幸罹难,才特开恩典把财产发还给忠臣之后,跟西眷裴没有半分关系”
郑氏忙道,“话怎能这么说,咱们中眷裴族人陪着他们父子死的还少了怎么遭祸便一道遭了,这财产就成了他一家的”
裴安石长叹一声,“话自然是如此说,但皇帝之命就是如此,难道你还让我上表请当今圣上改了这旨意不成”耳边突然又响起苏定方那笑嘻嘻的一句,“裴明府,不知你这一房,有几个在洛阳罹难的”他们这一房一直在外地为官,自然没有遇上这场惨祸,可是这样一来
郑氏呆了半响才道,“那这些年,裴行俭不一直把那些店铺庄园的收入都用在族产族学上了么他自然是认为这些财产是我们西眷裴的,反正到时让他交就是了,与旨意什么的也没什么干系。”
裴安石心里的火气不由拱了上来,“愚不可及这些财产如今在谁手里契纸是在裴守约那儿,但实际上却是河东公府一直掌握。你以为河东公府也和裴守约一样对这些都无所谓你以为他们会让裴守约把这些东西给咱们做梦有圣旨压着,有长辈的托付在那里,他们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便把那些东西都吞了,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何况如今,他们连理由都不用找”
“我今日也问过裴守约,若是交出宗长之位,那些洛阳的庄园铺子如何,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些财产都是裴相替他家从皇上那里讨回的,其实他一直就想还给河东公府,只是身为宗长,必须要照顾族人,才只能拿那些收益置了族产族学,既然不当宗长了,自然是还给河东公府,以报当年的恩情。”
郑氏不由跺脚道,“糊涂这是咱们西眷裴的东西,与河东公府何干,若说照顾,难道咱们家没照顾过他,怎么不见他也还了咱们”
裴安石冷笑道,“那又如何,裴守约只怕一心认为是咱们逼死了他母亲,这几年面上虽然过得去了,心里只怕未必记得这份情”不然,怎么也不提要把那些庄园也给自己几处
郑氏忍不住怒道,“他母亲自己病死的,与我们有何干系”
裴安石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与我是没有关系,与你只怕未必。”
郑氏一窒,顿了顿才道,“谁知道她气性那么大”早知道裴行俭肯拿那些东西来报恩,她当年自然不会那么直来直去,至少也会像临海长公主那样维持个面上的和煦,没想到这裴行俭竟是个这般糊涂的
裴安石叹了口气,“此话再讲也迟了,总之,裴行俭说得清楚,他不想当这宗长,也不想要那些店铺庄园,更不想让未来的妻子受族人轻视,他只想清净度日,延续香火,请我成全他。”
郑氏这时已经明白了过来,裴行俭的意思就是辞去宗长,然后把店铺庄园都还给河东公府,这样一来,自然再无人去打扰他,他也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他这样一做,世人都不会道他一个“不”字,可是,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河东公府么闻喜那边的祠堂族田,本来就是自家在管着,族里事务说话也是自家说了算,若真是当了族长,其实除了名头也没有别的什么实质不同,那些开销却都要自己来担了,自家夫君要同意此事,不是正如了那裴守约的意
自家原本打算着,这裴行俭因为他母亲的那桩事情听说是不肯纳妾婢的,名头坏了又找不到妻室,到时让他过继自家一个儿孙,哪怕就是不过继,百年之后,自家接了这位,临海公主也没了,他的财产自然是族里代管的,这才是最是妥当,也是裴仁基那一家为了自家荣华富贵害了全族的报应,没想到这样一来“这样说来,难不成裴守约是故意找了个胡女,好脱身事外的”
裴安石点了点头,“我也担心,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郑氏冷笑道,“那他就不怕把当年的事情抖搂出来把他母亲从族谱上划去”自家能拿捏他们母子这么些年,能在和裴守约翻脸后还能拿到族中大权,不就是因为得知了那桩秘密他裴守约的母亲压根就不是什么正经夫人不过是裴仁基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因此上才在那种大肆屠杀下逃出生天,这种身份只要自家说出来,他母亲要入族谱,要与他父亲合葬,不是做梦如今虽然说入土为安,不可能再挖了棺材出来,从族谱上除名,却还是做得到的。
