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重机的流血冲突发生后,赵安邦接到了王汝成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通报情况。不仅是事件本身的情况,还有背后复杂诡秘的政情。据王汝成透露,这起事件的爆发绝非偶然,K省的官场腐败相当严重,引起了中央的密切关注。前任省委书记生活糜烂,涉嫌受贿,被中纪委带到北京审查,其手下副省长汤家和却在他被带走的当天就逃到了境外。王汝成感慨不已,安邦省长,你看这帮家伙厉害不厉害?仗越打越精了,消息灵通得很啊,你稍有闪失,他就成功着陆了。这种事一出,我们的老百姓能不恼火么?不群访闹事才怪呢!
赵安邦说,既然如此,你们咋还往正大重机派警察啊?汝成,你们这是反应过度呢,还是……却没再说下去。今非昔比,王汝成现在不是他的部下了,是省委书记,封疆大吏,自己不好再说三道四的。
王汝成气道,是啊,是啊,这也正是我恼火的地方!我们有些同志威权政治搞惯了,我在常委会上把问题提了出来:这次派防暴警察是哪一级批准的?是滥用了警力,还是警力使用过度?这事我得查!
赵安邦说,对,是得好好查一查,不能这么激化矛盾嘛!你现在是K省最高领导,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权力。汝成啊,我们可不能给老百姓一种感觉,好像我们这个政权已堕落成了人民的对立面。
王汝成却又道,不过,安邦省长,我们的分配制度上恐怕也有些问题。哎,你们是咋搞的?咋就让北柴集团高管拿这么高的薪酬?董事长、总经理的年薪等同于一位普通劳动者几百年的总收入合理吗?
赵安邦说,要我说也不合理,但不是我们搞的。北柴集团是国际化程度很高的上市公司,高管的薪酬标准是薪酬委员会定的。说这话时便想起了北重的高管激励方案,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觉得此前对裴小军的承诺可能是个大错误。王汝成今天无意之中给他敲了警钟啊!
王汝成道,嘿,我还搞错了?原指望你老领导帮我压压他们的薪酬呢!又说,还有个事,你们《人民证券》这次可给我添乱了啊,安邦省长,你是不是能打个招呼,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报道正大重机了?
赵安邦一怔,问,《人民证券》的报道是不是和事实有出入啊?
王汝成道,现在没法下结论,都还在查嘛,包括国有资产流失。
赵安邦说,好,那我和省委宣传部打招呼吧,让《人民证券》少跟着瞎掺和!又明确表态说,北柴集团横跨三省,总部又在汉江,现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啥需要协调配合的,我们汉江一定会全力以赴。
王汝成连声向他道谢,后来又说了些别的,便结束了这次通话。
在这个电话里,王汝成除了质疑北柴高管的薪酬,根本没提到孙和平。但赵安邦敏感而及时地想到了孙和平,觉得正大重机事件多多少少会和这个不安分的孙猴子有关系。如果没关系,孙和平不可能一再给他、给他秘书打电话。果不其然,五天之后,王汝成第二个电话过来了,开口就问,安邦省长,贵省的那位孙和平是哪片林子的鸟啊?
赵安邦说,哦,平州林子里的鸟啊,从困难企业平柴厂起家的嘛!
王汝成说,我在汉江时,咋就没一点印象呢?也没听你说起过。
赵安邦说,那时孙和平还潜龙在渊,没浮出水面呢!别说你,我也没注意到他。他是前些年我们搞几大集团时冒出来的,是个能人!
王汝成讥讽说,确实是个大能人啊,这个孙和平,两年前对正大重机的一次并购,啊,就让我们K省的国有资产流失了一百多亿哩!
赵安邦大吃一惊,汝成,你开啥玩笑?一百多亿是啥概念?整个正大重机全部资产加在一起怕也没一百多亿吧?你这账是哪儿来的?
王汝成振振有词,我们国资委报上来的啊!正大重机不是被吸收进北柴集团整体上市了么?我们的股权折算成目前的市值就是一百多亿嘛!而孙和平当年只向我们国资委支付了七亿五千万转让款……
赵安邦明白了,打断王汝成的话头道,汝成,这我可得给你较较真了。账有这么算的吗?举个例子说吧,如果你们当年卖给孙和平一筐鸡蛋,孙和平把它发展成了一个养鸡场,把养鸡场的股票拿去上市了,你能据此得出结论,说给你造成了多少国有资产流失吗?荒唐!
