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凯是挣扎着参加恩格尔巴特的“演示之母”的。当时他高烧39度,咽喉受到链球菌感染,但他还是拖着病体,乘飞机从犹他州(他在犹他州读研究生)赶了过去。他回忆说:“我直打冷战,虚弱得几乎走不了路,但还是决定到那里去。”44 他已经读过恩格尔巴特的著作并认同他的思想,但这场戏剧性的演示还是像嘹亮的号角一样深深打动了他。凯说:“在我眼里,他就是在红海中分出道路的摩西。他为我们指出一片有待发现的希望之土,还有到达那片土地所需跨越的大海和河流。”45
和摩西一样,恩格尔巴特并没有真正把人们带到那片希望之土。将利克莱德和恩格尔巴特的思想带入个人电脑之乐土的先驱者是凯和一家复印机公司研究中心一群无拘无束的同事。
凯1940年出生在马萨诸塞州中部,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形成了对科学和人文的热爱。他父亲是一位设计假肢的生理学家。在与父亲长时间散步的过程中,凯形成了对科学的热爱。但他也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母亲是一位艺术家和音乐家,而他的外祖父克利夫顿·约翰逊则是一位著名的插画家和作家,还在当地的教堂里演奏管风琴。凯说:“我父亲是科学家,母亲是艺术家,所以小时候我周围充满了多种多样的思想和表达这些思想的方式。从前我并不认为‘艺术’和‘科学’有什么区别,现在依然如此。”46
17岁时,他离家参加了一个音乐营,他在那儿弹奏吉他,还是一个爵士乐队的成员。他还和外祖父一样喜欢管风琴,后来他协助一位造诣颇深的管风琴制作师为一家路德会神学院造了一架西班牙巴洛克风格的管风琴。他是个很有悟性、博览群书的学生,但他在学校里经常闯祸,主要是因为不服从管束,这是一种许多科技创新者身上都有的特质。他曾经几乎被赶出校门,但他也是全国广播节目《儿童智力竞赛》(Quiz Kids )中的小明星。
凯大学念的是西弗吉尼亚州的贝瑟尼学院(Bethany College),主修数学和生物学,但他在第一年春季因“无故缺勤次数过多”被学校除名。他有个朋友在丹佛从事维护美国联合航空计算机订座系统的工作,于是他在丹佛晃荡了一段时间。看到计算机不仅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人的负担,凯感到非常震惊。
到了征兵的时候,凯加入了美国空军。凯在一项能力倾向测试中取得了高分,于是他被选派参加计算机程序员培训。当时他使用的是IBM 1401,这是第一款面向小企业并大量销售的计算机。他说:“那时候编程还是个地位很低的职业,多数程序员都是女性。她们都非常出色。我老板就是一位女士。”47 退役后,他进入科罗拉多大学学习,在这里,他如饥似渴地吸收各种他感兴趣的知识:他学习了生物学、数学、音乐和戏剧,同时还在国家大气研究中心为超大型计算机编程。
之后他进入了犹他大学研究生院,他日后把这段求学经历视为“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计算机科学先驱戴维·埃文斯当时正在犹他大学开发美国最尖端的图形程序。1966年秋季,在凯到达犹他大学的当天,埃文斯就从自己办公桌的一堆文件中拿出一份文档递给他,让他回去读。这是伊万·萨瑟兰在麻省理工学院撰写的博士论文,萨瑟兰当时在哈佛任教,但即将调入犹他大学。这篇在信息理论家克劳德·香农指导下撰写的论文题为《Sketchpad:一种人机图形通信系统》。48
Sketchpad是一种率先使用图形用户界面的计算机程序,这种界面可像今天的电脑一样在显示屏上显示图标和图形。这些可用一支光笔来创建和操纵的图形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富有魅力的全新人机互动方式。萨瑟兰写道:“Sketchpad系统让人和电脑通过绘图来快速交谈成为可能。”凯意识到,可以把艺术和科技结合起来,去创建一种令人愉悦的计算机界面。拥有孩童般的热情,想确保未来充满趣味的凯被这种想法深深吸引了。凯说,萨瑟兰的思想“犹如天启”,把激情“铭刻”在他心中,激励他去创造一种友好的个人电脑。49
凯第一次与恩格尔巴特联系是在1967年年初,在他接触萨瑟兰的Sketchpad思想几个月之后。恩格尔巴特当时在各大学发表巡回演讲,介绍他最终将在“演示之母”中呈现的个人电脑思想,他还会带上一台Bell & Howell放映机来放映有关他的联机系统的电影。凯回忆说:“他会定格画面,并以不同的速度前进和后退,他会说:‘这是光标。请看看它下一步会做什么!’”50
当时,计算机图形学和自然用户界面成了大热的学科,凯开始从许多人那儿汲取思想。凯听过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马温·明斯基的一场演讲,明斯基在演讲中介绍了人工智能,他还谈到,学校没有教学生如何充满想象力地处理复杂问题,这其实是摧残学生创造力的可怕行为。凯记得:“明斯基在讲座中畅快淋漓地抨击了传统的教育方法。”51 随后他见到了明斯基的同事西摩·佩珀特(Seymour Papert),佩珀特当时创建了一种名为LOGO的编程语言,这种语言简单到连学童也可以使用。LOGO有许多巧妙的用途,其中之一是让学生使用简单的命令来控制一个能在教室里四处移动的机器龟。听完佩珀特的介绍之后,凯开始绘制草图,设想能让儿童轻松操作的个人电脑会是什么样。
