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中山西路中心加油站已被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和武警战士团团围住,一枝枝微型冲锋枪的枪口从周围建筑物的隐蔽处伸出来,冷冰冰地瞄着加油站内的一台桑塔纳2000型出租车。出租车是银灰色的,八成新,大灯开着,前后车窗紧闭,车内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几支水银灯亮着,把加油站映照得如同白昼。
叶子菁一赶到现场就注意到,情况相当糟糕:这个加油站正处于市中心商业区,东侧是进出口公司商场,西侧是大香港海鲜城,正对面是十六层的市交通银行大楼,斜对面是十五层的华联商厦。如果苏阿福狗急跳墙,真的引爆随身携带的炸药,在加油站搞一次大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很可能是又一个“八一三”。
交通银行大楼和华联商厦之间有条宽不过五米的小街,伍成义的指挥车和十几辆追捕警车全停在小街内。也许是出于隐蔽的考虑,小街上的路灯全关闭了。叶子菁在一个警官的引导下,绕过对峙的中山路,穿过一条小巷,找到了指挥车前。
伍成义、江正流和政法委田书记在指挥车前站着,都是很焦虑的样子。
见叶子菁到了,伍成义眼睛一亮,像见了救星似的,第一个迎了上来:“叶检,你可到了!先说明一下:不是到了这一步,我们不会考虑苏阿福的要求,半夜三更叫你来!我知道,你去见苏阿福危险很大,可我们真没啥更好的办法了……”
叶子菁忙打断伍成义的话头:“别解释了,说情况吧,都是怎么回事,啊?”
伍成义点了点头,介绍起了情况:“是这么回事:我们不是对苏阿福布控了吗?有个点就在苏阿福家。我们以为苏阿福不太可能冒险回家里,没想到,这个苏阿福还就大胆跑回家了!没进家门,在富豪花园小区门口就被我们布控的同志发现了。这家伙一看情况不对,劫了一辆出租车,搏斗中开枪打死了司机,开着出租车和我们满城打起了游击。在中山西路几乎就要追上了,他偏又逃进了加油站!”
政法委田书记阴着脸,很恼火地批评说:“还说呢!老伍,我看今天全怪你!你傻追啥呀?明明发现苏阿福有枪,有炸药,又杀了人,怎么还下令不准使用枪械?在富豪花园倒罢了,看着他冲加油站了,为啥还不予以击毙?你玩游戏啊!”
江正流赔着小心解释说:“田书记,这也不能怪伍成义同志。你知道的,苏阿福可是‘八一三’大火案的重要犯罪嫌疑人啊,许多渎职受贿线索可能都和苏阿福有关,真击毙了,许多线索就断了,我们公安方面只怕也说不清哩……”
叶子菁没想到江正流会替伍成义做这种解释。伍成义不愿击毙苏阿福,要留个活口把受贿渎职案办到底是很自然的,江正流怎么也突然变了?这位最听招呼的公安局长怎么也不听招呼了?按情理推断,江正流应该最希望看到苏阿福被击毙,苏阿福被击毙了,周秀丽和他的后台王长恭就安全了,江正流这该不是在演戏吧?
江正流却不像演戏的样子,态度口气都很诚恳,还挺难得的为伍成义担起了责任:“田书记,这个责任该由我负。我在电话里和伍成义同志打过招呼的,苏阿福一定要活捉。即便今天让他意外逃掉了,也不能打死,逃掉总可以再抓嘛……”
田书记听不下去了,手一挥,没好气地训斥道:“正流同志,你不要说了!你再说也是失职。你,伍成义,还有你们公安局!你们说得这些理由都对,可在这种极其严重,极其危险的情况下就都不是理由了!你们看看这事闹的,啊?加油站油料满库,四十吨汽油,加上三十吨柴油,一旦爆炸,周围华联商厦、交行大楼、进出口公司商场,还有大香港海鲜城全完了,我们长山市又要来一回震惊全国了!”
叶子菁完全理解田书记的焦虑心情:作为主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真要出了这种大爆炸,他是难逃其咎的。这位政法委书记为此发火,要求击毙苏阿福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又觉得公安局有些冤,便也赔着笑脸解释说:“田书记,这我也得说点情况:不使用致命武力,也是我们检察机关一再要求的……”
田书记根本不愿听:“好了,好了。子菁同志,你就不要再替他们开脱了,这是他们的事,和你检察院无关!你和你们检察院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具体怎么做他们两个局长应该知道!今天这件事处理得好,不造成爆炸后果算他们幸运。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市委、市政法委一定严厉追究公安局的责任,就这话!还有,我再强调一下:对苏阿福这种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必要时坚决予以击毙!”
