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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最爱》第16章 地狱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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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坊那条街难得在白天有了动静。

  今天似乎有什么特殊的事,天没亮开始,无数辆车已经出来分头行动,都是为了找人。

  会长凌晨时分见了丽婶,出来后马上安排景浩去想办法,一定要找到陆远柯的下落,这样才能解决叶城的冲突。

  私下里,他又避开了其他人亲自出了沐城。

  眼看就要翻天覆地,风口浪尖上的人自己却不自知。

  陆远柯刚来沐城不久,有人给他安排好了房子,一套三居室,宽敞自在。

  四月,春暖花开,他刚刚睡醒。

  一切难得惬意,日子如此顺遂,只不过稍有一点点瑕疵。

  他这个星期有个重要人物需要亲自照顾,远比他这两年接到的任务都要头疼,他要负责保护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直到她的父母平安回来把她接走。

  陆远柯这些年一直和隋远做邻居,具体原因说来可笑,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过去出过车祸,撞坏了脑子,最后他沾了隋大夫的光,千辛万苦才被救回来,伤好了能活动了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全都是隋远唠唠叨叨告诉他的。

  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从来没想去找关于这名字的来历。因为从他醒过来开始,一直都是敬兰会的人在照顾他,所以他自然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清白身家,他当年没有地方去,也就一直待在敬兰会里。

  原本他的任务是在叶城暗中保护隋远,因为对方毕竟做过华先生的私人医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盯上了,但其实那家伙平常就是个大夫,每天混在医学院里,压根也没遇上过什么真正的麻烦。

  这两年实在太平,陆远柯就简简单单做隋大夫的好邻居,没想到几天前隋远回了趟兰坊,刚折腾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突然又被人带走了,临走事情紧急,隋远就把一个小女孩托付给了他。

  陆远柯本来不太想管这件事,虽然他记忆缺失还没完全恢复,但常识总还是有的,小孩恐怕都不太好哄,尤其七八岁正是没命闹腾的时候,但后来他还是答应了,除了报答敬兰会的救命之恩外,还有人传话给他,只要他能照顾好这个孩子,给他的回报条件十分诱人——他从此可以彻底离开敬兰会,如果他想找到家里,兰坊也可以出面,帮忙送他回去。

  陆远柯不太关心回不回家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当年他是在山路上被人追杀出的事,恐怕他所谓的“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来历。敬兰会的人一直对他的背景讳莫如深,他也就干脆让自己想开一些。

  鬼知道他过去是好人还是坏人?万一他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想起来了生不如死怎么办?

  人嘛,及时行乐,既然还能捡回一条命,就不用太在意原因了,他只要眼前生活过得去就好,并不想为难自己非要找到过去的记忆。

  只不过这一次,“自由”这个条件实在诱人,他只要帮忙当几天保姆,从此再不用管敬兰会那些烂摊子,这个交换条件很值得,所以陆远柯就认命地答应了。

  他第一天见到那个小女孩,发现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虽然年纪不大,但那眼睛却让人印象深刻,总是定定地盯着人打量。

  他如约带着这孩子回到沐城,两个人找到安全的地方住了下来。剩下要做的,就是等隋远办完事,回来联系他们。

  今天早上起床,陆远柯一出房间,就看到那位小祖宗自己坐在客厅里,小女孩离开父母,每天不但不哭不闹,反而比他还平静。

  笙笙刚见到陆远柯,有点陌生,起初两三天有点防备,不太和他说话,后来渐渐也不怕了。

  陆远柯独来独往,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自然不会照顾人,这几天带着她总是手忙脚乱。他们刚回到沐城那天晚上,陆远柯连地址都认不清,笙笙在这里出生长大,自然比他认路,一路都是她按地址找方向,和他一起找到这处地方住下来。

  他问她叫什么,她只说叫笙笙,连姓也不肯透露,再问她父母呢,她也不提。陆远柯知道这肯定是敬兰会里哪一户的孩子,这可真算后继有人了,虽然是个小女孩,可她才多大,嘴就这么严。

  如今,陆远柯一看她在客厅等着吃饭的样子就明白了。

  他走进厨房,果然,笙笙又把早饭要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她自己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热好,又把鸡蛋和培根都放在锅旁边。这个意思很明显,她要吃荷包蛋和煎培根,但她不会,就放好自己需要的东西,等着他来做。

  也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像谁,时时刻刻都记得把自己照顾周全。

  陆远柯就认命地帮她做了早饭,端过去两个人一起吃,笙笙这几天很听话,也不挑食了,乖乖地跟他说:“谢谢陆叔叔。”

  陆远柯听着别扭,不由回头去照镜子,怎么看自己都天生占了一张娃娃脸的便宜,明明显得很年轻啊,怎么都到了做人叔叔的年纪了?