王汝成说,安邦省长,你认为荒唐,我们国资委主任认为并不荒唐,他在报告中郑重提出,当年转让合同应宣布无效,还不怕打官司。
赵安邦不悦道,你还挺为这位国资委主任得意是不是?那我告诉你:真这么干了,会后患无穷。孙和平和北柴真落得这么个下场,日后谁还敢和你们打交道?谁还敢到你欠发达的K省投资?汝成,今天我不是和你摆老资格,是善意提醒,请你好好想一想当年我们在宁川是咋起步的?如果我们像你今天对付孙和平一样对付投资者,还会有今天这个大好的宁川吗?现在一个宁川的GDP就顶你一个K省了。
王汝成连连道,是,是,不过,安邦省长,你也别这么激动……
赵安邦说,我激动啥?孙和平又不是我儿子,北柴集团也不是汉江的国企,我是怕K省和北柴两败俱伤啊!我问你:如果孙和平取消正大重机的销售权,搞集团统一销售,你税源损失会有多大?再如果孙和平把厂子迁出K省,这一万多人的就业问题又如何解决啊?
王汝成这才讨饶道,安邦省长,这些问题我都想到了,我刚才向你通报的是国资委的意见,不是我和省委的决定。如果我的认识也和国资委主任一样,也太没水平了吧?中央也没必要把我摆在K省了。
赵安邦哭笑不得,汝成,你就诈我吧,啊?诈成了,你就是省委决定;诈不成,就是国资委的意见。你老弟这几年本事见长啊!我原还说要带汉江党政代表团到K省访问呢,现在看看,还是算了吧!
王汝成叫了起来,哎,别,别呀!老领导,我还等着你来指导工作呢!还有汉江省劳动密集型产业向我省转移的事,关于这件事……
赵安邦毫不客气,汝成,咱得一件件事谈了。还是先说贵省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正大重机的国有资产在转让时会不会流失?肯定会流失,就是不流失到孙和平和北柴集团,也会流失到其它地方去。流失了多少,就追回多少,我不反对。如果这其中涉及到行贿受贿,就从反腐角度去突破嘛,孙和平若行了贿,你们依法处理,但不能耍赖。
王汝成道,哎呀,安邦省长,你咋还这么较真?明说吧,国资委的意见我不会采纳。对这事,我的原则很清楚:一是实事求是,充分考虑当时的市场因素,低调处理;二是惩罚那些国资看门狗,人家来买东西,出个低价很正常,你低价卖了就不正常,玩忽职守嘛。有受贿情节的,更得从重处理。哦,对了,正大重机任延安已被“双规”起来了。
赵安邦说,这位任延安我知道一些。便把当年孙和平在任延安家门口程门立雪的事说了说。说罢问,任延安会接受孙和平的贿赂吗?
王汝成道,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还真没有这种事,就是《人民证券》文章上说的,体制性贿赂,而这种贿赂又很难定行贿受贿罪。
赵安邦说,这种体制性问题,恐怕还得在以后的体制改革中逐步解决。又问,照这么说,孙和平和北柴集团也就不存在行贿情节了?
王汝成道,哎,安邦省长,你们孙和平和北柴没这么干净。他们在受让正大重机股权的同时,给腐败分子汤家和的儿子签了份广告合同,涉嫌单位行贿。我们纪委的同志请孙和平还有一位姓田的总经理配合调查,他们也都承认了。说是汤家和索贿,不给不行。这估计也是事实,汤家和的贪婪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索贿受贿近两亿,搞的女人不下一个连。孙和平说,汤家和临逃前还想再敲北柴集团一把。
赵安邦心里有数了,这在意料之中。也正因为如此,这几天他才一直回避,不愿见孙和平。便问,对孙和平这事,你们准备咋处理呢?
王汝成说,还没考虑到这一步呢!汤家和腐败案涉及面大,类似孙和平和北柴集团这种单位行贿的不下二十家,其中还有央企。你说我们怎么办?一个个较真,这些企业不全得罪完了?孙和平又是你手下的爱将,我们就更不会动了,安邦省长,你找他一下,提个醒吧!
