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疯子吗?”我道:“当然还记得。”
小盘河村的人没有不知道赵疯子的,在村里人都被填河,七奶奶一个人侥幸逃回时,她跟我说爷爷当年的事,专门提过疯子。她说疯子是因为嘴巴太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然后才发疯,然后家里起了一场大火。
“老六真的好心机。”七奶奶似笑非笑,道:“赵疯子当年疯了,家里一场大火烧下来,他儿子被烧的只剩下半条命,让人救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不成人样,你大概没有见过他,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老六悄悄接到外面养着去了。”
“七奶奶,说这些,跟我爹的事有关系吗?”我就觉得越扯越远了,赵疯子有没有儿子,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村里人填河,除了金宝一家还有七奶奶,无人幸免,赵疯子也进河了。
“有的事,以前不说,是因为觉得你听不懂,况且,说了实话,你也不见得信。水娃子,这世上的怪事,说不尽啊。”七奶奶道:“你爹的事,老六没有直说,他那个人,心里藏着事的时候,谁也问不出来,但是我前后猜猜,十有八九,现在的你爹,就是赵老疯子的儿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下就晕头转向,完全不明白七奶奶想要表述什么。不过,七奶奶说话时的某些语气,跟过去不同了。过去提到爷爷,她总是陈六爷陈六爷那样称呼,然而现在,张口闭口就是老六老六,好像很熟稔的样子。
“慢慢听我说吧,你听完就会明白的。”
当年爹在河湾被排教的红娘子算计,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没有半点虚假。整个小盘河村,七奶奶跟我们家是走的最近的,等到爹的尸首被捞上来的时候,爷爷的脸就变的铁青,一句话不说,匆匆忙忙把爹带回了家。我们这里有个老风俗,家里的人死在外面,一般死了之后是不准进家门的,所以都是趁着死者还没断气之前拼命的朝家里赶,但是爷爷没有忌讳,带着爹直接回了家,前前后后,七奶奶也跟着张罗,对过程很清楚。
“你是河凫子,不知道听老六说过没有。”七奶奶的表情也变得很沉重,道:“河凫子家的女人,都命苦。”
“七奶奶……你……”我心里颤了颤,如果放到过去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我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但是此时此刻,我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只觉得又苦又涩。
“你爹的命,是你娘换来的。”七奶奶慢慢点点头:“你猜的没错。”
我感觉脑袋轰的大了一圈,我没见过爹娘,偶尔提起过去的事情,爷爷也总是伤感又怅然的说,我爹当年小,但是很懂事,知道吃苦,知道孝敬老人,但他从不提及我娘,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河凫子的续命图,不是想用就用的,第一个前提就是不能祸及无辜。我们家人丁本来就少,爹死了,除了拿我娘的命去给他换,还能有谁?
“你娘是个普通乡下人的闺女,模样是一般,但心眼极善,又不会多嘴说话。”七奶奶重重叹了口气:“但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爹的命,是娘换回来的,父母不能双全,他们只能活下一个。
当时,赵老疯子已经疯了二十多年,他那个从火堆里救出来的儿子,早已经被爷爷暗中送到了外面,村里人都以为老疯子的儿子死掉了,时间一久,人们甚至淡忘了老疯子当年还有个儿子。
当时爹用娘的命活了过来,但是爷爷不准他露面,照样找了白事班子,张罗买棺材什么的。七奶奶最开始以为是要给我娘办丧事,然而不是,那场丧事,是给我爹准备的。
“我爹不是活过来了吗?为什么还要办丧事?”
七奶奶问过爷爷,但爷爷不说,丧事照常进行,爹被放在棺材里,接着下葬。从那一刻起,小盘河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陈六斤的儿子陈应龙,死了。
但是爹下葬了之后,爷爷当天夜里就挖开了坟,爹当时的状态很奇怪,七奶奶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没咽气,不过也不睁眼。爷爷连夜带着爹走了二三十里,二三十里之外,有一片野瓜地,瓜地旁边是简陋的小窝棚,就在那个窝棚里,七奶奶看见了当年传闻被烧死的老疯子的儿子。
“烧的很惨,面目全非了,样子很吓人。”七奶奶道:“我当时就觉得想不透,想不透老六要做什么,他又不肯说。”
之后的事情,七奶奶不清楚,爷爷不让她进窝棚。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爷爷重新带着爹从窝棚里出来,七奶奶发现,那时候的爹,已经真的没气了。
“我让吓了一跳,你爹的命,可是你娘换回来的,但一夜功夫,又没气了。”七奶奶道:“事后想想,老六是什么人,可能做这样无聊的事?”