  小姑娘一边吃饭,一边伸手去打开iPad四处看消息,他觉得有意思,于是提醒她说:“傻不傻?你不用找,兰坊那边如果真的有事,新闻也不可能马上报出来。”

  笙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看看我家小区有没有出事,家里只有林爷爷在,我担心他。”

  原来她是怕自己家里有变故。陆远柯不愿看一个孩子为难,于是想着换换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八点钟,于是随口问她:“你不喜欢睡懒觉吗?”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赖床的时候,哪有天天起这么早的,他几天接触下来觉得意外,这孩子作息时间特别规律。

  笙笙慢慢地喝牛奶,她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随手划着屏幕打开一个游戏玩,过了一会儿才抽空抬头,看着陆远柯说:“小时候我住在福利院,大家都是这个时间起来,不起来会有惩罚。”

  她的目光很平静,看着心情也不错,但她冷不丁说出这话来,又让陆远柯心里有些别扭,这孩子举手投足看着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估计也因此从小遭了不少罪。

  陆远柯没养过小孩,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要安慰她,又看她似乎也不需要人哄,她很快投入到一个拼照片的游戏里,于是他也只好作罢。

  笙笙玩的那个游戏其实挺无聊的,从陆远柯第一天见到她开始,她就一直在玩。

  类似拼图游戏,不过一般给小孩玩的拼图都做得很花哨,而她这个游戏完全就是把自己本地的照片做成拼图,操作简单,单纯是哄小孩去拼。

  她带着的iPad里没保存过什么特殊的照片,不外乎就是她和妈妈的一些日常合影。

  陆远柯一边吃饭,一边觉得她好像很喜欢玩这个,于是为了讨她高兴,和她商量说:“这样吧,我给你下几个别的玩,闯关游戏,赢了有奖励的那种?”

  笙笙不让他乱动自己的东西,一把抢回去,低头跟他说:“不要,我就玩这个。”她说着说着好像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又明白陆远柯是好意,于是冲他笑,意思就是谢谢他。

  “为什么啊,就那么两张照片有什么好拼的,你玩得我都快背下来了。”陆远柯凑过来跟她一起看,忽然又问她:“对了,你爸爸呢?这些照片里都没有爸爸啊。”

  本来气氛好好的,他这么一问,笙笙突然有点戒备了,她把手里的iPad反扣过去,游戏也不玩了,警惕地看着他说:“我只有和妈妈的照片。”

  陆远柯完全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眼看笙笙有点不高兴,他为了获取小孩子的信任,只好去翻自己口袋,把大衣暗兜里的东西拿出来,递过来给她看。

  那也是张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照片,他当年出事差点车毁人亡,一条命虽然救回来了,但其他东西也都毁了,唯独留下这照片,据说他一直贴身而放,应该是极其珍视的合影。

  那照片是用几年前最流行的拍立得照出来的,上边显然是他和一个女人,能看出来他们关系亲密,所以他一直随身带着,只不过车祸事故严重,照片损毁很厉害,只剩下两个人的轮廓。陆远柯被救之后,曾经想办法找人复原,但恢复之后的照片也还是模糊不清。

  他只知道那是个妖娆漂亮的女人,仅凭模糊的轮廓他都能感受到对方风情万种的样子,可惜没有更多的细节了,如今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找她,更不知道要上哪里找……

  不过这些统统不重要,这照片依然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证明了他的过去,这是如今他和过往唯一的联系。

  陆远柯很大方地把照片拿给笙笙看,跟她说:“来来来,小祖宗,咱们来交换,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你看了,你也不用再防着我。”

  笙笙盯着那张残破不全的照片半信半疑,又侧过脸看看陆远柯,她那认真的样子分外可爱,于是把陆远柯逗笑了,揉揉她的头说:“我分享了自己的秘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一个?来,给我看看你爸爸。”

  小女孩慢慢地把手里的iPad翻过来,它里边的相册还真的没有存过他们一家人的照片,她给陆远柯打开滑动着看,有点无奈地说:“我没有爸爸的照片。”