在伊利诺伊大学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凯看到一台用薄玻璃和氖气制成的简单的平板显示器。他在脑子里将其与恩格尔巴特演示的联机系统联系在一起,又用摩尔定律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他意识到,不消十年,带有窗口、图标、超文本和由鼠标控制的光标的图形显示系统就能应用在小型计算机中。天生善于把故事讲述得激动人心的凯说:“想到这项发明可能产生的重大影响,我甚至有些被吓到了。这肯定就是人们读过哥白尼的著作后,第一次从不同的地球仰望不同的天堂时所体会到的那种眩晕感。”
凯对未来有着异常清晰的构想,迫不及待地想要发明自己梦想的东西。他意识到:“未来将有数百万台个人电脑和电脑用户,其中多数都不受机构直接控制。”要实现这个梦想,就需要发明带有图形显示的小型个人电脑,这些电脑要让儿童也能轻松使用,还要便宜到让所有人都买得起。他说:“把这些元素全部结合在一起,我心目中的个人电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凯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阐述了个人电脑的部分特征,其中最重要的特征是简单(“必须让人自己就能学会使用”)和友好(“友好应该成为必不可少的要素”)。他是站在人文主义者兼工程师的立场上设计计算机的。他从16世纪初一位名叫奥尔德斯·马努蒂乌斯(Aldus Manutius)的意大利印刷商那儿汲取了灵感,这位印刷商意识到,供个人阅读的书籍应该能放入鞍囊内,于是他开始印制尺寸较小的书籍(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见的尺寸)。
同样,凯认为个人电脑的理想大小应该不超过一个笔记本。他回忆说:“我很容易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我用硬纸板做了一个模型,想看看个人电脑的外观和质感应该是什么样。”52
恩格尔巴特在增智研究中心从事的研究为凯带来了灵感。但凯没有到那里去工作,而是加入了约翰·麦卡锡教授领导的SAIL(Stanfor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Laboratory,斯坦福人工智能实验室)。这项工作不太适合凯,因为麦卡锡主要研究人工智能,而不是如何增强人类智能,他对个人电脑没什么兴趣,而是大型分时计算机的忠实信徒。
在1970年(凯来到SAIL后不久)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中,麦卡锡阐述了他设想中的分时系统,这种系统使用的是自身几乎不具备处理能力或存储空间的终端。他写道:“终端将通过电话系统与一台分时计算机连接,从而得以访问包含所有书籍、杂志、报纸、目录、航空时刻表在内的文件。用户能够通过终端获取自己想要的任何信息,能够进行买卖,能够与人和机构交流,并以其他行之有效的方式处理信息。”53
麦卡锡预计,该系统将带来新信息源的激增,从而对传统媒体构成竞争,不过他错误地认为这些将由用户付费,而不是广告来支持。他说:“在计算机上保存信息文件和向公众传播这些文件的成本很低,因此,就连高中生也能与《纽约客》展开竞争,只要他有出色的文笔和好的口碑,能获得评论家的推荐,就能引起公众的关注。”他还预测了众包内容:用户可以“告诉系统去年他接受的脱发治疗是否有效,并获得一份意见总结,这份总结来自那些曾接受过他现在考虑尝试的疗法,并花时间将自己的看法记录下来的用户”。此外,麦卡锡还对后来热闹非凡的博客世界做了一番乐观的展望:“我们可以比现在更加迅速有效地处理公共争议。如果我读到某种似乎有争议的东西,我可以向系统询问是否有人发送了回复。如果可以阅读回复,再加上作者能够修改自己的原始言论,人们就可以更加迅速地形成成熟的共识。”
麦卡锡的愿景很有前瞻性,但它与凯的设想以及我们今天的网络世界存在一个很大的差异。它不是建立在具备自身存储和处理能力的个人电脑之上。麦卡锡认为,人们应该拥有便宜、沉默,与强大的远程计算机相连接的终端。即使在追捧个人电脑的发烧友俱乐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之际,麦卡锡仍在力推一个“家庭终端俱乐部”计划,该计划拟以每月75美元的价格向用户出租类似电传打字机的简单终端,让他们能够分时操作强大的远程主机。54
而凯的构想与麦卡锡完全相反,他想做强大的小型电脑,这些电脑完全具备自己的存储和处理能力,将成为增进个体创造力的个人工具。他梦想让孩子们带着个人电脑走进树林,在树下使用它们,就像使用蜡笔和纸张一样。于是,凯在SAIL的分时派中间煎熬了两年之后,于1971年接受了新的工作邀约,加入了两英里之外的一家企业研发中心。这家中心吸引着想要开发个性、友好、适应个体需求的计算机的年轻创新者。麦卡锡后来把这些目标蔑称为“施乐异端”55 。但正是这些“歪门邪道”最终确立了个人电脑时代的行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