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k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毒贩眼里是那种平时寡言少语, 但存在感极其强烈的人。他这话一出来, 就像满盆冷水刷然泼进了油锅里, 瞬间整个锅都要炸开了。
左侧几位老人同时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右侧偏黑桃k的势力纷纷起身:“什么真相?”“老板, 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年十月九号,我们在恭州市交易二百公斤大货,交易进行前十分钟地点从塑料厂紧急改到了生态园培育基地。与此同时,原本说好只是在塑料厂‘做做样子’的警察却来了十几辆车,特警公安一应俱全。半小时后塑料厂发生了连环爆炸。”
黑桃k声音不高, 但他开口时所有人都静了下去,只听他平稳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红心q背叛了我, 想置我于死地。但老实说他想这么干并不意外,我想知道的只有一点。”
“——谁教唆了他?”
最后几个字隐隐格外用力, 长桌左侧一名年纪约五十多岁、穿亮黄色缅甸纱笼的男子皱眉道:“教唆?你这是什么意思?”
穿旗袍的缅甸女人低眉顺眼上了茶,黑桃k低头研磨了一下茶杯盖, 才在微微热气中说:
“吴吞想谋杀我。”
这短短六个字的劲爆程度简直是刚才的几何次方,整个屋子一凝,然后顿时就爆炸开了,否认、怒斥、咆哮、桌椅挪动在地面上尖锐的摩擦……全部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可能, 你别信口雌黄!”刚才那发声的缅甸男子不满道:“吴吞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 哪有精力谋划这些,你这简直是污蔑!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黑桃k吸了口气。
嘭!
手|枪被猛掼在桌面上,巨响令周遭刷然安静。只见阿杰目光森寒,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直到好几个人都强掩瑟缩地噤了声。
“江停,”黑桃k向后开口唤了声:“你之前告诉我的,原样说给他们听听。”
江停的脸可能是因为平时很少有表情的原因,皮肤光洁神态疏离,乍看上去还是二十多岁的状态。冬天穿得厚,他的脖颈、肩臂、以及搁在大腿上的双手都极其削瘦,又从肌肤中泛出带着寒意的冰白,在众人重重视线中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那缅甸男子见势不对,抢先呵斥:“凭什么他说的就算数,他不是叛徒吗?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趁机搅浑水,趁机把吴吞拉下水,往我们头上扣黑锅!我看也没必要审问了,直接拉出去——”
“江停,”黑桃k语气还是出乎意料的温和,但微微加重了。
“……去年十月的那起交易,是我透露给警方的。”
江停嗓音非常哑,而且声线不稳,那应该是虚弱到一定程度无法维持气息的原因。
然后在周遭数十道或急迫、或紧张、或虎视眈眈的视线中,他淡红色的嘴唇又张开了,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吴吞并不知情。”
短暂的安静之后,长桌左右侧沸腾的情绪猝然调转了。各种喧哗议论声骤起,这次勃然变色的变成了阿杰,连黑桃k都稍微一愣。
“怎么……怎么回事?现在你还怎么说?”缅甸男子飞快找回了底气:“你听到了吧黑桃k,现在还怎么说?!”
有老人颤颤巍巍起身向江停喝问:“黑桃k是不是逼迫你了?”
“他逼你指认吴吞,是不是?”
……
阿杰盯着长桌左侧,眉宇间浮现出狠意,低声请示:“大哥?”
黑桃k一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未出口的话。
“向警方透露消息只是为了组织1009行动,好积累功勋,更往上爬。在缅甸我已经被边缘化很久了,几乎不知道内部发生的任何事情,所以如果想攫取更大的权力,只能加重自己在警方内部的筹码。这就是我的动机。”
江停的叙述从喧杂中一句一句传来,仿佛已经在心内演习了很多次似的,流畅平静又毫不拖泥带水,每个字每个停顿都自然无比。
“这个计划是我擅自主张,事先没有向吴吞请示过,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知情。至于谋杀少东家的想法,更是从来没有过,我并不知道他会出现在塑料厂,甚至不知道他会亲自参与这次行动……”
长桌右侧有人的高声质问压了过去:“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少东家在交易现场?!”
“我以为押镖的是金杰。”江停毫无迟疑,阿杰面颊登时一抽,只听他淡淡地道:“我觉得弄死他也不是什么大事。”
从阿杰的表情来看他真的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没当场迸出个脏字来。
不过这时没人注意到这个了,缅甸男子拍案而起,直冲着黑桃k:“我就说吴吞怎么会想杀你,果然是你抢先往吴吞头上泼脏水!”
过山车一样刺激的调转让很多人都忍不住,纷纷站起身互相指责、辩解、大吼大叫甚至谩骂出声。一时屋内群情激愤,把几个女服务员吓得贴墙发抖。
左侧年纪最大的那名老者扶着拐杖起身,似乎想要去劝那五十多岁的缅甸男子冷静一点,但后者却急欲找回刚才被黑桃k打脸的场子,趁着这会工夫向整张长桌周围一一指了过去:“所有人都听见了吧?黑桃k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下是不是证据确凿了?他就是想先下手为强对付我们,今天只是缺个借口,说不定明天就连借口都不需要了!”
