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2月,斯沃斯摩尔学院(Swarthmore College)的大一新生贾斯汀·霍尔(Justin Hall)在学生休息室里拿起了一份《纽约时报》,他在上面读到了约翰·马尔科夫(John Markoff)所写的一篇关于Mosaic浏览器的报道。“将其想象成一张信息时代的藏宝图,”这篇报道的开头写道,“现在出现了一款免费向公司和个人提供的新软件程序,即便是电脑新手用户也能在它的帮助下畅游全球互联网——这个网际网络虽然包含丰富的信息,但是它的浏览过程有时会让人感到一头雾水。”54 这位身材瘦长的电脑极客拥有狡黠的笑容和过肩的金色长发,他就像是哈克·费恩和托尔金笔下的精灵的结合。霍尔从小开始就在芝加哥的家中通过拨号网络访问各个计算机论坛。在看完这篇报道之后,他马上下载了这款浏览器,然后开始用它来浏览网上的内容。“这个概念让我惊呆了。”他回忆道。55
霍尔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东西:“几乎所有在网上发表内容的人都只是业余爱好者,他们所写的都不是专业严肃的内容。”于是他决定利用一台苹果PowerBook电脑和一款免费下载的MacHTTP软件搭建一个网站,然后把自己自以为是的观点和青春期的困扰放在这个网站上,在自娱自乐的同时也可以向其他志同道合的人分享这些内容。“我可以在网上发表自己写的东西,做出精美的文字排版,然后通过链接吸引其他网友前来观看。”56 他的网站在1994年1月中旬上线。几天过后,来自万维网各处的陌生人开始踏入这个网站。
他的首个网站主页给人一种戏谑、私密的感觉。这个主页上有一张霍尔站在奥利弗·诺斯(Oliver North)上校身后做鬼脸的照片,还有一张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正在吸食迷幻药的照片。另外,他还真诚地向“阿尔·戈尔,信息收费公路上的第一位正式行人”喊话。“你好,”他用对话的口吻写道,“这是21世纪的计算机技术。这值得我们耐心研究吗?我想你能看到我发布的内容,我发布这些内容就是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
当时还没有出现网站目录和搜索引擎这样的东西,只有一些非常死板的网站列表,例如日内瓦大学编写的“W3 Catalog”和伊利诺伊大学国家超级计算应用中心的“What’s New”页面。于是霍尔在自己的网站上做了一个推荐列表,他还为这个栏目取了一个“优雅”的名字——“下面是一些酷毙了的东西”。为了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他在不久后就将这个栏目改名为“贾斯汀的地下室链接”(Justin’s Links from the Underground),这里列出了电子前线基金会和世界银行的链接,啤酒行家和现场锐舞音乐迷建立的网站,还有一个由宾夕法尼亚大学学生兰吉特·巴特纳格尔做的类似网页。“相信我,它的作者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霍尔评论道。他还在主页中给出了一个盗版演唱会录音的列表,其中包括Jane’s Addiction和Porno for Pyros乐队的音乐。“如果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或者你自己也有类似的东西,请给我留言。”他写道。这个主页还有很多与色情相关的栏目,这点从贾斯汀和他的读者的兴趣来看也不足为奇,例如有些页面的标题是“关于四肢张开的卧姿对性欲影响的调查”和“免费色情内容页面请点此进入”。他还向自己的读者给出了一个善意的提醒:“别忘了擦干净你键盘上的精液!”