叶子菁忙道:“田书记,您先别急,苏阿福不是要见我吗?我去谈谈看吧!”
田书记看着叶子菁,迟疑起来:“这事我一直在嘀咕呢!犯得上再搭上你一个女检察长吗?子菁同志,你想想,苏阿福已经杀了一个司机了,又是炸药又是枪的,看来是有准备的!是不是就不要见了?让我们的狙击手伺机击毙吧!”
伍成义看了看叶子菁:“田书记,我……我估计苏阿福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田书记想了想:“我看,如果一定要见的话,最好还是你们两个公安局长去一个,子菁毕竟是女同志,自卫和防范能力都比较差,也没有和歹徒周旋的经验。”
伍成义苦着脸,搓手叹气道:“田书记,我……我们也不想让叶检上啊,你赶来之前,我和江局长就在电话里和苏阿福说了,我或者江局长去和他谈,他说啥也不干啊,把话说绝了,就要见叶子菁检察长,张检、陈检这两个副的都不行!”
叶子菁便也说:“看来苏阿福是有什么大事情要举报,我还是见一见吧!”
田书记头脑很清醒:“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我看另一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苏阿福完全有可能在子菁同志接近后引爆炸药!我们必须想到苏阿福对我们检察机关和子菁同志的仇恨情绪!”
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伍成义和江正流看着田书记,都不好说话了。
叶子菁这才说了心里话:“田书记,你说的这种后果我也想到了。一路向这里赶时,我就在想:苏阿福是不是临死还想拉个垫背的?可不去也不行,不去就是我的失职!不要强调什么男同志、女同志,我就是个检察长,检察长的职责要求我在这种时候必须站出来!”略一沉思,又说,“田书记,在这种情况下,女同志去倒也有个好处,能缓解紧张情绪,我觉得只要去了,主要就不是防范和自卫,而是要想法缓解紧张情绪,让苏阿福的精神松懈下来,把出租车开离加油站……”
就在这时,伍成义的手机响了。
伍成义看了看手机号码,通报道:“又是苏阿福!”
叶子菁伸手要夺手机:“给我,我和苏阿福亲自说!”
田书记一把拦住了:“等等,先让老伍应付着!”
伍成义打开了手机,又和苏阿福周旋起来:“是我,伍成义!苏老板,你别这么着急嘛,叶检已经上路了,正往这儿赶呢!不是我们故意拖延,你想想,半夜三更把叶检从床上叫起来,人家又是个女同志,哪会这么快?苏老板,我还是那个话,如果你等不及,我或者江局长先去和你谈好不好?我们都是老熟人了嘛!”
苏阿福在手机里高声叫道:“伍局长,那我再给你们十分钟,十分钟后叶检还不过来和我见面,我就引爆炸药,再给你们来个‘八一三’!别指望开枪解决我,只要你们枪声一响,这个加油站就完了。你们知道的,我反正是不想活了!”
伍成义还想说什么,苏阿福那边已关了机。
叶子菁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苏阿福在加油站多呆一分钟,危险就多存在一分钟。于是,对伍成义道:“伍局,通知苏阿福吧,就说我到了,现在过去!”
田书记仍不同意:“别急,我先打个电话向唐朝阳书记和林市长汇报一下!”
叶子菁声音带上了哭腔:“田书记,到这种时候了,咱们还汇报什么啊?等我们汇报清楚,唐书记和林市长赶过来,只怕苏阿福已经把加油站炸掉了!”
田书记这才认可了面前可怕的事实,长长叹了口气:“好,去,那就去吧!”指示伍成义道,“通知苏阿福,就说我这个政法委书记到了,我来和他谈!”
叶子菁既意外,又感动:“田书记,这可不行,苏阿福要见的是我检察长!”
田书记不睬叶子菁,粗声粗气道:“老伍,就这么和苏阿福说!”
