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准时出门了。
还是坐着出租车抵达了韩小枫的学校,小心翼翼地混进校园,来到了她所在的女生寝室楼下。正好是九点钟,阳光照射在我的额头上,女生楼下的尴尬,令我悄悄地退到了树荫底下。我看着一个个女生从楼里出来,她们的表情都有些慌张,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当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有的人不禁盯了我一眼,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韩小枫出来,便给她打了个手机,可她那头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听。我越来越疑惑,不禁大着胆子走到楼门口,小心地向里张望——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后背上,我立刻就跳了起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拍我后背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
我张大着嘴问:“怎么是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叶萧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指了指里面的楼道说,“我们上去说话吧。”
叶萧和我走上女生宿舍的楼梯,不断有女生迎面跑下来,全都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来到二楼的走道里,在其中一间寝室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正紧张地说着话。
我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叶萧走到门口。叶萧向他们亮出了警官证,我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又是那股奇怪的气味,就和昨天晚上霍强的寝室里一样。叶萧冷峻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的一张床上——原来下铺躺着一个女生,弓着身子蜷缩着,脸朝着墙壁。
叶萧立刻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躺着的女生,将她的脸缓缓转了过来。
——我看到了那张脸。
天哪,我差点叫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恐惧的表情,那张嘴张得如此大,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球生吞了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呢?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张脸,我只能说如果你看了一眼,便会永远地刻骨铭心,成为恶梦里最恐怖的一幕。
呆呆地看了十几秒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认识这个女生,甚至还知道她的名字——韩小枫。
韩小枫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退到了门口。我又猛吸了吸鼻子,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霍强寝室里的死亡气味。
叶萧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韩小枫,然后离开了这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回头向一个老师问道:“她就是韩小枫?”
老师也不敢靠近,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的汗回答:“是的。今天早上,同寝室的同学们起床,发觉韩小枫还依然睡着,她们以为她在睡懒觉,就没有理会她。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同学们说她在子夜十二点半睡下的,晚上非常安静,寝室里共有五个同学,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叶萧冷冷地说:“就和昨天的霍强一模一样。”
她也是被恶梦吓死的吗?
这时,另几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叶萧把我和老师都推出了寝室,说:“在勘查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
然后,叶萧自己走了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我说:“现在好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不能向他隐瞒,只能把昨天晚上我找到霍强的寝室,然后韩小枫又打电话给我的事都告诉了叶萧。
叶萧严肃地说:“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
“不,这是我的责任,一切都因我的小说而起。”
“这算什么?内疚,还是自责?记着,这不关你的事。”
但我摇了摇头,怔怔地说:“我一定要查出荒村的秘密。”
话音未落,我就飞快地跑出了女生宿舍。我要找到剩下的那两个人——苏天平和春雨。
然而,当我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他们的寝室时,却发现他们俩都已经失踪了,他们的同学从今天早上起,就没再看到过他们的影子。
或许他们已经听说了韩小枫的死讯?可现在到哪里去找他们俩呢?
我搔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能痒痒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还是坐立难安,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根本就没有心思写小说了。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韩小枫时的情景,那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显得活力十足无所畏惧,和那个叫春雨的女生形成了鲜明对照。但后来她在荒村打来的那个电话,却又是那样恐惧和失常,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见到了什么东西,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能或不敢说出来。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霍强和韩小枫死于非命的呢?恶梦真的会杀人吗?
突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
“荒村恶梦。”
我的后背心都凉了,或许,谁都无法逃脱这个梦。
可世界上真的有恶梦杀人事件吗?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有相关资料的。对,查找资料一向是我的强项,我立刻打开了电脑,在GOOGLE上狂搜了起来。
然而,在网上搜了几十分钟,全都是一些无聊的网页,在忍无可忍中我下线了。
也许在书店里可以找到?我立刻跑出了家里,在夜色中走进了附近的地铁车站,那里有家我常去的书店,也是我在小说中写到签名售书,进而认识“小枝”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八点,书店里的人不多,我独自站在心理学与犯罪学的书架前,翻着一本本描述犯罪与死亡的书。
但我还是没有找到需要的内容,也许,古今中外还从没有过这样离奇的案例吧?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细若游丝的脚步声,从我身前的书架后传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轻轻地一荡。于是,我把眼前的一本书拿了下来,书架上便空出了一块缝隙,让我见到了书架后面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正低垂着的脸帘,在翻着一本什么书。
忽然,她意识到了有人看着她,于是缓缓抬起头来,那线柔和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眼睛里。瞬间,我和她都愣住了。
——聂小倩。
隔着书架的缝隙,我看着她那双狐女般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突如其来的连环画。
她忽然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像烟雾一样消失?