这份含有大量敏感内容的“贾斯汀的地下室链接”引领了网站目录服务的迅速发展,比如雅虎、Lycos和Excite这些网站都是在同一年开始陆续出现的。但是除了为丰富多彩的万维网提供一个入口以外,霍尔还创造出了一个奇妙的事物,而事实证明它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一个不断更新的网络日志,里面有他的个人活动、随想、沉思和亲密关系的记录。它成为第一个专门为个人电脑网络而设,同时能够利用个人电脑网络特点的全新内容形式。他的网络日志里面包含他为父亲的自杀而写的动人诗歌,他对自己的多种性取向的沉思,他私处的照片,他和继父之间的紧张关系,还有其他过于私密的内容。简而言之,他成为博客写作的鼻祖。
“我在高中的时候是学校文学杂志社的成员,”他说,“我曾经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非常私人的内容。”这成为他和后来其他人创作博客的诀窍:随意化、个人化和挑逗性的内容。他在杂志上发表了一张自己裸体站在舞台上的照片,他甚至想把它加入到高中毕业年刊里面,但是这个要求被拒绝了。他为这张照片配上的文字是杂志社的女编辑们“正围着一张我的‘那话儿’的黑白照片吃吃发笑”。他后来还讲述了自己和一个女孩的一次不愉快的性经历,他的包皮在那天晚上过后变得异常肿胀,文章里面还附上了许多展示他的生殖器状况的特写照片。他以这种方式开创出了一种属于新时代的感性。“我总是尝试挑逗其他人的兴趣,而裸体就是挑逗的一部分,”他解释道,“所以一直以来我做了很多会让我的妈妈感到脸红的事情。”57
霍尔愿意毫无保留地公开私密内容的做法成为博客的一个标志。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已经上升到了道德观的层次。“私密内容就像是人体实验得出的深入数据。”他后来表示,“对外透露你的私密内容可以消除人们的一部分孤独感。”这是一件不可忽视的功绩。事实上,降低人们的孤独感正是互联网本质的一部分。
他公开自己肿胀的包皮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在几个小时之内,来自世界各地的网民陆续前来发表评论,他们在评论中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和治疗方法,还有人安慰他这种情况只是暂时性的。一个更为感人的例子来自一篇关于他父亲的文章。他的父亲是一个酒鬼,他在贾斯汀8岁的时候自杀身亡。“我的父亲是个风趣、仁慈、敏感的人,”他写道,“同时也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混蛋。”霍尔回忆起了父亲给他唱琼·贝兹(Joan Baez)的民谣的情景,还有他喝下几瓶伏特加之后拿着手枪呵斥女侍应的情景。霍尔后来得知自己是父亲自杀之前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于是霍尔为此写了一首诗歌:“我们说了什么/我想知道/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能让你改变主意吗?”在这些内容发布以后,读者们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支持小组,霍尔将他们跟自己分享的故事也发布在网站上。人与人之间的分享可以促进联系。埃米莉·安·默克勒正在努力走出父亲死于癫痫症的阴影。拉塞尔·爱德华·尼尔森提交了已故父亲的驾驶执照和其他文档的扫描件。沃纳·勃兰特建立了一个悼念亡父的页面,上面播放着他生前喜欢的钢琴曲。贾斯汀将这些内容放在他的沉思录里面一同发布。这已经成了一个社交网络。“互联网可以鼓励参与,”他说道,“我之所以在网上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是因为我希望鼓励人们向自己的系统注入一丝灵魂。”
在开始发表网络日志的几个月之后,霍尔通过不断的电话和电子邮件轰炸争取到了一个实习机会。他在1994年夏天开始在位于旧金山的《热线》杂志进行实习。在富有个人魅力的主编路易斯·罗塞托的带领之下,《连线》杂志当时正在筹办第一本在线杂志,《热线》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诞生的。它的执行主编是霍华德·莱茵戈德(Howard Rheingold),一位对网络有深刻见解的智者,他当时刚刚出版了《虚拟社区》(The Virtual Community )一书,他在这本书中描述了“定居在电子前线”所带来的社交习惯和满足感。莱茵戈德成为霍尔的良师益友,他们对于这个新建网站的核心所在有着同样的看法,他们还就这个问题与罗塞托进行过一番激烈的争论。58
