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杜林祥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有些苦涩,索性把香烟放在烟灰缸边沿上,任其自由自在地燃烧。他挺直腰板,认真听着高明勇的汇报。
据高明勇说,那晚行凶的人群中,真正下狠手的几个,见林正亮一到,早就溜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就是那名保安的儿子,以及他家里的亲朋。经过警方调查,这些人都是听信了谣言,一时冲动干出傻事。
“给公安局的人说一声,把人放了吧。”杜林祥重新拾起烟。从业主闹事、民工讨薪直至深夜遇袭,一连串的事绝非巧合。杜林祥有充分理由怀疑,幕后黑手便是万顺龙。目的嘛,自然是延缓纬通买壳上市。
但杜林祥也有一丝狐疑,对于阴险狡诈的万顺龙来说,仅仅使用这些下三烂的招数,是否太没有技术含量?
高明勇接着说:“公司遇到一连串的事,杜总受了伤,庄总住进医院,部分员工人心浮动,士气低落。”
杜林祥用力拍着桌子:“天塌不下来!当初修摩天大楼时,遭遇宏观调控,企业离破产只有一步之遥了,最后怎么样?我们还不是挺过来了。现在这点芝麻大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对,只要有杜总在,什么风浪我们都不怕!”高明勇几乎吼了起来。此人拍马屁的功夫已入化境,既能含情脉脉地拍,也能意气风发地拍。甚至刚才那番“人心浮动”的描述,也不过就是为自己表忠心做铺垫。
尽管是马屁,杜林祥依然受用不已,还夸奖了高明勇几句。这时,安幼琪走了进来。她脚步匆匆,还没落座就问:“我刚从外地回来。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
杜林祥淡淡一笑:“都是皮外伤,没事。”
安幼琪“哦”了一声,坐到沙发上。杜林祥打量着安幼琪涂抹淡妆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多年来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安幼琪功劳赫赫。过度的劳累,也令这个女人花容不再。安幼琪比许多同龄的女人更显衰老,两米以外,都能清晰看到她眼角处的鱼尾纹。能拥有这样的下属,杜林祥理当欣慰,作为情人,心中却不免苦涩。
两人的情感世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男女相处日久,爱情渐渐淡去并不可怕,只要这份爱情能转化为亲情,譬如夫妻。关键是杜林祥与安幼琪之间的爱情,并未完成这类神奇的化学反应。两人之间,更像是上司与下属,有的是关怀与敬重。
杜林祥清楚,这种变化不仅自己深有体会,安幼琪也有察觉。刚才那句问候,不能说安幼琪就是假惺惺,但着实缺乏情人间的浓烈感情。
当然,对于杜林祥的事业来说,安幼琪仍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不久前,安幼琪便衔命飞赴北京,去办一件大事。
杜林祥挥手让高明勇出去,然后扭头询问安幼琪:“谈得怎么样?”
“八百万。这是对方报价,而且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安幼琪说。
“你去现场看过吗?”杜林祥问。
安幼琪点点头:“看了。”接着她以一种抱怨的口气说:“如果卖家不是胡卫东,八十万我都觉着贵。”
安幼琪此番进京,正是去拜会那位神秘的白手套——胡卫东。得益于那场略显诡异的画展,杜林祥认识了胡卫东,并从吕有顺口里,打听到此人的真实底细。能和这类手眼通天的人物攀上关系,自然是求之不得。送胡卫东去机场的路上,杜林祥主动提出,愿意与对方在商场上合作。
胡卫东此前提到过,自己在洪西省下面的一个地级市,投资了旅游项目。感受到杜林祥强烈的“合作意愿”后,胡卫东亮出了底牌:所谓合作,就是让杜林祥买下这个项目。安幼琪亲赴北京拜见胡卫东,对方则毫不客气地喊价八百万元。
安幼琪接着说:“回到洪西后,我没有回河州,而是直接去项目所在地看了一下。所谓旅游项目,说白了就是几座荒山。基础设施极其落后,根本不具备旅游开发的条件。”
杜林祥冷笑着问:“当初胡卫东买下几座荒山,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安幼琪说,“以他那样深厚的背景,或许不用花钱。别说他了,就算咱们纬通集团出面,稍微动用点关系,三五十万也能拿过来。”
安幼琪接着说:“这个项目,胡卫东攥在手里几年了,没有任何后续投资。仅仅是注册了一家网站的域名,另外邀请北京的几个摄影家,去当地拍了几张照片,制作了一套画集。所有开销绝对超不过三十万。”
杜林祥摇着头:“要价八百万,他也不怕吓着自己。”杜林祥忽然记起了吕有顺对胡卫东以及胡卫东背后那双手的评价,“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或者说人家做什么,什么就赚钱。”
“简直是恬不知耻!”安幼琪愤怒地骂道。
杜林祥又点燃一支烟:“几座荒山,不值这个价。但胡卫东和他后面那个人,值这个价。”
“你真打算就这么送他几百万?”安幼琪问。
杜林祥的表情很痛苦:“放在以前,我眼都不眨一下。结识上这层关系,八百万不算多。可惜现在纬通境况不佳,我也有心无力。”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这事暂时缓一缓。别拒绝他,也别这么快答应。等企业财务状况好点再说。”
安幼琪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杜林祥一看号码,是远在北京的袁凯打来的。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河州老乡,中过杜林祥的圈套,却至今对杜林祥感恩戴德的媒体混混,会有什么事?
