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一时刻,晨曦照耀罗刹之国。
残破的宫殿废墟间,站起一个美丽的女子,几片落叶飘到她额头,一如这毁灭了的国度。顶顶揉着眼睛,离开古老的浮雕回廊,走下斑驳的石头台阶,宫殿外是荒凉的花园,曾经的“兰那精舍”,不时露出几尊倒塌的佛像,只有晨起的鸟儿婉转啼鸣,提醒她已回到人间。
不再是梦了吗?她轻轻地捏了自己一把,疼痛流过神经传递到大脑,她这才确定无疑地相信,现在是神秘的罗刹国遗址,2006年9月28日清晨六点半。
顶顶走进杂草丛生的小径,凌晨的梦里她同样走过此地,不过时间却是八百年前,她身着兰那公主的装束,来到一个挂满藤蔓的长廊,有个叫仓央的古格武士,向她倾诉万里之外的传奇。就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向忽必烈大汗讲述他到过的地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原来地球居然是圆的!
此刻,她大口地呼吸着寻找长廊,视线里却是茂密的树叶,有的佛像隐藏在一堆植物中,或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不留神便会掉下深渊。
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长廊连同她的梦境,全都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中。
顶顶坐在一堵倒塌的石墙边,心里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丢失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低下头鼻子一酸,竟有些想要哭出来的感觉,赶紧仰头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溢出眼眶。
那只是个奇怪的梦?还是真的“穿越”到了八百年前?或是埋葬在此的灵魂向她托梦?甚至就是自己的前世——罗刹之国的兰那公主?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顶顶摸着胸口,再看看包围自己的茂密树丛,还有身下那仅剩半张脸的佛像,或许这一切都早已注定?
命运曾让她进入古格,命运也让她驾临罗刹。
脑中的碎片再度飞舞起来,像锋利的玻璃划过脸庞,完美无瑕的洁白皮肤上,一道道胆战心惊的血污,让那张脸如此冷酷如此生动。
这又是未来哪个时刻的场景?抑或千年之前哪个人的遭遇?顶顶不禁盘起双腿,如佛像般坐在石墙边,树叶的阴影整个将她包裹起来,似乎与这些废墟融为一体。
意识在飞……在飞……在飞……在飞……飞到十几年前的某个瞬间,漫天黄沙的北方小城,郊外矗立着白塔与喇嘛庙,不时有疲惫的双峰驼跪倒在地。
那时顶顶只有十岁,脑后扎着小辫子,陪外婆远远眺望寺庙金顶。春天的风沙忽然平息,意外露出一片澄蓝的天空。行走了几百里的驼队重新出发,牛羊被赶出了栏,就连那匹传说中的黑骏马,也在谁的胯下奋蹄而奔。就在这再现生机的春日黄昏,顶顶的耳边嗡嗡叫了起来,眼前闪过无数白色的光点——不,那是碎片,刀子一样锋利的碎片。虽然她睁大着眼睛,却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有那些锋利的刀片,紧接着变成黄色的沙子,粗大的沙子越来越密集,最后化作满天遍野的尘土,像地毯一样覆盖大地,所有的人和房子都被压住,整个世界变成了土黄色,像亘古荒凉的火星。
当顶顶重新看见世界时,仍然是蓝色的天空,碧绿的草原,一切都生机勃勃,外婆正领着她走向白塔。她突然抓紧外婆的手,硬是将外婆拖向一座小山,她知道那里有一座山洞,曾有考古队在洞里发现了契丹国的公主墓。十岁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连外婆也无法阻拦她,就这样被拖进了山洞里。
几乎在同一刹那,外面响起了恐怖的呼啸,蓝天顷刻变成了“黄天”,转眼又成了“红天”,那是血红血红的天空,整个都被尘土覆盖着,暗得就像红色的子夜。外面的人们惊恐地惨叫着,谁都想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沙尘暴便降临人间。骆驼们也趴在地上哀嚎,卡车司机停下车逃命,大家寻找一切可以掩蔽的地方。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黄沙如大雨倾泻下来,强劲的力量卷走弱小的人们,打碎露天的房子。藏身在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惊异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隐蔽曲折的洞口保护了她们,几乎没有一粒沙子飞进来,就像在防空洞里观看大轰炸。
外婆抚摸着顶顶的额头说:“你是个不平凡的孩子!你有一双海力布的眼睛。”
三个小时后,沙尘暴神秘地消退了。有数百人在这次灾难中丧生,许多房星倒塌,更多的牲畜死亡,就连喇嘛庙都未能幸免。只有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安然无恙,但外婆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同时也关照顶顶要保密,这是命运赐予的力量,只有深藏心底才能保护自己。
此后,每年她都会经历一两次这样的事,甚至会在梦中亲眼目睹。做梦已成为她最恐惧的事,有段时间她强行不让自己睡觉,但总是无法避免梦的降临。每次醒来都会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每次都会在不久之后应验成真。只有音乐才能让她忘记做梦,于是她拼命学习声乐,直到可以去北京读大学,成为科班出身的音乐人。
她常怀疑那只是巧合,最多只是女人的第六感——人人都有的,只在她身上特别强烈。
未来究竟是什么?十年之后?五年之后?一年之后?一个月之后?一天之后?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之后?一瞬间之后?我打下这些文字之后?你读到这段文字之后?