这一次,爹是真的死了,天擦亮时,爷爷带着爹重新回到坟地,把他埋了,过了不久,我娘的坟也迁到了老坟旁边,算是个合葬的夫妻墓。七奶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琢磨了很长时间,她眼睁睁看着爹死了,却相信,这都是爷爷有意安排的。
“最初的时候,还想不透老六是什么意思,不过渐渐的,他的用意就明白了。”七奶奶道:“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陈应龙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就算跟陈应龙再熟的人,也绝对不会再在任何地方见到陈应龙。”
我顿时恍然大悟,爷爷那么做,看似复杂,但用意其实真的很简单。他要把事情做铁,让爹彻底的“死过去”。陈应龙这个人还在,一直都在,只不过是用另一种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着。也就在这时候,我明白了,丑脸人身上的伤痕,并不是当初冒险钻进周家大火中救人造成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已经被烧的体无完肤。
这么做,对爹,对我来说,可能都不公平,爹不能以过去的面目见人,我也从小就失去了父爱,但是如此一来,陈应龙这个人就等于被无形的保护了起来,没人知道他还活着,他可以暗中去做很多事情。
我感觉一阵过意不去,转脸看了看弥勒,实际上,弥勒和苟半仙都没有说谎,我不明情况,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弥勒发了脾气,现在事情弄清楚,就觉得对不住他。我拍了拍弥勒,他勉强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你爹还活着,棺材里,葬的只是一具没用的肉壳而已。”七奶奶道:“但是老六依然很恼,排教的人连他的儿子都敢动,一急之下,老六就盯上了排教。”
“这事我知道,七奶奶,我爷当时差点就把排教给灭了,但是,到了排教的大排头红娘子那里,他为什么突然就收手了?”
“这事我真的不清楚,老六这个人,心思有点杂,他怎么想,完全要靠别人猜。”七奶奶喝了口水,道:“七门里头,着实是有几个厉害角色的,他们做事,不仅外人猜不透,就连七门里面的人,有时候也会一头雾水。”
“怎么讲?”
“比方说,庞狗子。”七奶奶道:“这个人,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我点点头,提到庞狗子,立即就想起了可怜的老鬼,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是被人围攻将死,宋百义跟爷爷当时都在场,却不肯伸手去救,让老鬼伤感又愤怒,也让他对兄弟伤透了心。
“庞狗子的事情,跟江湖上寻常的厮杀复仇一样。”
庞狗子的脾气,跟老鬼很像,刚烈,眼里容不下沙子,他成年的时候,爷爷庞大远走没有下落,亲爹老鬼又在镇河,所以无依无靠,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扛。当时,七门还有三十六旁门乃至圣域那些人的活动,基本上都转入了地下,彼此有了矛盾,都强行压制,但是矛盾越来越多,到最后压也压不住的时候就会完全爆发。庞狗子遭几十个人的围攻,逃无可逃,在河滩晾尸崖脚下被堵死了。宋百义是无意中经过的,当时就声明,这事和自己没关系,不会管,而爷爷是在暗地里隐藏着的,从庞狗子被逼住,一直到血战而死,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那时候,庞狗子是七门的长门,他让人围了,连亲爹的把兄弟都袖手不理,外人看起来,河凫子七门真的是散成了沙,长门让杀掉,必然一蹶不振,根本不用谁再动手,一二十年时间里就会自己搞垮自己。”七奶奶道:“所以,庞狗子一死,七门和三十六门之间的冲突少了很多很多。”
这话说的没错,七门和三十六门之间过去来来回回杀了很多年,公仇没了,私仇却结了一大堆,就是从庞狗子死了以后,七门不成气候,攻杀消停了很多年,一直到这年把地里,才重新开始出现。
“水娃子,其实吧,宋百义当年并不是不想管,他那个人尽管不怎么厚道,但是遇见这种事,好歹也会出来说句话,只不过,是有人严令不许他管的。”七奶奶摇摇头,道:“后来的人一说起这个,就会说宋百义如何如何,不讲义气,这个事情,宋百义的确是背了很多年的黑锅。”
“有人不许他管?是谁?”我张了张嘴,差点就直接问七奶奶,是不是爷爷不许他管的。、
“说到底,我只是个外人,七门的事,只有七门的人才说的清楚。”七奶奶突然就转脸望向一言不发的弥勒,对我道:“你可以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