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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逼近》第52-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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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凌晨,阿巴盖尔妈妈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她想要祈祷。
    她摸着黑起了床,就穿着那件白色的棉睡衣跪了下来。她把前额抵在《圣经》上,经文正打开在《使徒行传》一章上。那一节讲的是顽固的老扫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如何被圣灵感化的故事。他被天上发出的光照瞎了眼睛,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似乎有鳞片从他眼中掉下来又使他重见了光明。在《圣经》中,《行传》是最后一个靠描述奇迹来宣讲教义的篇章,除了上帝的神圣之手施于人类所做的事以外,还会有另外的奇迹发生吗?
    然而,当她的眼中有鳞片的时候,可有人会为她拨云见日吗?
    房间里仅有的声音是油灯发出的微弱的嘶嘶声,手表发条的嘀嗒声和她低低的喃喃自语声。
    “主啊,请指出我的罪吧。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背离了您,有一些您希望我看的东西我却看不到。我睡不着觉,什么也干不了,我已经感觉不到您的存在了,上帝。我觉得我的祈祷就像是对着一个断了线的听筒在说话,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真是再糟糕不过了。我如何冒犯了您?告诉我吧,我在听着呢,主。我倾听着来自内心深处那平静而微弱的声音。”
    她确实在倾听着。她的手指骨节因患关节炎而隆起,她用这患病的手遮住双眼,身子又向前倾了一些,竭力想静下心来。但周围只是一片黑暗,像她的肤色一般的暗,像那待耕的荒地一般的暗。
    “主啊,求求您,我的主,求求您了,我的主碍…”
    但眼前浮现出的却是一片麦田中的一条荒僻的土路。那里有一个老妇人,手里拿着的麻袋里装满了刚杀的鸡。然后来了一群黄鼠狼。它们飞奔向前,向那麻袋猛扑过去。它们能闻到血腥气——罪恶的陈旧的血腥气和祭品的新鲜的血腥气。她听到那老妇人提高了声音向上帝说着话,但她的声音虚弱而哀怨,那是一种含着怒气的声音,无论上帝安排了她有怎样的地位都应以谦卑的态度才是,但她却并非谦卑地恳求上帝施行他的旨意,而是要求上帝拯救她以便她能完成这件工作……她的工作……就好像她知道上帝的心思,而且能唆使上帝的旨意偏向于她。这时那些黄鼠狼更加大胆了,在它们的拉扯下那麻袋也坏了。她的手指因年纪太老而太虚弱了,无力阻止它们的进攻。等鸡都被吃完也许黄鼠狼还没有饱,那时它们会来吃她的。是的,它们会的……
    但那些黄鼠狼突然四散逃开,它们尖叫着消失在夜色中,留下半麻袋的美食来不及吞掉。这一下她大喜过望:“上帝毕竟救了我!赞美主!上帝拯救了他忠实的好仆人。”
    “不是上帝,老太婆,那是我干的。”
    她急转过身,看到的东西使恐惧一下子升到她的嗓子眼儿,热辣辣地带着一股新鲜铜器的味道。她看到一头巨大的落基山狼正穿过麦田走过来,像一个可怕的银色幽灵。它的巨口张开着,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它的眼睛发着光。在它的粗脖子上还围着一个银项圈,那东西很漂亮,有一种原始的美,上面悬挂着一块漆黑的小石头……在它的中间有一道红色的小裂纹,像一只眼睛。那或者是一把钥匙。
    她在身上划着十字,想以此驱开这可怕的幽灵的恶魔般的眼睛,但那狞笑着的巨口却张得更大了,她可以看到那口中垂着的舌头上的粉红色的肌肉。
    “我是来找你的,妈妈。不是现在,但很快就到。我会像恶犬追猎小鹿一样地追捕你。随你想象我是什么吧,我都会超出你的想象的。我是个巫师。我是后世的预言家。你们的人对我最了解,妈妈。他们叫我‘征服者约翰’。”
    “走开!看在全能上帝的份上别来纠缠我1
    但她是那样害怕。不是为她周围的人害怕,在她的梦中麻袋里的鸡代表的是这些人,而她是为自己害怕。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也为自己的灵魂恐惧。
    “你的上帝对我没有用,妈妈。他的选民是这样软弱。”
    “不!不是这样!我有10倍的力量,我能像天使一样地展翅飞升……”
    但那狼只是狞笑着走得更近了。她因它的呼吸而退缩着,那呼吸是沉重而野蛮的。这是在正午也会感到的恐惧,而这恐惧在午夜更为强烈,她感到害怕。她已经害怕到了极点。而那狼,仍然狞笑着,开始用两种声音自问自答地说起话来了。
    “在我们口渴的时候是谁让水从岩石中流出来的呢?”
    “是我,”狼用一种暴躁的,半是得意,半是畏缩的声音回答道。
    “当我们软弱的时候是谁来拯救我们的呢?”狞笑着的狼问道,它的口鼻现在距她只有几英寸了,它的呼吸散发着屠场的气息。
    “是我,”狼叫道,走得更近了,它那狞笑着的口鼻充满着尖锐的死亡的气息,它的眼睛是血红而傲慢的。“噢,跪下赞美我吧,我是将水带到沙漠的人,赞美我,我就是那将水带到沙漠的忠实的好仆人,我的名就是主的名……”
    狼张开大嘴来吞食她了。
    “……我的名,”她喃喃自语着,“赞美我,以所有得到保佑的人的名义赞美主,以普天下所有生灵的名义赞美他……”
    她抬起头来,昏昏沉沉地看了一下四周。她的《圣经》已经掉在了地上。东边的窗口露出了曙光。
    “噢,我的主啊1她颤抖地大声哭起来。
    “在我们口渴的时候是谁让水从岩石中流出来的呢?”
    是这样吗?亲爱的上帝,是这样吗?这就是为什么有鳞片挡住她的眼睛,使她对本应知道的事情视而不见么?
    苦涩的泪水开始从她眼中流下,她缓慢地、充满痛苦地站了起来向窗边走去。关节炎引起的痛苦像一枚钝头的缝衣针一下下刺着她的髋骨和膝盖的关节。
    她向窗外望去,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什么了。
    她回到壁橱前,将那件白色棉睡袍从头上脱了下来。她把它扔在地上。现在她是赤裸裸地站在那里,露出的躯体上遍布皱纹,就像岁月之河的河床一般。
    “要去做你的事,”她说,然后开始穿衣服。
    1小时后,她已经缓慢地走在马普莱顿希尔大街上了,她向西,朝着镇外那个林木繁密、细如喉颈的峡谷走去。
    斯图正和尼克一起在电厂里,这时格兰闯了进来。他直截了当地说:“阿巴盖尔妈妈不见了。”
    尼克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斯图问道,同时将格兰从那组正往汽轮机上缠铜丝的工人们身边拉开。
    格兰点着头。他骑了5英里的车才赶到这儿,这时候仍然上气不接下气。
    “我去找她,想告诉她点昨晚那个会的事儿,要是她愿意听的话就给她放一下那盘磁带。我想让她知道汤姆是什么人,因为我对这整件事觉得很不安……我想是半夜里法兰妮说的话对我起了作用。我想早点去她那儿,因为拉尔夫说今天还有两大队人要来,你知道她是乐意去迎接他们的。我大约8点半到的那儿。我敲门她没答应,所以我就闯了进去。我想的是要是她在睡觉的话我就走……但我得确定她没有……没有死什么的……她都这么老了。”
    尼克一直盯着格兰的嘴唇不放。
    “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我在她枕头上发现了这个。”他递给他一块纸巾,那上面用粗大而断续的笔划写着这么几行字:
    “我必须离开一阵儿。我犯了罪但猜到了上帝的旨意。我的罪就是骄傲,他想让我在他的工作中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若上帝同意的话很快我就会回到你们身边来的。
    阿比·弗里曼特尔”
    “我真是混蛋,”斯图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尼克,你看呢?”
    尼克把纸条拿过来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递还给了格兰。他脸上已没有了厉色,看起来只有伤感。
    “我想咱们不得不把那个会挪到今晚上开了,”格兰说。
    尼克摇了摇头。他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把那张纸撕下来递给了格兰。斯图也从他身后看了那几个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阿巴盖尔妈妈喜欢这句话,常常引用它。格兰,你自己也说过她是常常被外力左右的。被上帝或是她自己的想法或是她的错觉或者别的什么来左右。那又怎么办呢?她走了。我们没法改变这一点。”
    “但要是出乱子……”斯图说道。
    “当然会有乱子的,”格兰说道,“尼克,难道咱们不该至少开个委员会把这事儿讨论一下吗?”
    尼克反问道:“有什么用?明知没有用的会还开它干什么呢?”
    “嗯,咱们可以组织一个搜索队,她不会走得太远的。”
    尼克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上又划了两道圈,在下面写道:“即使你找到她,又怎么把她带回来呢?用铁链子吗?”
    “天哪,当然不是啦1斯图叫道,“但尼克,咱们不能就这么让她四处乱跑啊!她简直有点疯了,总以为自己得罪了上帝。要是她也像《旧约》里的某个家伙一样,非要跑到该死的荒郊野地里去可怎么办呢?”
    尼克写道:“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正是这么做的。”
    “噢,我得去找她。”
    格兰伸手抓住了斯图的胳膊。“等一会儿,东德克萨斯。咱们先来看看这事的影响吧。”
    “去他的影响吧!让一个老妇人没日没夜地四处乱走,直到她死在野地里,我看不出这里面没影响1
    “她并不是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阿巴盖尔妈妈,在这块地方她简直就是教皇。如果教皇决定走去耶路撒冷,你要是个好天主教徒的话会不会跟他争?”
    “该死的,你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儿1
    “不,这是一回事儿,就是。至少自由之邦这块地方的人会这么看的。斯图,难道你是打算说你能肯定上帝没叫她到树林里去吗?”
    “不,阿巴盖尔……”
    尼克一直在写,现在他把写的纸条给斯图看,有些字斯图不得不连蒙带猜才认得出。尼克的书法在一般情况下是完美无瑕的,但是这次他写得急了,可能还有些不耐烦。
    “斯图,这什么也改变不了,除了可能会伤及自由之邦的民心。甚至连这个也不见得会发生。人们不会因为她走了就四分五裂的。这就意味着,现在我们不一定非要改变对她的计划。可能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简直快疯了,”斯图说,“有时候我们把她说得像个必须要越过的障碍似的,就好像她是块绊脚石。可有时候你又把她说得像是教皇,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不会有错。可偏偏我喜欢她。你到底想要怎样,尼克?希望今年秋天在城西的一个峡谷里有什么人绊在她的尸体上吗?你想要我们任由她呆在野外不管,以便她能成为……成为乌鸦的一顿圣餐?”
    “斯图,”格兰轻声说,“是她决定要走的。”
    “噢,该死的,真是一团糟。”斯图说。
    到了中午,阿巴盖尔妈妈不见了的消息在整个社区传遍了。正如尼克所预料的,普遍的反应与其说是惊慌倒不如说是一种痛苦的无奈。人们认为,她一定是去“祈求指引”了,为的是能在18号那天的大会中帮他们选一条正确的路走。
    “我可不想称她作上帝,这样会亵渎了神灵,”一次在公园里吃便饭的时候格兰说,“但是她是那种‘上帝的使者’。如果你想衡量任何一个社会对信仰的忠实程度,只消看看当他们一贯所崇信的东西不在了以后那信仰减弱了多少就知道了。”
    “再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
    “摩西打碎了金牛,犹太人也就不再拜它了。洪水淹了巴力神庙,孔雀族人就认为巴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但是耶稣一去不归有2000年了,人们不仅仍然遵从他的教诲,而且死活都相信他最终会回来的,而他的归来也一样是履行责任。自由之邦的人们也就是这么看阿巴盖尔妈妈的。他们十分肯定她会回来的。你跟他们谈过了吗?”
    “谈过了,”斯图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老妇人跑到野外去了,而人人都不当回事。我可不信到开会的时候她能带着刻在石板上的‘十诫’回来。”
    “也许她真能呢,”格兰忧郁地说,“不管怎样,也不是每个人都不当回事。拉尔夫·布伦特纳可是急得直揪头发。”
    “拉尔夫真不错。”他紧盯着格兰说,“说实话,你怎么看?在这件事里你是个什么角色?”
    “真希望你别这么说我。这可一点儿也不体面。但是我要告诉你……说起来有点可笑。这个东德克萨斯实际上比那个坚信不可知论的老社会学家还顽固,这个地方的人都把她当作“上帝代言人”,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她会回来的,不管怎样,我就是这么想的。法兰妮怎么看?”
    “我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根本就没看见她。据我所知她是和阿巴盖尔妈妈一起到野外去风餐露宿了。”他呆呆地望着那在午后的尘烟中高高耸立的弗拉蒂龙斯山出神:“上帝,我真希望那老妇人平安无事,格兰。”
    法兰妮甚至不知道阿巴盖尔妈妈出走的事。她一上午都在图书馆里,读有关园艺学的书。她并不是唯一在那儿的学生。她看到有两三个人在看农学的书,一个带眼镜、大约25岁左右的年轻人在啃一本叫《用于家居的7种独立动能源》的书,一个大约14岁的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在读一本破破烂烂的纸面书,书名是《简易菜谱600例》。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离开了图书馆,漫步向沃尔纳特大街走去。在到家的半路上她遇见了雷莉·哈米特,就是那个与戴纳、苏珊和帕蒂·克罗格一起来的更老的妇人。从那以后雷莉身体有了很大起色。她现在看起来像个利索又漂亮的城里妇人。
    她停下来和法兰妮打招呼,问道:“你认为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问了每个人这个问题。要是这城里有张报纸的话,我就能写个民意调查了。就是类似‘你认为在燃油危机问题上参议员邦格赫尔的观点如何’的那种东西。”
    “你说谁什么时候回来呀?”
    “当然是阿巴盖尔妈妈啦。你一直在哪儿来着,姑娘,冷库里吗?”
    “怎么回事啊?”法兰妮惊慌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问题就在这儿,就是没人知道到底出什么事啦。”于是雷莉把法兰妮呆在图书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她就这么……走了?”法兰妮皱着眉头问道。
    “没错。当然她是会回来的,”雷莉满有信心地加了一句,“那纸条上是这么说的。”她说。
    “‘要是上帝同意的话’?”
    “我敢肯定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雷莉说,她神色间有点冷静地看着法兰妮。
    “唔……希望如此吧。谢谢你告诉我,雷莉。你还头疼吗?”
    “不,一点都不疼了。我会投你一票的,法兰妮。”
    “嗯?”她还在想着这个新消息,思绪还没拉回来,一时之间一点儿也没明白雷莉在说什么。
    “常设委员会的事啊1
    “噢,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没决定是不是愿意做那个工作呢。”
    “你会做好的。你和苏珊都能干好。只管去做好了,法兰妮。再见啦。”
    她们分手了。法兰妮赶紧赶回公寓去,想看看斯图是不是能知道得多一些。他们昨晚才开过会就发生了这事,老妇人的失踪给她心里带来一种强烈的迷信的恐惧。没能把他们的几个主要决定——比如送人到西面去——交给阿巴盖尔妈妈来做决定,她觉得不安。她走了,法兰妮觉得自己肩头的责任太重了。
    她到家以后发现公寓是空的。她和斯图差了大约15分钟没能遇上。糖罐下面有张纸条,上面简单地写着:“9点半前回来。我与拉尔夫和哈罗德在一起。别担心。斯图。”
    拉尔夫和哈罗德?她想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而这和阿巴盖尔妈妈没一点关系。为什么我要为斯图感到害怕呢?上帝啊,要是哈罗德想干点什么的话……这有点可笑……斯图会把他撕成两半的。除非……除非哈罗德悄悄到他背后什么的……
    她抱住双肘,觉得有点冷,琢磨着斯图与拉尔夫和哈罗德在一起能干些什么。
    “9点半前回来。”
    天,她觉得那真是太久了。
    她在厨房里又站了一会儿,皱眉看着她放在台子上的背包。
    “我与拉尔夫和哈罗德在一起。”
    那么哈罗德在阿拉帕赫外的小屋到9点半之前应该是空着的了。当然了,除非他们正是在那儿。如果他们真在那儿的话,她可以去找他们,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可以马上骑车去。要是没人在那儿的话,她没准儿能找到点儿让自己安心的东西……或者……但是她不让自己往下想了。
    “让你自己安心?”心里有个声音在唠叨着:“还是让这事更乱?想想要是你确实发现了些可笑的东西呢?然后呢?你会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事实上,她心里连一丁点儿的主意都没有。
    “别担心。斯图。”
    但确实让人担心。她日记本上的那个拇指印就意味着让人担心。因为一个偷看别人日记而偷窥别人思想的人,一定是一个行事不讲什么原则也没有多少顾忌的人。这样的人是会溜到他痛恨的人身后把他从高处推下去的。他也可能用一块石头,或者一把刀,也或者是一支枪。
    “别担心。斯图。”
    “但如果哈罗德这样做的话,他在博尔德就完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但法兰妮知道该怎么做。她不知道哈罗德是否是她设想的那种人——现在还不知道,还不能肯定——但是她心里知道现在有一个地方是为这种人预备的。那是肯定的。
    她麻利地背上背包,走出了门。3分钟后,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她已经骑着车沿百老汇街路向阿拉帕赫去了,心里想着,“他们都会在哈罗德的起居室里,喝着咖啡,谈着有关阿巴盖尔妈妈的事,每个人都很好。一切如常。”
    但是哈罗德的小屋里漆黑一团,并没有人……而且还上了锁。
    在博尔德这本身就是反常的。过去人们出去的时候要锁上门,以免电视机、音响或者是夫人的首饰被人偷了。但现在音响和电视都没用了,它们因为没电而用不了可能反而更有好处。至于首饰,可以到丹佛去挑上一袋子任何年代的珠宝。
    “既然一切都没用了,哈罗德,你为什么要锁上门呢?因为没有谁比贼更怕遭抢了吧?是这样吗?”
    她可不是溜门撬锁的。就在她已经无奈要走了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可以试一下地窖的窗子。这些窗子只比地面稍高点,盖满了尘土。她试的第一扇窗子就能滑动,勉强能打开,摇落了许多尘土落在地窖的地板上。
    法兰妮向四面看了看,周围很安静。因为除了哈罗德之外没人住在阿拉帕赫以外这么远的地方。这也很奇怪。哈罗德是那种永远满脸堆笑的人,他能亲热地拍着你的后背说话,一整天和亲友在一起,如果你求他什么事,他很乐意帮忙,有时候即使没人求也会主动帮忙。他能,也确实做到了让大家都喜欢他——事实上他在博尔德的声望很高。但是他选择住的地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是不是?那表明了哈罗德看待社会和他自己的地位的观点有些不同……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他只是喜欢安静。
    她从窗子往里钻,把衣服也弄脏了,终于跳到了地上。现在地窖的窗户是在她眼睛那么高的地方了。她既不是溜门撬锁的贼,也不是体操运动员,那么回去时再要从这窗户钻出去就得找点东西垫着脚了。
    法兰妮四面察看着。这地窖是建作娱乐室的,是个玩儿的地方。她爸爸常说起想要造个这样的地方,可是到底没能办成,她想起来觉得有点伤心。四壁是用带着木节的松木制成的,有几个四声道的嗽叭嵌在里面,头顶是个阿姆斯特朗式的吊顶,屋里有个大箱子,里面装着许多拼板玩具和书,还有一个电火车和一个电动的玩具赛车。这里还有一个台球桌,哈罗德在上面很随便地放了一箱可乐。这本是一间育儿室,四壁点缀着一些招贴画——其中最大的一张现在已经很旧了,画的是乔治·布什步出哈勒姆教堂,满面笑容地挥着手。大红字体的标题写着:“用热门的音乐来欢迎摇摆舞之王吧1
    她忽然觉得无比难过,实际上她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了,头一次这么难过。她曾经体验过震惊、害怕、极度的恐惧以及一种麻木的、混沌状态的痛苦,但是这种深刻的、痛苦的伤心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伴随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对家乡奥甘奎特的思念,她思念着那儿的大海,那美丽的缅因山脉和那松林。毫无来由地,她忽然想起了格斯,奥甘奎特海滨停车场的管理员,有一阵子她简直觉得她的心都要因失落和痛苦而碎掉了。她在这里,处身于这平原和这将国土分成两半的山脉间干嘛呢?这不是她的地方。她不属于这里。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呜咽,那声音听起来如此的凄凉可怕,吓得她急忙用双手捂住了嘴,一天之中这已是第二次了。“到此为止吧,法兰妮老兄。这么大的事你不可能这么快就摆脱掉它的。那么就一次对付一点吧。如果你非哭不可,也等一会儿吧,不能在这儿,在哈罗德·劳德的地窖里哭。先办正事要紧。”
    在向楼梯走去时,她经过了那张招贴画。看到乔治·布什的笑容和那永远欢快的面孔,一丝苦笑从她脸上掠过。他们肯定给你奏过热门音乐了,她想道。不管怎样,肯定有人这么做过。
    她爬到地窖的楼梯顶时,心里肯定那门是锁着的,但却很轻易就打开了。厨房里整齐而干净,午餐用过的盘子都洗净了,正放在排水器上晾干,连那个小小的煤气炉都擦得亮闪闪的……但空气里还飘着一股炸东西的油味,就像那个旧日的哈罗德的幽灵似的,那时候她正在给爸爸操办丧事,而哈罗德就开着罗伊·布兰尼根的卡迪拉克来了她们家,闯进了她的生活。
    她想,“要是哈罗德恰恰在这个时候回来她可就进退维谷了”。这个想法让她悚然而惊,却又有一半希望能看到哈罗德站在起居室的门口,冲着她笑。然而那儿没有人,但是她的心还是在胸中狂跳起来。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她走进了起居室。这里很黑,实在太黑了,使她行走不便。哈罗德不仅把门锁上,还把窗帘也都拉上了。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发现了哈罗德个性的一种无意中的暴露。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样的一个小城里要把窗帘也都放下呢,须知在这里人们是用放下窗帘表示屋里死了人。
    起居室和厨房一样,也是比较整洁的,但是室内的家具看起来却不怎么样,甚至是有点儿破破烂烂的。屋里最精致的东西要算是壁炉了,炉子很大,全部是用石头造的,炉台宽敞得能坐得下人。她真的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四周。她动了一下身子,感觉砌炉的砖似乎有一块松动了,于是想起身看个究竟,正在这时有人敲起门来。
    令人窒息般的恐惧一下子包住了她。这突然的惊吓几乎令她瘫软在地。她气也喘不过来,直到后来身上感到尿湿才让她清醒了一点儿。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节奏比原来快了很多,坚定地响着。
    “天啊,”她心里说,“幸好窗帘是拉下来的,真要感谢上帝。”
    刚想到这儿,她突然心里一凉,随即想到,一定是她把自行车随手放在外面了,人人都看得到。是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回忆,但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乱糟糟地似乎有一句熟悉的话来回响着:“拂去别人眼中的微尘之前,先搬去自己眼中的粒块……”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有人在家吗?”
    法兰妮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她突然想起来,她是把自行车停在后面,放在哈罗德的晾衣绳下面了,从房子前面是看不到的。但若是哈罗德的这个访客决心要试一下后门的话……
    前门的把手——厅不大,法兰妮从这里能看到它——开始徒劳地左右旋动起来,当然只能转半圈。
    “不管她是谁,只希望她像我一样对锁没办法。”法兰妮心里想着,然后赶忙用双手捂住了嘴,差点就要神经质地笑出声来。因为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被吓得尿了裤子。“至少她没吓得我屎尿齐流,”法兰妮心想,“至少眼前还没有。”她差一点又要笑了,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惊恐的笑。
    接着她终于听到脚步声离开了门口,顺着哈罗德家门前的水泥路远去了,她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解脱感。
    法兰妮接下来做的事是根本没经过自己清醒考虑的。她竟然穿过门厅悄悄地跑到了门口,把眼睛贴到窗帘与窗户边的缝隙处向外看。她看到一个长发的女人,头发是深色的,但夹杂着白发。她跨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低座的小型摩托车,摩托车起动后,她把头发甩到背后夹了起来。
    是那个叫克罗斯的女人,就是和拉里·安德伍德一起来的那个!她认识哈罗德吗?