赵安邦道,我不是提醒,是要狠狠敲打!汝成,你是不知道这个同志很牛啊,汉江干部我管不了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便把当年孙和平如何挟市场以令权力的事说了说。汝成,你说我能轻饶了他吗?
王汝成乐了,哎呀,那好,那好,那你就好好收拾他吧!孙和平是你们的干部嘛,该规你们规,该抓你们抓,反正没我们K省啥事!
赵安邦也笑了起来,汝成,你想得倒美,孙和平和北柴在你地盘上闯的祸,你倒推个一干二净。哎,你老弟这一手是跟谁学的啊?
王汝成哈哈大笑,笑罢,认真道,安邦省长,我看就算了吧!为这件事毁了一个能干而成功的企业家,我也于心不忍!尤其你说的程门立雪的事,挺让我感动的。咱们的国企老总要是都有孙和平这种玩命劲头,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不过,有个话你得给我带到啊:让孙和平和北柴集团出点血,把那批上访员工安抚好了,别再给我添乱!
嗣后,王汝成又说起了汉江省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向K省规模转移,以及双方党政代表团近期互访的事,说了好一会儿,一直说到快下班。结束了通话,收拾公文包下班回家时,赵安邦差不多把孙和平忘了。直到车进共和道,远远看到孙和平哨兵似的守在门前,才又骤然想起这不安分的猴头。好嘛,这猴头又跑到他门口来程门立雪了。
车在共和道八号门前一停,孙和平忙过来开门,赵……赵省长!
赵安邦从车里出来,讥讽问,孙猴子,谁派你到我家门口站岗的?
孙和平抹着头上脸上的汗,带着副哭腔说,赵……赵省长,我……我一定要向您做……做个汇报!可总……总也约不上您啊,只好……
赵安邦心里愉快着,脸却绷得火石似的,所以,你只好到我家门口堵我了,是不是?可这又有啥用啊?你的事犯在K省,找你和田野去谈话喝茶的是K省纪委啊,你得到K省纪委书记家门口站岗嘛!
孙和平吓坏了,赵省长,您……您都知道了?这我更得汇报了!
赵安邦口气严厉,汇报啥?汇报你们向K省前副省长汤家和变相行贿吗?汇报你们如何有能耐,啊?在K省造成了一百多亿国有资产流失吗?孙和平,我一次次警告你,少张牙舞爪,你就是不听!
孙和平腿一软,要往地下倒。秘书一见不好,忙上前扶住了。
毕竟是在自己家门口,天又这么热,也不能太过分,赵安邦这才让孙和平进了门。犯了事的孙和平不牛了,小心翼翼地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赵省长,有些情况您……您也许不清楚。K省的那位跑掉的副省长汤家和太……太贪婪了,他硬要啊……
赵安邦道,他硬要你们就给啊?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吗?不知道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吗?孙和平,你就好好造吧,我可告诉你:监狱大门已经向你打开了!你很有可能和你老同学刘必定在监狱里团聚!
孙和平咕噜道,刘必定都出来了,我……我进去也没法团聚了。
赵安邦讥讽说,哟,这么说,我还官僚了?那也好啊,刘必定腾出号子了,你正好进去填坑。我看,你好像已经有这种思想准备了?
孙和平沉默了一下,赵省长,我……我是有这种思想准备啊……
赵安邦一怔,心中的愉快消减了不少,冷冷看着孙和平,那你今天还找我汇报个啥呀?啊?咋在门口差点没吓趴下了?说吧,说吧!
孙和平说,赵省长,我犯的事我准备承担,但我不能接受K省国资委的讹诈!他们真宣布当年转让协议无效,追讨所谓的一百多亿,我和北柴只能拼命了。这里面也涉及到咱江汉省的国有资产啊!
赵安邦心里不由得一动:这猴头,吓得孙子似的,竟不是为自己犯事,还是为了企业利益。口气这才缓和了,称呼也变了。孙猴子,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你虽然制造了K省国有资产流失,却给我们汉江国有资产带来了增值?我是不是该让孙鲁生给你发个勋章?
孙和平苦着脸,赵省长,您别讽刺我了,我真是心力交瘁!现在市场上传言四起,北柴集团的股价波动很大,迄今跌了近百分之三十……
赵安邦说,心疼了吧?把你们这帮高管的期权利益跌掉了不少吧?