裴安石神色有些沉重,“我自然也暗示了一句,只是你莫忘记了,裴守约早已今非昔比,他跟我说,他母亲守寡养子到他这么大,无论什么出身,有这样一份功劳也足以抵得上了,大不了他去求皇帝一个恩赏,追封他母亲一个夫人,想来皇帝念他还算勤勉,或许会赏他这个脸。那时,我们族里再做什么,自然有皇命说话”
说着,他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以前裴守约不过是九品小官,想让母亲追封自然是做梦,但如今他却已经是皇帝的近臣,谁不知道皇帝对他青眼有加,他若真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最重孝道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成全那时,自己西眷裴难道还能开了宗祠,把一个皇帝亲封的夫人名字划掉
这么多年来,西眷裴和中眷裴本是面和心不合,也就是在不欲让裴守约出头这件事情上倒是默契的,没想到还是让他得了这机会,看来日后,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他了,正因如此,更不能让他就这样撒手不管
郑氏不由急道,“那可如何是好难道真就让他如了意”别人要是说不当宗子,不要钱财,她是不会信的,但裴行俭这样做,却是半点不奇怪。搞不好他就是要这样,让自家接了这烫手山芋,也好报了当年的仇若是这样一来,还不如让他好好的娶妻生子,族里还能多得点实惠,总强过让他这样撒手一扔。
裴安石冷笑道,“还能怎样,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么好瞒骗的,我今日已经保证过,西眷裴嫡支只剩他一人,血脉最大,族人绝不会对他的亲事说三道四,更不会对他妻室不敬,如今西眷裴凋零至此,他绝不能撒手不管。那苏定方却在一边冷嘲热讽,意思是自家过日子要紧,难道还要上管五百年,下管三百年我不知说了多少话,才逼得裴守约只得答应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这两日就赶紧去拜访另外几户族人,跟他们分说清楚,只是裴守约要把财产还给河东公府的事情,还是一句都不要漏,就说河东公府绝不会让我们拿到那些东西就是了。总之,我们这支的族人绝不能去坏了事,若是谁敢违了,哼,就叫他家负担族学开支吧”
郑氏忙应了个是,回头便扬声吩咐婢女,“去把两位少夫人给请来”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把自家的人管严了,明日她便去另外几家拜访,务必要把利害分说清楚,那几家虽然没有管着族田,到底也是得了裴守约不少好处,也惦记着那份族产的,想来不会不明白
只是想到今日那个胡女的笑脸,想到她的那些话,郑氏心里又不免觉得就像猫爪挠过一般,待两个儿媳过来,又被连着诧异的追问了几个“为何如此”,她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便大了起来。
堂下守着的两个婢女相视一眼,脸上都是惊诧:这夫人午后听得回报说那胡女进了苏府后,不是怒气冲冲的要去教训那个妄想当裴氏宗妇的狐媚子么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个人,居然大声呵斥两位少夫人以后不得对那胡女无礼
其中一个便悄悄去问夫人的贴身婢女,那婢女自然支支吾吾只道,在苏府上也没说什么,只吃了顿茶总不能说夫人说错话,被那胡女拿住把柄了吧
别的婢女自然更是惊讶,有一个突然道,“我听说那些胡女是有一种狐媚之术的,不知不觉就能让人迷了心智,不然她们连长安话都说不好的,怎么会有那么些郎君爱去胡姬的酒坊”
众人相视一眼,都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家夫人着了道儿
第二日,在郑氏忙忙的拜访了几家族亲又发了同样一番话后,这种传言顿时被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了,没几天,便传进了河东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