    然后纳迪娜开动了摩托车,开始的时候颠了几下,但很快就在她视野里消失了。法兰妮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腿又恢复了知觉。她张开嘴来想笑,这笑已经憋了很久了,而且她早知道笑声会是什么样的——颤抖但也是宽慰的。然而她却是流出了眼泪。
    5分钟后,她又从地窖的窗户钻了出去,因为她实在太紧张不可能再进一步查探了。她拖了一张柳木椅垫着脚才爬了上来,出来之后就设法把它远远地推离窗口,使有人曾用过它爬过高的迹象不那么明显。尽管它还是没有在原来的地方,但人们一般不会注意到这种事情的。……而且,除了用来存放可口可乐外,看起来哈罗德根本就不用这个地窖。
    她把窗户关好,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仍然感到浑身乏力和惊惧,而且因为害怕还觉得有点恶心。至少裤子快干了,她想。她对自己说,法兰妮,下次你再偷偷溜进别人家的时候记着多穿条裤子吧。
    她骑着车离开了哈罗德家,尽可能快地离开了阿拉帕赫,回到了市区的坎永大道。15分钟后,就回到自己的公寓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她打开自己的日记本,盯着那个深色的脏指印,想着斯图现在会在哪儿。
    她琢磨着不知哈罗德是否跟他在一起。
    “噢,斯图,请回家来吧,我需要你。”
    吃过午饭,斯图告别格兰回到了家。他茫然地坐在起居室里,琢磨着阿巴盖尔妈妈的下落,也琢磨着尼克和格兰顺其自然的主意到底对不对,这时有人敲门。
    “斯图?”是拉尔夫·布伦特纳的声音在叫,“嘿,斯图,你在家吗?”
    同来的还有哈罗德·劳德。哈罗德脸上仍旧带着点微笑,只是不那么明显了。他的样子就像是葬礼上一个心里挺高兴的哀悼者要竭力装作严肃似的。
    拉尔夫为阿巴盖尔妈妈的失踪非常苦恼,他是半小时前遇到哈罗德的,哈罗德刚在博尔德的克里克帮人运完水正在回家的路上。拉尔夫很喜欢哈罗德,他似乎总有时间倾听任何一个伤心的人的倾诉并给予同情……而自己却似乎从不求回报。这次拉尔夫把阿巴盖尔妈妈失踪的事一股脑全告诉了他,连同自己对于她可能会发心脏病或者折断根老骨头或者因整夜呆在野外而死的担忧也都说了。
    “你知道的,每个该死的下午都有暴雨,”在斯图倒咖啡的时候拉尔夫最后说道,“要是她给淋个透湿的话肯定会感冒,然后怎么样?我想会得肺炎的。”
    “我们对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斯图问道,“要是她不想回来的话我们也不能强迫她。”
    “没错。”拉尔夫也承认,“但哈罗德有个好主意。”
    斯图转身看着哈罗德说:“你最近怎么样,哈罗德?”
    “好极了,你呢?”
    “不错。”
    “法兰妮怎么样?你一直保护着她?”哈罗德没有避开斯图的目光,他们的眼光中都保持着略带恢谐的、愉快的神色,但一刹那间斯图有种感觉,哈罗德那微笑着的眼睛就如同他家乡布拉克曼·阔里湖水中的阳光一般——那湖水看起来那么可爱,但它往下伸啊伸,能一直到一个阳光永远也照不到的黑暗的深度,这些年来已经有4个孩子在布拉克曼·阔里湖里丢了性命了。
    “我尽全力保护她呢,”他说,“你有什么主意,哈罗德?”
    “是这样,你看,我知道尼克的意见,还有格兰的意见。他们认为自由之邦这里的人是把阿巴盖尔妈妈看作一种神权政治的象征了……他们差不多是相当准确地说出了这地方的现状,是不是?”
    斯图喝了一小口咖啡,问道:“你说‘神权政治’是什么意思?”
    “我把它叫作与上帝之约在人间的象征,”哈罗德说,他的眼光躲闪了一下。“就像圣餐或者印度的神牛一样。”
    听到这话,斯图眼睛亮了一下:“对,就是这样。那些牛……它们在大街上随便走,引起交通堵塞人们也不管,对吧?它们可以在商店里进进出出,也可以成群结队的出城去。”
    “对,”哈罗德赞同道。“但那些牛大多都有病啊,斯图。它们都快要饿死了,还有的长了瘤子。都是因为它们总体上是一个象征。人们确信上帝会照料它们的,就像咱们这里的人确信上帝会照料阿巴盖尔妈妈一样。但是我个人对这个忍心让不会说话的、可怜的牛痛苦地四处乱走的上帝可不那么有信心。”
    拉尔夫突然看起来有些不安,斯图知道他心里的感受,同时这也使他有机会衡量一下自己对阿巴盖尔妈妈的感情。他觉得哈罗德几乎是在亵渎神灵了。
    “不管怎样,”哈罗德不再想印度神牛了,轻松地说,“我们没法改变人们看待她的方式……”
    “也不想改变,”拉尔夫很快地加了一句。
    “不错1哈罗德大声说,“毕竟,是她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而且也不是靠短波的作用。我的主意是咱们开几辆性能可靠的车,今天下午到博尔德西边去搜索一下。只要咱们离得比较近,就可以靠无线电保持着联系。”
    斯图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管是不是神牛,不管有没有上帝的照料,让她一个人四处乱走总之是不对的。这与宗教无关;这样做就是无情的漠不关心。
    “要是咱们找到她的话,”哈罗德说,“咱们可以问问她是不是需要点什么。”
    “比如说拿车把她带回城什么的。”拉尔夫插口道。
    “至少咱们可以照看她,”哈罗德说。
    “好吧,”斯图说,“哈罗德,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等我给法兰妮留个条吧。”
    但是在他匆匆写留言条的时候,一直有种冲动想回头看一眼哈罗德——想看看在斯图没有看着他的时候哈罗德在做什么,在他的眼睛里此时会有什么表情。
    哈罗德已经知道了从博尔德到尼德兰的那段曲曲折折的路,因为在他看来在这块地方能找到她的可能性最校他认为连他也不可能在一天里从博尔德一直走到尼德兰,就更别说那个发了疯的老家伙了。但沿着这段路骑车兜兜风倒是挺不错,而且他还能有个机会想想事。
    现在是差15分7点,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的本田牌摩托车停在路边,自己坐在一张野餐桌边,一边喝可乐一边吃着。挂在摩托车把上的无线电通话器天线已拉到了最长,里面伴随着轻微的劈啪声响着拉尔夫·布伦特纳的声音。那只是短距离通话器,拉尔夫正远在弗拉格斯塔夫山里的某个地方呢。
    “……日出剧抄…没看见她……这儿雷阵雨停了。”
    然后听到斯图的声音,更响也更近了。他是在桥塘公园,离哈罗德的位置只有4英里。“拉尔夫,再说一遍。”
    拉尔夫的声音又响起来,实际上是在大声喊了。大概他会给自己来上一下子的,要是那样的话这一天就结束得太美妙了。“这里没她的影子!我要赶天黑前下山了!完毕1
    “10-4,”斯图说,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哈罗德,你在听吗?”哈罗德站起身来,把手上的机油抹到牛仔裤上。“哈罗德?呼叫哈罗德·劳德!你听到吗,哈罗德?”
    哈罗德向通话器伸了伸中指——就是他在奥甘奎特上高中时那些厄字德特人说的“骂人指”;然后他按下通话键用欢快的声音同样传递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我在这儿。我刚到一边去了……还以为在沟里发现了什么呢,只不过是件破夹克。完毕。”
    “啊,好吧。哈罗德,你干嘛不到桥塘公园来呢?咱们在那儿等拉尔夫吧。”
    就爱发号施令,是不是,你这混蛋?我会给你点儿教训的,没错,我会的。
    “哈罗德,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对不起,斯图,刚才我有点心不在焉。我15分钟后能到那儿。”
    “你听到了吗,拉尔夫?”斯图大喊道,喊声把哈罗德吓了一跳。他对着斯图的声音又用中指做了那个手势,做的时候偷偷地笑了。这个你收到了没有,你这西部荒原的杂种。
    “收到,你们要到桥塘公园去。”静电干扰的噪音中传来拉尔夫微弱的声音。“我上路了。完毕,关机。”
    “我也上路了,”哈罗德说,“完毕,关机。”
    他把通话器关掉,折起了天线,又将它挂在了车把上,熄着火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穿着一件防空夹克,是军队剩余物资;在海拔6000英尺以上的地方骑摩托车,穿着这件厚重的衣服相当不错,尽管这是在8月份。但他穿这件衣服还有另一个目的。这衣服有许多带拉链的口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支0.38口径威森手枪。哈罗德把枪拿了出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枪里上满了子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似乎连这枪也知道自己的目标都是重大的:死亡,破坏,暗杀。
    今晚就干吗?
    为什么不呢?
    他建议这次搜索就是希望有机会能与斯图单独在一起以便做了这事。现在看来,15分钟内在桥塘公园,他就要得到这个机会了。但这次旅行也达到了另一个目的。
    他本来并不想一直跑到尼德兰去,那只是座落在博尔德高处的一个糟糕的小镇。要说这个镇还有什么名声的话,就是帕蒂·赫斯特在当逃犯的时候据说在这儿呆过一次。他越骑越高,座下本田摩托的马达发出平稳的轰鸣声,冷风像个磨钝的剃刀片一般吹在脸上。
    如果把一块磁铁放在桌子的一端,把一个小铁块放在另一端,那么什么动静也不会有。如果你把铁块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推近磁铁(有一会儿他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一情景,提醒着自己晚上写日记时要把这一点写进去),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就是给予铁块的推力似乎把它推得太远了一些。这时铁块停下来,但它似乎并不情愿停,就像是它变活了,而它的一部分生命就是对有关惯性的物理定律的不满。再轻轻地推上一两下,几乎能够——有时甚至确实能够——看到铁块在桌上颤抖,似乎在轻轻地振动和战栗,就像在新品店里能买到的那种墨西哥跳豆似的,它们看起来像是指节大小的木头节,但每个里面都真的有一条活虫子。再推一下,则磨擦力、惯性和磁铁吸力之间的平衡开始向另一端倾斜。那铁块现在已经完全活了,自己动起来,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撞到磁铁上,贴在那里。
    那是一个可怕而又富有吸引力的过程。
    一直到6月份过完,他仍然对这种磁吸引力不甚明白,尽管哈罗德知道(他的头脑从来不具有理性的科学的天赋)研究这种事的物理学家认为这一现象与地心引力密切相关,而这一引力是整个宇宙的基石。
    在去尼德兰的路上,他越走越向西,越走越向上,觉得空气越来越冷,看到雷暴云在离尼德兰极远处的更高的山峰顶上慢慢堆积,这时哈罗德感觉到那个磁力吸引的过程开始在他身上发生了。他正在接近那个临界点……再稍微过去一点儿,他就要到达那个移动点了。他就是那个小铁块,与那磁铁之间正处于这样一种距离,就是如果轻轻再推一下的话,将使他走得比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推力能做的远得多。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种震颤。
    这是他所做的所有事中最接近于一种神圣经历的事情。年轻人往往抵制神圣,因为接受它也就意味着接受了所有经验主义东西的最终死亡,所以哈罗德也是抵制它的。他认为,那个老妇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个女巫,那个黑衣人弗拉格也是。他们自身就是个电台,只此而已。他们真正的法力存在于围绕他们各自的信号组合成的团体中,而这两个团体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差异埃这就是他的想法。
    但停车在尼德兰这条糟糕透顶的主街的尽头,望着他本田牌摩托车的头灯亮起来像猫的眼睛,听着寒风吹过松树林和杨树林发出的哀鸣声,他感觉到了一些超过磁吸引力的东西。他感到有一种巨大的、非理性的力量从西部发出,那种吸引力是如此的强大,以致于他觉得要是再专注地想它的话他会发疯的。他觉得,要是他在这平衡臂上再冒险向外走一些的话,就会失去所有的主见。他就会和原来一样,两手空空。
    要是那样的话,尽管不是他的错,那个黑衣人也会杀了他的。
    于是他把思绪转开,体会到一个准备自杀的人终于摆脱掉长期困扰他的对于死亡的设想的那种冷冷的解脱感。但要是他愿意的话,今晚就可以去。是的,他可以杀了雷德曼,在近距离内只用一发子弹就能了事。然后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冷静地等在那儿,直到那个俄克拉荷马的混蛋出现。再给他的太阳穴来上一枪。听到枪声也没人会吃惊的;因为这儿的活动丰富多彩,许多人都到这里来打鹿。
    现在是差10分7点,到7点半的时候他就能把他们俩全干掉了。到10点半或者更晚一点儿,法兰妮才会注意到出事,而到那时候他早走远了,骑着他的本田一路向西,包里装着他的账本。但如果他只是像这样坐在车上听任时光流逝的话是办不成这件事的。
    第二下打火的时候本田就起动了,这是一辆好车。哈罗德露出了微笑,接着哈罗德大笑起来,然后完全是在欢呼了。他向桥塘公园开去。
    当斯图听到哈罗德的摩托车驶进公园的声音时,已经是暮霭时分了。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辆本田车的头灯光在山坡车道两侧的树木之间闪烁。然后就看见哈罗德戴着头盔的头在左右转动着找他。
    斯图坐在一个石头烧烤台的边上招着手大声喊他,片刻之后,哈罗德看到了他,也招了招手,转弯挂二档骑了过来。
    在他们三个渡过了这样一个下午之后,斯图对哈罗德的印象相对好了些……实际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哈罗德的主意实在不错,尽管并没有成功。而且哈罗德还坚持选了去尼德兰的那条路……尽管他穿着厚夹克也一定冷得要命。他停下车来的时候,斯图看见哈罗德脸上那始终挂着的微笑看起来却是一副苦相;他脸上紧绷绷的,面色也太过苍白。斯图想,他一定是因为事情没有任何好转而觉得失望。他忽然为自己和法兰妮对待哈罗德的方式感到内疚,他们一向认为他总是笑容满面和对人的那种过分热情是一种伪装。也许,这个人正在努力为自己的生活揭开新的一页,而他行事的方式有点怪正是因为以前从来也没有尝试过做这样的事,他们可曾真心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呢?斯图认为他们从来也没这么想过。
    “什么也没找到吧?”他问哈罗德道,同时轻快地从那烧烤台上跳了下来。
    “没有,”哈罗德说,他脸上又出现了笑容,但那是不由自主的,有气无力的。脸色看起来仍然有些古怪而且没有血色。双手都插在衣袋里。
    “没关系。这是个好主意。就咱们现在看来,她应该已经回家去了。如果没有的话,明天咱们再来找。”
    “那可能就得找尸体了。”
    斯图叹了口气说:“可能是……唉,可能是的。哈罗德,你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
    “什么?”在越来越暗的树影里哈罗德看起来像是吃了一惊。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勉强了。
    “吃晚饭,”斯图耐心地说,“你看,法兰妮也会高兴你来的。不骗你,她真会很高兴的。”
    “嗯,可能吧,”哈罗德说,仍然看起来很不安。“但是我……嗯,你知道我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咱们现在最好还是不谈这事吧。说真心话,你们两个在一起挺好的。我知道。”他微笑着,显得更加真诚。那是富有感染力的;斯图也冲他笑了笑。
    “随便你,哈罗德。但我们的门对你是敞开的,任何时候都是。”
    “谢谢。”
    “不,我要谢谢你。”斯图严肃地说。
    哈罗德眨眨眼,不解地问:“谢我?”
    “在其他人都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谢谢你帮我们找她。尽管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你愿意和我握握手吗?”斯图伸出了手。有一会儿哈罗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手,斯图以为他的好意不会被接受了。但哈罗德把右手拿出了衣袋——手里原来像抓着什么东西,大概是拉链吧——和斯图的手短促地握了一下。哈罗德的手是温暖的,还有一点汗湿。
    斯图走了几步站在他前面,向下望着车道。“拉尔夫现在该来了。希望他从那该死的山下来的时候可别出事。他……啊,他来了。”
    斯图走到路边上;车道上有另一道车灯光正闪动着向上移,在树屏后闪闪烁烁地像在捉迷藏似的。
    “对,那是他,”哈罗德用一种奇怪的呆板板的声音在斯图身后说。
    “还有人跟他在一起。”
    “什,什么?”
    “看那儿。”斯图指着第一道灯光后面的另一道摩托车灯光说。
    “噢。”又是那种奇怪的呆板的声音。斯图禁不住回过头来。
    “你没事吧,哈罗德?”
    “只是觉得累。”
    另一辆车是格兰·贝特曼的;那是一辆低动力的机动脚踏两用车,尼克·安德罗斯骑在拉尔夫身后的车座上。尼克邀请他们大家都到他和拉尔夫共用的那间房子里去喝咖啡还有白兰地。斯图同意了,但哈罗德谢绝了,他看起来仍然很紧张也很累。
    “他是多么失望埃”斯图心想,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但是自己头一次对哈罗德产生同情,而且这份同情也来得太迟了一些。他又代尼克邀请了他一遍,但哈罗德只是摇了摇头,告诉斯图今天他简直要不行了。他想他会回家睡上一觉的。
    到家的时候,哈罗德浑身颤抖得很厉害,几乎没法把钥匙插到前门的锁孔里去。当门终于打开的时候,他一下子冲了进去,就像怕有个疯子跟在身后似的。他砰地一声关上门,把锁锁上,再上好了闩。然后他倚着门呆了一会儿,头朝后仰着,双目紧闭,觉得自己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了。然后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就摸着黑穿过门厅来到起居室,把里面的三盏灯全都点亮了。房间里明亮起来,他觉得有这光明就好多了。
    他坐在自己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中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当心跳不再那么急的时候他起身走到壁炉前,将那块活动的石头搬开,把那本账本拿了出来。拿着它他就感到莫大的安慰。账本是用来记载所欠的债,重要的账单和累计投资额的。所有的账在这上面最后都要结掉。
    他走回来坐下,翻到上次中断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写道:“1990年8月14日”。他一直写了近一个半小时,手中的笔疾速地来回移动,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在写的时候,他的脸上诸般表情依次转换,或是残忍的嘲笑或是阴郁的正直,或是恐惧或是兴奋,或是痛心疾首或是露齿而笑。写完以后,他读着自己写出的东西(“这是我写给全世界的信,而从没有人写信给我……),一边读一边揉着写痛了的右手。
    他把账本和那块覆盖的石头放回原处。他感到很镇静;他已把心中的一切都写出来了;他已把他的恐惧和愤怒都倾注在那一页页的纸上而他的决心依然坚定。这感觉很好。有时候把一些事情写下来反而使他的神经更紧张,那时候他心里知道他写的不够真实,或者说没有尽最大的努力把事实之剑的钝刃磨得可以用来砍削——锋锐处可见血。但今夜他能以一种镇静安详的心态将那本子放回去。他的愤怒、恐惧与沮丧都被安全地转移到那本子中了,在他熟睡的时候它就保存于大石之下。
    哈罗德拉起一幅窗帘向外面清静的街道望去。仰望着弗拉蒂龙斯山,他镇静地回想着他是多么危险地就要动手了,差一点就要拔出那只0.38口径手枪,打算把他们4个都干掉。那就把他们那个臭不可闻又假充神圣的特别委员会给收拾了。他要是干掉了他们,那剩下的就连个该死的法定人数也凑不够了。
    但在最后一刻,仅存的一线理智反而占了上风。于是他放下了枪而与那个无耻的骗子握了手。他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做,但感谢上帝他是这么做了。天才的标志就在于能忍耐——他要忍。
    他现在觉得困了;这是漫长而不平静的一天。
    他解开了衬衫,熄灭了两盏油灯,拿起最后一盏要带到卧室里去。在穿过厨房的时候他停下了,登时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通向地窖的门开着。
    他走了过去,把灯举高,下了三级台阶。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没法再保持镇静了。
    “谁在这儿?”他叫道。没有回答。他能看见那张台球桌,那些海报。在远处的屋角处,有一套漆了鲜艳的彩色条纹的曲棍球棒放在架上。
    他又下了三级台阶。“那儿有人吗?”
    没有;他能感觉到没有人。但这并没有减轻他的恐惧。
    他走完余下的几级台阶,把手里的灯高高地举过头顶。对面的墙上映着巨大的影子,像只大猩猩,连做的事情都很像。
    好像那边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没错,是有点什么。
    他从电动火车的轨道后面走到窗下,这正是法兰妮进来的那扇窗子。在地板上有一小堆浅褐色的土。哈罗德把灯放在了土的旁边。在它的中间,留有一个运动鞋或是网球鞋的印子,就像指纹一样清楚……那花纹不是饼干形或锯齿形的,而是由一组组的小圆圈和线条构成。他狠盯着这个足印,把它烙在了脑子里,然后把这堆土踢成了一团尘灰,毁去了那个印子。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就像是个蜡像一样。
    “你会付出代价的1哈罗德轻声喊道,“不管你是谁,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一定得付!一定得付1
    他又走上楼梯,把房子整个查看了一遍,寻找着其他闯入的痕迹。但他并没找到。最后他在起居室停了下来,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正想着定是什么人——可能是个孩子——只是出于好奇闯了进来,但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仿佛夜空中亮起一颗照明弹似的,他想起了那个账本。闯入的动机是那么明显,又是那么可怕,他却差一点完全忽略掉它。
    他奔到壁炉前,掀起那块石头,把账本抓了出来。他第一次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本子是多么的危险。要是有人发现了它,就一切都完了。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难道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法兰妮的日记本吗?
    账本。脚樱后者的出现是否意味着前者已经被发现了呢?当然不是。但怎么能肯定呢?没办法肯定,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
    他把那块炉石放回原处,带着账本进了卧室,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和那支威森左轮手枪放在了一起,心想着应该烧了它,却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做。那本子里面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好的东西,也是他基于诚信和亲身亲历写成的唯一的东西。
    他躺了下来,准备好渡过一个不眠之夜了,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可能用来藏它的地方。放在一块松动的墙板下?放在一个碗柜后面?有没有可能采用那古老的盗窃术里的一招,就把它大胆地放在一个书架上,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书本放在一起,左边来一本《读者文摘精华本》,右边是一本《完全的女人》?不行——那太过大胆了;要是那样他就再也没法安心地离开这所房子了。在银行租一个保险箱怎么样?不,那不行——他要把它留在身边,要能看到它。
    最后,他真的开始睡意沉沉了,而他的思绪被袭来的睡意释放了,迷迷茫茫、漫无目的地飘游着,像一个缓缓滚动的弹球似的。他想:必须把它藏起来,那件东西……要是法兰妮把她的日记藏得好一点的话……要是我没读到她对我的真实想法……她的伪善……要是她……
    哈罗德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嘴里轻轻喊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就那样子坐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不禁发起抖来。她知道了吗?那会是法兰妮的脚印吗?日记……杂志……账本……
    最后他又躺了下去,但好长时间睡不着觉。他一直想着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平时是不是总穿一双网球鞋或是运动鞋。要是的话,那鞋底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鞋底的样子,灵魂的样子。当他终于睡着的时候,做了很多噩梦,不止一次地在黑暗里痛苦地叫出声来,就像要赶开一些已经永远侵入了的东西。
    九点一刻的时候斯图进了家。法兰妮蜷缩着身子躺在双人床上,身穿一件大衬衫——那衣服几乎盖住了膝盖——正读着一本书,书名叫《五十种友好的植物》。他进来的时候她起了身。
    “你上哪儿去了?我急坏了1
    斯图告诉了她哈罗德的计划,说他们去找阿巴盖尔妈妈了,以便至少能看顾着她。但他没提到神牛。他最后一边解着衬衫一边说:“我们本来想带你一起去的,宝贝儿,但是到处找不着你。”
    “我那会儿在图书馆呢,”她说,看着他脱下衬衫,又把它塞进挂在门后的洗衣网袋里。他的体毛很多,前胸和后背都有,她发现自己正在想的是,在遇到斯图之前,她总是觉得体毛多的人令人反感。她想,是看到他回来的宽慰使她高兴得脑子都有点糊涂了。
    哈罗德看过她的日记,她现在知道了。她一直非常担心哈罗德可能会密谋骗得斯图孤立无援然后再……嗯,对他做出点什么来。但为什么是现在呢,正是今天,正当她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如果哈罗德已经让那睡着的狗躺了那么久,那么设想他根本就不想惊醒那只狗不是更合逻辑一些吗?是否也有可能哈罗德读了她的日记后已经知道对她追求不停是全无用处的?再加上阿巴盖尔妈妈失踪的消息,使她理所当然地预感到恶运当头,但事实是,哈罗德只是读了她的日记,而不是全世界罪行的忏悔。如果她告诉斯图她发现的事,只会使自己看起来很傻,可能还会使他憎恨哈罗德……还可能同时也恨她一开始就这么傻。
    “根本就没看见她,是吗,斯图?”