莱茵戈德认为《热线》应该区别于印刷版的杂志,成为一个控制松散的社区,一个充满用户生产的内容的“全球即兴演奏会”。“我和霍华德都非常肯定社区的重要性,我们希望建立用户论坛和一些可以简化用户评论流程的工具。”霍尔回忆道。他们想要推行的其中一个想法是让社区成员建立他们自己的在线身份和声誉。“它的价值在于用户之间的对话,”霍尔同罗塞托争论道,“人本身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罗塞托反而认为《热线》应该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发布平台。通过搭配丰富的图像,它将会带有强烈的《连线》风格,同时成为《连线》品牌在网上的延伸。“我们拥有一批优秀的艺术家,所以我们应该发挥他们的作用,”他争辩道,“我们将会做出一些美观、专业和经过精心打磨的东西,而这正是万维网所缺乏的。”开发大量针对用户生产内容和评论的工具将是“本末倒置”的行为。59
这场争论在长时间的会议和言辞激烈的邮件往来当中持续着。然而,最终在争论中获胜的是罗塞托,他和印刷媒体行业的多数主编都有着同样的观点,而这种观点最终决定了万维网的发展方向。它成为一个主要用于发布内容的平台,而不是用于建立虚拟社区的平台。“公共访问互联网的时代已经结束。”罗塞托断言。60
在结束了《热线》杂志的暑期实习工作之后,霍尔决定继续传播这场争论当中的反方观点,他认为人们应该保持和发扬互联网的公共访问的特点。霍尔不像莱茵戈德那么成熟世故,他有的是年轻人的干劲。于是他开始宣扬虚拟社区和网络日志的救赎本质。“我一直以来都将自己的生活放到网上,我会讲述关于我认识的人的故事,还有我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发生的事情。”一年之后,他在网上表示:“讲述自己的故事是我前进的动力。”
他的宣言描述了一种全新的公共访问媒体的魅力所在。“当我们在互联网上讲故事的时候,计算机就从世俗的商业主义上升到交流和社区的层次。”他在早期的一篇日志中这样写道。作为一个从小就流连于各种早期论坛的互联网用户,霍尔希望自己能够重现Usenet新闻组和The WELL的精神。
霍尔由此成为网络日志的传教士。他在自己的网站上表示,如果有人愿意招待他一到两个晚上,他就可以向对方传授HTML出版的技术。1996年的整个夏天,他都在搭乘公共汽车来回穿梭于美国各地,拜访那些希望向他学习的房东。“他将一种被学术界看成是知识库的媒介带到个人的领域。”斯科特·罗森伯格(Scott Rosenberg)在一本关于博客历史的著作《畅所欲言》(Say Everything )中写道。61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让互联网和万维网回归到它们的本质——从用于商业出版的平台变回用于分享的工具。网络日志让互联网变得更加人性化,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转变。“技术的最佳用途是可以提升我们的人性,”霍尔强调,“它能让我们分享自己写出的故事,同时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62
这一现象迅速传播。1997年,趣味网站“Robot Wisdom”的作者约翰·巴杰(John Barger)创造了“weblog”这个专有名词。两年后,一位叫作彼得·摩霍兹(Peter Merholz)的网页设计师将这个词语拆成两半,他开玩笑说自己将会使用“we blog”这个说法。博客(blog)一词后来成了一个常用语。[4] 时至2014年,全世界的博客数量已经达到8.47亿个。
一方面,这一社会现象没有得到传统的精英文字工作者的完全认可。人们很容易会看不起那些出现在博客上的自吹自擂,或者嘲笑那些在无人问津的网页上耗费大量时间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博客聚合媒体《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 )的创始人阿里安娜·赫芬顿(Arianna Huffington)曾经指出,人们决定参与这种社会讨论的原因是他们能够从中得到满足。63 他们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将这些想法调整为适合大众阅读的内容,并获取反馈。对于那些之前只能在每天晚上通过电视屏幕被动获取内容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机会。“在高中或者大学毕业以后,大多数人都不会出于愉悦或者智力上的满足感而进行写作,这是在互联网出现之前的情况,”克莱夫·汤普森(Clive Thompson)在《比你想的更聪明》(Smarter Than You Think )一书中写道,“这对于那些需要持续写作的专业人士来说尤其难以理解,例如学者、记者、律师或者营销人员。”64
然而,贾斯汀·霍尔能轻松自如地理解博客的伟大意义。这是数字时代与电视时代的区别所在。“我们之所以把自己的故事发表在网上,是因为我们拒绝成为营销媒体的被动接受者,”他写道,“如果我们都有地方可以发表自己的页面(比如霍华德·莱茵戈德频道,或者赖辛城高中频道),那么万维网就不会变得像电视一样平庸无趣。只要有渴望表达自己的人,我们总能找到新鲜有趣的内容。避免互联网和万维网成为一片荒原的最佳方法就是讲述富有人情味的好故事。”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