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市兴龙县状元乡的杜家院子,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状元乡位于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冷落偏僻、荒凉贫瘠的地方。据说早些年间,乡里曾出过一位状元,状元乡便因此得名。但这种说法只是民间传说,在县志上得不到任何印证。根据县志记载,整个兴龙县,几百年间就出了一位进士。比起状元,还差得远!
不过近些年,状元乡倒是出了位大人物,那便是杜林祥。那个当年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子飞跑,在山坡上割草、放牛的杜三娃,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在省城河州,到处能瞧见他开发的楼盘,连全省第一摩天高楼,也是他投资兴建的。发达后的杜林祥,为乡里做了很多事。希望小学,敬老院,还有好几条公路,皆由他捐资修建。
三天前,杜林祥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过世。
杜家那所气派的宅院,一片素白,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刚刚降临。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两只石狮的脖子上也扎上白布条。长长的招魂幡挂在打谷场的旗杆上,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起,一会儿轻轻落下。打谷场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
天色慢慢黑下来。正屋已被布置成一个肃穆的灵堂。黑漆棺材摆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幔帐后边,灵堂正中一个醒目的“奠”字,“奠”字下是杜老太爷遗像。这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慈眉善目,面带微笑。遗像正下方的木桌上摆着供果、香炉。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十多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朝着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一记沉重的木鱼声后,和尚们便同时哼了起来。许多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却又都蹑手蹑脚。
又过了半小时,杜林祥领着兄弟姐妹走了进来。依照风俗,开孝仪式要逝者的亲人围着棺木转圈行走,一直到凌晨。在前方僧人带领下,杜家人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棺木行走,每走几步便要鞠躬作揖。刚走了几圈,老五杜林阳便有些吃不消。他低声说:“都什么年代了,有些繁文缛节可以改一改。”
杜林祥没有说话,只用阴冷的目光扫了一眼。五弟讨了个没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灵堂四周摆满了花圈,杜林祥不时也会用余光瞟一眼。从文康市委书记赵晓东到某大型银行洪西省分行行长张清波,厅级干部送来的花圈,少说也有十多个。尤其是灵堂中间的两个花圈,落款分别是陶定国与吕有顺。这两人可是省城河州的党政一把手,官居副省级。杜林祥又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心中默念道:“爹啊,我这个当儿子的,也算给您争光了!”
快深夜一点了,开孝仪式结束。大部分人已经散去,只剩下山里的蛙声和虫鸣。大山里的村庄彻夜闪烁着灯火,第二天是老太爷出殡下葬的日子,杜家人要在这里彻夜为父亲守灵。
杜家老大打着哈欠说道:“咱爹的丧事,办得够风光了。那么多人来吊孝,停的汽车都快把村口坝子挤爆了。”老大一辈子都跟父母住在状元乡,没能像弟弟那样,出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杜林祥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个二哥,只可惜年少夭折。大哥比杜林祥年长近十岁,因长年劳作而显得苍老,两兄弟看上去,仿佛差着辈分。
“这算什么?”搭腔的是四弟杜林斌,他虽然也披麻戴孝,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老四杜林斌与老五杜林阳,如今都在杜林祥的企业工作,比起一辈子在乡下的大哥,自认为见多识广。他略带遗憾地说:“文康还有省城河州的许多领导,都说要来给老爷子上一炷香。吕市长、张行长都打了好几个电话。可三哥说送了花圈,就已经够意思了,死活不要人家过来。要这些大官都过来了,那叫一个气派!”
“你懂个屁!”杜林祥对这两个弟弟真有些不耐烦。本事不大,架子倒不小。公司里的人,都像避瘟神似的躲着他俩。没办法,谁叫是亲兄弟呢,总不能撵人家走。更何况,两人虽然才具平平,一副忠心却是外人比不了的。
杜林祥说:“咱们老家的人,死后都是土葬,谁也不愿去火化。出殡的时候有领导在,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吗?没准儿哪天就有人举报,说某某领导身在现场,明知有人违反政策搞土葬,却不闻不问。送个花圈表达心意,就很好了!”