    “对,没有。”
    “哈罗德看起来怎么样?”
    斯图一边脱着裤子一边说:“他很痛苦。因为他的主意并没使事情好转而难过。我邀请他来吃晚饭,什么时候愿意来都行。我希望你不介意。你知道,我真的认为自己会喜欢起那个傻瓜的。我在新罕布什尔州遇到你们俩的时候你怎么劝我我可都没法喜欢他。我邀请他是不是错了?”
    “没有,”她想了一下才说道,“你没错,我也想和哈罗德好好相处。”她心里却在想,我坐在家里想哈罗德可能会要敲掉他脑袋的时候,斯图却在邀请他来吃晚饭。
    斯图又说:“要是天亮了阿巴盖尔妈妈还没回来的话,我想我会去问哈罗德愿不愿意和我再出去找。”
    “我也想去,”法兰妮很快地说,“这儿还有些别人也不相信她能靠乌鸦供养着过活。迪克·沃尔曼是一个,拉里·安德伍德也是一个。
    “太好了,”他说着,也躺到了床上来,“我说,在这衬衫下面你都穿了些什么?”
    “一个像你这么高大、这么强壮的人没有我的帮助也应该能发现的,”她含蓄地说。
    当然他最后发现,那下面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的搜索组是在大约早晨8点钟出发的,有6个人——斯图,法兰妮,哈罗德,迪克·沃尔曼,拉里·安德伍德,以及露西·斯旺。到了中午队伍扩大到20人,而到了黄昏的时候(山里也像往常一样,电闪雷鸣地下了一阵暴雨)在博尔德西边这块地方已经有50多人了,他们搜索着一个个灌木丛,淌过一条条溪水,在峡谷里上上下下,用通话器彼此呼来叫去。
    一种奇怪的无可奈何的恐惧情绪慢慢代替了昨天的平静接受。尽管那种赋予了阿巴盖尔妈妈在这一地区半神地位的理想化的力量十分强大,但还是有大部分的人开始以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她的生还问题了:这老妇人很可能已超过了100岁,她已经孤身一人在外面呆了一夜,而现在第二个夜晚又来到了。
    那个带着12个人从路易斯安那的乡下跋涉到博尔德的家伙倒是把这事概括得很精辟。他和同伴是前一天的中午来的。当得知阿巴盖尔妈妈出走的消息时,这个叫诺曼·克罗格的人把棒球帽摔在地上说:“我真他妈的倒霉……你们都派了谁去找她?”
    查理·英彭宁,或多或少已成为自由之邦这地方居民的恶运预言家了(有关9月里大雪的那个“好”消息就是他传播的)。他现在开始向人们建议道,既然阿巴盖尔妈妈已经撤离这儿了,那么这可能就是一个征兆,表明他们都应该撤离。毕竟,博尔德是离得太近了。离什么太近?无所谓,你知道离什么太近,而纽约和波士顿都让梅维斯·英彭宁的儿子查理觉得安全得多。但没人听他的。人们太累了,宁愿坐下来等。要是马上要冷了,而这儿没法取暖的话,他们倒是可能会搬走,但在这事发生之前是不会搬的。他们正在休养生息。曾有人礼貌地问英彭宁是否打算自己单独离开。他说,他会留下来等更多的人醒悟过来再走。格兰·贝特曼跟人议论说,查理·英彭宁会成为可怜的摩西的。
    格兰·贝特曼相信,这地方人的感觉也就是到“无可奈何的恐惧”为止了,因为尽管他们有着种种幻想,尽管他们对于落基山西边可能发生的事情怀着极度的忧虑,但他们毕竟仍然是有理性的人。迷信也像真爱一样,需要时间去培养和表现。当他们因为天已太黑而结束了今晚的搜索以后,他给尼克、斯图、和法兰妮打了个比方:当你建好一个谷仓时,你会在门上挂一个末端朝上的马蹄铁来留住好运,如果有个钉子掉了下来或者那马蹄铁掉了个方向,你也不会因此就把谷仓废弃掉。
    “可能有一天我们或者是我们的后代会因为挂着的马蹄铁放走了运气就把谷仓废弃掉,但那得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就现在而言我们只会觉得有点不舒服和有点失落。但我想那会过去的。要是阿巴盖尔妈妈死了的话——向上帝保证我希望她没有死——那么对于这地方人的精神健康而言,这件事这时候发生可能还算是最好的呢。”
    尼克写道:“但是她本身就是魔鬼作恶的障碍,是他的对头,是用来保证善恶的天平保持平衡的……”
    “是的,我知道。”格兰阴郁地说,“我知道。人们不在乎马蹄铁的日子可能真的正在过去了……或者可能已经过去了。相信我,我明白。”
    法兰妮问道:“格兰,你不是真的认为我们的孙儿们会成为迷信的土人吧?会烧死女巫而且从手指缝里吐痰来测运气?”
    “将来的事我可不知道,法兰妮,”格兰说,在灯光下他的脸看起来又衰老又疲倦——这可能就是一个失败的术士的脸。“要不是那天晚上在弗拉格斯塔夫山斯图给我点出来,我甚至都不能正确地认识到阿巴盖尔妈妈对我们这地方的影响。但我确实知道这一点:我们都在这个镇里只是因为两件事。我们可以把这场超级流感归因于人类的愚蠢。不管是我们还是俄国人,还是拉脱维亚人,这么做都没什么关系。那倒空烧杯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因为真理在于:理性主义的终结处,定是无数的坟墓。物理定律,生物定律,数学定理,这都是死亡之旅的组成部分,因为我们还是我们。如果没有上尉之旅,还有别的事会导致这场灾难。人们普遍把它归罪于‘科技’,但‘科技’只是树的枝干而不是树根。树根是理性,我把这个词定义为:‘理性就是我们认为对生命的状态总能了解的思想。’这就是死亡之旅。一直都是。所以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超级流感归因于理性。但另一个我们在这里的理由是幻想,而幻想是非理性的。我们保证过在委员会的时候不谈这个简单的事实,但现在不是在委员会。所以我要说,我们都知道的事是真的:我们在这里受了一种无知力量的左右。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们也许正开始接受——现在还只是半自觉的,而且因为文化的落后还不断地有倒退——一种不同的存在的定义。这就是那种认为我们对于生命的状态永远也不可能了解的思想。如果理性是死亡之旅的话,那么非理性就最好称之为生命之旅……除非证明并非如此。
    斯图缓缓地说:“嗯,我也迷信。人们笑话我,但我还是迷信。我知道一个人用一根火柴点两支还是三支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点了三支烟就会让我紧张,而两支就不会。我不在梯子下面走,见到黑猫从面前跑过我也从不在意。但如果活着不懂任何科学……崇拜太阳,可能就……打雷的时候以为有怪物在天上滚保龄球……说真的,我敢说这些中没有任何一点让我高兴。为什么呢,因为这对我来讲像是一种屈从。
    “但假如这些都是真的呢?”格兰平静地问。
    “什么?”
    “假设理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个人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它以前也来过去过;它上一次的结束大约是在20世纪60年代,也叫“宝瓶座年代”,在中世纪它几乎带来一个可恶的永恒的假期。设想一下……想想理性主义真的不在了,就像一团耀眼的亮光消失一会儿似的,我们能看到……”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眼睛似乎看着内心深处地某个地方。
    “看到什么?”法兰妮问道。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双眼;他的双目是灰色的,看起来有些怪异,似乎因自身内部的光芒而闪烁着。
    “黑暗的魔法,”他轻声说。“那是一个奇迹的世界,水将往山上流,巨人居住在丛林的最深处而龙居住在山的下面。耀眼的奇迹,正义的力量。‘乞丐,出来。’清水变成美酒。而且……而且也许……那模型正是魔鬼的翻版。”
    他停下来,露出了微笑。
    “生命之旅。”
    “那黑衣人?”法兰妮平静地问。
    格兰耸了耸肩。“阿巴盖尔妈妈把他叫做魔鬼的助手。也许他正是最后一个具有理性思想的魔法师,要收集科技的工具来对付我们。可能还更有甚者,还有更邪恶的东西。我只知道他是,而且我也不再认为社会学或心理学或其他的任何什么“学”能把他除掉了。我只认为正义的魔法能够做到这一点……而我们正义的魔法师却出走了,孤身一人,四处流浪。”格兰的声音几乎哽咽了,他迅速地低下了头。
    外面只有一片黑暗,一阵微风从山上吹来,将几缕清新的雨丝飘洒在斯图和法兰妮家起居室的窗玻璃上。格兰正在点他的烟斗。斯图从兜里随便抓了一把零钱出来,握在手里上下摇着,然后张开手看有多少枚面朝上,多少枚背朝上。尼克在他便笺本的第一页上细心地在涂画着,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硕尤空寂的街道,他听到——是的,是听到——一个声音低语着:“他来找你了,哑巴,他现在更近了。”
    过了一会儿,格兰和斯图在壁炉里点了一堆火,他们都望着那火焰,不怎么说话。
    他们走了以后,法兰妮觉得情绪低落,很不开心。斯图也在那儿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法兰妮觉得他看起来很累。我们明天应该留在家里,只是呆有家里彼此说说话,下午再睡上一会儿。我们应该轻松一点儿。她看着那盏煤气灯,真希望能有盏电灯,只需按一下墙上的一个开关就有满屋子光明的电灯。
    她觉得自己双眼中胀满了泪水。她生气地告诉自己别这样,别再给他们两个添麻烦了,但她身上控制眼泪的那部分机能好像并不愿意听从她。
    接着,斯图突然跳起来喊道:“天啊!我差点忘了,记性可真差,是吧?”
    “忘了什么?”
    “我给你看!在这儿等一下1他出了门,嗒嗒响着下了门厅的台阶。她走到门口,一会儿就听到他走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一个……
    “斯图尔特·雷德曼,你从哪里弄到这个东西的?”她又惊又喜地问。
    “民间艺术乐器店。”他笑着说。
    她把那洗衣板拿过来,翻来过去地看。它的上蓝剂闪闪着发出微光。“你说是民间……?”
    “就是沃尔纳特街尾的那个。”
    “乐器店卖洗衣板?”
    “没错。那儿还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洗衣盆呢,就是已经被人打了个孔变成低音提琴了。”
    她笑了起来。她把洗衣板放在沙发上,向他走去,紧紧地拥抱住他。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她更紧地抱住了他。她轻声说:“医生说要给他听夜莺乐队的音乐。”
    “嗯?”
    她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说:“这好像让他感觉挺舒服。不管怎样,歌里是这么唱的。斯图,你能让我感觉舒服吗?”
    他微笑着把她抱了起来。“好的,”他说,“我想可以试试。”
    第二天下午2点15分,格兰没敲门就直闯进了他们的公寓。法兰妮正在露西·斯旺房里,两个女人正在做面食。斯图正在读一本马克思·布兰德·韦思顿的书。他抬头看到了格兰,只见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抓起他的书扔到了地下。
    “斯图,”格兰叫道,“噢,天啊,斯图。真高兴找着你了。”
    “出什么事了?”他急忙问道。“是不是……有人找着她了?”
    ‘不是,”格兰说。他一下子坐了下来,就像是他的腿突然不管用了。“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只是非常奇怪。”
    “什么?怎么回事?”
    “是科亚克。我午饭后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看到科亚克在走廊里,睡得正香呢。他模样惨极了,但确实是他。”
    “你是说那只狗吗?那个科亚克?”
    “我说的就是他。”
    “你肯定吗?”
    “一样的狗牌,上面写着‘伍德维尔,N.H.’。一样的红颈圈。就是那只狗。他骨瘦如柴,而且打过架。迪克·埃利斯——迪克因为能换换样有只动物来治而大喜过望——他说那狗的一只眼睛已经不可挽救地瞎了。在他的两肋和肚子上都有严重的抓伤,有些已经感染了,但是迪克能料理好的。已经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肚子也包扎起来了。迪克说看起来他和一只狼搏斗过,也可能还不止一只。不管怎样不会是兔子干的。他没感染上病毒。”格兰缓缓地摇了摇头,两行泪水从腮边流了下来。“那只该死的狗回来找我。基督在上,我真希望当初没把他独个儿丢下,斯图。这让我觉得自己可恶透顶。”
    “你也是不得已,格兰。用摩托车没法带他。”
    “是的,但……他跟着我来了,斯图。这是你在《明星周刊》上才能读到的那种事……‘忠实的狗追随主人2000里’。他怎么能做得了这样的事呢?怎么能呢?”
    “可能和我们一样。狗的梦想。你知道——他们确实也做梦的。你难道没见过一只狗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呼呼大睡,睡梦中爪子向外抽动么?阿内特有个叫维克·帕尔弗里的老人,他常说狗有两种梦,美梦和噩梦。爪子抽动的时候做的是美梦,而在睡梦中吠叫就做的是噩梦。如果在狗做噩梦,也就是吠叫的梦时把它弄醒,他很可能会咬你。”
    格兰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你是说他梦见……”
    “我说的一点儿也不比你昨天晚上说的事情更可笑。”斯图用责备的口气说。
    格兰笑着点了点头:“噢,那种废话我能一连说上几个小时呢。我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胡说家之一。只是在确实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才这样。”
    “讲道的时候醒着,讲完了就睡觉。”
    “你这该死的,东德克萨斯佬。想过来看看我的狗吗?”
    “那当然。”
    格兰的家在斯普鲁斯街,离博尔德旅馆两个街区的距离。门厅外花架上攀着的常春藤差不多都死掉了,与博尔德全部的草坪和大部分的花有相同的遭遇——这是因为城里的总水管不再供水,无法每天浇灌,终于还是这里干燥的气候占了上风。
    门厅里放着一张小圆桌,上而放着一瓶加料杜松子酒。斯图问道:“没有冰块,这东西的味道是不是太可怕了?”而格兰回答说:“喝完第三杯以后你就不会太注意有没有冰了。”酒瓶旁边有个烟灰缸,里面有5个烟斗;旁边还有几本书,是《禅与摩托车保养艺术》、《4号球》、《我的枪快》,每一本都翻开在不同的位置。还有一口袋打开的腰果。
    科亚克躺在门厅里,受伤的嘴静静地放在前爪上。那可怜的狗瘦骨嶙峋而且被咬得遍体鳞伤,但斯图还是认出了他,尽管认识他并不久。他蹲了下来开始抚摸科亚克的头。科亚克醒了,高兴地看着斯图。用一种狗特有的方式像是在笑着。
    “我说,这真是条好狗。”斯图说,竟感到嗓子里可笑地有点哽咽。就像一副纸牌一张张地翻过来一样,他似乎看到了自从妈妈给他老斯派克——开始他有过的一只狗,那时斯图才5岁。他有过很多狗。可能对于一副纸牌来说还不够一张一只,但还是有很多狗。有只狗是很不错的,而且据他所知,科亚克是博尔德这里唯一的一只狗。他瞥了一眼格兰又很快把眼光移开了。他想即使是能同时读三本书的直率的老社会学家也不愿意从双目中泄露真情。
    “好狗。”他重复道。而科亚克也用尾巴砰砰地敲着门厅的墙板,似乎是在赞同地说它确实是一只好狗。
    “我进去一下,”格兰嗓音沙哑地说。“用一下洗手间。”
    “好的。”斯图答道,没有抬头。“嘿,好孩子,我说,老科亚克,你是好孩子么?是不是?”
    科亚克的尾巴赞同地摇着。
    “能翻个身吗?装个死,宝贝。来翻个身。”
    科亚克听话地翻过身仰面躺着,两条后腿向外伸开,两个前爪悬空伸着。当他的手轻轻地抚过迪克·埃利斯缠上的硬硬的白绷带时,斯图的脸上充满了关切。向上一点儿,他能看到红色的肿起的抓伤一直延伸到绷带下面。确实有东西袭击了它,但那不是另一只流浪的狗。一只狗会去扑击脸或者咽喉。攻击科亚克的动物比狗要矮一些,但更奸诈。可能是狼群,但斯图怀疑要真是一群的话科亚克是否还能逃走。不管是什么,他没被咬得开肠破肚总算是幸运。
    纱门响了一下,格兰出来回到了门厅。
    “不管袭击他的是什么,那家伙差不多都是冲着他的要害去的。”斯图说。
    “伤口很深,他失了很多血,”格兰赞同地说,“我真是不敢想,让它遭受了这一切的那个人就是我。”
    “迪克说是狼。”
    “是狼或是山狗……但他认为这伤不大像是山狗弄的,我也同意。”
    斯图拍了拍科亚克的屁股,科亚克翻回身来趴下了。“一个地方差不多所有的狗都没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狼呢——我是说落基山东面——却来攻击这么好的一只狗?”
    “我想咱们永远也没法知道了,”格兰说,“就像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场该死的瘟疫杀死了那么多的马却不害牛,杀死了那么多人而我们却还活着一样。我甚至都不去想它了。我只打算存上一批狗食来养着他。”
    “好的。”斯图看着科亚克,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伤得这么厉害,可没有变——他翻身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要是我们的话,可比他差远了,你说是不是?”
    “是这样。”格兰若有所思地说,“想来一杯温的加料杜松子酒吗,东德克萨斯佬?”
    “天哪,不了。可能我受的教育再不比一年的职业技术学校多了,但也还不是一个该死的生番埃有啤酒吗?”
