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荣凑近他,放低嗓门说:“我听开发区的一个朋友讲,给包局长推荐的本来是一宗熟地,已完成了‘七通一平’,没有半点拆迁任务,直接就可以进场施工,而且那宗地周边都是在建的机关,将来办公环境相当好。可包局长悄悄找来一位风水先生看了一下,那宗地就被一把否掉了,又按风水先生的推荐,选中了那块菜地。这样一来,我们就得面对农户拆迁安置、失地农民就业等一大堆麻烦事。”
田晓堂暗暗吃惊。包云河昨天对他称赞那块菜地是风水宝地,原来并非信口开河,还是有充足“理论”依据的。如今一些做领导的越来越迷信风水了,就连他自己,不是也相信正用着的这套办公室特别“发”人吗。对风水的迷信,说到底还是源于对自己的不自信。又想,包云河为了顾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风水,竟不惜大幅增加工作难度和成本,这种做法是不是十分欠妥?田晓堂感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可换位思考,包云河考虑问题显然有他的角度。在包云河眼里,风水问题只怕才是最重要的,在这个问题面前其他问题都不算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包云河正是觉得现有的机关大院风水不大好,才萌生了择地新建的念头呢。
田晓堂在心里这么琢磨着,说的却是别的话:“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包局长看中那块菜地,自有他的道理。我已提醒你多次了,说话一定要谨慎,当心祸从口出。你虽然当了局办主任,但位子坐得并不稳当,还须把尾巴夹紧点!”
王贤荣使劲点头:“我只是让你晓得,在外头绝不会乱讲。我会多加注意的,你只管放心。”
嘴里说不错,其实很敷衍
在包云河的催促下,筹建工作进展很快。半个月后,拆迁动员工作就启动了。考虑到这项工作很棘手,包云河就把拆迁事务委托给了开发区拆迁办,田晓堂则紧密配合他们。他和拆迁办的几员干将天天泡在拆迁户家里,磨破了嘴皮,说尽了好话,整整忙乎了一个月,总算和8户拆迁户签下了拆迁协议,只剩下最后一户没签了。
这剩下的最后一户,就是周传芬。
在拆迁工作组还没上门之前,田晓堂一个人先去了一趟周传芬家。
周传芬一见到他,就说:“田局长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这两天去找你呢。”
田晓堂问:“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周传芬迟疑了一下,才说:“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开口讲。你们在这儿建大楼,按说我没有道理不支持。你们是我家的大恩人,从郝局长到你,这些年来给了我们那么多的帮助和照顾,我真是感激不尽。我如果不支持你们,就太不知好歹了。可是,我又相当为难。我家的情况你是清楚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呀。现在这房子虽说不怎么样,好歹还算有个窝,如果被拆迁了,又只补那么一点钱,我哪买得起迁建小区的单元房?到时候,我们只怕就无家可归了。”周传芬说着,眼里已涌满了泪水。
田晓堂只觉心往下一沉。周传芬说的,他知道都是实情。这次一旦拆迁,她家不仅没房住,而且也没地种了,基本的生存都会成问题。更何况,她家里还有个重病号呢。田晓堂对她充满了同情,却又感觉很无奈。他不可能把她家的房子和菜地保留下来,也很难单独对她家提高拆迁补偿标准。他只能说:“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你家有困难,我再来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多少解决一点。”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
周传芬听了他的话,一边抽噎一边点头。田晓堂想到进屋半天,一直没听见老王的动静,就问:“老王呢?”
周传芬说:“他呀,又躺到医院去了。前两天,他的病情陡然加重,不住院不行了。幸好你上次帮我们挣来了那几万块钱,不然,拿什么去住院!”
田晓堂说:“那钱是怎么来的,你没在外头乱说吧?”田晓堂当时将8万现金交给周传芬,只模糊地说这是卖那些烟盒换来的,并一再吩咐她不要四处张扬。
周传芬说:“我哪敢声张啊。为了给老王治病,这几年我找亲朋好友挪借了好几万。这些亲戚朋友都不富裕,如果我把这事张扬出去了,他们上门找我讨钱,我该怎么办?我也不想赖账不还,可要是把钱都拿去还了债,老王往后治病钱又从哪儿来呢?那可是个无底洞啊!不过,有两个借给我钱的穷亲戚,一个儿子要结婚,一个女儿考上了大学,都急等着用钱,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悄悄把欠他们的钱还了。还了人家5万块钱的债,老王这阵子住院又花去了一万多,那8万块钱也就只剩下一万多了。一万多块钱,老王住院还管不上一个月呢。”
田晓堂的心情越发沉重,对周传芬内心的凄苦和绝望,他可谓感同身受。当年,他母亲身患重病,无钱医治,求借无门,只得躺在家里等死,那时候他就已深深地体验过这种凄苦和绝望。从周传芬家出来,他边走边想,她家已山穷水尽了,却还要逼着人家拆迁,戳掉人家赖以栖身的破窝,也真是有些残忍。可他对此又无力改变,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又想到了那四本烟标,正是那四本烟标,间接地促成了便民服务中心项目的上马,也导致周传芬今天面临被迫拆迁的命运。如果不是周传芬拿出那四本烟标,今天这一切说不定就不会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讲,周传芬面临被拆迁的困境,只怕正是她自己一手引发的。如果周传芬知晓了这些内情,她该作何感想?生活,有时真是捉弄人啊!