这正是杜林祥的过人之处——心思缜密,精于人情世故,还能随时为“朋友们”考虑。
儿子杜庭宇听了这一席话,受益匪浅。他越发崇拜自己的父亲,脱口而出道:“爸,你看事情就是比别人深!”接着,他又低声说:“这次回来奔丧,我能不能不走了?”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
杜庭宇在海外留学多年,毕业后靠着吕有顺的介绍,在新加坡的一家大型跨国企业工作。不过,他却总吵嚷着要回河州,跟父亲一起打拼。杜林祥心里也是指望子承父业,却又怕儿子过早加入自己的企业,成为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得不到锻炼。
后来,他同意儿子回国,但在进入纬通集团之前,还得经历一番磨炼——先自己开家街边店,做点小生意,再去广东一家工厂当工人,最后去北京干一段时间推销员。
离开了跨国企业的海归硕士杜庭宇,如今正在东莞一个家具厂当工人。他的顶头上司,是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打工妹。杜庭宇借着奔丧的机会,琢磨着提前回到父亲身边,没想到被杜林祥断然否决。
到了下半夜,灵堂中更静了。有人靠在椅子上打盹,杜林祥则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天终于亮了,太阳照射着大山里的状元乡。伴随着鞭炮和锣鼓声,杜老太爷的棺木被众人抬起,绕着村子到后山入土。当地人有风俗,下葬要走通车的大路。因为全村的村民都要为他送行,每家每户都要在门前放鞭炮,所以大队人马要走两公里才能到下葬的后山。
官场里的朋友被杜林祥婉拒了,可还有商场上的伙伴以及公司众多的员工,送葬的队伍足有好几百人,杜家老大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曾有乡亲说,干脆就让杜林祥抱遗像,结果被他一口回绝。长幼有序,大哥就是大哥,杜林祥有天大的本事,回到家里还是三弟。
墓地是风水先生精心挑选的。据说这里三山合围,藏风聚气,尤其是西面的山峰高大挺拔,东面的小山丘地势缓落。风水先生说,西面的山是“左青龙”,东面的山是“右白虎”,“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乱抬头。西面的山比东面的山高,实乃大吉之地。”
风水先生特别叮嘱,此地阴凉潮湿,所以要在墓穴中摆上厚厚的一层纸钱。下葬前点燃纸钱,既为老太爷的阴宅祛祛潮气,也可让后代子孙的运势越烧越旺。
就在坑中燃起熊熊大火之际,杜林祥失声痛哭起来。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此刻,他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不再是那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商界强人。他就是杜三娃,一如当年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淘气,被父亲拿着竹竿满村追打……
接下来,杜家人还在村中准备了丰盛的坝坝宴席。几十张桌子摆在村中心的广场上,桌上的菜肴,全是地道的农家菜。
从后山回来的路上,杜林祥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心绪逐渐平静。公司副总裁林正亮与行政总监高明勇等企业高管跟在身后,好像老在低声说着些什么。杜林祥很心烦,回头问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林正亮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杜林祥没好气地转过头,继续朝前走去。
妻子周玉茹也在队伍中,江小洋则一直在旁边搀扶着她,还不停地劝说:“姐,你不要太伤心!”
江小洋的确很会打扮。一双纯白色的休闲鞋,一套黑色运动服,左胸口处还有一个醒目的白色耐克标志。黑白相间的搭配,很适合这种场合,但比起那些沉重压抑的正装,一身运动服又显得不落俗套。
杜林祥不由得想起几天前与江小洋发生的事,心中怅然若失。随即他又自责起来,还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父亲的葬礼刚结束,怎么能动这些脑筋?”
坝坝宴即将开席。作为杜家人的代表,杜林祥要上台讲话,感谢前来出席葬礼的亲友。秘书昨晚专门为他准备了讲稿。杜林祥正在台下低头看稿子,为几分钟后的讲话做准备。身边的林正亮、高明勇却还在嘀咕个不停,而且脸色越来越慌张。
杜林祥彻底火了:“你们俩今天到底有什么屁事?”
高明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正亮呆呆地摇着脑袋。杜林祥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转身走向讲台。
这时,纬通集团常务副总裁安幼琪快步走了过来。她拦住杜林祥,低声说:“把稿子给别人吧。林阳、林斌两兄弟,谁都可以去讲。你现在得跟我们回河州。”
杜林祥很是诧异:“出了什么事?”
安幼琪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路上边走边说。”
杜林祥简直出离愤怒!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能说走就走吗?你安幼琪自以为和我有特殊关系,就能对我发号施令?
安幼琪并不在乎杜林祥神情的转变,她转身对杜林祥的秘书说:“把讲话稿给别人吧!”
秘书不得已点头答应。杜林祥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便发作。大庭广众下,当着老婆、儿子的面,总不能和情妇大吵一架吧?
杜林祥铁青着脸,跟在安幼琪身后追问:“到底什么事?”
安幼琪语气很急:“河州冶金厂那边出事了,是大事!”
一听河州冶金厂出了大事,杜林祥心中的怒火消减了一大半,并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林正亮、高明勇也紧紧跟在后面。
纬通集团的数名高管,分别钻进三辆轿车中,飞驰着离开了坝坝宴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