    “噢,我想能弄到一罐库尔斯牌的,不过也是温的。”
    “我上当了。”他跟着格兰开始向屋里走,但手推着纱门的时候停住了,回头望着那睡着的狗对他说:“你好好睡吧,乖孩子。有你在这儿可真好。”
    他和格兰走了进去。
    但科亚克并没有睡着。
    它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一切生物在受了重伤,但伤又没重到要面对死亡的阴影时都有很长的时间是在这种状态中度过的。它肚子上有一块很深的疥疮,感觉火烧火燎的,那是因为伤愈而生的疥疮。格兰将要花上很长时间引开它对那块疥疮的注意力,以免它抓掉绷带,再弄破伤口,使它们重新感染。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目前科亚克(它有时还会把自己当成是大个子斯蒂夫,那是它原来的名字)很满足于迷迷糊糊地置身于半梦半醒之间。在内布拉斯加州那些狼朝它扑过来了,那时它正在一个叫赫明福德小镇上那所院子周围沮丧地闻来闻去。是“那个人”的气味,和对“那个人”的感觉把它引到这里来的,但到了这儿就消失了。它到哪儿去了?科亚克不知道。正在那时那些狼,共有4只,像可怕的死神一样从玉米地里窜了出来。它们瞪着磷光闪闪的眼睛盯着科亚克,它们的唇都从牙齿上向回翻着,口中发出不怀好意地低吼声。科亚克在它们面前向后退着身子,也低吠着,爪子伸出,掘着阿巴盖尔妈妈家门前的土。它左边悬挂着一个轮胎做的秋千,在地上投下一个浅浅的圆影。科亚克的后半身刚一退入门廊投下的阴影中,头狼开始进攻了。它矮着身子扑来,向它的肚子咬去,其他的狼跟着扑上来。科亚克跳了起来,跃过头狼扑咬而来的大嘴,把自己的下腹暴露给它,而正当那只头狼开始抓咬时,科亚克自己的牙齿狠狠地咬住了狼的脖子,它咬得很深,咬出了血,那狼嚎叫着想挣开,它突然丧失了勇气。当它向后挣脱时,科亚克的爪子闪电般的出击,抓向那狼柔嫩的口鼻,那狼发出一声惨嚎,它的鼻子被撕裂一直伤到鼻孔处,整个口鼻部几乎被抓成了一条条的。它痛苦地哀叫着逃走了,一边疯狂地左右甩着头,一滴滴的鲜血喷洒在了身体的两侧。以近似种类的所有动物都共有的一种原始感应,科亚克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它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翻腾着的念头:
    “马蜂螫了我,噢,马蜂,马蜂进了我的脑袋,有马蜂进了我的脑袋,噢1
    然而紧接着其他的狼袭击了它,一只从左边另一只从右边就像钝头的子弹一般,最后的第三只则钻到了下面,狞笑着,撕咬着,像要把它的肠子掏出来。科亚克已经冲到右侧,它沙哑地吠叫着,正想要对付那第一只,这样它就可以冲到门廊下去了。要是它能冲到门廊下,它就能把它们赶开,也许是永远地赶开呢。现在躺在门廊下,它以一种慢动作在脑中再现了这场战斗:那吠叫声和嚎叫声,那进击和后退,那浸入了它头脑中的血的味道慢慢地把它变成了一部战斗的机器,在当时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伤口的痛苦了。它使得右边的那只狼与第一只的下场一样,它一只眼睛瞎了,喉咙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滴血的,也可能是致命的伤口。但那只狼也给它留下了伤口;大多数都是外伤,但也有两处极深,治好了以后变成硬硬的扭曲的伤疤,就像一个歪歪扭扭地写出的小写字母t似的。甚至当它已经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的时候(在格兰·贝特曼死后,科亚克还活了16年),在阴雨的天气里那些伤疤还一跳一跳地疼。那时它感到了轻松,在门廊下面爬着,当剩下的两只狼里的一只,受血欲的驱使,想在背后袭击它时,科亚克跳到了它的身上,咬它,把它的喉咙也撕开了。另一只差不多退到了玉米地的边上,不安的哀叫着。要是科亚克冲出去再去打,它就要夹着尾巴逃跑了。但科亚克没出去,那时候没去。它累坏了。它只能侧着身躺着,急促而微弱地喘着气,舔着自己的伤口,每当看到剩下的那只狼的影子靠近就从胸口深处发出低吼声。后来天黑了,一弯朦胧的半月升起来,挂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天空中。每次当那最后的一只狼听到科亚克还活着,并且可能仍然准备战斗,它就惊慌地跳开,发出哀叫。午夜以后的什么时候它走了,留下科亚克独个儿来看它到底是死还是活。凌晨的时候它感觉到身边还有另外的动物,吓得它发出了一连串的呜咽声。那是玉米地里的一个东西,在玉米地里走着的一个东西,可能是来猎杀它的。科亚克浑身发抖地躺着,等着看那东西会不会发现它,玉米地里这可怕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一个“人”或是一只“狼”甚至是一只“眼睛”,像是古老的鳄鱼那样的某种邪恶的东西。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当月亮落下去以后,科亚克感觉到它不见了。它睡着了。它在那门廊下一连躺了三天,只在饥饿或是口渴迫使它出来时才出来。院子里手摇水泵的口下总有一坑水,屋子里有各种各样丰盛的残羹冷饭,里面有很多都是阿巴盖尔妈妈为尼克的聚会烹制的。当科亚克感到它能继续走了,它也知道了往哪走。不是某种气味告诉它的;而是一种深深的热力的感觉,在它濒危的时候来自它自己的心底深处,似乎有一种闪闪发光的热力来自它的西面。所以它来了,最后的500英里大部分是一腐一拐地用三条腿走的,痛苦总是啮咬着它的腹部。时不时地它就能闻到“那个人”的气味,所以知道走对了路。最后它到了这儿。“那个人”在这儿。这儿没有狼。这儿有食物。在这儿没有那邪恶“东西”的味道……那个有着狼的臭味和“眼睛”的感觉的“人”隔几里远也能看得见你,要是它恰巧向你这边看的话。现在,一切都好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到目前为止狗是能思考的,想的都是与它们几乎全凭感觉看到的那个世界有关的事),科亚克的思绪又向下沉得深了一些,现在真的是睡着了,现在真的作梦了,是一个好梦,梦见在长满三叶草和梯牧草的草地上追着兔子,那些草都有肚子那么高,沾着可爱的露水湿湿的。它的名字是大个子斯蒂夫。这里是北边40里的地方。噢,在这个灰暗的不尽的早晨到处都有兔子……
    当它作梦的时候,它的爪子抽动着。
    第53章
    摘自特别委员会会议记录
    1990年8月17日
    会议地点:泰伯梅萨区南42街拉里·安德伍德家中。委员会全部成员出席。
    第一个议题是有关将这个特别委员会选举成为博尔德的常设委员会。法兰妮·戈德史密斯获准发言。
    法兰妮:“斯图和我都认为,我们大家都能被选上的最好、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整个名单得到阿巴盖尔妈妈的批准。这能为我们省去很多麻烦,比如可能有20个人被他们的朋友提名,甚至乱得连苹果车都会弄翻了。但现在我们得用另一个办法了。我并不想提不十分民主的建议,不管怎样你们也都知道计划了,但我只是想再强调一下,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找到人来提名和支持我们。很显然我们不能互相这么做——因为那会看起来太像黑手党。所以要是你们找不到一个人来提名你、另一个人来支持你的话,你就最好还是放弃吧。”
    苏珊:“噢!那可有点卑怯呀,法兰妮。”
    法兰妮:“是的……是,有一点儿。”
    格兰:“咱们慢慢又回到委员会的道德这个题目上来了,尽管我能肯定我们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永远吸引人的话题,但我还是愿意过几个月以后再来讨论。我们是为自由之邦的最高利益服务的,我想大家对此没有异议,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拉尔夫:“你听起来有点生气,格兰。”
    格兰:“我是有点生气。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直在劳神费心,这个事实应该已经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的心思到底在哪儿。”
    苏珊:“只有良好的愿望……”
    格兰:“于事无补。是的,既然看起来我们都对愿望这么关心,那么我们肯定是走在通向天堂的大路上了。”
    格兰然后说他要在委员会上讲话,题目是关于我们的侦察员或者说间谋或者随便你想叫他们什么,但他要求他们在19号开会讨论这个问题。斯图问他为什么。
    格兰:“因为到19号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都在这儿了。有的人可能会被选出去。这是一个微小的可能性,但没人能真正知道当一大堆人聚在一个地方时会做什么。我们应该尽可能地谨慎。”
    在好一阵的沉默之后,委员会进行了表决,以7比0决定19号开会——作为常设委员会——来讨论侦察员……间谋……或任何什么的问题。
    斯图被准许在委员会上提出第三个议题,是有关阿巴盖尔妈妈的。
    斯图:“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她因为个人原因出走了。她留的条子上说她将准备‘离开一阵儿’,这太模糊了,还有‘若是上帝同意的话’她就会回来。现在,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组织搜索队出去找了三天了,但什么也没找到。要是她不想来的话我们也并不想就那么拽她回来,但要是她断了腿躺在什么地方或者要是她失了知觉的话,那就有点不同了。现在一部分问题是,要搜索周围所有的荒郊野地我们人手不够。问题的另一部分同我们动力站速度慢下来的原因一样,就是没有组织。所以我请求得到允许将搜索队的问题和动力站以及丧葬队的问题一起提交到明天大会的议程中去。同时我希望由哈罗德·劳德来主管搜索,因为一开始这是他的主意。
    格兰说他认为任何搜索队在一个星期左右时间里都不会报回好消息。毕竟,出了问题的这位夫人已经是108岁的高龄了。但委员会整体上同意这个提议,然后经过表决,以7比0同意了斯图的意见。为了使这份记录尽可能地忠实于事实,我必须加上一笔,有几个人对让哈罗德来主管表达了怀疑意见……但正如斯图所指出的,因为这从一开始是他的主意,要是不给他搜索队的指挥权的话,无异于是一巴掌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尼克:“我撤回对哈罗德的反对,但保留我的基本看法。我只是不大喜欢他。”
    拉尔夫·布伦特纳问是斯图还是格兰愿意把斯图的关于搜索队的提议写出来,这样他就能把它加在议程中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在中学里把这份议程印出来。斯图说他很乐意写。
    然后拉里·安德伍德提议休会,拉尔夫表示支持,接着这项提议也以7比0表决通过了。
    记录人: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秘书
    出席第二天会议的人差不多都齐了,来自由之邦这地方才一个星期的拉里·安德伍德这才第一次对本社区发展的规模之大有了个认识。平时看到人们单个或两个一起地在街上来来往往是一回事,而看到他们都聚在同一个地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现在他们是聚在桥塘礼堂里。这地方全挤满了,每个座位都有人坐,更多的人坐在通道里或者站在礼堂的后面。他们令人惊奇地能克制自己,虽然有窃窃的低语声,但没有喋喋不休的吵闹声。自他到博尔德以来,这是头一次下了一整天的雨。那是毛毛细雨,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中,与其说把你打湿,不如说是雾一样的笼罩着你。虽然有将近600人聚在一起,仍然能听到屋顶上静静的雨声。屋里最大的声音是人们翻阅堆放在牌桌上的油印的会议议程时发出的不断的翻纸声,桌子就放在礼堂的双层门内。
    这份议程是这样写的:
    博尔德镇自由之邦
    公开会议议程
    1990年
    1.讨论自由之邦有关同意并批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的问题。
    2.讨论自由之邦有关同意并批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之《人权法案》的问题。
    3.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提名并选举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员会的问题。
    4.讨论自由之邦有关赋予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对于自由之邦代表团所同意的任何及全部事项以否决权的问题。
    5.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于20人的丧葬委员会的问题,其职责为妥善掩埋博尔德城此次超级流感传染病中的死者。
    6.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于60人的动力委员会的问题,其职责为在寒冷天气到来之前恢复电力。
    7.讨论自由之邦批准成立一不少于15人的搜索委员会的问题,其目的为在可能的情况下找到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的下落。
    拉里发现他的手正在神经质地忙于把这份议程折成一架纸飞机,对于这份文件,他差不多熟悉得一字不差。作为特别委员会的一员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近似于游戏——就像孩子们玩儿开议会似的。聚在谁家的起居室里,坐在一起喝着可乐,吃一块法兰妮做的蛋糕,讨论点什么事。甚至连向山里或直接向那黑衣人他们一圈的内部派间谍都像是游戏似的,部分原因是这是一件他不能想象自己会去做的事情。面对这样一场生活的噩梦你必须要失去大部分的游戏弹子。但在他们的最后一次会上,屋子里煤气灯光照得人很舒服,这件事就看起来不算什么了。要是法官或是戴纳·于尔根斯或是汤姆·科伦被抓住了,那么看起来——至少在那次最后的会上是如此——这事也不比下象棋时失了个车或者女王更要紧。
    但现在,在礼堂中坐在露西和利奥之间(他一整天都没见到纳迪娜了,利奥看起来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出去了”就是他漠不关心的回答),他一下子体会到了这事的实质,在他心里像是有一个撞锤在一下一下地敲着。这不是一个游戏。这里有580个人,他们之中大部分一点也不知道拉里·安德伍德是个正派人,或者也不知道在传染病之后拉里·安德伍德试图照料的第一个人死于服药过量。
    他手心里又冷又潮。双手又要拿议程去折飞机了,但又停了下来。露西抓住他的手,紧握了一下,冲他微笑着。但他试图回报的一笑感觉却像个鬼脸似的,接着在心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有些事是你干不了的,拉里。”
    想到这儿,他心里一阵恐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摆脱开呢,还是事情已经发展得不可收拾了?他可不想要这个重担。在最后那次会上他已经提了一个动议,这可能会让查理斯法官去送死的。要是他被选出去了,另外的人被选到他的位置,他们会对派法官的事情重新表决的,难道不会么?当然会的。然后他们会决定派另一个人去。当劳里·康斯特布尔提名我的时候,我就站起来说我要退出。当然了,没人能强迫我,能么?要是我决定了要退出就没人能强迫我。哪个该死的会为这事争辩呢?
    斯图很早以前在那个海滩上就说过:“你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就像是嚼锡纸似的。”
    露西平静地说:“你会一切顺利的。”
    他惊跳了一下,“啊?”
    “我说你会一切顺利的。是不是,利奥?”
    “噢,是的。”利奥说,猛点了几下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人群,就像是还没有在脑子里记下人数似的。“一切顺利。”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蠢女人,拉里心想。你拉着我的手但并不知道我可能会发起狠来一股脑把你们两个全杀掉。我已经在让查理斯法官去送死了,可他还在支持我那该死的提名呢。这不正像波兰的消防演习么。想到这儿他嗓子里禁不住透出了一点声音。
    “你说了什么吗?”露西问道。
    “没有。”
    这时斯图正穿过主席台向讲台走去,他的红运动衫和蓝牛仔裤在应急灯刺眼的强光照射下显得又光鲜又明朗,这几盏应急灯靠一台本田摩托车的发动机带动,这套设备是布拉德·基切纳和他在动力站的一部分组员一起安装的。在礼堂中部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掌声,拉里一直没搞清到底在哪儿,他愤世疾俗的天性总是认为这是格兰·贝特曼安排的一个阴谋,他在发动群众的艺术或者说技巧方面是这里的专家。无论如何,这实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开始孤零零的几下掌声已经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在台上,斯图在讲台前停住了,可笑地显得有点吃惊。掌声中还夹杂着欢呼声和尖锐的口哨声。
    接着全体听众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了,听起来像是大雨的声音,人们高喊着“好啊!好啊1的喝彩声。斯图举起双手,但人们仍喊个不停;要是有什么效果的话,就是声音又响了两倍。拉里向旁边瞥了一眼露西,看见她正起劲地鼓着掌,她的眼睛紧盯着斯图,嘴角弯成了一个颤抖的同时又是喜悦的微笑。她是在哭呢。在他的另一边利奥也在鼓着掌,他用那么大劲一下下地拍击着双手,以至于拉里觉得要是利奥再这么拍得时间长点儿的话双手都要拍掉了。在他兴奋到极点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积累的那些词汇抛弃了他,就像英语有时候会抛弃那些把它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的人一样。他只会大声地狂热地叫喊了。
    布拉德和拉尔夫也通过马达装了一套扩音设备,现在斯图向麦克风吹了吹然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
    但掌声仍然震响着。
    “女士们、先生们,要是大家能就坐的话……”
    但是他们不愿意坐下。掌声滚雷般不停地响着,拉里低头看了看手,因为他自己的手也疼了,他才知道敢情自己鼓掌时也像别人一样地疯狂。
    “女士们、先生们……”
    雷鸣般的掌声回荡着。头顶上,在大灾难过后就选择住在这个美妙又安静的地方的一家仓燕现在发疯般地四处乱飞着,前俯后冲,拼命想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
    我们是在为自己鼓掌呢,拉里心想。我们是在为我们在这儿、活着而且聚在一起这一事实而鼓掌。也许我们是再次向自己问好,我不知道。好啊,博尔德。终于来了。在这儿真好。活着真是好极了。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下,谢谢,希望大家坐下。”
    掌声开始一点一点地弱下来了。现在能听见女士们——也有一些男士——在抽着鼻子。有人擤着鼻涕。人们轻声地说着话。听得到人们在礼堂里就坐时惯常的沙沙声。
    “我很高兴大家都在这里,”斯图说。“我也很高兴我自己能在这里。”扩音器发出呜呜的噪声,斯图喃喃地咒骂着:“该死的东西。”这一声却被扩音器清晰地放了出来。这引起了一阵笑声,使得斯图脸红了,说道:“我猜咱们都不得不习惯起来再用这东西。”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掌声。
    当那阵掌声自行平息下去时,斯图说:“对不认识我的人,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斯图尔特·雷德曼,原来是德克萨斯州阿内特人,尽管那里是离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太远了。”他清了一下嗓子,噪声又短促地响了一下,他小心地从麦克风前向后退了一步,说:“站在这儿我也十分紧张,所以请大家对我宽容一些……”
    “我们会的,斯图1哈里·邓巴顿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嗓子,接着响起了人们附和的笑声。简直像个营火晚会似的,拉里心想。下面他们就该唱圣歌了。要是阿巴盖尔妈妈在这儿的话,我敢打赌我们已经唱起来了。
    “上一次有这么多人看着我还是在我们那个小小的联合中学为足球锦标赛搞的活动上,但那一次他们还有21个别的孩子可看,更别提那些穿着短短的迷你裙的姑娘们了。”
    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大笑。
    露西拉了一下拉里的脖子,对他耳语道:“他还担心什么呢?他是个天才1
    拉里点了点头。
    “但如果你们能对我宽容一些的话,我就能想办法坚持到底。”斯图说道。
    又响起了掌声。这些人是会为尼克松的辞职演说鼓掌,还要请求他用钢琴伴奏再来一遍的,拉里心想。
    “首先,我要介绍一下我们这个特别委员会并解释一下我到底为什么会站在这儿,”斯图说,“我们一共有7个人,大家一起策划了这次集会,就是为了使得我们大家能够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现在就把我们委员会的每个成员介绍给你们,我希望大家能留一些掌声给他们,因为是他们的共同努力才制定出了现在大家手里拿着的这份会议议程。首先,向大家介绍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小姐。站起来吧,法兰妮,让大家瞧瞧你打扮起来是什么样。”
    法兰妮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串庄重的珍珠项链,要在过去这得值上2000美元。她赢得了四面八方的掌声,掌声中还夹杂着善意的噢噢地叫声。
    法兰妮坐下了,脸红得厉害。未等掌声完全停息下来,斯图又继续介绍道:“下一位是格兰·贝特曼先生,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伍德维尔。”
    格兰站了起来,人们向他鼓掌。他用两手攥拳伸出手指比出了一对v字,引得人群轰然叫好。
    斯图在倒数第二个介绍了拉里,他站了起来,意识到露西在仰头冲着他微笑着,但这笑容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掌声的热浪淹没了。要在以前,他心想,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得是在开音乐会时,还要是压轴戏上演的时候,当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唱着“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掌声。此时此刻就好得多了。他只站了一秒钟,但感觉上要长得多。他知道他不会退出提名了。
    斯图最后介绍了尼克,他赢得了最长久也最响亮的掌声。
    当掌声停息了下来,斯图说:“这个并不在议程上,但我想咱们是不是能以合唱国歌来开始大会。我想你们大家是记得歌词和曲调的。”
    于是响起了人们站起来时的一片纷乱杂沓的声音。这时出现了一阵停顿,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的人起头。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子的甜美的声音,只独唱了前面三个字“噢,你能……”,就有人和了上去。这是法兰妮的声音,但有那么一会儿拉里却恍惚觉得这声音是被另一个声音衬托着,是他自己的声音,地点也不是在博尔德,而是在偏远的佛蒙特州,时间是7月4日,就是共和国过214岁生日的那一天,死去的丽塔躺在他身后的帐篷里,她的嘴里全是绿色的呕吐物,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瓶药。
    他全身掠过一阵寒意,直起鸡皮疙瘩,忽然之间他感到他们正被人窥视着,而窥视他们的这种东西,正如无名氏的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从很远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也能看得到。那是一种可怕的、邪恶的、异类的东西。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有种冲动要逃开这个地方,只是跑啊跑,永远也不要停。他们在这里玩的并不是一个游戏。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是件要杀人的事。可能还要更糟。
    接着其他人的声音加入了合唱。“……你能否看到,藉着黎明时的那线曙光,”这时露西在唱着,拉着他的手,又哭了,还有其他人也在哭,大部分的人都哭了,哭那失落的苦涩的一切,哭那驾着五彩的巨轮、灌注充足的动力,越线而出、飞奔而去的美国之梦,突然他的思绪又离开了那死在帐篷中的丽塔,而飞到了他和妈妈在扬基体育场的时候——那是9月29日,美国人比俄国佬只落后一场半,万事尤有可为。那一天有55000人在那个体育场里,所有人都站着,场地里的运动员们都把帽子抵放在心口上,吉德里站在土台上,里基·亨德森站在场地的极左处,(“——藉着晨光中那最后一丝微亮——”),在夕阳淡紫色的光晕中所有的灯柱都点亮了,飞蛾与夜蝇扑上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四外里就是纽约,那个丰富多彩的不夜城。
    拉里也加入进去唱了起来,当一曲唱罢再一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时,他自己也流了几滴眼泪。丽塔已经去了。艾丽斯·安德伍德也不在了。连纽约都已成为过去。“美国”也已消逝了。即使他们能够击败兰德尔·弗拉格,不管他们做些什么,那个有着黑暗的街道光明的梦想的世界也已永远不会一样了。
    明亮的应急灯光已照得他汗流浃背了,斯图这时宣布了大会的第一项日程:宣读和批准《宪法》与《人权法案》。唱国歌也使他深受感动,而感动的不只他一个人。半数的听众,可能更多,都流了泪。
    没有人要求真的每一条都念——按照议会的程序来说这应是他们的权利——对此斯图深为感激。他不大善于读东西。所“读”的每一条都被自由之邦的市民们通过了。格兰·贝特曼站起来号召大家把这两份文件都接受为自由之邦的正式法律。
    后面有个声音说道:“赞成1
    “提出的建议受到支持,”斯图说,“请赞成的说同意。”
    “同意1声音简直高到了房顶。科亚克本来一直在格兰的椅旁睡觉,这时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然后又把嘴放在爪子上了。一会儿之后,当人群为他们自己鼓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时,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喜欢表决,斯图心想。这使得他们觉得像是自己终于又能控制点什么事了。上帝知道,他们需要这种感觉。我们都需要。
    最初的一步已经走完了,斯图觉得一阵紧张感热热地渗进了自己全身的肌肉之中。现在,咱们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恶的意外正等着我们呢,他心里说。
    “你们手里议程上的第三项写道,”他开始说了,但说到这儿不得不再清了清嗓子。扩音器又发出了噪声,让他的汗流得更厉害了。法兰妮正仰头镇静地望着他,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这上面写道:‘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提名并选举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员会的问题。’这就是说……”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1
    斯图的眼光离开了他的提纲抬起头来,感觉到一种真正的恐慌,同时还有一种类似预感的东西。是哈罗德·劳德。哈罗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站在中央通道中间靠前的地方。格兰曾说过,他估计反对方可能会以哈罗德为核心组成的。但难道这么快就发难?他希望不会。有一瞬间他甚至想不准哈罗德发言,但尼克和格兰都提醒过他千万别让这件事从任何一点上看起来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这是十分危险的。他怀疑自己认为哈罗德正改过向新是不是错了。看起来是对是错马上就能清楚了。
    “请哈罗德·劳德发言。”
    人们都转过头,伸长了脖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哈罗德。
    “我想提议我们接纳特别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全都加入常设委员会。要是他们愿意担此责任的话,就是这样。”哈罗德说完就坐下了。
    全场出现了一阵沉默。斯图的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地胡思乱想着“全都”?全都?这不是《巫师的法术》里面那只狗的名字吗?”
    然后又爆发出一片掌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有几十个声音喊着“我赞成”。哈罗德又平静地坐回到了他的座位,微笑着,和用手拍打着他后背的人说着话。
    斯图用木槌敲了五六下桌子叫大家安静下来。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斯图心想。“这些人会选我们的,但他们记住的却会是哈罗德。又一次,他用一种我们谁也没想到的方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甚至连格兰都没想到。能玩出这一手,这该死的可真是个天才。”那么为什么他心里这么烦呢?也许是嫉妒?是不是因为他仅仅在前天刚对哈罗德作了一个善意的分析,而现在已经证明是落空了?
    “现在有人提出了一个提议,”他对着麦克风大声叫着,这一次没管发出的噪声,“大家注意,有人提出了一个提议1他猛敲了一下木槌,人们终于静了一些,大声喧哗变作了窃窃私语。“有人提议并有人支持我们接纳特别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作为自由之邦的常设委员会。在我们讨论这一提议或者对它进行表决前,我要问一下委员会的成员中是否有人表示反对或者想要退出。”
    底下是一片沉默。
    “很好,”斯图说,“现在开始讨论这提议吗?”
    “我认为我们根本不需要讨论,斯图,”迪克·埃利斯说,“这个主意棒极了。咱们表决吧1
    人们都鼓掌赞成表决,斯图也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查理·英彭宁正招着手要求发言,但斯图没理他——格兰·贝特曼会把这称作选择性洞察力的好例子——而直接开始组织表决。
    “支持哈罗德·劳德建议的人请说同意。”
    “同意1人群大喊着,使得那一窝仓燕又是一通乱飞。
    “有人反对吗?”
    没人提出反对,甚至连查理·英彭宁都没有反对——至少口头上没有。既然整个,会场里没有一个人反对,斯图就继续进行下一项议程了。他感到有点头晕,就像有个人——也就是说,哈罗德·劳德——偷偷溜到他背后用根大棒子对着他的脑袋重重一击。
    “咱们下车推着走一会儿,好不好?”法兰妮问道。她听上去很累。
    “好吧。”他下了自行车,和她一起向前走。“你没事吧,法兰妮?是孩子让你难受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累。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一刻了,你不知道吗?”
    “是,是太晚了,”斯图赞同地说,他们默默地推着车并肩走着。大会一直开到一个小时前才结束,大部分的讨论是围绕着找阿巴盖尔妈妈的搜索队展开的。其他各项都几乎没怎么讨论就都通过了,尽管查理斯法官还提供了一条很有趣的信息,解释了为什么相对而言在博尔德的尸体这么少。据最后四期的博尔德日报《照相机》报道,社区里一直流行着一个荒唐的谣言,谣传说这场超级流感是由位于百老汇的博尔德大气检测中心的设备引起的。该中心的发言人们——少数几个还能站得起来的——抗议说这全是胡说,任何心存怀疑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参观这些设备,他们会发现这里只有一些空气污染指示器和风导仪之类的设备,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尽管如此,谣言依然流行,可能是与6月底那些可怕日子中人们狂乱的心情有关。那个大气检测中心不是被炸了就是被烧了,博尔德的人逃走了一大半。
    丧葬委员会和动力委员会也都通过了,但同时也都通过了哈罗德·劳德提出的一项修正案——他看起来对这次大会做了充分的准备,其处心积虑几乎令人恐惧——修正案的大概内容是,自由之邦的总人口每增加100人,每个委员会的组成人数就增加2人。
    搜索委员会在表决时也未遭到反对,但对阿巴盖尔妈妈失踪的讨论却是缓慢拖延的。在大会前格兰曾建议斯图,除非有绝对的必要,否则不要把讨论限制到这个题目上面;因为这是个令他们所有人焦虑的问题,特别是在想到他们的精神领袖竟然相信自己犯了某种罪的时候。最好就是让他们心里不要再想这个了。
    在她那张纸条的背后,那老妇人潦草地写着两条《圣经》上的章节索引:《箴言》第11章,1-3节,和《箴言》第21章,28-31节。查理斯法官以律师准备诉讼的那股认真劲把这两段经文都查了出来,于是在讨论开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用他那嘶哑的、宣读启示录般的老者的声音把这两段读了一遍。《箴言》第11章的那段韵文这样写道:“诡诈的天平为耶和华所憎恶;公平的法码为他所喜悦。骄傲来,羞耻也来;谦逊人却有智慧。正直人的纯正必引导自己;奸诈人的乖僻必毁灭自己。”第21章的引文讲得内容也差不多:“作假见证的必灭亡,惟有听真情而言的,其言长存。恶人脸无羞耻,正直人行事坚定。没有人能以智慧、聪明、谋略敌挡耶和华。马是为打仗之日预备的,得胜乃在乎耶和华。”
    法官讲完之后(他的话可以说除引文外一无所有),人们关于这两小段经文的议论涉及的范围很广,而且常常是可笑的。一个人站起来悲观地说,要是把这两段的章节数相加的话,就得出了31,正是《启示录》的章节数。查理斯法官又站起来说,《启示录》只有22章,至少“他的圣经”是如此,另外,不管怎样,21和11相加是得32,而不是31。那位积极的数字学家嘴唇喃喃的动着,但到底什么也没再说。
    另一个家伙站起来说,在阿巴盖尔妈妈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了天上有光,而且《以赛亚书》里面早就证实了飞碟的存在……所以他们还是一起把这事好好想想吧,是不是?查理斯法官又一次站了起来,这次是指出前一位先生把以赛亚当成了以西结,再有里面提到的实际并不是飞碟,而是“轮中之轮”,而且法官本人认为,真正被证实存在的飞碟只有两口子吵架时有时候飞起的那种。
    另外的讨论中有许多是讲梦的,尽管人人都知道这些梦已经醒了,但现在自己还是都被讲得痴迷迷的。一个又一个的人站起来对阿巴盖尔妈妈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指控,也就是骄傲,提出抗议。他们讲到她的温雅有礼和她只需一句话或一个词就能让人们平静下来的本事。拉尔夫·布伦特纳看起来被这么多人的这个大场面给吓坏了,而且几乎是张口结舌的——但也决定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他站起来说了将近5分钟,最后时还加上一句说,自从他妈妈死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么好的女士了。坐下的时候,他看起来就要哭了。
    归结在一起,这个讨论让斯图很不舒服地回想起了守灵的感觉。这告诉他,在他们的内心里,已经把她放弃了一半了。斯图心想,要是她现在真回来的话,阿比·弗里曼特尔会发现自己仍受人欢迎,仍被人追随,仍有人听从……但她也会发现,她的地位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要是在她和自由之邦的委员会之间非要分出个高下来的话,事前已无法肯定地说她就一定会赢了,不管她有没有否决权。她走了,但这个社区依然存在。人们对这一点是不会忘记的,而他们已经大半忘了在他们生命中梦想曾短暂地具有的那种力量。
    会议结束以后,有二三十人在桥塘礼堂后面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雨已经停了,云也被扯散了,夜晚的空气凉爽怡人。斯图和法兰妮与拉里、露西、利奥以及哈罗德坐在一起。
    “今天晚上你这死东西差点把我们都淘汰出局了,”拉里对哈罗德说。他用胳膊肘碰了法兰妮一下:“我跟你说过他是个高手,是不是?”
