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绵绵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自家熟悉的天花板,有点脏了,还发黄,角落里结着一只蜘蛛网。
她有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突然有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遇到了荆楚,和他在一起了,如果是这样,那实在是太悲伤了。
可如果是梦,那是不是就不用拆迁不用分别了,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太极端,最好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和荆楚好好的,它们也好好的,拆迁只是一场梦,那就完美了。
“醒了?”荆楚看到她醒过来总算是松了口气,俯(身shēn)抚摸着她的鬓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绵绵看了看周围,窗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知道这都不是梦了,(情qíng)绪很低落:“我晕倒了吗?”
“我还真是头一次看到气急攻心晕过去的。”荆楚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对于杨绵绵来说打击太大了,“不过小羊,我们振作一点,好吗?”
杨绵绵低头想了会儿,问:“可以想办法改变吗,让政府放弃这个计划?我把他们的计划书毁掉或者散布谣言说这里风水不能碰什么的?”
荆楚又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窗外的电线杆就说:“那也没有用啊,大家都是高高兴兴走的。”
杨绵绵一下子愣了:“高高兴兴走的?”
“是啊,赔了好多钱呢,大家都很开心,所以就走了。”小伙伴们纷纷应声附和,验证电线杆所言非虚。
对于领导人来说,老城区改造之后可以规划得更合理更现代,经济会发展的更好,成绩斐然就能升职了。
对于居住者来说,无论是拿走一大笔钱还是换一(套tào)崭新的房子,那都是无比划算的事,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就成为千万富翁了,儿女结婚买房统统不再是问题。
对于这个城市来说,老城区就像是拉后腿的板块,这一次终于可以重新发力,赶上这个大时代的潮流了,也不再会成为城市的污点。
有什么不好的呢?到现在,几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知道是谁略显冷酷地说:“如果突然不拆了的话,他们都会恨你的噢。”他们指的是杨绵绵的邻居,是为了儿子结婚发愁的小区门口超市的老板娘,是一家四口挤在30平米小房间里的隔壁邻居,是生病没钱看医生的修车摊老夫妻,是在她(身shēn)边生活着的每一个普通人。
她有什么资格替所有欢欣接受这个结局的人说“不”?
她不能。
想明白这一点的杨绵绵觉得心像是被绞了一样痛,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哭得像是个无助的孩子:“那怎么办啊,我怎么才能救你们呢?”
“绵绵,你可以带走你的家人,但我们,你带不走。”窗外的电线杆说,声音很平静,“这是我们的命运,其实并没有区别,我们并不是都寿终正寝才被人类放弃的,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单纯因为不被需要就被遗弃了。”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大家都很想你,我们是被放弃的,所以除了你,并没有挂念。”
“能够在我们死之前,再见你一面,真的太好了。”
“谢谢你回来,绵绵。”
“不要哭了,等到明年的(春chūn)天,这里就会有新的伙伴了,它们都是崭新的,现代的,不像我们那么老土。”
“可是,那都不是你们了。”杨绵绵也知道,(春chūn)天的时候,去年凋谢的花会重新开,但那已经不再是去年让你心动的那一朵了。
都说物是人非,但其实是人是物非才对,人还是那个人,可看见的不是当年门扉旁的那一朵桃花了。
电线杆想了想,笑了:“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转的吗?之前我们都很难过,但是石碑和我们说,它已经看到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事(情qíng),曾经高高的楼会塌,曾经坐满客人的地方也会散去,世界总是要变化的,城市总是要发展的。
而我们,只是恰好被选择用来牺牲了而已。虽然还是很难过,但如果人会因为生病因为车祸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去世,而不是老死,那我们这样的死亡,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吧。”
“所以,不要难过了。”
可是杨绵绵怎么能够不难过呢?对于她而言,这并不是冷冰冰的可以随时被牺牲的物品,这是她的朋友们,是她的家人。
她可以带走所有的家具,但,这个为她遮风挡雨二十多年的大楼呢?她还能把它一起带走吗?