田晓堂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找了包云河,请求他特事特办,在统一的补偿标准之外,对她家采取某种变通方式,再增加一点补偿。
包云河翻看桌上的文件,对田晓堂的话似听非听。田晓堂说完了,他也不表态。直到一本文件都翻遍了,才生硬地说:“凡事都要讲规矩。她家有特殊情况,别人就没个特殊情况?如果大家都讲情况特殊,都要求照顾,那拆迁协议就没法签了。我们可不要带头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后患无穷。”
田晓堂十分失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闷闷不乐地枯坐着,半天没有动弹。快下班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一看,是姜珊打过来的。他想起已有好长时间没去戊兆,也没和姜珊联系过了。接通电话,姜珊开玩笑说:“田局长,‘洁净工程’出了麻烦,你也很少来了,师妹在这边受尽煎熬,也不来关心一下!”
田晓堂朗声笑了起来,说:“最近一直在开发区那边抓拆迁,没日没夜的,还真是顾不上。不过,你说我不关心你,倒是大大地冤枉师兄了。就在昨天,我还向钟科长问起你呢。”
姜珊那边半晌没出声。田晓堂暗想:莫非自己这半真半假的讨好话让她受了感动?他就觉得女人真是感性动物,几句乖话就把她哄得晕头转向了。他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啦?怎么不吱声了?”
姜珊这才又说话,嗓音果然低沉下来,也不再是那种调侃的口气,而有了倾诉衷肠的味道:“师兄你不知道,这些天我真是度日如年啊。陈局长对我满肚子意见,不给我一点好脸色,还在外面散布谣言,说我仗着和华县长有特殊关系,把责任全推给了他,自己倒撇得一干二净。他这人怎么这样呢?这不是血口喷人吗?陈局长这人,过去感觉虽不太好,但还算过得去吧。可这回,他做得实在太损了。”田晓堂倒不觉得意外,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他现在不咬你咬谁啊?”
姜珊说:“他这几天的确是焦头烂额,可也不能因此就乱咬一气呀。华县长不肯放过他,要免掉他的局长职务,调往别处做普通干部。包局长闻讯后,赶过来跟华县长打招呼,要求不撤陈局长的职,华县长却说这样处理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不然还要立案查处呢,硬是不买包局长的账。包局长一气之下,就跟华县长吵了起来,说如果你们戊兆容不下他,我就把他调到市局去。”
田晓堂吃惊不小。包云河袒护陈春方,竟到了如此不顾影响、不计后果的地步,甚至可以说有些疯狂了。包云河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眼下却能做出这种毫无理智之举,这说明他把与陈春方的私情看得格外地重。也不知包云河说要把陈春方调到市局,究竟是气话呢,还是真实想法。他又不便向姜珊打听,就只是说:“看来陈春方在你们局里只怕是待不下去了,被华县长发配去做普通干部,他肯定不甘心,可真是被包局长弄到市局来,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至多做个中层干部!”
姜珊说:“是啊,他能保住工作籍就不错了。一个应该受处分的人,难道还想提拔不成!”
田晓堂开起了玩笑:“陈春方一走,局长的位子可就空出来了。机会难得啊,你不妨朝这个方向努一把力,争取把个副字抹去!”
姜珊嗔道:“你真会拿师妹寻开心!我就是把头想偏了,也不会去打这个主意!”
田晓堂可以想见她说这话时,噘着嘴佯装生气的样子,心头就掠过一股异样的感觉。
陈春方将要调到市局的消息,很快就有鼻子有眼地传开了。
田晓堂暗想,看来包云河这回是跟华世达较上劲了,非得把这口气赌赢不可。只是陈春方到了市局,又该怎么安排呢?真的就做个平调的中层干部吗?
这天下午快下班时,钟林跑来找田晓堂,坐下后只是东扯西拉,却又显得心神不宁。田晓堂看出他心里装着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就笑道:“你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有事就直接讲嘛!”
钟林这才说:“我听说,局里已向市委组织部打了报告,要将空缺的领导班子职数配齐。目前空缺的职位有两个,一个副局长,一个工会主席。据说陈春方要上调,只怕会占去一个职位,那还有一个职位……”
田晓堂暗暗吃惊。局里打报告申请增补领导干部,他居然一无所知。不过他相信钟林说的多半是真的。钟林还说陈春方要占去一个领导职位,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大可能,陈春方是个侥幸逃脱了处分的人哪!
他对钟林找自己的意图已明白了几分,却只是含糊道:“目前局党组还没有具体研究这个事,等研究后,看情况再说吧。”
钟林显得有些失望,就替自己申辩似的说:“一年前,我曾和陈春方一道被提名为副局长人选,在组织部都备了案的,只是后来事情未成。现在陈春方出了这么大的娄子,竟然都可以带病提拔,我……”
钟林不说完,大概是后面的话到底有些说不出口,田晓堂却早已听出了他的委屈和幽怨,不由在心里叹息起来:这个钟林,真是个糊涂虫啊!这样的话,说给他田晓堂听,他会感到舒服?传到包云河耳里,包云河又会高兴?钟林也太没政治头脑了,对形势也太缺乏判断力了。一年前的旧事还能重提吗?他钟林跟人家陈春方能相提并论吗?还有,钟林前不久才得罪过包云河,难道他心里没数吗?加之他过去是郝局长的人,包云河新账旧账一起算,还会赏给他乌纱帽?做梦吧。对这些,钟林难道就没有一点先见之明?就不知道此时提这个要求是多么不合时宜!田晓堂在心里叹着气,嘴上却什么也没说。钟林见状就有些发慌,大概是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但他很快又鼓起勇气,道出自己的意图:“田局长,我找您,是想请您帮个忙,在包局长那儿替我美言几句……”
田晓堂暗想,这个钟林真是无药可救了,却不想点破,只是说:“好的,好的。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钟林连声道谢,佝着腰退出去了,田晓堂忍不住摇头苦笑。钟林平时沉默寡言的,好像与世无争,原来不过是在隐忍,以等待时机。不然,他刚才就不会脱口说出那么激愤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