    哈罗德只是谦虚地笑了笑,耸了耸肩。“只不过出了几个主意而已。是你们7个让一切又开始步入正轨的。你们至少应该有这个特权看到它善始善终。”
    现在,他们两个离开那个即兴的小聚会已经有15分钟了,而离到家还有10分钟的路,斯图又一次问道:“你真的觉得没事吗?”
    “是。我两腿觉得有点累,没别的了。”
    “你是说得轻松,法兰妮。”
    “别那么叫我,你知道我讨厌这个称呼。”
    “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叫了,法兰妮。”
    “所有的男人都是坏蛋。”
    “我会试着改进我的言行的,法兰妮——我说真的呢。”
    她向他吐了吐舌头,很俏皮,但他能看出来她的心思并不在玩笑上,而他并没多想这个。她看起来苍白虚弱,无精打采的,和几个小时前那么投入地唱国歌的那个法兰妮简直是判若两人。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宝贝?”
    她摇头说没有,但他觉得好像看见她眼睛里有泪水。
    “怎么回事?告诉我。”
    “什么事也没有。问题就在这儿。让我烦的就是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终于意识到,都结束了,就是这样。将近600人唱着‘星光灿烂的旗帜’这首歌。就像突然给了我一击似的。没有一个热狗摊。今天晚上在康尼岛上的观览车不会转个不停。在西雅图的斯佩斯尼德尔今天也不会有人晚上偷东西。人们终于想出了办法来扫清波士顿康巴特地区的毒品以及时代广场上的野鸡交易。那些都是可怕的事情,但我却觉得这治疗比疾病本身还要糟。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
    “我日记里有一小部分内容叫做‘值得记住的事情’。为了将来能让孩子知道……噢,所有这些都是他永远也不会了解的。就是这个让我不开心,我想我本应把这部分叫做‘消逝的事情’的。”她真的轻轻地哭了起来,所以停下了脚步把手背掩在嘴上,想把哭泣止祝
    “每个人都会这样的。”斯图说道,一边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她。“今天晚上有很多人会哭着睡觉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做到为整个国家伤心,”她说,哭得更厉害了些。“但我想你能这么做。那些小事总是闯到我脑子里来。卖汽车的那些人。弗兰克·艾玛特拉。7月老果园海滩,总是挤满了人,而且他们大部分是从魁北克来的。MTV里的那个傻家伙——我想他是叫兰迪。那些日子……噢上帝,我听起来像是在念一首啰里啰嗦的诗1
    他搂着她,轻拍着她的背,想起有一次他的贝蒂姑妈因为一些面包没发起来就哭了一唱—她那时身材臃肿,因为正怀着他的表妹拉迪差不多有7个月了——斯图还记得她一边用洗碗布的一角擦着眼睛一边告诉他别在意,任何一个怀了孕的女人都和得了精神病差不多,因为她们身上腺器官分泌的体液常常会混在一起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法兰妮说:“好了,好了,我觉得好多了。咱们走吧。”
    “法兰妮,我爱你。”他说。他们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她问他道:“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嗯,你知道的……”他说,然后停了下来而且笑了笑。
    “不,我不知道,斯图尔特。”
    “这有点儿蠢。”
    “告诉我1她见过斯图许多样子,但这种古怪的带点羞窘的局促神情她还没见过。
    “我以前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他说,“但前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想着这事。那还是1982年的事。那时候我在哈泼的加油站当加油工。我被镇上的计算器厂解雇以后,他只要可能就一直雇我。他让我做兼职,从晚上11点一直到关门,那时候都是凌晨3点才关门的。在迪克西纸厂上3点到11点班的工人们换完班不再加油以后,就没有什么生意了……有很多晚上在12点到3点之间没有一辆车来。我只能坐着看看书或者报纸,很多时候我就那么睡过去了。你能想象吗?”
    “能。”她的确能。在想象中她能看到他,看到那个将要在以后成为她的男人的人,在全部时间和一系列特殊事件中和她在一起。她能看到那个宽肩膀的男人坐在一把塑料椅子里睡觉,头垂在膝盖上,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她看见他宛如睡在一个充满白光的小岛上,岛的周围环绕的就是德克萨斯的黑夜这片广阔的内陆之海。她爱这幅图景中的他,就像她爱想象中任何图景中的他一样。
    “嗯,那一天晚上大约是2点一刻的时候,我正坐在哈泼的桌子后面,脚抬得高高的,读着一些西部书——有一个就像路易斯·拉穆尔或者埃尔莫尔·利昂纳德的人,开着一辆大型的旧庞蒂亚克车,所有的车窗户都关着,音响开得发疯一样地响,正放着汉克·威廉姆斯的歌。我甚至还记得那首歌——叫《走啊走》。这个人,既不年轻也不老,是一个人来的。他模样长得不错,但总觉得有些怕人——我是说,他看上去像是不用细想就能做出可怕的事来。他有一头浓密的暗色的卷发。有一瓶酒藏在他两腿下面,后视镜上挂着一对泡沫做的骰子。他说:‘高质油。’我答应了一声,但有一会儿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因为他看起来眼熟。我正试着把这张脸对上号。”
    他们已经走到街角了;住的那座楼就在街对面。他们在那儿停了下来。法兰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于是我问道:‘我不认识您吧?您不会是从科比特或马克西附近来的吧?’但实际上我不大像是在那两个地方认识他的。他答道:‘不是,但我很小的时候和家人曾经有一次路过科比特。好像我小的时候差不多美国的所有地方都去过。我爸爸原来在空军里的。’”
    “于是我走过去给他的车加满了油,心里一直在想着他,给那张脸对着号,然后突然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一下子我知道了他是谁。我几乎想要给自己几拳,因为这个坐在那辆庞蒂亚克的方向盘后面的人应该已经死了。”
    “他是谁,斯图尔特?他是谁?”
    “不,你让我讲下去,法兰妮。不管你怎么说,这可不是一个荒唐的故事。我又走到窗口前,对他说:‘一共6美元30美分。’他给了我两张5块的纸票跟我说不用找了。接着我说:‘我觉得我想起你是谁了。’他答道:‘嗯,可能是吧。’然后冲着我古怪而冷淡地笑了笑,此时汉克·威廉姆斯一直在唱着进城什么的。我又问:‘你喜欢汉克·威廉姆斯是吧?’我就能想起这么一句话说了。因为我看到,法兰妮,要是我不说点什么的话他马上就要摇起玻璃把车开走了……而那时我既想让他走,又不愿让他走。至少暂时,在我肯定之前不愿他走。那时候我还不懂,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对很多事情都能肯定,不管他心里多么希望如此。”
    “他说:‘汉克·威廉姆斯唱得最棒。我喜欢旅店音乐。’接着他说:‘我要去新奥尔良,要开一晚上的车,明天睡上一天,然后在小酒店里呆上整个晚上。这一样吗?我是说新奥尔良?’我问:‘和什么一样?’他说道:‘嗯,你知道。’于是我说:‘都是在南方,你知道,尽管路边有更多的树。’这话让他笑了。他说:‘可能我还会再见到你的。’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法兰妮。因为他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就像一个人一直向黑暗里看着,可能已经开始能看到那里有什么了。我想,要是我曾见过那个叫弗拉格的人的话,他的眼睛可能会看起来像那样的。”
    当他们推着车过了马路把车停好的时候,斯图一直摇着头。“我一直想着这事。那之后我还想过买几盘他的磁带,可那些对我来说没用。他的声音……那声音很好听,但却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斯图尔特,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你还记得一个叫‘门’的摇滚乐队吗?那天晚上在阿内特停下来加油的人就是吉姆·莫里森。我敢肯定。”
    她惊得张开了嘴巴:“但他死了啊!他是在法国死的!他……”但她住嘴不说了,因为想起莫里森的死一直有些可笑的地方,是不是这样呢?这里面有些秘密。
    “他真死了吗?”斯图问,“我可有点怀疑。也许他是死了,我看到的那个家伙只不过是一个看是去像他的人,但……”
    “你真的认为是他吗?”她问道。
    他们现在坐在了楼前面的台阶上,肩并着肩,就像小孩子在等着妈妈叫他们进去吃晚饭一样。
    “是啊,”他说,“我真这么想的。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始终认为这是我遇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件事了。好家伙,怎么会错呢。”
    “而你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惊叹道,“你在吉姆·莫里森被认为已经死了好几年以后看到了他,而你居然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斯图尔特·雷德曼,上帝把你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他不应该给你一张嘴,而应该在那个地方给你安上一把密码锁才对。”
    斯图笑了笑。“就像他们在书上常说的那样,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了,每当我想起那个晚上——我时不时地就会想起来——我就越来越肯定那毕竟不是他。你知道,只不过是一个长得有点像他的人而已。于是终于让自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但是前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对这一点又疑惑起来了。我又越来越觉得就是他。该死的,他可能到现在还活着呢。那可真是个笑话了,是不是?”
    “就算他还活着吧,”她说道,“也不会是在这儿。”
    “是不会,”斯图赞同地说,“我也不希望他是在这儿。你知道的,我看过他的眼睛。”
    她把手插在他的臂弯里说:“这听起来像个故事。”
    “是的,但这个国家的两千万人中可能也就有一个像这样的……只有关于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或者霍华德·休斯的能比得上。”
    “别再讲了。”
    “好吧……不讲了。哈罗德今天晚上可出风头了,是不是?”
    “我想这就叫改变话题吧。”
    “我想是的。”
    “没错,”她说,“他确实挺出风头。”
    他听到她的语气有点焦燥,看到她轻皱着眉头连眉毛都皱了起来,不禁笑了。“让你有点心烦了,是不是?”
    “是的,但我不说了。你现在和哈罗德站在一边了。”
    “这不公平,法兰妮。这也让我心烦了。我们开了两次准备会……仔细讨论了每件事做到滴水不漏……至少我们是这么想的……但却冒出来一个哈罗德。他就那么东边敲敲锣西边碰碰鼓地说:‘难道你们不是这个意思吗?’我们就说:‘是啊,谢谢,哈罗德。就是这意思。’”斯图摇了摇头,又说:“每个人都推出来统一选,为什么我们从来就没想到这个呢,法兰妮?这一招可真绝。我们甚至从没谈到过这个。”
    “是这样,我们中没人能确知他们的情绪会是什么样。我想——特别是在阿巴盖尔妈妈走了以后——他们会很消沉,甚至是暴躁的。再加上那个英彭宁说话像只报丧的乌鸦似的……”
    “我在想是不是该想个法子让他闭上嘴。”斯图若有所思地说。
    “但情况并不是这样。他们是那么……兴奋,只因为能聚在一起。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
    “简直像再生了一样。我不认为这是哈罗德计划到的事情。他只是抓住了时机而已。”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斯图说,“我们去搜索阿巴盖尔妈妈的那天晚上,我真替他感到难过。当拉尔夫和格兰到来的时候,他看起来真是可怕,就像要晕了一样。但刚才咱们在外面草坪上聊天的时候,每个人都向他表示祝贺,他看起来就像个充了气的癞蛤蟆一样。就像是他表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在说:‘现在你们看到这个委员会的价值了吧,你们这帮笨蛋。’他就像是一个小时候永远解不开的拼字游戏一样。就像是中国的九连环或者是那种只要拉得对头就能解开的三个铁环一样。”
    法兰妮伸出脚来看着他说:“说起哈罗德,你看我的脚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斯图尔特?”
    斯图审慎地看了看她的脚说:“没有。只不过你是穿着那种从街上买来的难看的‘地鞋’。当然也太大了。”
    她打了他一下:“穿‘地鞋’对脚有好处,所有最好的杂志都是这么说的。而且告诉你,我的脚是7号的,实在是够小的了。”
    “那么和你的脚有什么关系呢?天可够晚的了,亲爱的。”他又开始推起车来,她于是也推车走在他的身边。
    “我想也没什么。只是哈罗德一直看着我的脚。是在开完会以后咱们坐在草地上谈论的时候。”她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哈罗德·劳德要对我的脚感兴趣呢?”她问道。
    当拉里和露西到家的时候,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手拉手地走着。在这之前,利奥已经进了他和“纳迪娜妈妈”同住的那所房子。
    现在,他们朝门走过来的时候,露西说道:“这可真是一次盛会。我从没想到……”她下面的话突然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了,因为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他们门廊的阴影下冒了出来。拉里感到一种热辣辣的恐惧的感觉冒到了他的喉咙口。“是他,”他脑子里疯狂地转着念头。“他来找我了……我就要看到他的脸了。”
    但接着他就奇怪自己怎么会那么想了,因为那黑影原来是纳迪娜·克罗斯,没什么别的了。她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质地柔软的裙子,头发松散着,飘飞在肩头,垂落在后背,她的头发是深色的,中间夹杂着银白的颜色。
    她的样子不知怎么让露西觉得像是停在投机商院子里的一辆旧车,她是不由自主这么想的,但随即深恨自己这么想。那是老拉里的说法……老拉里?倒不如说老亚当吧。
    “纳迪娜,”露西用一支手捂着胸口颤声说道,“你简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哦,我不知道刚才怎么想的了。”
    她没理会露西,只问拉里道:“我能和你谈谈吗?”
    “什么?现在?”他转头看了看露西,或者只是以为自己看了……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时候露西是什么样了。就好像她的光芒是被一颗星星挡下去了,但那却是一颗暗星,而不是明亮的星。
    “就现在。非得是现在不可。”
    “明天早晨不是……”
    “非现在不可,拉里。要不就再别谈了。”
    他又看了露西一眼,这一次确实是看到她了,看到她的目光从他转向纳迪娜,然后又转向他,脸上是失意无奈的表情。他知道她受到了伤害。
    “我马上就回来,露西。”
    “不,你不会的,”她木然地说。眼睛里已经闪出了泪光。“噢,不,我不相信。”
    “就10分钟。”
    “10分钟,或是10年,”露西说,“她是来带你走的。你有没有带拴狗的皮带和笼头,纳迪娜?”
    对纳迪娜来说,露西·斯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眼睛只是望定在拉里身上,那双深色的大大的眼睛。对拉里来说,这永远是他见到过的最奇怪也是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当你受到伤害,陷入麻烦,或是就要痛苦得发疯的时候,这双眼睛就会来望着你,镇静而深切。
    “我会回来的,露西。”他机械地说。
    “她……”
    “你进去吧。”
    “是的,我想我也该走了。她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跑上台阶,在顶上绊了一下,又站稳了身子,推开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将自己刚发出的啜泣声关住了。
    纳迪娜和拉里对望了很久,就像着了迷一样。事情就是这样,他想。当你的目光和屋子对面的一双眼睛对视了一下就再也忘不掉的时候,或者当你看到拥挤的地铁站台对面的一个人,而那可能曾是你的伴侣的时候,或者在街上听到一声笑声,而那可能就是那个你第一次与之作爱的女孩的笑声……
    但是他嘴里却有一种如此苦涩的感觉。
    “咱们走到街角再回来吧。”纳迪娜低声说,“你能做到吗?”
    “我最好进去找她。你挑了一个最糟的时候到这儿来。”
    “好不好?就走到街角再回来?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跪下来求你。要是你希望那样的话,就在这儿。像这样?”
    令他吃惊的是她真的跪了下来,把裙子向上拉了一点儿以便能跪得下,也向他显示自己赤裸的双腿,让他好奇地发现其他的一切也是赤裸裸的。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呢?他不知道。她的眼睛看着他,使他的头有点晕晕的,他有些厌恶的感觉到这里的什么地方有一种力,是这种力使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使她的嘴正对着……
    “起来1他粗暴地说。拉住她的手把她猛地拉了起来,想尽量不去看她的裙子在落下来之前飘起来的样子;她的大腿是奶油色的,是那样一种白,不是苍白死暗的,而是充满活力的、健康而又诱人的。
    “来吧。”他差不多是焦躁地说。
    他们向西走去,那是群山所在的方向,那些山阴森森地横亘在远方,一块块三角形的阴影挡住了雨后出现的星星。在夜里走向那些山,总让他感觉到一种奇特的不安和一种冒险的激动。而现在,有纳迪娜走在他身边,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肘弯处,那种感觉似乎更强烈了。他总是能做很生动的梦,三四个晚上之前他就做了有关那些山的梦;他梦见山里有巨人,模样非常可怕,他们长着亮亮的绿眼睛,像得了脑积水病的白痴那样特大号的头,有力的大手上长着短粗的手指头。那是能扼死人的手。这些白痴般的巨人把守着山里的各处通道。他们在等着“他的”时代的来到——就是那黑衣人的时代。
    一阵轻柔的风顺着街道吹着,赶着纸片在前面飘飞。他们经过了金·索普尔家,经过几辆售货车,它们像死去的卫兵似的停在大停车场里。这使他想到了林肯隧道。林肯隧道里也有过巨人。他们已经死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在他们新世界里的所有巨人都死了。
    “这很难,”纳迪娜说,她的声音仍然很低。“她使这很难是因为她是对的。我现在就要你。我怕我是太迟了。我要留在这儿。”
    “纳迪娜……”
    “不1她厉声说:“让我说完。我要留在这儿,难道你不明白吗?要是我们彼此在一起,我就能做到了。你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她说道,声音嘶哑了下来。“乔已经不在了。”
    “不,他没有。”拉里说,他觉得自己既迟钝又傻又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回家的路上在你那儿和他分手的。他不在那儿吗?”
    “不在。只有一个叫利奥·罗克威的男孩在他床上睡觉。”
    “你什么……”
    “听着,”她说,“听我说,你就不能听我说么?只要我有乔,我就一切都好。我能……像原来那样坚强。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需要被人需要。”
    “他确实需要你1
    “当然啦,”纳迪娜说,使得拉里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她不再是说利奥了;他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他需要我。这正是我害怕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她踏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下巴向上倾着。他能闻到她那神秘的清新的味道,知道自己想要她。但是有一部分的他想到了露西。要是他想要在博尔德这儿成功的话就需要这一部分。要是他放弃了这一部分而跟纳迪娜走的话,他们可能就只有在今晚偷偷溜出博尔德了。那他就完了。那老拉里就赢了。
    “我得回家去了,”他说,“我很抱歉,你得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了,纳迪娜。”“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吧”——这难道不是他在一生中一直对一个又一个人说过的话吗?为什么在他明知自己是对的的时候,这些话还这样子地冒出来,揪住了他的心,使他柔肠百转,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呢?
    “和我作爱吧,”她说,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他通过她身体的宽松、柔软和富于弹性知道自己先前想对了,她身上穿着的只有这一件裙子。里面完全是一丝不挂,他心里想,而这个想法极度地亢奋起来。
    “好极了,我能感觉到你了。”她说着,身子开始挨着他扭动起来,两边动着,上下动着,制造出一种诱人的磨擦感。“和我作爱吧,这事就了结了。我就安全了,安全了。我就会安全了。”
    他抬起手来,后来他怎么也不明白他当时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那时他只需用三个很快的动作和一次插入就能进入她的温柔乡了,而那正是她想要的。但他不知怎么抬起手来扳开她的双手,用力把她推开了,劲力用得那么大,以致于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她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拉里,要是你知道……”
    “是,我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而不是……要弓虽.女干我呢?”
    “弓虽.女干1她重复道,尖声笑了起来,“噢,真可笑!噢,看你说了什么!我!弓虽.女干你!噢,拉里1
    “不管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本该已经得到了。在上个星期,或前一个星期,你就应该得到了。在前一个星期我要你拿走它。我曾想要你得到它。”
    “那太快了。”她低声说。
    “但现在就太迟了。”他说,深恨自己声音里的那种残忍的腔调,但是没法控制它。他仍然因为想要她而全身发着抖,他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呢?“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好吧。再见了,拉里。”
    她转过身走了。在那一瞬间她已经超越了纳迪娜了,要转身而去永远不再理他。她是那个口腔卫生学家。她是伊冯娜,就是在洛杉矶和他合住一套公寓的那个人。——她已使他筋疲力尽,所以他已经缩进了她的布吉舞鞋中,而把租约交到了她的手中。她是丽塔·布莱克莫尔。
    最糟糕的是,她是他的妈妈。
    “纳迪娜?”
    她没转回身来。她变成了一个暗暗的影子,只在穿过街道的时候才能从其他暗影中辨别出来。然后她就在群山的黑暗的背景下消失不见了。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没回答。在她离开他的样子中有种可怕的东西,就在她融入黑暗背景的那种样子中。
    他站在金·索普尔家门前,双手紧握着,尽管晚上很凉爽,额上却爬满了一颗颗的汗珠。他现在是有了灵魂了,终于知道作为不那么正派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了:永远也搞不清自己的动机,除非只是粗粗估计一下否则永远也分不出伤害与帮助孰轻孰重,永远也不可能清除掉对自己怀疑的那种酸涩的感觉而且……
    他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从脸上胀了出来。风又吹起来了,吹过某个空洞洞的大门口时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叫声。
    露西听到他进了门,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想让它别跳了,因为他可能只是回来拿东西的,但心还是跳个不停。“他选了我”,这个想法被敲进了她的脑子里,是被她心里巨锤般的敲击赶到脑子里去的。“他选了我……”
    尽管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兴奋异常并且充满了希望,但还是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等待着,眼前除了房顶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她那么说的时候只不过是告诉了他事实,对她和像她的朋友约琳那样的姑娘们来说,唯一的错处就是太需要爱了。但她始终是忠实的。她从不骗人。她没骗过丈夫,也从没骗过拉里,要是在她遇到他们之前的那些年里她不是一个修女的话……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就是不可能把做过的事情再抓在手里,把它们改正过来。这种能力可能被授予了神,但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没有的,而且这可能也是件好事。要不的话,可能当人们在很老的时候死掉时还一直在试着改写他们十几岁时候的历史呢。
    要是你知道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可能你也就能够宽容些了。
    泪水从她的腮边悄悄地流了下来
    门拍答一声开了,她看见他走了进来,只能看到一个剪影般的轮廓。
    “露西?你醒着吗?”
    “是的。”
    “我能把灯打开吗?”
    “想开就开吧。”
    她听到了煤气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接着灯亮了,火焰被调得很低,只剩下一线光,在灯光中能看到他了。他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我得解释解释。”
    “不,不必了。上床来吧。”
    “我必须说。我……”他把手压在了额头上又掠了一下头发。
    “拉里?”她坐了起来,“你没事吧?”
