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颇为粗陋,原不想如此问世。经友朋劝导,再不拿出,似有某种邪言谬语不敢示人之讥,其实只不过自己太不满意而不想丢丑而已。但看来一时仍无法改好,先公诸众再求改进,亦未为不可。是书起始于北京,完成于异域;多年生活舒适,心境寂寥,内子文君相依朝夕,照料起居,并中馈、抄录之功,不可不记也。是为《今读》后记。
1996年秋于Colorado Springs
近日读白牧之、白妙子新著(1998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论语辨》(Bruce Brooks & Teako Brooks:The Original Analects),深感此书乃继崔述以及亚瑟·韦利(Authur Waley)等人辨析工作后之空前力作,为数十年来所罕见,已有誉者称其“打破传统旧说”之“惊人成就”,将使中国古代哲学因之“重写”。
此书逐章翻译《论语》,引证近人著述,加以己意论评。另半则逐篇解析《论语》不断扩充增大之具体历程以及考证孔子家世、家族、弟子等等。此书认“里仁第四”前十七章(第十五章为后羼入者)为孔子死后最近原意的最初记录,其他则依篇次而下(置“学而第一”于“卫灵公十五”之后,“为政第二”于“子路第十三”之后,“八佾第三”于“先进第十一”之后)为弟子、弟子学派而特别是鲁国的孔氏家族不断扩充撰述,历时二百三十年(前479—前249)至鲁亡后始完成之结集。其中不但因时移世变,如经历封建制废除等等,使各种新旧观念纷然并陈,因而各篇章均大有歧异和冲突;而且还羼入墨家、道家、法家以及反对它们的各种观念,也包括儒家自身的不同学派的争论。如“子罕言利,与命与仁”(9.1章),素称难解,白书认为此乃后起之儒家崇礼学派反对先前之讲仁孔学而撰是语。又如“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7.11章),素以为孔子语,白书认为此乃在鲁孔学为反对荀子而作。如此等等。其论颇繁,其文亦辩。
但这样一来,孔子以及其弟子们的言行既绝大部分为后人撰造,那所谓“孔子”也者,实际也就不复存在,虽考证出生卒家世,“孔子”亦只一空洞人名而已。从而,所谓《论语》乃“孔子对话录”之说,岂不纯属“本质主义”之虚构?因之,《今读》之作又岂不多余且可笑也哉?
唯唯否否。当然,如传统旧说所承认,《论语》一书并非当时记录,乃由弟子特别是再传弟子追忆而成,其中不乏后人羼入、扩展、修改成分,好些篇章也确有矛盾、出入、难懂、不可解之处。这些当然值得仔细推敲、比较和研讨,这对了解《论语》形成及原典儒学无疑大有裨益。
但是,“过犹不及”。如白氏此书竟能一气到底逐篇逐章敲定或推论出二百余年之准确年代、学派、编者、含义,貌似雄辩,实则证据薄弱,颇嫌武断。如以一章推定一篇之编成或年代,如以许多篇章属于针对墨、孟、荀、庄而发,等等,即如此。相反,如不带偏见而纵读《论语》全书,虽不难发现其中确有若干抵牾矛盾处,但总起来看,无论就思想、内容、文辞、风格、氛围、情境说,均仍同大于异,一致多于分歧,除少数章节,全书仍可融成一体,作为孔子言行之近真写照,较之其他著作特别是战国典籍(白书实际将《论语》一书视作战国著作),大有区别。因之,似仍如《今读·前言》所云:“今日求考证出哪些篇章、言行确乎属于孔子,哪些不是,已极为困难,甚至不大可能(也许将来地下发现可有帮助),重要的是,自汉代《张侯论》以来,《论语》和孔子就以这样的面貌流传至今。”而这,正是《今读》的出发点。
《今读》与《论语辨》各有其译、注、记,二书亦有殊途同归之近似论点,如均揭示孔子颇重出仕参政,并非个体内圣之学;曾子学派则确有宗教倾向,等等。但分歧当然更大,如《今读》强调孔子以“仁”释“礼”、“礼”“仁”并重,且与“孝”相连;《论语辨》强调孔子只提“仁”,“礼”、“孝”均后起,非孔子原意,等等。其主要不同在,《论语辨》重语录的具体情境性,《今读》重语录的意义普遍性;一为考据性分疏,一乃哲学性阐释;一吻合学术新潮,彻底解构《论语》,抹去作为中国文化符号之孔子形象(1);一率仍旧贯而力图新解以重建。确乎旨趣不同,方法有别,方向迥异。二者或应并行不悖,但究竟若何,不可知也矣。“后现代”时髦正炽,或亦能摧解《论语》于碎片。然耶?否耶?愿提请读者思量,亦本“后记二”之所由作。
1998年4月于Swarthmore Colle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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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书并无一语及此,亦未有“解构”、“本质主义”等字样词句,其所用方法仍为传统而非后现代的,料想作者自然反对这一推论。但我以为客观情况就是这样。此书与刻意解构孔子的后现代著作《制造儒学》一书(Lionel Jensen,Manufacturing Confucianis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7),殊途同归而远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