杜林祥拿起电话:“小袁,好久没你消息了。”
袁凯的语气有些急促:“三哥,中午和几个媒体圈的朋友吃饭,听说有人正在弄纬通的黑材料。”
杜林祥立时紧张起来:“别着急,慢慢说,越详细越好!”
据袁凯说,他与国内一家著名财经期刊的记者廖海涛吃饭,廖海涛听说袁凯是河州人,就吹嘘说,河州有人找上门,出大价钱希望他弄一篇报道。报道内容就是写纬通集团骗贷,以及目前正在运作借壳上市,希望去股市圈钱来缓解财务危机。廖海涛说对方已经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只需稍微整理,就能整出一篇火力十足的稿件。
廖海涛还告诉河州方面,做新闻是需要噱头的。就是说,为什么在某一个时间段,要推出这篇稿件?不能莫名其妙就冒出一篇稿子。对方则答复廖海涛,找噱头还不容易?立马就在河州造出点动静,到时就能跟进做深度报道。
袁凯特别说:“三哥,这家媒体在全国的影响力很大。如果让稿件发表,后果不堪设想。”
“该死!”杜林祥不由得加快语气,“一定不能让稿子发出来。小袁,你在媒体圈朋友多,能不能想想办法?”
袁凯说:“三哥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回头我就托关系,争取把稿子灭掉。不过听廖海涛说,对方可是出了大价钱,咱们这边要灭火,不花点银子,恐怕也很难。”
杜林祥立刻说:“只要能封杀这篇稿子,花点钱不怕。下午我就安排财务给你打钱,如果不够,你随时开口。”
放下电话,杜林祥脸色愈加难看。安幼琪已猜出个大概,她说:“又是万顺龙在捣鬼?”
“除了他,还有谁?”杜林祥说,“他们炮制了一篇重磅新闻,想置纬通于死地。这几天发生的事,不过是为推出这篇稿子,准备一点噱头。也不奇怪,仅仅是组织民工闹点事,也太小看万顺龙的气魄了。”
安幼琪焦急地问:“咱们怎么办?”
杜林祥说:“我已经让袁凯去想办法,争取把稿子灭掉。能不能成功,谁也没把握。”
安幼琪还想说点什么,杜林祥却挥挥手:“我想一个人静静。”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杜林祥一个人,他默默地抽着烟,笼罩在周围的,是一种无助与恐惧。纬通的财务状况太糟糕,自己与万顺龙的实力又那样悬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寄望于好运气,还能怎么办?
“姓万的,不要欺人太甚。”杜林祥心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轻揉起太阳穴,一遍遍提醒着自己:冷静,冷静!
两人对阵,强弱分明。这时,强者如果处处谨慎,步步为营,绝不轻易出杀招,弱者反而没有赢的机会,还会因为实力的悬殊被活活耗死。相反,强者若是招招凌厉、剑剑封喉呢?弱者纵然狼狈不堪,但强者自己终究也会露出破绽。就像足球比赛,强队不大举压上,弱队怎能打出一击致命的防守反击!“万顺龙,你就放马过来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杜林祥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接了袁凯的电话后,杜林祥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从下午到晚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连晚饭也没吃。
秘书进来过几次,都被杜林祥臭骂了出去,其他下属更是躲着不敢进来。晚上九点刚过,办公室的门开了,杜林祥刚想发火,却看见头缠绷带的庄智奇。
杜林祥压下怒火,说:“智奇怎么来了?医生不是说,让你在医院多待几天嘛。”
庄智奇说:“已经在医院住了几天,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刚才打电话给明勇,他说你还在办公室,我就直接过来了。”
“有什么事吗?”杜林祥问。
庄智奇走近杜林祥的办公桌,压低声音说:“澳门那边的朋友传来消息,说一切准备妥当,打算最近几天就动手。”
杜林祥露出笑容,这大概是近几天听到的唯一好消息了。他振作起精神,说:“你明天亲自去一趟,一定要把准信给我捎回来。”
“我去?”庄智奇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有伤在身,而是以他的个性,实在不想亲自出面去干这类见不得人的“脏活”。
杜林祥的语气不容商量:“就你去!这是大事,别人去我还不放心。”
庄智奇只得点头:“明天一早我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