  她仰起脸,突如其来有些难过。

  陆远柯看见笙笙的样子误会了,他想这孩子是不是根本没见过她父亲?他今天非要问,岂不是勾起了小孩的伤心事。

  这下他犯了愁,琢磨着带孩子果然是个辛苦活儿,谁家没有点伤心的事呢,何况是敬兰会里的人家……他只能再换个话题,还没等他琢磨出来,一旁的小女孩忽然伸手过来,拿过他那张复原的照片慢慢地看。

  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似乎很是羡慕,又和他说:“我想爸爸的时候就玩拼图,拼我们的照片……希望有一天,也能有爸爸和我们在一起的。”

  陆远柯终于明白过来,她是希望能有一张和爸爸的合照。

  这下他觉得事情简单多了,不管他们家里有什么难处,但孩子有这点心愿总不算难事吧,于是他嘴上顺口安慰她说:“没事,再等两天,等他们回来接你,我帮你们拍。”

  笙笙摇头,但什么也没再和他说,很快拿着牛奶跑到沙发上玩去了。

  陆远柯看着她,手下忽然一顿,他想明白她的意思之后反而有点惊讶……她父亲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从始至终,连一张合影也不能留下?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客厅里十分暖和,笙笙趴在沙发上,软软的头发散开,迎着光线眯起眼,活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陆远柯收拾完桌子,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敬兰会最着急要找到的目标。他今天心情不错,哼着歌问笙笙说:“在家闷了好几天了,看着也没什么事了,我带你去公园吧。”

  小女孩不说话,还在玩游戏。

  他觉得没劲,过去戳戳她的脸说:“哪有小孩不喜欢出去玩的啊?走吧。”

  她觉得有点晒了,挡着脸躺回沙发靠背之后,于是又逆着光看陆远柯,跟他说:“不去,你也不要出去。”

  “为什么?”

  笙笙很是认真地看着他解释道:“外边肯定有人在找我们,你和我都很重要,不能乱跑的。”

  陆远柯这下真没办法了,他实在闲得发慌,于是只能打开了电视,还不忘嘲笑她说:“哎哟,你还知道不能乱跑……虽然我不认识你父母,不过你确实很重要,我就无所谓了,我连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种痛苦远非常人能想象,好在最终他想开了。

  陆远柯开始看娱乐节目,笙笙嫌吵,过来抢他手里的遥控器,把声音调小,最后才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放心,我爸既然能把我托付给你,那就证明你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笙笙说的是实话,不管人生如何洒脱,人一旦有了孩子,逃不过凡事要为子女筹谋。

  这道理以前华绍亭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他有严重的遗传病,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没想到老天竟然还能把笙笙带给他。

  所以二十年后,同样在暄园的后院,华绍亭再一次和韩婼开车出去的时候,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隋远一早上起来就跑去演了一出大戏,医者父母心,涉及人命关天的事绝不能儿戏。他把这大道理给韩婼讲了一遍,韩婼果然如华绍亭所说的那样,决定亲自送他去医院。

  华绍亭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一直按着胸前的位置,某种尖锐的疼痛感倒也不是装的。

  他自然是算准了韩婼还想和他一起开车出去。

  韩婼一直盯着看他的脸色,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把车开走,两个人就在车里这促狭的小小空间之中,分明像是回到了当年。

  她仔仔细细看他,这男人其实真的没怎么变,年轻的时候他也这样带着病,脸色总比其他人都要浅,开口说两句话,中气不足的样子。只不过那时候他们同龄比肩,如今华绍亭坐在这里,依旧咫尺之间,她反而看不清了。

  二十年的距离实在太远,远到韩婼看着华绍亭竟然有些失神,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我昏迷了很久,两年多之前突然醒过来,那时候只想找你,可我出不来,昏迷了太久连路都走不了,后来能动了,又听到你病故的消息,人人都来跟我说一遍,说到后来我差点就信了,以为你就那么死了。”

  她的声音发颤,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顿了又顿。

  华绍亭胸口憋闷,实在没工夫给她什么回应,他并不关心韩婼是怎么死里逃生,又是怎么出现的,他好像说话都很费力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靠在一侧的车窗上,侧过脸跟她说:“我怎么样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死心。”

  所以就算听见华绍亭病逝的消息,她依然四处打探消息,依然想尽办法,不惜挖坟掘墓,发誓要把他翻出来。

  他摇了摇头,那样子竟然是在替她可惜似的,问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韩婼,二十年前我就问过你,那时候你说要自由。”