她不能。但它也是她的朋友。
小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家里又饿又冷,窝在被子里不开心,大楼就和她说话:“绵绵,外面下雨了,你知道吗,雨滴滴答答掉在我的(身shēn)上,就好像是玻璃弹珠一样漂亮,而且下雨天很安静,我也会变得很干净,粘在我(身shēn)上的脏东西也会被洗掉噢。”
台风过境时,它也会安慰她:“不要担心,我虽然有点年纪了,但很结实呐!绝对不会被吹倒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很安全噢。”
遇到西南地区地震的时候,它也曾经忧心忡忡叮嘱过:“虽然这里不大会有地震,我也不是豆腐渣工程,但是如果有事,我叫你跑你一定要醒过来跑噢,然后叫醒其他人一起跑,知道吗?”
它被建造于70年代,已经快要50岁了,它虽然很久很破了,但是骨架却还可以支撑很久。
但是人类嫌弃它了,所以,要把它轰隆一下炸掉,推翻,重新建造一个崭新的大楼出来取代它的位置。
杨绵绵摸摸它已经破旧的墙壁:“我舍不得你,你们一定要被推掉吗,不能重新粉刷装修一下吗?”
大楼笑了:“傻绵绵,他们要造五十多层高的大楼啊,我才只有五楼,太矮啦!”
就是那一刻,杨绵绵觉得生而为人,真的太痛苦了。
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它们也想努力活下去啊,它们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那么努力,那么想活着,但是在人类眼里,这只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任何物品。
她可以和路易十世一起拯救它们的未来,可却无法拯救它们的现在,如果是这样,被挽回的未来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即便是痛不(欲yù)生,杨绵绵也知道自己无法做任何努力,这不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事(情qíng),城市要发展,人类要进步,这怎么是一个人能够阻拦的呢?
不必说螳臂当车,作为受益者的人类,她也没有资格去指责自己的同胞做错了这件事。
只不过,人人都很高兴的时候,她却只有很难过很难过。
荆楚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安慰:“小羊不哭了,我们至少可以把你家里的全都带走,好吗,不要伤心了。”
微波炉忍不住欣喜地说:“看,我就知道绵绵不会不管我们的。”
桌子有点暴躁地截断了它的话:“废话,我们也知道,闭嘴!”
它们都知道,杨绵绵绝对不会抛弃它们,只是它们能得救,其他无法被救的小伙伴呢?
微波炉看到突然静默的电线杆和大楼,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噤声不敢再开口。
沉默许久,一直是家中大家长的电视机说话了:“绵绵,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分开是必然的事,你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你属于更广阔的地方。”
“对我来说这是不一样的!”杨绵绵激烈地反驳它,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它说过话,“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有你们!”她的尾音一颤,已然带了哭音,“我只有你们啊,那个时候,我只有你们……”
她说了好几遍“只有你们”,听得在场的人都心酸了起来。
良久,电视机才说:“我知道,所以,大家最后的心愿,也只有你可以实现?”
“最后的心愿?”杨绵绵重复了一遍,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脸,“什么心愿?”
电线杆率先恢复过来,代表所有无法被带走的小伙伴们说出了心声:“人类在送别朋友的时候会有告别晚会,我们也想要一个,可以吗?”
“告别晚会?”杨绵绵吸了吸鼻子,“这难道不会更难过吗?”
大楼说:“会啊,会很难过,但是,至少可以带着开心的记忆走啊。”
“就是就是,一个只给我们的告别晚会,总要有一个场合说再见啊。”
“如果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很难过。”
杨绵绵也没经历过什么告别晚会,当她苦思冥想的时候,荆楚问:“你要举办一个告别晚会?”
“对啊。”杨绵绵点头,苦恼地抹了抹脸,“告别晚会是要干什么呢?”
荆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说:“既然如此,我们结婚吧?”
“啊?”杨绵绵没有跟上思路,有点茫然,“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倒是其他小伙伴突然激动起来了:“结婚!是要办婚礼吗?!”
“啊啊啊那太好了!我可以见证绵绵嫁人了!”电线杆彻底激动了。
“如果可以看到绵绵穿着婚纱从这里离开,那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大楼微笑起来,由衷地为这件事感到幸福。
杨绵绵一瞬间下定了决心:“那好吧,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