    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开口了,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她:“我爱你。要是你想要我的话,就得到我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得到很多。我永远不会是你最好的选择的,露西。”
    “我愿意碰碰运气。上床来吧。”
    他上来了。然后他们做了爱。完事以后她告诉他她爱他,这是真的。上帝可以作证。好像这正是他想要也需要听到的,但她认为他没能睡多长时间。夜里有一次她醒了(或者是梦见她醒了),她觉得拉里是在窗户那儿,向外望着,他的头耸着像在听着什么,光和影的线条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一个凶暴的面具。但在日光里她越加肯定那一定是个梦了;在日光里他又像是原来的自己了。
    仅仅三天以后他们就从拉尔夫·布伦特纳那儿听说,纳迪娜已搬去与哈罗德·劳德同住了。听到这个,拉里的脸像是绷紧了,但只是一会儿的时间。尽管露西不喜欢自己这样,但拉尔夫的消息让她呼吸也觉得轻松多了。看起来这事一定是结束了。
    见到拉里之后只一会儿她就回了家。她进了门,走到起居室,点亮了灯。手里高高地举着灯,她来到了房子的后部,只停了一下让灯光照进那男孩的房间。她要看看自己告诉拉里的是不是实话。是实话。
    利奥四肢张开着躺在一堆被单里,只穿着贴身的内衣……但身上的伤口和抓痕已经看不清了,大多数已经全然不见了,靠几乎脱得精光晒的那一身棕黑色也退了下去。但还不止这些,她想。他脸上的什么东西也变了——尽管他睡着觉她也能看到这变化。那沉默的表情,必要的残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不再是乔了。这只是一个在忙了一天以后睡着了的男孩。
    她想起了那个晚上,她几乎就要睡着了但是醒了过来,发现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那是在缅因州的北贝里克的事——离这里有大半个大陆的距离。她尾随着他到了那所房子,拉里正在那儿的门厅里睡着觉。拉里在里面睡着,乔在外面站着,带着那种沉默的残酷挥舞着手里的刀。那时在他们之间除了那扇薄得能切开的纱门以外一无所有。是她让他离开的。
    仇恨像浪潮一样向纳迪娜扑来,如同燧石与钢铁相撞击一般迸发出明亮的火花。那盏灯在她手中颤抖着,使得杂乱的暗影在屋中不住地跳跃舞动。她真应该让他干的!她真应该亲自为乔拉着门,让他进去以便他能够狠刺、猛劈、狂砍,刺透了他挖出他的心肝来整个儿毁了他。她真应该……
    但现在那男孩翻了个身在嗓子眼儿里呻吟了一声,好像是醒了。他的手臂抬起在空中击打着,就像在梦中要赶开一个黑影似的。纳迪娜退了出来,她的两个太阳穴里血脉沉重地跳动着。在这男孩身上仍然有些奇怪的东西,她不喜欢他刚才动的方式,就好像他知道了她的想法似的。
    她现在必须走在前头。她必须要赶快。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地板上有一块地毯。房间里有一张窄床——一个老女仆的床。除此之外就一无所有了。甚至连一幅画也没有。这是一个全无特点的房间。她打开壁橱的门,在挂着的衣服后面翻找着。她双膝着地跪在地上,流着汗。她搬出一个色彩明艳的盒子,前面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些欢笑着的成人,他们正一起玩着一个游戏。这游戏已经至少有3000年的历史了。
    她是在城里的一家新奇品商店里发现这块装在盒子里的乩板的,但她不敢在这房子里用它,不在这儿和这男孩一起用它。事实上,她根本一次都没敢用它……直到现在。是什么东西驱使她走进那家商店的,当她看到这个画着欢乐游戏的盒子时,内心里展开了一阵激烈的斗争——那是心理学家叫做强制,厌恶的斗争。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地流着汗,心里同时想做两件事:既想头也不回地急奔出那商店,又想抓起那盒子,那个可怕的作乐之盒,把它带回家。第二个愿望更使她惊惧,因为那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愿望。
    最后,她还是带走了盒子。
    那是4天以前的事了。每一天晚上那种强迫力都增强一分,一直到今天晚上,她带着自己也不理解的一份恐惧几乎处于半神经质状态,于是赤裸着身子穿着那件蓝灰色的裙子跑去找拉里。她要去永远地结束这份恐惧。当站在门廊下面等着他们开会回来的时候,她肯定自己最后是做对了。那时她心中有那样一种感觉,那种微醉的,电击般的的感觉,从那男孩追逐着她跑过露水沾湿的草地起她似乎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只有这一次那男孩能捉住她。她会让他捉住他的。这将是结局了。
    但当他捉住她的时候,他并不要她了。
    纳迪娜站了起来,把盒子端到胸口高,又熄灭了灯。他嘲弄了她,他们是不是说地狱里是没有愤怒的……一个被嘲弄了的女人最好还是去与魔鬼交往……或者是他的党羽。
    她只停留了一下从前厅的桌子上拿了大手电筒。从房子的深处,那男孩在睡梦中喊出了声,这使她有一阵子浑身发僵,头发都竖了起来。
    然后她出去了。
    她的哈雷摩托车在那儿停着,就是她几天前骑到哈罗德·劳德家的那一辆。为什么她要去那儿呢?从她到博尔德以后就没和哈罗德说过几句话。但在她面对那乩板心乱如麻时,在其他人都已不再做噩梦而她仍时时在梦里面对恐怖时,她觉得必须要去告诉哈罗德。她还记得在停车场发动哈雷的时候她也很害怕这阵冲动。就像那阵让她买了那块乩板的冲动一样(“让你的朋友们惊奇!更丰富你的收藏1盒子上写道),就好像也是一个来自她自身以外的主意。也许是他的想法。但当她屈从于这阵冲动到了哈罗德家的时候,他却并不在家。那房子上着锁,这是她到博尔德以来遇到的第一间上锁的房子,而且窗帘也都拉着。她倒有点喜欢这样,也有一会儿因为哈罗德不在而品味了一下苦涩的失望滋味。要是他在的话,他会让她进去然后在她身后锁上门。他们会走进起居室谈谈话,或者莋爱,或者一起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没有人会知道。
    哈罗德的家是个隐密的所在。
    “我这是怎么了?”她对着面前的黑暗低声问道,但黑暗没有给她答案。她起动了哈雷,那发动机发出的一连串均匀的扑扑声响似乎亵渎了夜晚的宁静。她挂上了档开走了。向西而去。
    车跑着,清凉的夜风拂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感觉好了些。夜风,去吹散蛛网吧。你懂我的意思,是不是?当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时你会怎么做?你只能选择那剩下的。你选择了黑暗中的冒险,不管它意味着什么。你任由拉里去与假正经、言词单调又头脑简单的她去玩弄愚蠢的诡计。你不再与他们纠缠。你冒险……不管冒险的代价是什么。
    更可能的是你冒险的代价就是自己。
    在她车头的小型车灯照耀下,路不断地在她面前延伸。她不得不换了二档,因为路已经开始爬坡了。她现在是在贝斯莱恩路上了,在朝着那黑色的大山开去。让他们去开他们的会吧。他们关心的是恢复电力;而她的情人关心的则是得到整个世界。
    她车子的发动机停顿了一下显得很费力,但还是在继续前进着。一种可怕然而带有性冲动的恐惧开始抓住了她,摩托车振动的车座开始在下面使她感到一阵躁热(“嗨,你可真猥亵呀,纳迪娜”,她心情极好地想着,“下流、下流、下流”)。在她右边是一道直直的悬崖。下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那么上面呢?好的,她会看到的。现在要回去已经太迟了,这个想法本身就使她有一种矛盾的然而又是美妙异常的自由的感觉。
    1个小时以后她已经到日出剧场了——但还有3到4个小时才真的会日出。这个圆形剧场座落在快到弗拉格斯塔夫山山顶的地方,差不多自由之邦的每个人到博尔德没多久的时候就到山顶的营地去过了。在晴天里——至少在夏天,博尔德的大部分日子都是晴天——你能看到整个的博尔德,向南平推25里以外的地方能一直看到丹佛,再向前200英里开外就是通向新墨西哥的层层薄雾了。东面就是平原,一直延伸到内布拉斯加州,旁边更近些的是博尔德谷,像刀削斧劈一般地穿过山脚下,周围长满了松树和云杉。要是在夏天里经过这儿,能看到日出剧场上空有很多滑翔机循着上升气流飞翔着,像鸟一样。
    现在纳迪娜能看到的就是那个装6组电池的大手电照出来的东西,她把手电放在了靠近悬崖的一张野餐桌上。那儿有一个画家用的大速描簿,已翻到新的一页,那支三个角的乩板像只三角形的大蜘蛛一样趴在速描簿上。一支铅笔从它的肚子处伸出来,就像蜘蛛的刺一样,轻轻地挨着本子。
    纳迪娜正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半是陶醉半是惊恐。她的哈雷车多半不是为爬山而设计的,但还是勤勤恳恳的载着她爬到了这儿。她现在的感觉正是哈罗德在尼德兰时的感觉。她能感觉到他。但哈罗德是以一种更精确和技术的方式来体会这一点的,像联想一小块铁被磁铁吸引,那是一种“拉引”,而纳迪娜则更觉得这像是一个神秘的事件,是一种越界。跑了这么远她甚至也还只是在山脚下,就好像这些山是处于两种势力范围之间的一块无人地带一般——这两种势力就是西边的弗拉格和东边那老妇人。在这里两边的法力都有,它们交相混合,形成了一种自己的混合体,既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魔鬼但却完全是异教的。她觉得自己正置身于精灵出没之地。
    而那块乩板……
    那只标着“台湾制造”的艳丽的盒子,已被她随手扔开,听凭风吹到什么地方去。这乩板本身只是印制粗劣的纤维板或是石膏做的。但这无关紧要。这只是一件她只用一次的工具——也只敢用一次——即使是制造粗劣的工具也能达到目的:比如去打破一扇门,去关上一扇窗户,去写一个名字。
    盒子上的字又重现在了眼前:让你的朋友们惊奇!更丰富你的收藏!
    在他们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时拉里时常大声唱的那支歌是什么来着?“你好,总机,你们的线路怎么了?我想找……”
    想找谁呢?但那正是问题所在,是不是?
    她想起了自己上大学时候用乩板的事。那已经是十几年以前了……但也可能就是昨天的事。她上到宿舍的三楼去找一个叫雷切尔·蒂姆斯的女孩,问她有关她们一起上的补充阅读课作业的事。那屋子里挤满了女孩子,至少有6到8个,都吃吃轻笑或欢声大笑着。纳迪娜记得当时她们的举动像在忙着干什么,吸烟或甚至是吸毒。
    “别这样1雷切尔说,自己也在吃吃笑着。“要是你们都这个样子像一群驴一样,怎能期望达到精神上的交流呢?”
    这个会笑的驴子的说法让她们觉得无比好笑,于是又一阵女孩子笑声的疾风在房间里回荡了一阵。那乩板那时就像现在一样的放在那儿,像只三角形的蜘蛛用三条短粗的腿立着,也有支铅笔垂下来。在她们笑个不停的时候,纳迪娜拾起一张从画家速描簿上撕下来的特大号的纸,粗略地读了一遍那些已经写出来的“来自太空的讯息”。
    “汤姆说你又在用那种草莓冲洗器了。
    妈妈说她很好。
    约翰说要是你停止吃那种自助餐厅的豆子,就不会放这么多屁了!!!!1
    其他的,也是一样的无聊。
    现在笑声已经停息下来,她们可以重新开始了。三个姑娘坐在床上,每个人都从不同的方向把指尖抵在了乩板上。有一阵儿纸上什么也没有。然后板子开始颤动了。
    “是你弄的,桑迪1雷切尔抗议说。
    “不是我1
    “嘘1
    板子又开始颤动,姑娘们静了下来。它动起来,又停下,又动起来。写了个字母“F”。
    “滚……”叫桑迪的女孩说。
    “也滚你的。”另一个人说,于是她们停下来又笑开了。
    “嘘1雷切尔严肃地说。
    乩板开始更快地移动了,划出了A、T、H、E和R几个字母,拼出了一个“父”字。
    “亲爱的爸爸,你的宝贝在这儿呢。”一个好像叫帕蒂或别的什么的女孩说道,格格地笑了起来。“一定是我爸爸,他在我三岁时得心脏病死了。”
    “又在写别的了,”桑迪说。
    “S、A、Y、S,”乩板又艰难地拼出了一个“说”字。
    “她们干嘛呢?”纳迪娜低声问一个她不认识的、高个子长着一张马脸的女孩。那个马脸的女孩正双手插兜满脸厌恶地在旁边看着。
    “一群女孩用一件她们根本不懂的东西玩着一个游戏,就干这个呢。”那马脸女孩用更低的声音说。
    “爸爸说帕蒂,”桑迪念道,“真是你老爸。”
    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
    那个马脸的女孩戴着一副眼镜。现在她把手从大衣兜里拿出来,从脸上摘下了眼镜,一边擦着镜片一边仍然低声地对纳迪娜进一步解释道:“乩板是巫婆和巫师用的一种工具。肌肉运动学家……”
    “什么学家?”
    “研究运动和肌肉与神经相互作用的科学家。”
    “噢。”
    “他们认为乩板实际上与轻微的肌肉运动有关,可能是由潜意识而不是由明确的意识引导的。当然了,巫师和巫婆认为乩板是由幽冥世界中存在的实体推动的……”
    围着乩板的女孩们又发疯似地一阵大笑。纳迪娜从那马脸女孩的肩上望过去,看到现在纸上写着:“爸爸说帕蒂应该不再去。”
    “……去那么多次厕所,”旁观的一个女孩接口说,引得大家又笑了一阵。
    “不管哪种说法对,她们这都是瞎弄。”马脸女孩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么做很蠢。巫师和科学家都认为这种自动写的东西可能是危险的。”
    “你认为今晚的神灵不大友善是吗?”纳迪娜轻声问。
    “可能神灵总是不友善的,”马脸女孩说,同时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或者也可能你的潜意识会写出些你完全意料之外的东西。你知道,关于这种自动书写完全失去控制的例子是早有记载的。好多人都疯了。”
    “噢,那可太不正常了。这只不过是个游戏。”
    “游戏有时候也会变得很严重的。”
    纳迪娜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脸女孩的评论就被猛然爆发出来的最响的一阵笑声打断了。那个叫帕蒂什么的女孩已经从床上滚落下来躺在了地板上,她捂着肚子大笑着,一边还轻轻踢打着双脚。纸上完整的信息写道:“爸爸说帕蒂应该不再去和利昂纳德·卡茨赛潜泳。”
    “是你干的1终于站起来以后帕蒂对桑迪说。
    “不是我,帕蒂!真不是1
    “是你爸爸!他从阴间说的!从那边说的1另一个女孩对帕蒂说。她学着波利斯·卡罗夫般的声音,纳迪娜觉得很好听。“只是别忘了,下次你再在利昂纳德的道奇车后座上脱裤子时他可看着你呢。”
    人们对这次攻击又报以一阵大笑。笑声小了点的时候,纳迪娜挤到前面去拉了一下雷切尔的胳膊。她是想问完作业就悄悄地走开。
    “纳迪娜1雷切尔叫道。她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两颊上荡漾着玫瑰色的红晕。“快坐下,咱们看看神灵有没有话对你说1
    “不了,其实我只是来问你作业,是补充阅……”
    “噢,让补充阅读作业见鬼去吧!这很重要,纳迪娜!这真是一流的!你非得试试不可。来,挨着我坐。珍妮,你坐另一边。”
    珍妮在纳迪娜对面坐下了,在雷切尔蒂姆斯一再要求下,纳迪娜发现自己已经用双手的八个手指轻轻地抵在了乩板上。不知为什么她回头看了马脸女孩一眼。她向纳迪娜摇了一下头,不慌不忙地,头顶的日光灯照在她的镜片上闪了闪,把她的双眼变成了两道亮亮的白光。
    当她站在这里借着那支六电池的大手电光看着另一块乩板时,她记得那时自己感到一阵害怕,但也回想起自己对那马脸女孩说的话——这只是一个游戏,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一群叽叽嘎嘎的女孩子中间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可能对于真正神灵的作品而言,敌意的气氛会更浓些,是敌意也或者正相反,纳迪娜不知道到底会怎样。
    “现在大家都静下来,”雷切尔要求道,“神灵,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姐妹、好女孩纳迪娜·克罗斯说吗?”
    乩板没有动。纳迪娜觉得极为紧张。
    “伊呢-比利-咪噜,”那个曾装作波利斯·卡罗夫的女孩现在用同样很像布尔文科·摩尔斯的声音说道,“神灵马上就要说话了。”
    又开始有格格的笑声了。
    “嘘1雷切尔要求大家安静。
    纳迪娜下了决心,要是其他两个女孩再不开始移动乩板让它写出点说给她的无聊的词的话,她自己就要做了——推着它写点短而甜蜜的东西,像“呸1什么的,以便她能拿到作业后离开。
    正当她要试着这么做的时候,那乩板忽然在她手指下急速拉动起来。铅笔在空白的纸页上划了一道黑黑的斜杠。
    “嘿!别这么乱划呀,神灵。”雷切尔声音微带些不安地说道,“是你划的吗,纳迪娜?”
    “不是。”
    “你呢珍妮。”
    “不是,真的。”
    乩板又开始拉动了,几乎把她们的手指也拉得脱了开去,一直划到了纸的左上角。
    “哎呀。”纳迪娜说:“你们觉不觉得……”
    她们确实有想法,所有人都是,尽管雷切尔和简·法古德后来谁也没对她说过什么。但自从那晚上之后,她就在她们谁的宿舍都不那么受欢迎了。好像她们都有一点怕与她过于接近。
    那块乩板突然开始在她们的手指下跳动;就像用手轻触一辆匀速空转着的汽车的挡泥板一样。那振动是均匀的但并不停息。要不是特别故意这么做的话,这样的振动绝不是人能弄得出来的。
    女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她们脸上都有一种特别的表情,在降神会上当有一些意料之外而又极为真实的事情发生时,人们的脸上都会有这种表情的——比如桌子开始摇晃,或者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敲墙,或者当巫婆开始从鼻孔里挤出肮脏的“交流液”来的时候。那是一种苍白的等待的表情,一半是希望那已经开始的不管是什么事情赶快结束,一半是希望它继续下去。这是一种可怕的心烦意乱的激动……当人们脸上带着这种表情的时候,他们的脸看起来更像皮肤下面只1英寸处的那块面骨。
    “停下来1那马脸女孩突然喊了起来,“马上停下来,不然你们会后悔的。”
    接着简·法古德用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尖叫道:“我的手指拿不下来了。”
    有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同时纳迪娜意识到她自己的手也粘在了乩板上。她绷紧了肌肉想把指尖拉下来,但它们纹丝不动。
    “好了,玩笑开完了,”雷切尔用一种不自然的、惊慌的声音说:“谁……”
    但突然间乩板开始写字了。
    它以闪电般的速度移动着,拖着她们的手指一起动,拉着她们的胳膊来来回回前后左右地动着,要不是三个姑娘的脸上都有着无助又无奈的表情,那情形实在是可笑的。纳迪娜后来想起,她的胳膊就像是给绑在了健身器上似的。在那之前乩板所写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拖拖拉拉的——就像是一个7岁孩子所写的似的。但这次写出来的却流畅而有力度……是那种大大的斜体大写字母,划过整张白纸。所写的内容显得既无情又恶毒。
    “纳迪娜,纳迪娜,纳迪娜,”那扑朔迷离的乩板写道,“我多爱纳迪娜成为我的爱我的纳迪娜成为我的皇后如果你如果你如果你为我纯洁如果你为我干净如果你如果你为我而死你死”
    乩板猛冲了一下,动作更快了,然后又开始写,但慢下来了一点。
    “你和其他人一样死了你和其他人一样被列在了死亡名单上纳迪娜和他们一起死了纳迪娜和他们一起死了除非除非”
    它停了下来,振动着。纳迪娜充满希望地想——噢她是多么希望——这已经结束了,但接着它又回到了纸边开始写了。简可怜地尖叫了一声。其他女孩都惊呆了,脸上一片苍白,充满了惊奇和沮丧。
    “这世界这世界就要这世界灭亡了我们我们我们纳迪娜,纳迪娜我我我我们我们我们是我们是我们”
    现在那些字像是在透过纸尖叫了:
    “我们是在有死纳迪娜的房子里”
    最后一个字是用1英寸大的大写字母写的,像是在纸上狂喊着,紧接着那乩板从支板上猛转下来,在身后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墨迹象是一个惊叹号一样。它掉在了地板上摔成了两段。
    房间里有一刻震惊的凝固了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简·法古德开始歇斯底里地高声哭喊起来。事情是以宿舍管理员上楼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而告终的,纳迪娜记得,她几乎要去为简叫医生了,幸好那姑娘终于能控制自己一点儿了。
    自始至终雷切尔·蒂姆斯一直坐在她的床上,镇静而苍白。当管理员和大多数其他女孩(也包括那个马脸女孩,毫无疑问她心里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获得很多尊敬的女预言家)都走了以后,她用一种平板板的奇怪的声音问纳迪娜道:“那是谁,纳迪娜?”
    “我不知道。”纳迪娜真心诚意地答道。她心里连一点谱儿也没有。那时是没有。
    “你没认出笔迹吗?”
    “没有。”
    “好吧,也许你最好还是拿着那……那张天外来的字条或者管它是什么吧……回到你房间去吧。”
    “是你让我坐下的1纳迪娜盯着她说,“我怎么会知道会有像……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出于礼貌才参加的。”
    雷切尔是极有风度的,因此脸红了;甚至还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但从那之后纳迪娜就没怎么看见过她了,而雷切尔·蒂姆斯是纳迪娜在大学的前三个学期里真正感到比较亲近的几个女孩中的一个。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她再没碰过一下这种纤维板做的三角形蜘蛛了。
    但时间已经……嗯,终于已经过去了,是不是?
    确实是的。
    心剧烈地跳动,纳迪娜在一张野餐椅上坐了下来,把手指抵在了乩板三边中的两边上。她几乎立刻就感到了它在她手指肚下移动起来,她想起了机器:空转着的汽车。但谁是司机呢?他到底是谁?谁会钻进车来,撞上门,将晒黑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那是谁的脚,粗鲁而沉重的,穿着一双又旧又脏的牛仔靴,将踩在油门上把她带到……哪里去?
    司机,你把我带到哪儿去呢?
    在凌晨的黑暗中,纳迪娜直直地坐在弗拉格斯塔夫山顶上的一张长椅上,没人帮她,也不指望谁来帮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种处身于边界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了。她朝东望着,却从自己身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种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把她像一个脚上系了重物的女尸一样拖倒在地:这是弗拉格邪恶的力量,像浪潮一般,沉稳地、不屈不挠地逼近而来。
    那黑衣人就在暗夜的什么地方,于是她对所有邪恶的精灵念了咒语般的三个字——是咒语也是邀请:
    “告诉我。”
    在她手指下面,乩板开始写了。
    第54章
    摘自自由之邦常设委员会会议记录
    1990年8月19日
    这次会议是在斯图·雷德曼和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公寓中举行的,自由之邦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出席了。
    斯图·雷德曼向我们每个人,包括他自己表示了祝贺,祝贺大家全部当选为常设委员会的成员。他提议起草一封给哈罗德·劳德的感谢信,由委员会的每个人签名。这个提议毫无异议地通过了。
    斯图:“现在咱们又该讨论老问题了,格兰·贝特曼有几件事要说。我和你们一样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但我怀疑其中的一件与下一次公开会议有关,对不对,格兰?”
    格兰:“我等轮到我才说。”
    斯图:“毫无疑问是轮到你了。一个老酒鬼和一个又老又秃的大学教授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教授要等到轮到他时才讲,然后能一直把你的耳朵讲得从脑袋上掉下来。”
    格兰:“谢谢你的这些至理名言,东德克萨斯……”
    法兰妮说她看得出斯图和格兰现在心里都挺美,但是她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能言归正传了,因为她喜欢的电视节目9点开始。这番评论引起一阵大笑,实际上可能并没有那么可笑。
    第一项真正的议题就是向西部派侦察员的问题。简要地说,就是委员会决定派查理斯法官、汤姆·科伦和戴纳·于尔根斯三人去。斯图建议由每个提名他们的人亲自去向他们谈这项使命——也就是说,拉里·安德伍德要去问法官,尼克必须去和汤姆谈——拉尔夫·布伦特纳可以帮助他——还有苏珊要去和戴纳谈。
    尼克认为做汤姆的工作可能要费上几天的功夫,于是斯图说这就提出了到底什么时候派他们去的问题。拉里说他们不能同时被派出,不然的话可能会一起被逮到的。他接着说,法官和戴纳可能都会怀疑到派了不只一个间谋,但因为他们不知道确切姓名,所以也就不会泄露。法兰妮说如果想想西部那人可能用以对付他们的手段的话,就不应该用泄露这个词——当然如果他是人的话。”
    格兰:“如果我是你的话,法兰妮,我就不那么悲观。如果你把咱们的对手想得稍微有点智力的话,他就会知道,我们不会给我们的——侦探,我想能这么叫他们——任何我们认为他会感兴趣的重要东西的。他会知道折磨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法兰妮:“你是说他可能会拍拍他们的头告诉他们下回别这么干了是吗?我觉得他要折磨他们只因为折磨人是他喜欢干的一件事而已。你对这怎么说?”