然而,苏阿福断然否决了和田书记对话的可能性,得知叶子菁到现场后,坚持要和叶子菁谈,要求叶子菁不得携带武器,双手举在头上,一个人慢慢走过来。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即便是死亡之路,叶子菁也必须挺身而出了……
三十七
死亡的阴影无法摆脱,危险和意外分分秒秒都可能发生。叶子菁知道,现在她身后是一枝枝微型冲锋枪的枪口,狙击手全处于高度紧张的待命状态,不论是苏阿福的惊慌妄动,还是任何一个狙击手的敏感反应,都可能给她带来致命的危险。从黑暗的小巷慢慢走向加油站时,叶子菁又注意到,进出口公司商场巨大的石狮子后面,大香港海鲜城二楼窗口,也猫着伏击人员,一个立体交叉的火力网已经形成。
水银灯将加油站映照得一片白亮,桑塔纳出租车雪亮的大灯像巨兽的眼睛,直愣愣地迎面扫视过来。叶子菁在头上地下两处光源的强烈照射下,一时间精神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一切都不太真实,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睡梦中,正在睡梦中飘游。
现在是凌晨三时二十分,长山这座城市在睡梦中,千万个和平家庭在睡梦中,如果她不做这个检察长,不承担一种法律和良知赋予的职责和使命,也应该在一个不无温馨的睡梦中。睡梦中不会有一枝枝子弹上膛的枪口,不会有随时可能发生的大爆炸,也许会有女儿小静。十几天前她还梦见过小静幼时牙牙学语的情形,小静幼时想像力挺丰富,有一次吵着让黄国秀去买一头熟奶牛,说是养在阳台上,既能每天早上挤热牛奶给她喝,又能随时割下熟肉让她吃牛肉干。黄国秀一听乐了,抱起小家伙高声宣布说,子菁,我们女儿提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一项科学构想……
真该给女儿,也给黄国秀打个电话,如果发生意外,也算留下遗言了!
哦,怎么想起了这些?叶子菁,集中思想,打起精神,镇定一些!你不仅仅是个母亲,一个妻子,更是一个检察长!是的,你正一步步走向凶险,走向死亡,可你不也正走向“八一三”大火案的核心事实吗?一个长久困扰着你、折磨着你、让你和检察机关的同志们殚精竭虑的事实!从八月十三日到今天整整五十八天了,你渴望的,等待的,不就是这个重要时刻吗?你一心想见的不就是这个苏阿福吗?
纷乱的思绪收拢回来,叶子菁镇定自如地走进了加油站大门。
距离越来越近,出租车内苏阿福的身影已清晰可辨了。
这时,出租车前车窗的玻璃摇下了半截,苏阿福的声音响了起来:“站住!”
叶子菁在离出租车只有五米左右的90号汽油加油机前站住了,语气平静地说:“苏老板,你不要这么紧张,请放心好了,我说话算数,任何武器都没带!”
苏阿福的两只眼睛出现在摇下的前车窗玻璃上方:“请你转过身!”
叶子菁转过了身。转身时,动作缓慢,她估计苏阿福是在检查武器。
检查了她的身后,苏阿福还不放心,又要她撩开身上的西装套裙。
叶子菁不干了:“这不合适吧?如果对我这么不放心,你何必要见我呢?”
苏阿福迟疑了一下,让步了:“好,叶检,你过来吧,到车前门来!”
叶子菁走到前车门旁,马上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看到了一幅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的画面:苏阿福腰间束着一圈矿用炸药和电雷管,握着一枝土制仿六四式手枪瞄着车窗外的她。苏阿福此刻显然处于高度紧张中,一头一脸的汗水,半个上身趴在方向盘上,把握方向盘的那只手在索索发抖。目光和她相撞的一瞬间,苏阿福本能地把枪口抬高了,叶子菁真担心枪会走火,如果走火,这粒子弹将击中她的脑门。
叶子菁镇定地和苏阿福商量:“苏老板,你看这车是你开还是我开啊?”
苏阿福有些意外,怔了一下,问:“你开?叶检,你也会开车吗?”
叶子菁笑了笑:“当然会开,还不是C照哩,我三年前就拿了B照!”
苏阿福迟疑着:“叶检,你想玩花招的话,这个加油站就是咱们的坟场了!”
叶子菁点点头:“你放心好了,我来给你开车,你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嘛!”
苏阿福又是一阵迟疑之后,才让叶子菁坐到了驾驶位置上。
坐到驾驶位置上后,苏阿福手上的枪口及时抵了过来:“叶检,委屈你了!可我这也是没办法!你马上用手机给伍局长打个电话,把你看到的情况再和他说一下,告诉他:我可没说假话,我腰间这两根火线一搭,咱们和加油站一起完蛋!”
叶子菁笑道:“苏老板,没这个必要了吧?伍局长如果不相信你的话,可能早就下令让手下人动手了!”说罢,故作轻松地问,“苏老板,我们现在去哪里?”
苏阿福并不糊涂:“去哪?我哪里也不想去!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叶检,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快给我打电话,就给伍成义打,你说话比我说的顶用!”