  韩婼握着方向盘,他们现在就停在后院的停车场里,但她一直也没决定方向。

  只不过华绍亭很清楚,韩婼想和他开车出去,却不会真的送他去医院,他今天逼她出来也并不是这么简单,他们两个人的立场从始至终都对立,半生过去,依旧重蹈覆辙。

  韩婼苦心筹谋找到他,找到裴熙,还找到了他如今的爱人,所有故人一一重逢,这一段风波早晚要落幕。

  她千辛万苦重新从旧日阴影里走出来,仿佛只为了这一天,只为了能再次和华绍亭坐在同一辆车里,同一个起点,同样没有目的,径自疯狂开下去,开回到二十年前那一天。

  韩婼还记得,那天前一晚也下过雨,所以早上一起来,整座暄园都湿漉漉的,氤氲出一片腻人的雾气。

  那是她最讨厌的天气。

  那段时间,韩婼过得如同梦魇,几乎不记得每日是怎么浑浑噩噩熬过来的,她知道自己和华绍亭只能留下一个人,就像被灌了慢性毒药,即将丧失全部感官,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偏偏不能求个利落。

  她被恐惧感充斥,怕得睡不着,头顶悬了刀,于是只能跑去整夜整夜站在华绍亭的窗下,可惜思前想后,一切无解,她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来早上天亮,华绍亭醒了之后走出来,一如往常,连看她的目光也没变,她一向古怪守在他窗口,他似乎也早就习惯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韩婼一直像只刺猬一样,心神不定,一顿早饭什么也没吃下,反倒是华绍亭口气平淡,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轻声点破了她的焦虑,直截了当地说:“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我要敬兰会,你呢?你要什么?”

  韩婼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把这事说了出来,让她手里的汤匙拿都拿不住,整个人都愣住了,很久都不敢看他。

  她本来做过打算,想豁出脸面来劝他,眼下兰坊来人苦苦相逼,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们一起逃出暄园,但华绍亭突如其来的问话,甚至没等她开口就先把一切结束了,他要敬兰会,所以韩婼的办法就显得格外自作多情,连她多日来的痛苦也只是一出愚蠢的独角戏。

  华绍亭没有半分面对死局的样子,他那一顿清粥小菜吃得格外顺畅,丝毫不挂心。

  韩婼绝望至极,对着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如同含着一口滚烫的开水,咽不下吐不出,最后她顾不上再想其他,只剩嘴硬才可以挽回颜面,于是韩婼暗中要求道:“自由,我要离开暄园。”

  从此她不再拦他的路,江河湖海,各有各的归宿。

  韩婼从小被监视,要彻底摆脱旧日阴影,合情合理,华绍亭自然会答应她的条件,他想得到敬兰会,就必须要走一条通往权势顶峰的捷径,那韩婼也确实需要消失,以至于他必须做一番取舍安排,暗中想办法把她送走。

  那天华绍亭费心安排,和她约好,让韩婼天黑的时候去后院,他会安排让人都避开,她只需要在那条通往停车场的小路上等待,他会送她离开兴安镇。

  这看上去真是一番天衣无缝的分别,只不过人这一颗心总比想象中要硬,她也比自己想象中更执着。

  比邻而居,不过两年而已……她以为自己真能拦得住他。

  那日子估计已经到了秋天,天渐渐黑得早,过了下午六点,院子里明显暗下来。

  韩婼为了避人耳目,当天特意早早吃了晚饭,她特意挑了还是饭点的时候行动。下人忙碌,于是院子里的灯光还没点亮,她趁着这一间歇,一路溜到了后院。

  通往停车场的路与后院有道铁门相连,她避开人推门出去,独自等在那条小路上,那地方多年只出不进,吃饭的时间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那天一切都格外顺利,韩婼满心焦急,走得很快,随身什么也没拿。她在这院子里出生,又活到十八岁,突然要逃走,终生不回,她也毫无留恋,以至于走到铁门边,她忽然看到门边放着那座水晶洞,脚步也根本没有停下,多一眼都不想再看。

  够了……韩婼真的受够了。

  不知道是哪位大师的说法,对方看过园子的走向之后,非要建议大家把水晶洞挪到后院这种地方,结果造成这么一座巨大的石头靠着铁门,黑漆漆的在夜里透着古怪。

  韩婼一心只想赶紧见到华绍亭,她甚至想着,只要他能送她先离开兴安镇,她还有一路上的时间,劝说他跟自己一起走。

  那时候她才十八岁,人生的路一步都没有踏出,也没有资格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不知道每天睁眼,每句话、每条路的方向都可能让生活沧桑巨变,她无法预知下一秒风云千樯,于是痴痴地站在艰难的分岔路口做出选择的时候,还以为那不过又是沉闷平和的一天。