    格兰:“我想对这一点我没法说什么了。”
    斯图:“这是已经决定了的,法兰妮。咱们都同意这是把我们的人派到危险的情况下,而且咱们也都知道做这个决定当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格兰建议他们暂时按这个日程安排:法官在8月26日出发,戴纳在27日,汤姆在28日,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的事而且每个人离开时走的路线也不一样。他又补充说,这样的安排也留出了对汤姆作工作所需的时间。
    尼克:关于回来的时间,汤姆·科伦应该在催眠以后告诉他,除他之外,要告诉另外两人可以自主决定回来的时间,但天气可能会是一个影响的因素——到10月第一个星期的时候山里可能会下大雪的。尼克提议要建议他们每个人在西部停留不要超过三个星期。
    法兰妮说,要是山里下雪早的话,应该建议他们向南走,拉里不同意,如果他们一直走到墨西哥去,我们可能到明年春天才能再看见他们了。
    拉里说,要是那样的话,也许我们应该给法官一个提前量。他建议让他8月21日出发,也就是后天。
    关于侦察员——或者说间谋,要是你愿意这样说的话——的议题就这样结束了。
    格兰接着被准许发言,以下为根据录音的记录:
    格兰:“我想提议在8月25日召开另一次公开会议,我下面要说的几件事在会上将涉及到。
    我首先要指出的事情可能让大家有些惊奇。我们一直认为在自由之邦这地方有600人,对于成大批来的人,拉尔夫那里有他们人数的详劲准确的记录,我们对于人口数的估计就是基于这些数字的。但是也有很多人是一小拨一小拨来的,大约一天有10个人。所以今天早上我和利奥·罗克威一起去了趟桥塘公园的礼堂,我们数了大厅里的椅子,有607个。听到这个数字你们没有什么想法吗?”
    苏珊·斯特恩说这不可能,因为开会的时候有那么多人没座位,都站在后面或者坐在过道里。于是我们都明白了格兰的意思,我想要是说委员会的成员们感到极为震惊,这话毫不为过。
    格兰:“我们没办法准确地估计出到底站在后面和坐在过道里的有多少人,我对当时的场面记得很清楚,所以不得不说100人也只是个再保守不过的估计了。这样的话大家都看到了,实际上在这里的人口数是远远超过700人的。根据利奥和我的这一发现,我提议大会的一项议程就是成立一个人口普查委员会。”
    拉尔夫:“我真该死!这得怪我。”
    格兰:“不,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很多力了,拉尔夫,我想我们大家都认为你一直做得很好……”
    拉里:“伙计,说的没错。”
    格兰:“……但即使单个来的人一天只有4个,一个星期也有差不多30个呢。我估计一天来的人多半有12个或14个。你知道,他们是不会找到咱们中的一个申明他的到来的,而且因为阿巴盖尔妈妈走了,也没有哪一个地方你能肯定他们来了以后就一定会去。”
    法兰妮·戈德史密斯于是支持格兰的提议,在8月25日大会的议程上加上成立人口普查委员会一项,并说该委员会应保存一份包括自由之邦每个人在内的名单。
    拉里:“要是真有有实际意义的好理由这么做的话我就赞成。但是……”
    尼克:“但是什么,拉里?”
    拉里:“嗯,难道咱们除了跟着一帮游手好闲的官僚四处乱逛以外不是还有好多别的事要操心吗?”
    法兰妮:“我现在就能说一个需要这么做的理由,拉里。”
    拉里:“是什么?”
    法兰妮:“嗯,要是格兰说的没错的话,就意味着我们需要为下一次的大会准备一个大一点的礼堂了。因为要是到25号有800人要来的话,咱们没法把他们都塞进桥塘礼堂里去。”
    拉尔夫:“天啊,我从没想过这个。我告诉过你们我不是干这个的料。”
    斯图:“放松点吧,拉尔夫,你一直干得不错。”
    苏珊:“那么咱们在哪儿开这该死的会呢?”
    格兰:“等一等,等一等。一次说一件事儿。现在在我该死的发言里还有个该死的提议没定下来呢。”
    表决结果以7比0同意在下一次公开会议的议程里安排讨论成立人口普查委员会一项。
    斯图接着提议:“8月25日的会在穆星格礼堂里举行,那儿的容量要大一些,可能超过1000人。”
    格兰接着请求并再次获得了发言权。
    格兰:“在我们往下进行之前,我还想指出的是,要成立人口普查委员会还有另一个好理由,而且比知道应该分给大伙儿多少饮料和土豆片还要稍微严肃一些。我们应该知道有谁来了……但也应该知道有谁走了。我知道有人走了。可能这么说有点偏执了,但我敢发誓,周围确实有些熟面孔再也见不到了。不管怎样,在去过桥塘礼堂之后,利奥和我又去了查理·英彭宁的家。猜猜发生了什么?那房子已经空了,查理的东西也都拿走了。”
    他的话在各委员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些亵渎不敬的话,尽管有些挺有趣,在这份记录中也不予记载了。
    拉尔夫接着问道:即使知道谁走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他又说,要是像英彭宁这样的人愿意投靠到黑衣人那边去那么我们应该把这看作是一个清除的好例子。几名委员对此表示赞同,请允许我加上一笔,此时拉尔夫脸红得像个还在上学的小男孩似的。
    苏珊:“不,我明白格兰的意思。这样会不断地泄露我们的情报的。”
    拉尔夫:“好吧,那咱们怎么办呢?把他们关进监狱吗?”
    格兰:“尽管这说起来不好听、但我想我们必须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
    法兰妮:“不能这样。派遣间谍……这我还能忍受。但只要人们不喜欢我们做事的方法就把他们锁起来吗?天哪,格兰!这简直就像是秘密警察一样了。”
    格兰:“没错,归根结底是这么回事。但我们在这儿是非常危险的,你把我放在一个全力鼓吹压迫的位置上了,我觉得这很不公平的。我问你,你能不能允许我们的情报在对手的授意下不断流失?”
    法兰妮:“可我仍然讨厌这么做。本世纪50年代的时候乔·麦克阿瑟有共产主义要对付。我们现在要对付黑衣人。这可够妙的了。”
    格兰:“法兰妮,可能会有人带着一条重要情报离开这儿的,比如说阿巴盖尔妈妈出走这样的消息。难道你要冒这样的险吗?”
    法兰妮:“查理·英彭宁能告诉他这个。我们还有什么其他的重要情报呢,格兰?而最重要的是,我们还不是毫无线索地四处乱转吗?”
    格兰:“你想让他知道我们的人数力量吗?知道我们在技术方面发展得怎么样了?还有我们甚至连个医生也没有这样的情况?”
    法兰妮说她宁可这样也不愿意因为人们不喜欢我们的行事就把他们锁起来。斯图于是提议我们把持不同意见的人关起来这个主意搁置起来。这个建议通过了,只有格兰投了反对票。
    格兰:“你们迟早总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而且可能这是很快的事,所以最好还是对这个主意多想想吧。查理·英彭宁跑去向弗拉格披肝沥胆就够糟的了。你们必须问问自己是否会因为存在一些理论上的x因素把英彭宁本来不知道的也给添了上去。好吧,没关系,你们已经表决了要把这搁置的。但这儿还有另一件事……我们当选得不够明确,有没有人想过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任期是6个星期,6个月还是6年。我建议是一年……用哈罗德的话说,那会使我们善始善终的。我希望下次公开大会的议程中能讨论这个一年的问题。
    这是我提的最后一项了。全镇的集会选出一个政府——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我们自己是全镇的代表——在一段日子内是没问题的,直到发展到3000人左右才会有问题。但要到发展到了那个规模,参加公开会的大部分人将会是一帮磨斧头的家伙了……氟化反应使人贫困,人们需要一种旗帜,或像那样的东西。我的提议是我们都好好想想怎么下个冬末或春初把博尔德变成共和国。”
    对于格兰最后的提议有一些非正式的讨论,但在本次会议上未采取任何的行动。尼克被批准发言,他给了拉尔夫些东西让他读。
    尼克:“为准备今晚的会议,我是今天早上写的这份东西,准备让拉尔夫在会议的最后来念。作为一个哑巴有时候的确是很困难的,但我已经对所要提议问题的各个可能的枝枝节节都考虑过了。我希望在我们下一次公开会议的议程上加上这么一项:‘讨论在自由之邦成立一个法律与规则部,由斯图·雷德曼来负责。’”
    斯图:“突然向我提出这个可真够受的,尼克。”
    格兰:“有趣得很。又回到咱们刚才说的话题了。让他说完,斯图尔特——呆会儿有你说话的机会。”
    尼克:“这个法律与规则部的总部应设在博尔德县法院中。斯图应有权亲自指定最多30名的人选,超过30人由自由之邦委员会表决由多数票确定,超过70人在自由之邦的公开会议上表决由多数票确定。这就是我希望下次公开会上讨论的议案。当然我们也可以在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才批准,但这不会有好处的,除非斯图也这么想。”
    斯图:“对极了1
    尼克:“我们现在人口实在够多的了,确实需要制定一些法律规定了。没有这些规矩就很容易出乱子。那个叫格林格的男孩在珍珠街上上上下下地追着那辆疾驰的汽车跑就是一个例子。他最后还是撞上了,还算是幸运,除了前额上撞开道口子外没别的什么更糟的伤。他可能会害死自己或别的什么人的。那天看到他那么干的人现在都知道了,这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捣乱,就像汤姆说的“闲荡”,这意思就是捣乱。但是没人认为自己能阻止他,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权力。这是一件事。再有就是里奇·莫法特了。可能你们有些人知道里奇是谁,要是有不知道的那我告诉你们,他可能是自由之邦这地方唯一真正的酒鬼了。在他清醒一点儿的时候,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但到他喝醉了以后,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他喝醉的时候真是太多了。三四天前他又喝醉了,这次他想要砸碎阿拉帕赫街上每扇窗子的玻璃。在他清醒了一点儿以后我跟他谈了谈——当然是用我交谈的方式了,用笔写——他感到非常羞愧。他指着身后的来路对我说:‘看看那些。看看我都干了什么。人行道上全是碎玻璃!要是有孩子伤着可怎么办?那都是我的错。’”
    拉尔夫:“我可一点也不同情他,一点儿也不。”
    法兰妮:“得了,拉尔夫。人人都知道酗酒是一种病埃”
    拉尔夫:“病,见鬼去吧。只是灌多了黄汤,就是这么回事。”
    斯图:“你们都离题了。好了,你们两个,都闭嘴吧。”
    拉尔夫:“对不起,斯图。我还是接着在这儿念尼克的信吧。”
    法兰妮:“我会至少安静两分钟的,主席先生。我保证。”
    尼克:“长话短说吧,我看见里奇做了次大扫除,把他弄的乱七八糟的差不多都清理了。干得还真不错。但是他问为什么没人制止他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要是在过去,像里奇这样的人根本没法接近他想要的这些烈性酒;像里奇这样的人只能去喝葡萄酒。但是现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那么多的酒只等人从货架上往下拿。还有,我真的认为里奇根本就不该能走到第二扇窗户前,可他砸毁了三个街区南侧的每一扇窗户而一直没人管。他最后停下来是因为他累了。这儿还有另一个例子:在这件事里是一个男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发现他的女人,我也不说她的名字,和一个第三者睡了一下午的觉。我想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是谁。”
    苏珊:“是,我想我们知道了。一个身壮拳头狠的人。”
    尼克:“不管怎样,说到的这个男人把那第三者狠揍了一顿,然后又把那女人揍了一顿。我并不是认为他们谁对谁错跟咱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有关……”
    格兰:“你这可搞错了,尼克。”
    斯图:“让他说完,格兰。”
    格兰:“我会让他说完的,但有一点过一会儿我得重申一下。”
    斯图:“好的。接着念吧,拉尔夫。”
    拉尔夫:“好……也快完了。”
    尼克:“……因为与我们有关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人犯了人身攻击这么一项重罪,却还是自由自在的。在这三件事中,这个人是对普通市民危胁最大的。我们现在是在一个鱼龙混杂的社会里,是一锅真正的大杂烩,将会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磨擦。我认为咱们中没人希望博尔德这儿变成一个野蛮的社会。想想看,要是这个人从当铺里弄出一支0.45口径的手枪把他们两个都杀掉而不只是揍一顿的话,会是怎么一种情景。那么在我们这儿就有一个逍遥法外的凶杀犯了。”
    苏珊:“我的天啊,尼克,那是什么?末日设想吗?”
    拉里:“没错,这很丑恶,但他是对的。曾有句老话,我想是从海军里传开的,是这么说的:‘可能的纰漏总成真。’”
    尼克:“斯图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都已经是我们的仲裁人了,这意味着人们已经把他看作一个有权威的人了。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斯图是个好人。”
    斯图:“谢谢你的好话,尼克。我想你从没注意过吧,我穿着电梯鞋呢。好吧,说正经的——我接受这个提名,要是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实际上真不想干这该死的差使——就我在德克萨斯亲眼所见的来讲,警察的差使多半就是在里奇·莫法特这样的家伙往你身上吐的时候从衬衫上往下擦脏东西,或者把那个男孩格林格这样的笨蛋从街上赶开。我要请求的是,我们在公开会议上提出这事时,也像咱们委员会的任期一样给它定一个一年的期限。我要说清楚,一年期满我就下台。要是这一条能接受的话,我就同意。”
    格兰:“我想我能代表我们大家说,就这么办。我想感谢尼克提出了这么个动议,请记录下来,我认为这真是天才之举。我支持这个提议。”
    斯图:“好吧,提议接受了,还有什么意见吗?”
    法兰妮:“是,我还想说两句。我有一个问题。要是有人敲掉了你的脑袋怎么办?”
    斯图:“我认为不会……”
    法兰妮:“是,你认为不会。你认为不会出这事。好吧,要是你们想的都错了的话尼克会怎么跟我说呢?是不是‘噢,对不起,法兰妮?’他是不是要这么说?‘你的男人在县法院呢,头上有一个枪眼儿,我想我们是犯了个错误?’圣母玛丽亚,我得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你们想让他当帕特·格雷特1
    大家又讨论了10分钟,大部分的议论都不着边际;而法兰妮,你们的记录秘书,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又拉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提名斯图作自由之邦治安官的表决结果是6:1,这一次法兰妮不会改变她的意见。格兰要求准许发言,在我们闭会之前说最后一件事。
    格兰:“这又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是一项动议,不需要表决,但却是一件我们应该仔细斟酌的事情。回头再说说尼克关于法律与规则问题的第三个例子。他描述了这个案子,最后归结说我们不必去管谁对谁错。我认为他错了。我相信斯图是我所见过的最公平的一个人。但‘如果没有一套庭审制度则法律的实施就是不公正的’。这只是治安维持的做法,是拳头统治。现在我们来假定,这个大家都知道的家伙掏出一支0.45手枪把他的女人和她的情人都杀了。再假定,斯图作为我们的治安官,出去抓住了他又把他投进了监狱。然后怎么办?我们能把他关多久?从法律上讲,我们根本就不能关着他,至少根据我们昨天晚上在会上接受要遵守的宪法是如此,因为按照它的规定,一个人在法庭证明他有罪之前都是无罪的。现在,事实是,我们都知道他被关起来了。因为有他在街上走我们是不会觉得安全的!所以尽管我们明知道是违宪的还是这么做了。这是因为当安全与合宪针锋相对时,必然是安全要胜出。但我们理应尽快地让安全问题与合乎宪法一致起来。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庭审制度了。”
    法兰妮:“这很有趣,我赞成这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事情,但现在我想建议我们休会吧,已经很晚了,而且我非常累了。”
    拉尔夫:“伙计们,我赞成这个提议。咱们下次再谈法庭的事吧。我的脑袋里已经塞了那么多东西,变得越来越大了。这重塑国家的任务可比一开始所认为的困难多了。”
    拉里:“阿门。”
    斯图:“这儿有一个要求休会的提议有待讨论,你们赞成它吗,伙计们?”
    这个要求休会的提议以7比0的结果表决通过了。
    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秘书
    “为什么停下来?”看到斯图刹住了车脚踏住地,法兰妮问道。“还有一个街区才到。”因为在会上哭了一场她的眼睛到现在还红着,斯图觉得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看起来这么累呢。
    “这个治安官的事……”他开始说。
    “斯图,我不想说这事。”
    “必须得有人干呀,亲爱的。尼克是对的,选我是合乎逻辑的。”
    “去它的逻辑吧。我和孩子怎么办?你在我们身上没看到逻辑吗,斯图?”
    “我应该是知道为了孩子你希望什么的,”他柔声说,“你不是告诉过我很多次了吗?你希望他生在一个不那么疯狂的世界里。你希望他或她能够安全。我也希望这样埃我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这么说的。这是咱们俩的秘密。我说同意,就因为你和孩子是两个最主要的理由。”
    “我知道。”她用低低的,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道。
    他用手指托着她的下巴,让她的脸仰起来。他向她微笑着,她也努力回报了一笑。那是个勉强的笑容,而且眼泪正顺着面颊流下来,但总比根本没有笑容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几滴泪水跌落在了暖暖的夏夜里。
    “我不这么想,”她说,“不,我真的不这么想。”
    夜里她清醒着躺了很久,想着温暖只能是从燃烧而来的——普罗米修斯就是为这个才要忍受巨鹰啄眼之苦——看来爱总是伴着鲜血而来的。
    接着她不知怎么有一种奇怪的肯定之感,像麻醉药在身上扩散开来一样让她感到一阵麻木,她肯定地认为他们的结局定会是浴着鲜血的。这想法使她伸手护住了肚子,发现自己几个星期以来头一次想到了她的梦:那黑衣人和他的冷笑……还有他那扭曲的衣架。
    在业余时间带着一个由挑选出的志愿者组成的小队搜索阿巴盖尔妈妈的同时,哈罗德·劳德也是丧葬委员会的成员,8月21日他一整天都是跟另外5个人一起在一辆垃圾车的尾厢里度过的,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靴子,防护性的衣服,还戴着一副厚厚的橡胶手套。丧葬委员会的头儿,查德·诺里斯带着几乎令人生畏的镇静呆在他称为1号坟场的地方。那地方在博尔德西南10英里处,原来曾经用作煤矿。那里即使在8月的骄阳下也像月球上的环形山一样阴冷荒凉。查德极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职位,因为在新泽西的莫里斯敦时他曾是一个殡仪员的的助手。
    “这不是葬礼,”这是他今天早上在位于阿拉帕赫和沃尔纳特之间的格雷霍特汽车总站说的,那里是丧葬委员会的行动基地。他用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对坐在四周的20个人笑着说:“就是说,这是个刨地的活儿,但可不是葬礼上的那种刨地,要是你们懂我意思的话。”
    有几个人露出了微笑,哈罗德是其中笑得最开的。他的肚子时不时地就咕噜噜叫一阵,因为他没敢吃早饭。鉴于要干的活儿的性质,他不能保证吃下的东西能在肚子里存得祝他可以只是全心全意地去找阿巴盖尔妈妈,没人会说出一个不字的,尽管对于这个地方的每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在自由之邦除他之外是否还有有头脑的人恐怕还很成问题呢),很显然与15个人一起去找她只是一项有趣的有利于调剂神经的活动而已,因为在博尔德周围有上千平方英里空荡荡的森林和平原呢。而且,当然了,她可能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博尔德,但他们中却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对这一点哈罗德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她可以在镇中心外随便什么地方找一所房子安顿下来,除非他们挨门挨户地搜索,否则是永远也找不到她的。当哈罗德提议搜索委员会只是作为一项周末和晚上业余时间的工作时,雷德曼和安德罗斯没提出过一言半语的反对,这就使哈罗德知道,他们也已经将这作为定案采纳了。
    他可以坚持只做这个,但在每一个社区里是什么人最受爱戴呢?是什么人最受信任?怎么,当然是做肮脏工作的人了,而且还是面带微笑做的。他所做的事情别人根本做不了,就是这种人。
    “就像埋一堆木头一样,”查德告诉他们说,“要是你脑子里能这么想的话,你就没事儿了。一开始可能有些人会吐的。这没什么可羞愧的,只需要找个地方别让大家都瞧着你吐就行了。等你吐过之后,就会发现这么想就容易多了:木头,没别的,只是木头而已。”
    大家都不安地彼此看了几眼。
    查德把他们分成了3个6人小组。他带着多出来的那两个人出去为送来的人准备地方,给每个组都在镇里划出了一块工作的地方。哈罗德的卡车一整天都往来于泰伯梅萨地区,从丹佛到博尔德公路的收费处慢慢地向西走。沿着马丁公路上行到百老汇街路口,再顺着第39大街下行,然后再从第40大街回来。沿途广阔郊野中的房子到现在都有大约30年的历史了,可以追溯到博尔德的人口繁盛期,都是那种地上一层地下一层的房子。
    查德从本地国家卫队的军械库中拿来了防毒面具,但一直到午饭后(午饭?什么午饭?哈罗德的午饭只有一罐草莓苹果夹心派;那是他唯一能勉强自己吃下去的东西了),他们来到位于泰伯梅萨公路末段的圣末日教堂时,这些面具才派上了用常那些人到了这儿,使这地方充满瘟疫病毒,然后又都死在了这儿,共有70多人,使得这地方臭气扑鼻。
    “木头。”哈罗德的一个同伴用一种响亮的、昂然的带着笑的声音说道,而哈罗德则转过身来从他身边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他转到这个漂亮的砖石建筑的拐角处,这里在过去选举的时候曾是投票的地方,吃下去的草莓苹果夹心派全都从胃里返了出来,于是他发现诺里斯说的真对:吐了以后他真的觉得好了很多。
    他们花了大半个下午往返了两趟才把教堂清理空。哈罗德心想,要用20个人清理掉博尔德的全部尸体,几乎是个笑话。博尔德原来的人口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因为有关大气检测中心的可怕传言而像兔子一样地逃走了,可仍然有……哈罗德估计,尽管丧葬委员会的人数随着人口数会有所增加,但也仅仅有可能做到在下第一场大雪前能把大部分的尸体埋葬掉(这并不是说他自己打算留到那时候),大部分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再爆发一场新传染病的危险有多大——而在这场病中他们将是不能幸免的了。
    自由之邦委员会可有不少精彩的主意啊,他满怀轻蔑地想。他们的委员会是会一切如意的……当然了,只要有亲爱的老哈罗德·劳德来给他们系鞋带就行。亲爱的老哈罗德为他们做这个实在是够好的了,可还没好到能进入他们那该死的常设委员会。天啊,还没那么好。他一直就没那么好,甚至没好到在奥甘奎特中学的年级舞会上得到个约会,即使只是跟一个小婊子的约会。上帝啊,不,她不跟哈罗德约会。让咱们想想吧,伙计们,当我们到了那个熊一样的动物在荞麦地里排空肠子的著名地方时,发生那种事情完全是无法解释、不合逻辑的,就是从最一般的情况来讲都是不可能的。当我们到那儿的时候,结局竟是一场可恶的美人争夺战。
    好吧,有人还记得。有人还在记着这笔账,欺骗的账。这个人的名字就是——来几下鼓点儿好吗,音乐家?——哈罗德·埃米·劳德。
    于是他又回到了教堂里,擦着嘴,尽可能地露出最好的笑容,点头示意他已准备好重新开始工作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哈罗德于是笑得更欢了,心里却在想着:总有一天我要为此砍下你的手来的,狗屎堆。
    他们下午4点15分时跑了最后一趟,垃圾车的车厢里塞满了末日教堂的最后一批尸体。在镇里,卡车不得不在滞塞不前的车流中曲曲折折地钻进钻出,但在科罗拉多119号公路上,三辆拖车在外面忙了一整天,把抛了锚的汽车拖开,并把它们都扔在了路两边的沟里。它们停在那儿,就像大孩子掀翻了的玩具似的。
    在坟场里,另外两辆桔黄色的卡车已经停在那儿了。人们都站在四周,他们的手套已经都摘了,露出了苍白的手指和深紫色的指尖,这是因为双手汗津津地一整天都捂在橡胶手套里。他们抽着烟,随意地聊着天。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显得很苍白。
    诺里斯和他的两个助手现在把这活儿变成了一项技术。他们抖开一张很大的塑料布铺在了碎石嶙峋的地上。哈罗德那辆车的司机、路易斯安那人诺曼·克罗格把车倒到了塑料布的边上。车的后挡板砰地一声落了下来,于是第一具尸体就像部分僵硬了的布娃娃一样跌落到了塑料布上。哈罗德想转过身去,但又怕别人把这看成懦弱。他并不太怕看到它们落下来的样子,只是那声音让他受不了。难以忍受的是它们撞在自己裹尸布上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垃圾车的引擎声低沉了下来,当车斗开始上扬时发出了一阵液压机的呜呜声。现在车里的尸体纷纷向外跌落,像是下了一阵怪异的人雨一般。那一瞬间哈罗德感到了一阵悲凉,那感觉是如此深沉甚至产生了一阵痛苦。“木头,”他心里想,“他说的真对。剩下来的就只有这个了,只是……木头。”
    “好1查德·诺里斯叫了一声,克罗格把车向前开然后熄了火。查德和他的助手们拿着耙子走上了塑料布,现在哈罗德终于转过身去了,装作看天会不会下雨,这么做的绝不止他一个人——但他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以后就常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了,这声音是一些零钱从那些死去的男人和女人的衣袋里滚落时发出的,因为查德和他的助手们正用耙子把一具具尸体摆平。这硬币落在塑料布上的声音竟荒谬地令哈罗德想起了那种投筹码入杯的游戏。一股带着些令人作呕的甜味的腐尸的臭气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将塑料裹尸布的四边都折了起来,由于用劲而发出了哼哼声,胳膊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其他的几个人,哈罗德也在其中,也都加入进去干了起来。查德·诺里斯拿出一把大型的工业用装钉枪。20分钟之后,这部分工作就完成了,那个塑料包躺在地上像个巨大的胶囊似的。诺里斯爬进一辆明黄色推土机的驾驶楼发动了引擎。那把瘢痕累累的大铲子砰地一声放了下来。推土机轰隆隆地向前开起来。
    一个叫魏查克的人,也是哈罗德车上的,脚步踉跄得像个没控制好的木偶似的转身走开了。他手指间还神经质地拈着一根烟。“伙计,我看不了这个了,”在走过哈罗德身边时他说,“这可真是好笑,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个犹太人。”
    推土机推着那个大塑料包滚落在地上挖的一个长方形的长坑里。查德将推土机倒了回去,熄了火,爬了下来。他招手把大家聚在一起,自己向一辆公共工程车走去,抬起一支穿着皮靴的脚蹬在了车的踏脚板上。
    “没法像在球场上那样喝彩,”他说,“但你们干得真他妈不错。我估摸着,咱们今天料理了有将近1000件儿呢。”
    “件儿。”哈罗德心想。
    “我知道这种活儿够让人受的。委员会答应咱们在下个星期前再给加两个人,但我知道这也没法改变你们的感受——就像没法改变我对这事的感受一样。我要说的就是,要是你们已经受够了,觉得没法再干上一天了,那也用不着以后在街上躲着我走。但要是你们觉得没法干了,最他妈要紧的就是明天得找个人来替你。就我所知,这是这地方最重要的工作了。现在还不算太糟,但要是下个月快到雨季的时候我们在博尔德还有两万具尸首没收的话,人们可就要得病了。要是你们觉得还能行的话,明天早上咱们就在汽车站见。”
    “我会去的。”有个人说。
    “我也去,”诺曼·克罗格说,“但今晚上得洗6个小时的澡才行。”有人笑了起来。
    “也算我一个。”魏查克插口说。
    “我也是。”哈罗德静静地说。
    “这是个脏活儿,”诺里斯用低低的、激动的声音说道,“你们是好人。我怀疑其他那些人知道不知道你们有多好。”
    哈罗德感觉到一种亲近感,一种同事的友情,他与这种感觉抗争着,突然感到一阵害怕。计划里可没这个。
    “明天见,老鹰。”魏查克说,还捏了捏他的肩膀。
    哈罗德的笑容是惊愕和反感的。老鹰?这是什么玩笑?当然是恶意的。是可鄙的挖苦。叫肥胖的、满脸粉刺的哈罗德·劳德老鹰。他感觉到过去那种阴郁的恨意又升了起来,但这次是冲着魏查克的,但在内心一阵突然的混乱之后又平息了下来。他现在不胖了。可能连小胖子也算不上了。脸上的粉刺在此前的七个星期中也全消下去了。魏查克不知道他曾经是学校里的笑柄。魏查克不知道哈罗德的父亲曾经问过他是不是个同性恋。魏查克不知道哈罗德曾是他人见人爱的姐姐所要忍受的苦恼。要是他知道的话,魏查克可能也不会给他这个狗屁昵称了。
    哈罗德爬上了一辆卡车的车厢,他的脑子里毫无办法地乱成了一团。突然之间往日那些怨恨,往日那些伤害,那些未偿付的欠债都像堵满了全美国每个现金出纳机的纸币一样变得毫无价值了。
    那会是真的吗?那有可能是真的吗?他感到惊恐、孤独和慌乱。不,他最后终于想定了。那不会是真的。因为这要视情况而定。要是你的意志足够坚定,能抵受得住别人的轻视,如果他们认为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或是烦人的人,或者只是一堆狗屎的话,那你的意志就需要足够的坚强去抵受……
    抵受什么呢?