未来就是悬疑!未来就是天机!
天机又是什么?
顶顶轻轻地吐出四个字:“不可泄漏。”
这是命运赐予她的,无论是幸运还是苦难,她都必须默默承受。
她起身走出树丛,绕过一尊破碎的佛像,向荒凉的废园外走去。有道
残存的塔门尚未倒塌,榕树的根须遮挡着门洞。她低头拨开那些根须,从尘土和碎石中穿过去,当双眼重新睁开时,面前露出了一片池塘。
开满莲花的池塘——晨曦如金色的油画颜料,悄悄地涂抹在水面上,衬托出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还有如同绿色圆盘的莲叶。
顶顶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罗刹之国的废墟里,居然会有这么一大片池塘,足有几个篮球场大。茂盛的森林环绕着椭圆形的池塘,像她去过的伦敦肯辛顿公园里的湖,只是此刻她是唯一的游人,偌大的池塘、无数的莲花,只为她一个人静静绽放。
天色仍未完全亮透,一层薄雾飘荡在水面上,让莲花更显得朦胧神秘。除了粉红色的莲花外,还有白色和黄色的花朵,它们都比中国的莲花更大更高,竞相伸出水面随风摇曳,开得那样肆无忌惮,又如此寂静无声。
莲花——象征着女性、生命的来源,只有最神圣的才能诞生于莲花之上。
世界混沌一团之时,最先产生的大概就是莲花吧?或许就是这片池塘,顶顶俯身触摸着水面,污浊的淤泥之上,竟是清澈凉爽的水,这是古老的罗刹之水,已在此沉睡了八百年,而这些莲花也安静地绽放了八百年。
唯有莲花生,方能万物生!
忽然,她的手边又多了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
随后便听到叶萧的声音:“水好凉啊!”
顶顶这才无奈地笑了一声,打了一下叶萧的手说:“你怎么来了?”
“我也刚刚醒过来啊,发现隔壁的你不见了,便跑出宫殿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赏荷呢!”
叶萧揉了揉眼睛,莲花池的水珠溅在眼皮上,让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吐纳池底淤泥的精华,彻底醒了过来。
一只黑蜻蜓从薄雾中钻出,扑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一片莲叶上,他下意识地吟了一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顶顶索性坐在池塘边,这样视平线就与莲花平行了,那只调皮的黑蜻蜓钻进莲花,像回到了母体之中。叶萧也坐在她身边,不时伸手触摸水面。当雾气渐渐从脚边消退时,那只蜻蜓又突然飞出来,停在顶顶的肩膀上。
黑蜻蜓,红莲花,沉睡城,罗刹国……
二
上午,八点整。
阴天。
眼前是成立的坟墓,泥土上有一堆石头,树上刻着他的名字,权作这位千万富翁的墓志铭。
这是小溪边的林阴道,再往前是可怕的鳄鱼潭,大家在成立墓前徘徊,不知他在泥土里的半个身体,是否已成为昆虫们的大餐?
孙子楚第一个走到鳄鱼潭边,望着平静的黑色水面说:“成立的另一半在水里。”
几十分钟前,他们在大本营三楼用完了早餐,便要出发去城外的罗刹遗址。但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钱莫争和黄宛然都要守着秋秋,杨谋自然要为唐小甜守灵,而小枝必须要由玉灵来看守,厉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出发的只有四个人——孙子楚、童建国、伊莲娜、林君如。
探险队离开大本营,走到清冷寂寞的街道上,看着彼此稀疏的身影,心里都不免发抖。前两天还声势浩大,现在只剩下这么点人,是否预兆他们将越来越萧条?不断有人消失和灭亡,直到这个不幸的旅行团,全部蒸发在空无一人的南明城?