  当年的韩婼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晚上她最终没能走出停车场。恰恰是她脚下这条最让她厌恶的湿滑小路,成了她前半生最后见过的画面。

  韩婼看向停车场,心里十分平静,环顾四下,记得把自己小心地藏在阴影里。

  她只记得这条小路是单向道,只出不进,却忘了那也就等于她是站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

  车灯明晃晃向着韩婼照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全乱了。

  她所在的这条路最多一辆车的宽度,而出口处的停车场里竟然有车故意调头进来,笔直冲着她而来,分明就是想要撞死她。

  事态骤变,韩婼前后几乎只剩下十几秒的反应时间,人在危急关头必然拼命想法自保,她下意识地冲到那扇铁门旁边,想要躲回后院去。

  很快她就发现那扇门竟然推不动了,黑暗的后院里有人冲过来,眼睁睁在她的哀求之中飞快给门上了锁,让她退无可退,等同于彻底把她送上了断头台。

  她就这样被困在一条死路里,从头到尾,这都是场死局,只有她不自知。

  华绍亭是什么心性的男人,她相处两年都看不清。

  她看着华绍亭的那辆车开过来,连喊都来不及喊,最后那几秒,已经毫无逃生的办法,只能拼命贴着墙壁徒劳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确实是他,握着方向盘的人真的是他。

  那双眼她至死不忘。

  韩婼眼前只剩下刺眼的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濒死之际意识错乱,在巨大的撞击声之中竟然诡异地听见了猫叫,她被冲撞得侧过脸,最后的最后,她倒在地上,眼前天旋地转,只看到了那座水晶洞,她看见那东西后边,后边竟然藏了一个人……

  她终于知道,地狱往往就在人间。

  这就是二十年前华绍亭的取舍。

  那之后呢?华绍亭为自己成功上位而铺路,果真对得起老会长一番栽培,心狠手辣,只需要简单利用人心设个局,轻易就解决掉了地位尴尬的韩婼。

  说到底,当年老会长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不可能突然认下韩婼带回兰坊见人,但因为早年他自己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诺过暄姨,他对自己这个没有照顾过一天、也不想认的私生女有所顾忌,所以这事交给华绍亭暗中解决,再合适不过。

  只有韩婼什么也不懂,一头撞了鬼魅,轻易被他迷了心窍。

  从她听华绍亭说他自己选了敬兰会那天开始,她就该明白,于他而言,她实在连块绊脚石都算不上。

  二十年后,他们坐在车里,身后还是那条路,一场大火算是把两侧原本规规矩矩种着的植物和可燃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通道还是那么窄,石头的围墙也勉强还在。

  他们这两个怪物果真都活下来了,来时这出戏算是写得血雨腥风,但说穿了,所有开篇不外乎适逢其会,猝不及防,眼下他们也算是岁月人心的幸存者。

  韩婼回想起过去,情绪起伏不定,她还勉强笑着跟华绍亭说:“都是你出的主意吧,事后让人放把火,再把痕迹烧干净,你恨不得我赶紧化成灰,最好连块骨头也别留下。”

  她想起来过去可怕的经历,身上隐隐作痛,几乎有些控制不住泛起恶心,事到如今,她依旧无法相信,人心肉长,独独华绍亭,他怎么会有那么狠的心。

  “哪怕你觉得我连个朋友也不算,可我那些年对你……”她咬牙切齿,双眼忍到通红,瞪着他说,“我从头到尾没想害过你,我也不想要敬兰会!”

  说什么都晚了,他当年已经做过选择,拿她当垫脚石为自己铺路,如今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华绍亭抬眼顺着后视镜打量那条小路,一时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见那条路被烧之后过了这么多年,荒草丛生。旧日里不管发生过多恐怖的事,时间自然会做清算,什么也不留下。

  而身边这个人呢,可怜可悲,起死回生又被人利用。

  他再次开口,把话越发点透了,难得看在过去的事上,多了三分耐心,他说:“韩婼,你只是单纯恨我,却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报复,所以有人利用了你的心情。”

  她好像突然急了,猛地发动了车子。

  华绍亭换了个姿势坐着,转脸看向她,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告诉她:“为人父母的心情,我也是这些年才明白。”