    他们对你的好感吗?
    这种逻辑难道不是……嗯,这种逻辑简直是精神失常了,是不是?
    过去听过的一句话在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浮了出来,那是一个将军在二战的时候为扣留美籍日本人的行为作辩护时说的。有人向这位将军指出,在中立的日本人最集中的西海岸地区并没有破坏事件发生。这位将军回答说:“没有发生破坏事件这个事实才正是个恶兆呢。”
    他就是这样的吗?
    是不是?
    他们的车驶进了汽车站的停车常哈罗德从侧面跳了下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协调性已经有了100%的提高,不是因为他减肥了就是因为他差不多时常都做的锻炼,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那个念头又从心底窜了起来,非常顽固,绝不愿被埋在内心深处:“我会成为这个社区最有用的人的。”
    但是他们排挤了他。
    “那不要紧。这扇门在我面前被砰然关上了,但我有头脑去撬开那把锁。而且我也相信,一旦锁被打开了,我也有足够的勇气推开这道门。”
    但是……
    停下!停下!你可能会被套上手铐和脚镣,上面刻满了那一个词。但是!但是!但是!你能停下来吗,哈罗德?看在基督的份上你能从那匹该死的高头大马上再下来吗?
    “嘿,伙计,你还好吗?”
    哈罗德惊得跳了起来。是诺里斯,正从调度室走出来,那里已经成了他的地盘了。他看起来很累。
    “我吗?很好。只是在想点儿事。”
    “嗯,你一直干得不错。就好像每次你那么干的时候,都是为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获其利似的。”
    哈罗德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
    “不是吗?”查德也没再多说什么,“我能把你送到什么地方?”
    “不用了,我有摩托车。”
    “你知道吗,老鹰?我想这些人里大部分明天是真的会来的。”
    “是的,我也一样。”哈罗德走到自己的摩托车前,骑了上去。他发现自己倒是挺欣赏这个新外号,这可与他的意志正相反。
    诺里斯摇了摇头:“我可从不敢相信会这样。我原来想一旦他们真的看见这活儿是怎么样的,就会想起100件其他的事情非做不可了。”
    “我告诉你我怎么想,”哈罗德说,“我认为给自己做件脏活儿比给别人做要容易些,对这些家伙里的好多人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头一次真正给自己干活。”
    “是,我想这话可能有道理吧。明天见,老鹰。”
    “8点,”哈罗德又敲定了一下时间,然后骑车离开阿拉帕赫朝百老汇街开去。在他右边有一小队大半由妇女组成的人正带着一辆抢险车和一架起重机在一辆弯转了的大型拖车旁边忙活,要把它弄平,他们堵住了路的一部分。旁边还聚集了一些人在看热闹。这个地方是新建的,哈罗德心想,那些人里我连一半也不认识。
    他继续向家里骑去,脑子里被一些本以为早就解决了的问题烦恼着,饱受煎熬。到家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小型的白色摩托车。还有一个女人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
    当哈罗德走近前来的时候她站了起来,伸出了自己的手。她是哈罗德所见过的最迷人的女人中的一个——当然他原来是见过她的,只是没有这么近。
    “我是纳迪娜·克罗斯。”她说。她的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沙哑。她握他的手时坚定而冷静。哈罗德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他知道这是惹姑娘们讨厌的一个习惯,但自己却似乎无力去改变。这个女人对此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穿着一条轻便的斜纹布棉便裤,裤子紧贴在她细长的两腿上,上身是一件无袖的淡蓝色丝质衬衫,里面也没戴胸罩。她年纪有多大了?30?35?也可能还年轻些。她显得有些早熟。
    “浑身就那样?”他脑子里那永远猥亵的(表面上也是永远纯洁的)一部分问着自己,心跳得有些快了起来。
    “哈罗德·劳德,”他微笑着说,“你是跟拉里·安德伍德他们一起来的,是不是?”
    “是的。”
    “是跟在斯图、法兰妮和我后面来到这里的,我知道。拉里上星期来过我这儿,给我带来葡萄酒和一些糖。”他的话听起来空洞而虚伪,然后他突然明白了她是知道他正在琢磨她,正在脑子里把她脱得赤条条的。他有种想舔嘴唇的冲动,但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至少是暂时地克制住了。“他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拉里吗?”她笑了笑,用一种奇怪的,还不知怎么有些神秘的声音说道:“是啊,拉里是个王子。”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哈罗德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如此率直的、探究式的眼光看过。他又感觉到一阵兴奋的刺激,小腹处有一股暖暖的神经性的悸动。
    “好吧,”他说:“那么今天下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克罗斯小姐?”
    “作为开头,你可以叫我纳迪娜。你还可以邀请我共进晚餐。那样的话我们的交往就能更深入一步了。”
    那种神经性的兴奋感开始扩展开来了。“纳迪娜,你愿意留下来吃晚餐吗?”
    “非常愿意。”她说道,微笑起来。当她用手挽住他的臂膀时,他感到宛如受了轻微电击一般地一阵颤抖。她一直望着他的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谢谢。”
    他笨手笨脚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心想:现在她该问我为什么要锁门了,我就会支支吾吾地东拉西扯,像个傻瓜一样。
    但纳迪娜根本没有问。
    他没做晚饭,是她做的。
    哈罗德一向认为,用罐头食品怎么也不可能做出像样的饭来,但纳迪娜却做得相当好。他突然惊骇地想起了他这一天干的是什么活儿,于是问她能否等上20分钟(他拼命提醒自己,她之所以到这儿来可能是为了什么很现实的事情的)让他清洗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他挥霍了两大桶水洗了个澡——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烧开了的水在煤气灶上欢快地响着。他进来的时候,她正把半杯通心粉倒进锅里。在另一个火上,有什么已经熟了的东西在锅里慢慢地炖着;他闻到了一种法国洋葱汤、红葡萄酒和蘑菇的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这一天可怕的工作对他胃口的影响力忽然一下子消失了。
    “闻起来妙极了,”他说,“你真不该这么做,不过我这可不是在抱怨。”
    “这道菜叫三鲜砂锅,”她说,回过头来对他微笑着,“但恐怕这只能算是代用品了。他们在大饭店里做这道菜时可不用罐头牛肉作配料的,不过——”她耸了耸肩,表示现在实在是条件有限。
    “你真好,做了这个。”
    “这没什么的。”她又探究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半转过身来对着他,那件丝质衬衫在她左胸处绷得紧紧的,将那里的曲线美妙地勾勒了出来。他感到一阵燥热一直升到了脖子,强制着自己不要勃起。但他怀疑自己的意志力是否能做到这一点。实际上,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意志力离此实在相差太远了。“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她说。
    “我们……是吗?”
    “是的。”她又转过身面向着炉灶,似乎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剩下哈罗德还在琢磨着种种的可能性。
    那之后,他们的话题就只限于一些生活琐事了……大部分是自由之邦的各种小道消息。关于这些,是不愁没的说的。有一次,在他们正吃饭的时候,他又一次试图问她为什么而来,但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爱看一个男人的吃相。”
    哈罗德一开始还以为她说的是别的什么人,然后才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于是他接着大吃起来,他一连吃了三碗三鲜砂锅,而且觉得虽然用的是牛肉罐头,但却并未因此而使得它的美味稍有减损。谈话似乎是不知不觉地在进行着,可以让他自由自在地去安抚肚子里那只饥饿的狮子,而且尽情地打量她。
    夺目,他是这么想的吗?她很美。是一种成熟的美。她的头发,为了烹饪的方便只是很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曲曲弯弯地点缀着缕缕的纯白色,而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灰色。她的眼睛深邃而沉静,当它们径直地凝注着他时,哈罗德就有一阵眩晕感。她的声音低沉而自信。那声音开始打动他了,既令他感到不安又让他有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快感。
    吃完了饭,他正要站起身来,却被她阻止住了。“要咖啡还是茶?”
    “真的,我能……”
    “你能,但是你不会。要咖啡、茶……还是我?”她又微笑了,这不是当一个人挑起了一次有点淫猥的谈话后(“危险的话题”,他亲爱的老妈妈会这么说的,嘴角上还会弯出一道不满的线条来)会有的那种微笑,而是一种低低的浅笑,丰厚得像一块糖腻腻的甜点顶上的那一块奶酪似的。又一次她露出了那种探究式的眼神。
    哈罗德的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以一种极愚蠢的漫不经心的口气答道:“后两样吧。”同时以极大的毅力才忍住没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格格地傻笑起来。
    “好吧,我们就先来两杯茶吧。”纳迪娜说着,向炉子走去。
    她刚一转过身,热热的血一下子冲进了哈罗德的脑袋,毫无疑问地把他的脸变成了像萝卜一样的紫色。“你可真是一个文雅的先生1他痛责着自己,“你就像个该死的傻子一样曲解了一句完全无邪的话,你可能会毁了一次绝好的机会的。你活该如此!你这该死的活该如此1
    等到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回到桌旁的时候,哈罗德脸上的红潮不知怎么已经退了下去,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轻率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绝望,他觉得(这并不是第一次)他的身体和思绪都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一辆巨大的纯情感的摇滚过山车。他讨厌它,但却无力下来。
    要是她真的对我感兴趣的话,他心想(同时又黯然地对自己加了一句,上帝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毫无疑问我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得将自己二年级学生般的智力展露无遗了。
    好吧,他原来也这么做过,他想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这只是再做一遍而已。
    她从茶杯的口上望着他,还是那种令人不知所措的率直的眼神,同时又笑了笑,于是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那一点沉着登时化为乌有了。
    “我能帮你点儿什么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一个破旧的录音机发出来似的,但他非得说点什么不可,因为她来这儿肯定是有着什么目的的。在内心一片混乱中,他发现自己的唇边也颤微微地挂了一个保护性的微笑。
    “是的,”她说,然后果断地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是的,你能。也许咱们能互相帮助。能到起居室去吗?”
    “当然。”他的手在颤抖着:当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的时候,一些茶洒了出来。当他跟着她间起居室走去时,他注意到她的便裤(那其实根本不算太随便,他脑子里唠叨着)贴在屁股上的线条是多么的顺畅。常常是内裤的线条破坏了大多数妇女裤子的顺畅感的,这是他在什么地方读到的,可能是从他放在卧室壁橱里鞋盒子后面的那些杂志中的一本上吧,那杂志上还说,要是一个女人真想有那种顺畅完美的观感的话,她就得戴个背带或者是根本就不穿内裤。
    他在喉咙里咽了一口——至少是试图这么做,就好像他嗓子里有什么大东西堵在那里似的。
    起居室里很暗,只靠垂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光线照明。现在已过了6点半,外面已将近黄昏了。哈罗德向其中一扇窗户走去,想拉起窗帘让屋里亮一些,而这时她用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向她转过身来,嘴里一阵发干。
    “不。我喜欢它们垂着。这使我们不受干扰。”
    “不受干扰。”他嘶哑着嗓子说。他的声音就像一只老得不行了的鹦鹉似的。
    “所以我能这么做。”她说着,轻轻投入了他的怀抱。
    她的身体毫不躲闪地全部压在他身上,在他的生活里这是头一次发生这种事,他的惊奇简直无以复加。透过他的白色棉衬衫和她的丝质蓝衬衫,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每一只乳防压在自己身上的那种温软。她的小腹结实又柔软,紧贴着他的,并不因感到他的勃起而羞涩避开。她身上有股甜甜的气味,可能是香水,但也可能就是她自身的香味,就像一个正被泄露的秘密突然之间在听者面前展示开来。他摸到了她的头发,于是把手插了进去。
    最后他们停止了接吻,但她并没有把身子移开。她的身体仍像一团柔软的火一样紧贴着他的。她比他矮大约有3英寸,她仰着脸望着他。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他生活中一个最可笑的讽刺了:当爱情——或是它合理的仿制品——最后终于找到他时,他却已偷偷溜进了一本妇女杂志的爱情故事里。而这种故事的作者,他在一封写给《红书》的未答复的信里曾断言道,是赞成实行优生学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力因素中的一个。
    但现在她仰脸看着他,她潮湿的嘴唇半张着,她的眼睛明亮而且几乎是……几乎是……是的,几乎是星光灿烂着。唯一一处与《红书》中对生活的视点不同的细节就是他的严肃,这可真令人惊讶。
    “现在,”她说,“到床上去吧。”
    他们到了那儿,然后在那儿拥搂着翻滚在一起,她的头发松了下来散落在肩头,似乎到处都充满了她的香水味。他的手按在她双乳上,她并不介意,事实上她还扭动着身体让他的手能更自由地行动。他并没抚爱她,受他疯狂需求的驱使他所做的是在劫掠她。
    “你是个处男。”纳迪娜说道。这并不是个问题……而且不用撒谎更容易些。他点了点头。
    “那么咱们先做这个吧。下一次再慢些。这样好些。”
    她解开他仔裤上的纽扣,于是拉链一直开到了底端。她用食指轻轻在他肚脐下面划着。哈罗德的肌肉随着她的触摸颤抖、悸动着。
    “纳迪娜——”
    “嘘1她的脸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他的裤腰被拉了下来,那荒谬的东西,在裹着它的白棉布的衬托下显得更为荒谬了(感谢上帝他洗完澡换了衣服),就像盒子里的杰克一样冒了出来。那东西却并未意识到它自己模样的滑稽,因为它的任务是极为严肃的。处男处女的任务总是极为严肃的——不是快乐而是经历。
    “我的衬衫……”
    “我能不能……”
    “当然,这正是我要的。然后我会看顾你的。”
    “看顾你”。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就像石头投在井中一样,然后他就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双乳,品尝着她的咸与甜。
    她吸了一口气说:“哈罗德,这妙极了。”
    “看顾你”,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地响着。
    她的手伸进他内裤的腰带处,他的裤子在一串钥匙毫无意义的叮当作响声中滑到了脚踝处。
    “抬起来吧,”她对他耳语道,他照做了。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在达到高xdx潮时他使尽力气高声叫起来,没法控制自己。就像什么人触动了通向他皮肤下面整个神经网的导火索一样,现在他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作家把高xdx潮与死联系在一起了。
    然后他在黑暗中躺了回去,头抵着沙发,胸口上下起伏着,嘴大张着。他不敢向下看。他觉得米青.液一定已经溅得到处都是了。
    “伙计们,咱们发现了油矿1
    他面带羞愧地看着她,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很不安。但她只是冲他微笑着,那双眼睛是那么镇静、深沉,好像什么都知道,那是一双维多利亚时代绘画中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那是一个懂得太多的小女孩,可能对她父亲都太过了解了。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怎么了?为了什么呢?”她的眼光始终没离开他的脸。
    “你没从那个里面得到什么。”
    “胡说,我得到了很大满足。”但他认为自己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又接着说:“你很年轻。你想要多少次都可以的。”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
    “但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她把一支手轻轻地放在了他身上。“你告诉我作为处男是怎么样的?好吧,我也是个处女。”
    “你……”他惊讶的表情一定很是滑稽,因为她仰头大笑起来。
    “在你的哲学里没有处女这个概念吗,哈罗德?”
    “不是……是的……但……”
    “我是一个处女。而且我要保持这样。因为要留待另一个人来……来使我不再是处女。”
    “谁?”
    “你知道是谁。”
    他盯着她,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发寒。她镇静地回望着他。
    “他?”
    她半转过身,点了点头。
    “但我可以让你看很多事,”她说,仍然不看他。“我们可能做很多事。那些你甚至从没有……的事。不,我收回这话。可能你梦到过它们,但你从没梦到过你能做到的。我们可以玩儿。我们可以陶醉于其中。我们可以沉溺于其中。我们可以……”她的声音消失了,然后开始看着他了,那目光是那样的诡秘和充满诱惑,他觉得自己又开始冲动起来。“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每件事——除了那小小的一件事。而那件小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是不是?”
    想象出的各种东西在他的脑海里令人头晕眼花地回旋着。丝围巾……靴子……皮革……橡胶。噢,天埃只是个小学生的白日梦。是一种怪异的,与性有关的纸牌游戏。但这只是一种梦而已,是不是?是由白日梦引起的白日梦,是噩梦的产物。他那些东西都想要,也想要她,但也想要更多的。
    问题是,要多少他才满意呢?
    “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说,“我会成为你的妈妈,或者你的姐妹,或者你的娼妓,或者你的奴隶。你所要做的只是告诉我,哈罗德。”
    那是怎样地在他脑海里回响啊!那是怎样地令他陶醉啊!
    他张开嘴,但发出的声音却像一口破钟的报时声一样难听。“但要付代价的。对不对?要付代价。因为没有什么是免费的。甚至现在,当一切就摆在周围,等着你去拿的时候也一样。”
    “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你的心事都在账本里写着呢。我能够在那儿看它——我知道它在哪儿——但我没必要这么做。”
    他吃了一惊,然后带着一种狂乱的负罪感看着她。
    “它原来是在那儿的那块松下来的石头下面,”她指着壁炉说,“但你把它挪走了。现在它是在阁楼的隔离板后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是他告诉我的。他……可以说是他给我写了封信。更重要的是,他告诉了我你的事,哈罗德。告诉了我那个牛仔怎么抢走了你的女人,还把你拒之于自由之邦委员会之外。他想让我们在一起,哈罗德。他是慷慨的。从现在起到我们离开这儿为止,就是你和我的假期了。
    她触摸着他,微笑着。
    “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止都是享乐的时间,你明白吗?”
    “我……”
    “不,”她回答道,“你不明白,现在还不明白。但你会明白的,哈罗德,你会的。”
    他忽然极愚蠢地想告诉她叫他“老鹰”。
    “那么以后呢,纳迪娜?以后他想要怎么样呢?”
    “就是你想要的,以及我想要的。就是在你第一天出去找那老妇人的晚上你差一点对雷德曼所做的事……但规模要大得多。当那完成之后,我们可以去找他,哈罗德。我们可以和他在一起。我们可以留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在一种憧憬的狂喜中半开半闭着。可能这有些矛盾,事实是她爱着另一个却要把自己给他——也可能真心喜欢这样——这把他的欲望又激了起来,热烈而迫切。
    “要是我说不呢?”他感觉嘴唇发冷,此时一定是苍白的。
    她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让她的双乳美妙地颤动起来。“生活还会继续的,难道不是吗,哈罗德?我会想些办法去做我必须做的事。你也会一切如常。早晚你会找到一个愿意为你做那件……小事的姑娘。但过了一阵以后你就会觉得那件小事是很无聊的。非常无聊。”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冲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知道是因为性就是微缩的生活,而生活就是无聊的——时间都花在一个个的不同的预备室里了。你可能会在这儿得到一点小荣誉,但到哪儿是个头呢?总的来说将是一个无聊的、步步走下坡路的生活,你会一直记着我衬衫脱掉的样子,你还会一直琢磨着我把一切都脱光后看起来会是什么样。你还会琢磨着要是听到我对你说脏话会是什么样……或者让我将蜜洒满你的……身体……然后再舔下来……你还会琢磨着……”
    “别说了,”他说。他浑身都发着抖。
    但是她还是要说。
    “我想你还会想着他那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她说,“也许这比其他任何想法都更强烈吧。”
    “我……”
    “决定吧,哈罗德。是让我把衬衫穿回去呢还是把其他的也都脱下来?”
    他想了有多长时间?他不知道。那之后,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曾为这问题在心里斗争过。但是当他说话的时候,那些话在他嘴里有种死亡的味道:“在卧室里,咱们到卧室里去吧。”
    她冲他微笑着,那是一种带着成功的喜悦与诱惑的许诺的微笑,这微笑使他战栗,而他自己的渴望却也响应着它。
    她拉住了他的手。
    于是哈罗德·劳德屈从了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