孙和平道,是,这是事实,但更重要的事实是,如果K省国资委坚持这种讹诈政策,一场大动荡就无法避免。这不是我和杨柳之间过去的那场内战了,因为涉及到海外股东,官司很可能打到香港、美国、欧洲去。官司打赢了,我们担心K省进行政策性报复,要考虑迁厂;输了,我们当然要报复K省,也会考虑迁厂。这么一来,双方都将元气大伤,对北柴的打击会十分沉重,对K省也没啥好处。
赵安邦这才认真了,孙和平,你们想到的问题,我也想到了,想得也许比你们还多!实话告诉你吧:国有资产流失一百多亿的说法不会成立,王汝成书记没你想象得那么傻,他们那位国资主任的意见并不代表王汝成和K省省委的意见,你说的这种情况是绝不会发生的。
孙和平精神为之一振,赵省长,就是说,没一百多亿那回事了?
赵安邦点了点头,我在电话里已经和王汝成谈过了,王汝成同志的态度很明确:对当年股权转让造成的国有资产流失问题,将在充分考虑当时市场因素的情况下低调处理。现在有个要求,也让我把话带给你:尽快拿出一笔资金,安抚好群访员工,别再给K省添乱了!
孙和平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赵省长,真没想到,您……您已经帮我们做工作了!安抚群访员工没问题,本来我们已经要做了。
赵安邦没容孙和平高兴起来,又说,孙猴子,这一来,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吧?回去后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我会让省纪委找你的!
孙和平似乎看出了名堂,胆子大了起来,赵省长,您既然和王汝成书记谈过了,就该知道啊,这么干的又不是我们一家,中国特色的潜规则嘛!再说,腐败分子汤家和又那么贪,还真要惊动咱省纪委啊?
赵安邦故作沉思状,倒也是,你的问题比较清楚,配合K省调查时也主动交待了,不惊动省纪委也行,那就直接到检察院自首吧。
孙和平眼珠一转,哎,赵省长,你说我真进去了的话,是不是对咱汉江有利呢?现在可是市场经济,我自首进去,不论是按香港法律还是大陆法律,董事长都不能当了,如果上来一个约翰或者琼斯……
这话让赵安邦及时记起了两年前挟市场以令权力的那一幕,这混账猴头,脏兮兮的猴尾巴已攥在我手上了,还敢拿市场来说事哩。于是,脸一拉,厉声呵斥道,孙和平,你又给我来这一套了是不是?当真以为离了你孙屠夫,我就要吃浑毛猪了?我宁愿上来个约翰或者琼斯,宁愿不要北柴集团的控制权,也要维护市场经济的法治和秩序!
孙和平这才老实了,赵……赵省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安邦继续大发雷霆,那你是什么意思?啊?别以为我和汉江省委就收拾不了你了,真收拾不了你孙和平,我这个省长就别干了!
孙和平几乎要哭出来了,赵省长,我……我……我错了……
赵安邦不依不饶,两年前我就给你说过,市场经济解放人,也会解放人心中的鬼!你说,你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鬼?啊?除了这次涉嫌单位行贿,你还犯了多少我还不知道的事?今天都给我说说清楚吧!
孙和平益发不安,赵……赵省长,这让我咋……咋说呢?现在的市场经济还……还不是真正的法治经济啊!若是认真起来,很多事都……都有违规违法之嫌,您……您要想收拾我,其实很……很容易。
赵安邦实现了敲打的目的,带着浓重鼻音哼了一声,口气缓和了些,孙猴子,你知道就好,以后就得好好接受教训!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把猴尾巴夹紧些,别总竖在那里当大旗摇!好了,先这样吧!
孙和平连连应着,狼狈不堪地告辞走了。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问,赵省长,那……那我是不是明天就……就主动到省纪委去呢?
赵安邦心里窃笑,口吻严肃,该找你时,省纪委会去找你的!
孙和平走后,赵安邦感觉好极了,这可恶而可笑的猴头,到底还是输给了他手上的权力。孙和平头脑清醒得很啊,说的没错,现在的市场经济还不是完善的法治经济,市场博弈者们只要有机会就会钻空子,别管它是国有企业、股份制企业,还是民营企业。这一来,就给权力带来挥鞭惩戒的机会,市场经济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成了权力经济。但权力的鞭子如何抽打是门艺术:有时鞭子必须立即落下来,以收令行禁止之效;有时悬在半空中不落下来,会比落下来效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