黑桃k原本是向后靠坐在扶手椅里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非常随便放松,这时却吸了口气,向前站起身。
“我们哪里对不起你,明明大家都是力往一处使,求财不求命。你倒好,自你从美国回来就一刻不停地搞事,根本不把我们这帮老头放在眼里……”
黑桃k走到情绪激动的缅甸男子身后,但男子仍然在大声诉说什么,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危险。黑桃k的表情太平淡了,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不论任何人看见,都会以为他只是随便走来说两句话。
“你这样下去我们两拨人没法合作,根本没法合作。你就喜欢背后捅刀子,不讲老辈人的义气,你——”
缅甸男子的训斥一顿。
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黑桃k站在男子身后,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餐刀,反手一刀深深捅进了他的气管里!
噗呲——鲜血疯狂喷涌,仿佛水库开闸,压强让它瞬间溅了半桌子。短短两秒安静后,一圈人在尖锐的桌椅摩擦声中踉跄站起,服务员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咯咯咯……”缅甸男子喉咙中发出倒气声,双眼兀自圆睁。黑桃k一拔刀,他就在扑通声中一头栽倒在了桌面上。
“有话好好说,别嚷嚷。”黑桃k平静道,当啷一声清响把尚带血肉的餐刀扔了,抽出纸巾擦了擦鲜血淋漓的手。
屋内鸦雀无声,只听见鲜血从桌沿一滴一滴掉下地,以及四面八方众人强自压抑的喘息。
黑挑k转身走到江停面前,以俯视的角度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才问:“你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叫做临阵反水,对吧?”
江停不吭声,因为被布蒙着眼睛,也看不出是否有任何恐惧的表示。
黑桃k思忖了会,突然问:“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么笃定自己不会被我弄死,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没说完就被江停打断了,只见他唇角竟然微微一弯:“你现在把我灭口,不就坐实你逼我诬陷吴吞了么?”
这话简直立于不败之地,黑桃k一时倒怔住了。
“……你真是……”良久后黑桃k笑起来,摇头感叹:“要是你真心诚意站到我这边,那就真是……”
江停说:“那就真是你在做梦了。”
屋内众人渐渐从震愕和惊慌中回过神来,再次响起了极其细微压抑的商量声。方才试图劝阻缅甸男子的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拐杖敲敲地面,发出响亮的:咚!咚!
待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他才转向黑桃k,指着江停沉声说:“他这几年来确实已经离集团核心很远了,会产生这种想法不足为奇。但能在恭州内部埋下他这颗钉子是很不容易的,吴吞的事应该只是个误会,就别再计较了吧。”
阿杰眉间桀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黑桃k“嗯哼?”了一声。
“我看去年十月的事,既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不如就将红心q放回去吧。公安内部的位置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尤其……”
“是对你们的人很重要吧?”黑桃k回头笑道。
老人无可奈何,用拐杖指指趴伏在桌面上的尸体,意有所指地道:“我们两拨人之间的合作也很重要,还是不要撕破脸的好。”
黑桃k似乎陷入了沉吟。
去年十月之后的这段时间以来,两拨人已经就这件事争议了不下五六次,但没哪次能摸清黑桃k堪称诡谲的态度。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彼此示意,偷眼斜觑他,直到连阿杰都有点沉不住气起来,才只见黑桃k突然开口说:“行。”
老人皱巴巴的面孔一松。
“我可以按你们一直要求的那样把他放回去,甚至亲自把他送回恭州。但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向公安反水,是否为投靠警方而彻底背叛了我们整个集团。所以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必须要让他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老人下意识询问。
黑桃k向他一笑,但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俯在江停耳边顿了顿。
“没有那么容易,”他轻轻地道,“你回不去了。”
江停黑布之下的面孔一动,下一秒只听黑桃k带着笑意问道:
“你还记得‘铆钉’吗?”
江停蓦然抬头,犹如听到什么咒语般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但黑桃k再也没多说什么,微笑直起身,看着他向阿杰打了个手势,转身离开了房间。
那是1月9号,距离1009塑料厂那惊天爆炸过去了整整三个月,没有人知道边境线上的这座小城中发生了怎样生死一线的交锋。
几个小时后,江停被蒙着眼睛带上了车。第二天他下车时终于睁开眼睛,眼前是恭州与建宁交界处灰白的苍穹,不远处旷野上矗立着一栋破旧宅院——
“铆钉”正在黑暗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所有背叛、阴谋与鲜血,漫天而起的大火,天旋地转的车祸,沉浮诡谲的谋杀……都从江停枪口中射出的那颗子弹开始,然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迅速归于了漫长的沉睡。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人以为他还能苏醒。
直至某天凌晨,建宁市某病房中,江停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让开别堵着现场,给我俩鞋套——你叫什么名字?”
“陆成江。”
“你对这个案子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参与度,为什么?”
……
从江阳县回到建宁的那个深夜,昏暗热闹的夜市排档里,江停在严峫的注视中喝了最后那口啤酒。
“你可以怀疑其他任何事,但只有这点毋庸置疑……新型毒品的名字叫做‘蓝金’,严峫,这世上最想消灭它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