  韩婼冷着脸不接话,固执地往前开,她终究缺失了二十年的时间,虽然清醒过来,到底还是十八岁的心气,当年她没能和他走出去,于是现下这一时片刻,她非要和他离开暄园才罢休。

  她身上和嗓子都烧坏了,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活多久她早就不在意了。

  韩婼听着华绍亭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倒也觉得有意思,于是冷淡地笑道:“也好,为人父母……学学我母亲,咱们两个怪物死在一起,你就能保住她们了,也算是个好的结局。”

  她说着说着有些癫狂地笑,车一下加了速。

  华绍亭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目光冷了,他微微侧过身,一双手突如其来扣在韩婼手腕上。

  她真的怕他,一个差点残忍地害死她的人,她自然从骨子里怕,所以她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指上,死死地握紧了方向盘。

  华绍亭的目的本来也不想让她松手,他从来不是个用蛮力的人。

  于是他倾身过来,几乎紧贴在韩婼身侧,她的心思一下乱了,手下不由一拐,连带着车也在停车场里开得画了龙。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他,空间狭小,于是华绍亭身上一阵微妙的香木味道突如其来,占满了她的全部感官。

  韩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熟悉他这样的目光,冷到人心里发寒,看着她,像看着已经被盯死的猎物……命在旦夕。

  她抬起手肘想把他撞回去,但她这两下除了惹得他有些不耐烦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他按下她的胳膊,反手扣紧了她的手腕,手下的力气大到不容反抗,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手又原封不动压在了方向盘上。

  韩婼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冷汗瞬间打透了一袭长裙。

  她咬着牙想要把手抽出来,但华绍亭不想让人做的事情,谁也做不到。

  华绍亭完全借她的手控制着方向盘,眼看车就要开出停车场驶离暄园了,他突然迅速掉头,直接逼她把车绕了回去。

  韩婼发了狠和他厮打,却动弹不得,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抬眼看他,华绍亭离她太近,这一时片刻几乎成了他们今生最近的距离……

  可惜有些人生来无缘,这二十年前后都一样,他们永远都在争斗。

  以前赌的是人心,今天拼的是命。

  华绍亭开口,每个字都轻,却又分明刻在她心上,声音就像贴在她耳畔,他说:“我知道你不想活了,你来找我那天,就想着最后把大家都带回到暄园,陪你一起同归于尽。”

  韩婼掉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滑,但她连哽咽的力气都没有。

  华绍亭前后一句话的时间,她咬着牙低声嘶吼,几乎像离魂脱窍一样,余光晃过车窗上投射出的自己,苦苦挣扎一道人影……忽然华绍亭按下她的手直接打轮,于是车头笔直向着当年那条小路开过去。

  韩婼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敢往死路上开。她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本能地喊出来:“华绍亭!”

  他的侧脸从未如此清晰,微微定了神,看向前方面无表情。

  他二十年前给过她答案,此时此刻依旧不后悔,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不管韩婼这一次想做什么,于他而言,只有一个结局。

  他远比她更懂人心,清清楚楚告诉她:“你不想要报复,也不需要自由,你想要的是能让你自己死心的证明。韩婼,你要明白……重来一次,我还是这么选。”

  韩婼知道自己输了。

  她历经二十年的苦痛折磨都没哭过,到了这一刻眼泪却像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厮打之间,她无法抢过方向盘,也甩不开华绍亭的控制,眼看车就要驶回那条单向道的死胡同……心死如灰。

  她边哭边笑,看着他的眼睛疯了似的大喊道:“好,你狠,我斗不过你,还是你赢了!”她勉强扭过胳膊,用肘部按在门边,车窗玻璃瞬间降下来,那角度刚好,刺眼的日光突如其来顺着车身一侧的后视镜反射进来。

  她知道华绍亭的左眼受过伤,最怕强光刺激,这一下晃得他眼前发白,不得不脸向右避开了,瞬间什么也看不清。

  生死之间,他竟然避着光笑了,还有心情跟她说:“你这二十年真没白躺,这回倒是学聪明了。”

  只不过前后两三秒的空当,他的手还抓着韩婼的手腕,让她来不及完全打轮,于是车头只转了一半,他们确实没能开进小路,却直接向一侧高大的院墙冲了过去。

  来不及了。不到十米的距离,前方根本毫无缓冲。

  韩婼自知已经无法再阻止他,高速行驶之下如果出事故,无疑会车毁人亡。

  眼看院墙近在咫尺,她玩命踩下刹车,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和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又是那一夜,又是这样的动静。巨大的撞击声突如其来,逼得人瞬间失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