叶子菁想想,觉得这个电话打了也好,便把电话打了。说是苏阿福的确有枪,有炸药,随时有可能引爆加油站。最后,话头一转,故意说:“……伍局,苏老板情绪还好,可能想出去转转,建议你们不要阻拦,我在替苏老板开车哩……”
苏阿福没等叶子菁说完就夺过手机关了机:“我说要出去转了吗?我刚才说过了,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了,呆在这里,他们谁也不敢对我贸然动手!”
叶子菁似乎大惑不解:“哎,苏老板,那你还问我会不会开车?”略一停顿,和气地劝说道,“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他们不对你动手,你也不会当真引爆炸药。但是,危险还是随时有可能发生啊!你应该知道,加油站是高危场所,不能使用手机的,这么频繁地用手机通话,就不敢说不发生意外啊!”
苏阿福根本不听,突然狂暴起来:“少废话,真发生意外就是命该如此!”
叶子菁不好再说下去了,于沉默中紧张地盘算起来:如果自己不顾生命危险,把车强行发动起来,冲出加油站,是不是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降低爆炸的后果?检察院目前的工作用车主要是桑塔纳,她时常自己开,对桑塔纳的性能比较清楚,这种车提速比较快。叶子菁根据经验估计,在发动机成功发动起来的情况下,她就是中了弹,只要死死踩住油门,也有可能将车开到三十米外的中山西路上。这么一来,炸毁的将只是这辆车,加油站应该能保住,周围建筑物也不会遭受太大的破坏。
当然,这是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后努力,目前还没到这一步。
心里有了这个底,叶子菁愈发沉着了。沉默片刻后,问苏阿福:“苏老板,你今天半夜三更叫我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和我说吧?那就说吧!啊?”
苏阿福情绪很不稳定,仍在狂暴之中:“我他妈的又后悔了,不想说了!”
叶子菁也不勉强,笑了笑:“那么,总得说点什么吧?”
苏阿福态度多少好了一些:“这个,就说说你吧,你叶检怎么就敢来?”
叶子菁一声轻叹:“职责使然,不能不来嘛,不存在什么敢不敢的问题!”
苏阿福道:“这我服你,你这个女检察长胆子不小!哎,来时你想了些啥?”
叶子菁说:“想了些啥?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损失。苏老板,你很清楚,‘八一三’这把大火一烧,一百五十六人送了命,长山不能再来一回‘八一三’了!”
苏阿福问:“就没想到点别的?当真这么公而忘私,奋不顾身?我不信!”
叶子菁挺动感情地说:“都是人嘛,何况我又是个中年女人,想得当然不少。不瞒你说,一路向你走过来时,我就想到了我女儿,总觉得亏欠女儿的太多。这些年,我一直忙工作,没个白日黑夜,对女儿关心照顾得都很不够。小时候,她老吵着要妈妈抱抱,我却没有多少时间抱她。现在想抱也抱不了了,女儿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个子比我还高哩!哎,苏老板,你是儿子还女儿啊?”
苏阿福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回答说:“是儿子,淘着呢!”
叶子菁发现了对话的可能,语气平和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女儿叫黄小静,正上高中,高二,也够我烦的!这孩子对目前应试教育有明显抵触,偏科问题严重。数学竟然不及格,还自我幻觉良好,瞒着我和她爸,这账我还没和她算呢!”
苏阿福得意了:“我儿子叫苏东堤,正上高三,别的不行,就是数学好!”
叶子菁很有兴趣地问:“哎,怎么叫苏东堤?听起来像苏东坡的弟弟!”
苏阿福说:“对,就是比着苏东坡起的名,我起的,他东坡,咱就东堤!可这小子白占了个东堤的名,语文就是不行,尤其是作文。有一次,老师让他们写作文《我的爸爸》,他倒好,开头说,我的爸爸是个大头,一脑子的坏水……”
叶子菁格格笑了起来:“我看很生动嘛,苏老板,你这脑袋还就是不小嘛!哎,你家那位苏东堤小先生在哪个中学上学啊?”
苏阿福道:“学校还不错,省重点,市三中,不是考上的,花了我六万哩!”
叶子菁说:“我家小静前年考一中时也差了三分,花了我三万,一年的工资奖金全搭上还没够,把我和她老爸都气坏了,这孩子说得倒好,算是借我们的,还说她是只绩优股票,日后将给我们丰厚的回报哩……”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叶子菁的手机。
本已松弛下来的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
苏阿福神情突变,手上的枪握紧了,用枪口指点着,要叶子菁接手机。
叶子菁打开手机一听,是伍成义来问情况,心里不无懊恼,觉得伍成义这个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便对伍成义说:“现在情况很好,我正和苏阿福谈心呢!”