我紧张地趴在书架上,透过缝隙继续向前张望,直到有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拍了一下。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已经转到了我的身后。
“小倩?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淡淡地回答:“你可以来这里看书,我就不可以吗?”
“你是刚下班过来的吧,来看什么书?”
她举起了手里一本书,原来是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叙述一个嗜香如命的谋杀犯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一部非常棒的小说。”
她似乎有些矜持,轻声地说:“我该走了。”
然后,我跟着她走到收银台后,她买下了这本书,刚要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叫住了她:“对不起,还能和你谈谈吧?”
她犹豫了一阵子说:“好吧,给你十分钟,在哪里?”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就这里吧——”
原来,在这个书店的一角有个书吧,摆着几张桌椅,平时看书之余可以喝茶聊天。
我们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桌子上点着一只白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我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她瞄了瞄我说:“给你的时间有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关于荒村的事情,实在是千头万绪,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而出:“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你说什么?谁死了?”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去过荒村的人,是两个大学生。前天晚上他们刚刚回到上海,就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凌晨死了。”
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用手捂着嘴说:“你说,有人从荒村回来不久就死了?”
我哆嗦着点了点头:“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在白色的烛光中,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从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一直到今天上午发现韩小枫的死。然后,我呡了一口茶,把所有这一切都向她娓娓道来。
我的叙述远远超过了十分钟,但她早已经忘记了给我的时限,直到我全部讲完以后,她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我发现烛光下她的脸更像是“聂小倩”了。
她幽幽地说:“谢谢你。”
我有些摸不找头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事。我想,我们可以从那几个大学生身上,发现荒村的秘密。”
“你也在寻找这个秘密吗?”
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前天晚上,你在临别时告诫我千万不要接电话。而那晚电话确实来了,正是刚刚从荒村回来的霍强打给我的。真奇怪,你是怎么知道他会打电话给我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感觉,你相信感觉吗?前天晚上,在马路边的那个瞬间,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忽然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的眼睛,对着白色的蜡烛怔怔地说:“电话铃声。”
“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因为你在小说里写了太多的此类事情,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是吗?”
“你以为你是谁?兰若寺里的聂小倩?通灵人?还是萨满女巫?”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对不起,小倩——”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算了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你以为我只是个胡搅蛮缠的疯女孩,以为我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想。”
“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比如,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荒村的?”
“一定要回答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一定要回答,就在今天晚上,现在,NOW。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将认定你是个骗子,再也不会理睬你的骚扰。”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说。”
“既然如此,那你就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她冷冷地看着我,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怕起来。我站着,她坐着,双方的目光互不相让,就这么对峙了十几秒钟。
终于,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好吧,我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隔着摇曳暧昧的烛光,她幽幽地说:“是我的外婆——关于荒村的一切,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你外婆是荒村人?”
“我不知道。”她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低着头说,“我只模糊地记得小时候,外婆把我搂在怀中,对我轻声地讲述荒村的故事。”
“原来如此,你外婆现在在哪里?”我立刻着急地问了出来,如果她外婆还健在的话,我一定会登门拜访的。
“我外婆早就死了,都已经十多年了。”
哎,刚刚冒出的希望又被浇灭了,我傻傻地说了声“对不起”。
但我接着追问道:“小时候听的故事,为什么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仰起了头,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许不相信,我连外婆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些故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荒村的故事已经替代了外婆,一直顽固地生长在我脑子里。”
“嗯,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话,那你外婆与荒村一定有着很深的渊源。”
她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声:“谁知道呢?”
“我会知道的。”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要把她眼睛里秘密全挖出来似的。
终于,她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早就超过给你的时间了。”
“不好意思,我——”
“再见。”她打断了我的话,匆匆地走出了书店。
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等一等。”
但她就像没听到似的,风一样跑进了地铁检票口,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留下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