然而,合上手机后,情况就不好了,谈心进行不下去了。
苏阿福说:“叶检,也许咱们都活不到明天了,你和女儿打个电话告别吧!”
叶子菁坦荡地笑笑:“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建议你再去看看你家苏东堤。”
苏阿福两眼时不时地扫着窗外:“算了吧,我就不存这个幻想了!”
叶子菁想了想,打起了电话。
这时,已是凌晨三时四十五分了。
电话铃声响了好半天,黄国秀才接了,一听是她的声音,就没好气地说:“子菁,你发什么神经啊?也不看看是几点?这时候找小静!”又过了好半天,女儿小静才在电话那头迷迷糊糊叫起了妈:“妈,你是不是在和我说梦话呀?!”
叶子菁心想,如果她不顾一切发动汽车,将车开出加油站,被苏阿福开枪打死,或者被炸药炸死,她现在在电话里说的一切就是遗言了!嘴上却道:“小静,你最好清醒一点,妈不是和你说梦话,妈睡不着,就想起你数学不及格的事了!”
和小静说了几句,黄国秀那边意识到了什么:“哎,子菁,你现在在哪里?”
叶子菁看了看身边的苏阿福:“我正和苏阿福老板在出租车上聊天呢!”
黄国秀立即明白了:“子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要……要报警吗?啊?”
叶子菁十分平静地道:“不必了,国秀,替我带好静静吧!”说罢,果断地合上了手机,将手机递到苏阿福面前,“你也该给你儿子苏东堤说点什么了吧?!”
苏阿福一下子怔住了:“叶检,你……你还真准备和我一起下地狱吗?”
叶子菁这时已打定了主意,如果不能说服苏阿福,她就要强行发动汽车,进行最后努力了。于是,收起了笑脸,厉言正色道:“苏阿福,我今天敢到这儿来见你,就是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身为检察长,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过,我希望咱们都能死个明白:现在,你要告诉我,长山市究竟有多少贪官污吏收受过你和大富豪的贿赂?其中有没有市城管委主任周秀丽?那片违章门面房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敢于这么违法无照经营,是谁在给你撑腰?这里面有多少内幕?我们必须对历史负责,对法律事实负责,让那些该承担责任的家伙们把罪责承担起来!”
苏阿福被叶子菁的威严责问震慑住了,好半天没做声,握枪的手也抖了起来。
叶子菁缓和了一下口气,又好言好语说:“苏阿福,据说你是个很讲哥们儿义气的人,我今天应该说够义气的吧?明知道你带着炸药,可你要见我,我还是半夜爬起来见你了,希望你也能对我这个女检察长讲点儿义气,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不要带到地狱里去!政法委田书记就在对面小巷里,你可以在电话里对田书记直接说!”
苏阿福这才道:“叶检,我服你,真心话,我他妈服你!今天我让你来,并不是想害你,就是想举报,举报一帮乌龟王八蛋!我信不过公安局那帮人,包括他们局长江正流!举报材料我已经写好了,就在后座的提包里,你现在就可以拿走!”
叶子菁揣摩着苏阿福的心态,试探道:“我拿走这些材料后,你怎么办?”
苏阿福道:“你走吧,别管我了,我是死定了,就准备死在这里了!”
叶子菁劝说道:“苏阿福,为什么一定要死在这里?难道说你的罪孽还不够深重吗?不说良心了,连点人性都没有了吗?这么多家庭已经妻离子散了……”
苏阿福不愿听:“叶检,你走不走?我一旦后悔,你就走不掉了!”
叶子菁仍不愿放弃努力:“苏阿福,你现在真不能死!你的责任还没尽到啊,你的举报材料我们要一一核实,许多情况我们还要问你,你今天死了,你说的这帮乌龟王八蛋就会赖账,就有可能得不到应有的法律惩罚。你既然举报了,愿意看着出现这种情况吗?再说,你也该去看看你儿子,你今天还没看到苏东堤吧?”
苏阿福显然被打动了,沉默着,良久,良久。
叶子菁愈发诚恳:“苏阿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给伍局长打电话,让他们不要阻拦,我们现在就开车去看你儿子苏东堤,你看好不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过后,苏阿福终于点了头:“好吧,叶检,你打电话吧!”
三十八
凌晨四时零八分,中山西路中心加油站的危险对峙结束了。叶子菁开着加满了油的出租车,平安离开了加油站,一路驰往苏阿福家所在的城东区富豪花园。
危机却并没有就此过去,又一轮紧张迫人的围追堵截开始了。
叶子菁把车一开上中山路就注意到,她这辆车的前面是警车,后面是警车,各主要路口也停着警车,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据事后伍成义说,政法委田书记到底还是向市委书记唐朝阳汇报了。唐朝阳赶到现场时,她的车刚从加油站开出来。唐朝阳惊出了一头冷汗,连声说,要给叶子菁记功,记大功!而后,唐朝阳代表市委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让这部车再进入任何一个加油站,决不能让车在市内人口稠密区和重要建筑物近前爆炸。因此,伍成义和江正流商量了一下,拟定的方案是,将这部车逼到空旷无人的环城路上去,万一爆炸,也把破坏和影响减少到最小程度。
然而,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城东富豪花园,那是苏阿福三年前参与开发的一个房地产项目,楼高十六层,住着二百多户人家,是典型的人口稠密区,况且,到那里见儿子又是她答应了苏阿福的。叶子菁不能不信守自己的承诺,便在电话里极力争取,要求伍成义命令沿途武警和警车不要阻止,为她这部危险的出租车让道。
伍成义很为难,在电话里说:“……叶检,这恐怕不行,唐书记已经下了死命令,这部车绝不允许接近人口稠密区,万一车在富豪花园爆炸,伤亡就太大了!”
叶子菁火了:“我现在还在车上,苏阿福一家也住在富豪花园,再说,苏阿福没疯狂到那一步,你们所说的万一是不存在的,请你们让路,给我一个机会!”
伍成义坚决不允:“叶检,我现在真没办法,市委的命令必须执行!”
放下手机后,叶子菁心里一阵发冷,一时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苏阿福立即发起了感慨:“看到了吧?这种时候他们连你的命都不顾了!”
叶子菁却很冷静,看着道路前方,小心地开着车:“这也可以理解嘛,我的命不过是一条命,这部车真在人口稠密的地方爆炸了,那就不知是多少人的命了!”
苏阿福摇了摇头:“叶检,可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啊!”
叶子菁叹着气:“是啊,是啊,所以,一个人就要活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苏阿福,我不相信你今天真就会和我同归于尽,可就算你这么干了,我也不会后悔,我觉得我死得还算有些价值,起码没让你把中山西路加油站炸掉,没再来一回‘八一三’嘛!我死后,人家会说,这个女检察长尽心尽职了,把该做的都做了!”
苏阿福受了感动,挺真诚地说:“叶检,如今这世道,像你这种人不多了!”
叶子菁苦苦一笑:“总还有一些吧?!”见前面的道路又被武警和警车拦住了,扭头问苏阿福,“怎么办?前面又过不去了,我们看来只能上环城路了!”
苏阿福已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想了想:“叶检,你是好人,我不为难你了,你再打个电话给伍成义,让他们把我儿子接到环城路上来,我们爷俩在那儿见吧!”
叶子菁有些愧疚了:“苏阿福,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今天会失信于你!”
苏阿福动容地道:“这不怪你,今天是他们失信,不是你失信,我能理解!”略一沉思,又郁郁道,“叶检,不是我这个人心眼坏,不知你想过没有?也许有些家伙巴不得你我同归于尽,今天一起死在这部车上!”
叶子菁心里一振:“苏阿福,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有些涉案的贪官污吏肯定不希望看到你我活着,给他们造成致命的威胁。但是,我认为今天他们下手的机会倒并不是太大,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谁有这个胆量?哦,我打电话吧!”
这回电话一打,伍成义同意了,说是立即接苏阿福的儿子过去,请他们指明详细地点。叶子菁征求苏阿福的意见,苏阿福说,就在环城东路收费站附近吧。
嗣后,出租车开始围绕全长八十八公里的环城路兜圈子。
第一圈兜下来,苏阿福的儿子苏东堤还没赶到环城东路收费站。
苏阿福不敢让车停下来,要叶子菁继续开,叶子菁便开始兜第二圈。
这时,天色已蒙蒙发亮,路面上的过往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叶子菁看了一下手表,是凌晨五时十五分,心里估计,这一圈下来起码又是四十分钟,那就是早上六时左右了,路上的车辆肯定会更多,因此,这场危险的游戏必须尽快结束。
好在她已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感召了苏阿福,情况明显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化了,苏阿福和她同归于尽的可能性不是太大,最多是见过儿子之后自杀。叶子菁估计,如果她因势利导,工作做到家,说服苏阿福向警方投降不是没可能的。
于是,叶子菁一边开车,一边继续做工作,和苏阿福谈他儿子:“苏老板,你怎么和你儿子有这么深的感情啊?明明知道有被捕的危险,还是大胆跑回家了!”
苏阿福说:“这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么?叶检,不瞒你说,我正在给东堤办澳大利亚留学的手续,二十万美元也准备好了,就是想见面和他交代交代!”
叶子菁似乎站到了苏阿福的立场上:“其实你可以把儿子约出来见嘛!”
苏阿福道:“这我想过,觉得不行,我家里的电话肯定被监听了,电话一打,正好自投罗网,只能冒险闯一下了!”略一停顿,又说,“我这次回家也不全是为了见儿子,还想从我老婆那里拿些钱,整容花了十二万,我手上没多少钱了!有钱时不觉着,真没钱了才知道难了,真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啊!”
叶子菁故意问:“你有钱时朋友那么多,这会儿就没人向你伸把手吗?”
苏阿福“哼”了一声:“伸把手?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叶检,你知道吗?一个多月前就有人要干掉我了!妈的,想制造车祸撞死我哩,把我女朋友宁娟的富康车都撞坏了,我的鼻梁骨也磕在方向盘上磕断了!要不我还不做整容手术呢!”
叶子菁判断道:“这么说,早就有人知道你活着?”
苏阿福说:“那是,夜巴黎泳浴中心的王老板他们都知道嘛!”
叶子菁问:“那么,你估计是谁想干掉你?”
苏阿福摇摇头:“这我估计不出来,你回去看看我的举报材料就知道了,想干掉我的人肯定不少,十个八个总有吧!叶检,和你这么说吧,我从经商到今天,就没碰到过多少真正清廉的干部,十三年来送出去的钱物不下一千万!我材料上有名有姓的大小王八蛋共计四十八个,都在五千元以上,全够上你检察院立案标准了!都是用权势压我,卡我,主动伸手向我要的。我主动谢的,愿意给人家的,还有那些五千元以下的主都不算在内!”
叶子菁极为震惊:“苏阿福,你举报的这四十八个都有证据吗?”
苏阿福说:“当然有!十三年前刚做生意时,我老婆管钱,她是会计出身,有记账的习惯,公账私账记了五大本子。六年前,宁娟给我管公司的大账,我老婆只管记私账了,又记了两大本子。我回家还有个目的,就想把这些账本全拿走。”
叶子菁想到了周秀丽:“这四十八个人中,有没有城管委主任周秀丽?”
苏阿福想都没想便说:“当然有她了,为那片门面房她勒了我三十万哩!”
叶子菁一怔,加重语气问:“勒了你三十万?就是说,是周秀丽主动要的?”
苏阿福说:“可不是么?!开头我送了十万,周秀丽嫌少拖着不办,后来又对我说,她要买房子还缺二十万,我只好咬咬牙又送了二十万过去!”说罢,恶狠狠骂了起来,“这个婊子养的女主任,真他妈的坑死我了!如果她当初不勒索我三十万,不让我盖那片门面房,哪会烧死这么多人?哪能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叶子菁叹了口气:“苏阿福,你知道就好!根据事后消防部门的分析,如果不是那片门面房阻碍了消防车,死亡人数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人,你违章盖的这片门面房生生夺走了一百多条人命!苏阿福,你自己说是不是罪孽深重啊?!”
苏阿福承认道:“是的,叶检,我他妈的该死,枪毙我一百次也不冤!可周秀丽也该毙了,这娘们儿不毙我不服!”又愤愤不平地说,“其实,我盖的门面房还真不能算违章!我根本没违章嘛,周秀丽收了我的钱,给钟楼区城管委主任言子清打了招呼,主管副主任汤温林经手给我办了临时占道手续,我还按规定给区城管委交了两万元的占道费!”越说越激动,“报纸上的消息我都看了,说我娱乐城无照经营,任何手续没有,简直是胡说八道!工商、税务、消防、文化市场管理,所有手续我都办了,一项不少!这帮人又是吃又是喝,谁少得我的好处了?事情一出,全溜了,拿老子一人顶罪!去他妈的吧,老子就是死了,也得让他们陪着上刑场!”
叶子菁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本能地停了车:“苏阿福,这都是真的?”
苏阿福并没注意到车已停下:“当然是真的,除了消防合格证暂时没拿到手,其他证照全拿到手了,娱乐场所经营许可证是着火前一天拿到的!”
叶子菁追问道:“那么,我们怎么没在失火现场发现这些证照啊?”
苏阿福说:“不是还没来得及挂出来么!证照是娱乐城主管经理老赵去办的,办完后就放在老赵办公室了,大火一起,老赵烧死了,证照估计全烧毁了!不过,我不怕他们不承认:证照我都复印了,原想和烧死的那位香港老板谈合资的……”
就在这时,身后的警车逼了上来。警车上,一枝枝枪口瞄上了停下的出租车。
叶子菁猛然警醒,将头伸出车窗,冲着警车厉声叫道:“不许开枪!”
警车上,伍成义的声音响了起来:“叶检,你们怎么回事?”
叶子菁启动着汽车,答了句:“没什么,伍局,我们环城东路收费站见!”
重新上路后,江正流的警告声通过扩音机响了起来:“苏阿福,我们希望你冷静一些,保证叶检察长的安全,如果叶检察长受到伤害,你就是罪上加罪……”
苏阿福冷冷一笑:“江正流他们巴不得一枪把我打死,杀人灭口哩!”
叶子菁又适时地做工作道:“所以,苏阿福,你还就不要死!你的举报太重要了,在此之前我们认定大富豪娱乐城无照经营,是因为没有你持照的相关证据。请你相信,我这个检察长和长山市人民检察院没有包庇任何犯罪分子的主观故意!”
苏阿福盯着叶子菁,探问道:“叶检,就是说,对我举报的这四十八个乌龟王八蛋,包括周秀丽,你和检察院都会公事公办,把他们送上法庭?是不是?”
叶子菁语气坚定:“是的,一个也不放过,否则,我今天不会冒险来见你!”
苏阿福仍不放心,语气咄咄逼人:“叶检,你现在可还没看我的举报材料啊,你知道涉及了多少大官吗?在职和不在职的副市级就有四个,包括市纪委退下来的一位副书记和一位离休副市长,在职的两位,一位副市长,一位市人大副主任!另外,还有八个处以上干部,十几个科以上干部,可以说是天崩地裂啊!”
叶子菁心里有数,如果苏阿福举报的都是事实的话,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说它天崩地裂也不为过,可嘴上却道:“我看没这么严重!说到底长山是人民的天下,不是那帮贪官污吏的天下!所以,苏阿福,我希望你讲点义气,也讲点良知,配合我们把这个反腐工作做到底,见过苏东堤就向警方投降,好不好?”
苏阿福思虑着,迟迟疑疑问:“叶检,我这举报名单上也有公安局长江正流啊,落到公安局手上,他们会不会干掉我?我现在倒不是怕死,而是怕白忙活!”
叶子菁道:“这你放心,我是检察长,我会做出万无一失的周密安排!”
完全是出于对叶子菁和检察院的信任,苏阿福终于吐口同意向警方投降。
六时十分,出租车再次开到环城东路收费站附近,苏阿福的儿子苏东堤走了过来,钻进了车内。苏阿福对叶子菁说,要和苏东堤单独谈十分钟,请叶子菁离开。叶子菁担心苏东堤出意外,更担心哪个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击毙苏阿福,坚持要留在车中陪同。苏阿福明白叶子菁的意思,带着哭腔向叶子菁承诺,自己绝不会乱来。
叶子菁提出:“如果这样,请你把枪交给我,把炸药取下来,好不好?不要给任何别有用心的家伙制造开枪的借口!”
苏阿福不太情愿:“这一来,伍局长不让我谈完,马上动手怎么办?”
叶子菁庄重地道:“我以人格向你担保,让你们父子俩谈十五分钟,而且,日后苏东堤还可以来看你,我会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给你们父子提供方便!”
苏阿福这才把手上的仿六四式手枪和身上的炸药取下来,一起交给了叶子菁。
失去了全部威胁手段,苏阿福最后叫了一嗓子:“叶检,你是条汉子!”
叶子菁含泪笑了:“苏老板,你把我的性别搞错喽!”拍了拍苏阿福的儿子苏东堤的脑袋,“东堤,好好和你爸谈谈,不管有多大的问题,你爸还是你爸!”
苏东堤已被面前这番情形吓呆了,满眼泪水,冲着叶子菁点了点头。
嗣后的十五分钟是平静祥和的,苏阿福和儿子苏东堤在出租车内谈了十四分零五十秒,谈的是些什么,不得而知;叶子菁只知道,父子二人拉开车门走出来时,全泪水满面。
伍成义在一帮民警的簇拥下走到苏阿福面前,亲自给苏阿福戴上了手铐。
苏阿福在戴手铐时说了句:“伍局长,我今天是向叶检察长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