他们忐忑不安地走出城市。一路向西沿着溪流走进林阴道,走过昨天埋下的成立之墓,便是凶险万分的鳄鱼潭了,而深潭前方的丛林深处,是另一个古老的世界。或许,隐藏在这深潭里的鳄鱼,正是罗刹之国的保卫者,成立不过是被当作入侵者而消灭了。
就当孙子楚犹豫不决时,童建国抢先走了过去,他大踏步绕过鳄鱼潭,丝毫不惧怕水里的恶魔。伊莲娜和林君如也跟了上来,孙子楚当然不甘落在女人身后,脚底哆哆嗦嗦地走过。
进入暗无天日的丛林后,童建国和孙子楚走在前面,他们都牢记昨天的路,或许埋藏着无数骨骸的小径。
忽然,孙子楚轻声对童建国耳语道:“你带着手枪吗?”
“问这个干什么?”
他警觉地看了孙子楚一眼,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被后面的两个女生发现,其实手枪就别在他的裤脚管内。
“只是感到很奇怪,从哪里来的手枪?难道你从国内出发起,就一直把它藏在身上?”
童建国冷笑着耳语道:“蠢货,带着枪能上飞机吗?”
“这倒也是啊!”孙子楚也不敢让林君如她们听到,装作挠了挠头发,“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
他冷冷地回答,说着已走出森林间的隧道,迎面正是那堵红色的石墙——罗刹之国。
阴郁的气息涌上眼前,强迫他们抬头仰望,寻找石墙后的“世界中心”,那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
还是童建国在最前面,绕到斑驳的塔门前,佛像神秘的微笑俯视着他,让他犹豫地踏入塔门。浓荫再度覆盖头顶,几步后便是长长的走道,无数妖魔鬼怪排成两行,迎接这些不速之客驾临。
与昨天一样,他们进入下一道塔门,看到了世界奇迹的罗刹大金字塔。抬头仰望依旧被猛烈震撼了,那宏伟的数层台基上,矗立着五座高大的石塔,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尤其是位于中央的那座宝塔,在它的脚下只有跪倒膜拜。
“叶萧和顶顶,还在金字塔里面吗?”
孙子楚缓缓地走到底层台基边,触摸着粗糙的大块石条。
“我们绕到后面去看看吧,不要再走昨天那条路了,也许另一边有新的路。”
林君如在他的身后说着,她已转向大罗刹寺的东侧,伊莲娜急忙跟在她身后,四人沿着台基右边走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仰望高塔,高得几乎已戳到了云层,让底下的人倍感压抑。走了不到两分钟,右边出现一排石柱,那是一系列巨大的雕刻。孙子楚仔细看了看,圆圆的石柱有一人多高,花岗岩表面异常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他拍了拍脑袋说:“这是印度教的林迦崇拜啊!”
林君如走到他身边不解地问:“什么是林迦崇拜?”
“这个嘛——晚上慢慢告诉你。”
“切!”
林君如对他做了个鬼脸,回头着着空旷的广场,还有更远处的残破的石墙。有几段围墙被森林侵占,露出参天的树冠。而某种奇怪的声音,正从那些缺口传来,让她莫名地心神不宁。同时脚下竟也微微颤抖了,她恐惧地低头一看,原来地面也在震动——又闹地震了?
其他三人也明显感到不对,那种震动越来越强烈,连空气中都能嗅出“紧张”两个字。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地传来,像是某个巨人的脚步,童建国板着脸道:“别害怕!镇定!”
半分钟后,远处围墙的森林缺口里,树叶不断地掉落下来,紧接着有许多枝干折断,高大的榕树剧烈晃动。然后伸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在树叶外晃动了几下,露出两截白色的物体。
居然是象牙!前面露出来的则是长长的象鼻!
转眼间,一个庞然大物出来了,幽灵般撞开一片森林,露出象牙和象鼻子,还有硕大的脑袋和蒲扇般的耳朵,后面是数吨重的卡车般的身体。
一头大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只见一头野象从树林中走出。那高大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使整个地面都在颤抖。而那对修长森严的象牙,则说明这是一头正值壮年的公象。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头公象身后又冒出一头母象,体形虽然比公象小了一圈,但八条粗壮的象腿,共同发出战鼓般沉闷的响声。
童建国站在大家身前,伸开双手缓缓后退,直到靠在底层的台基边。对面更多的树枝折断,几棵年轻的榕树甚至整个倒下。第三头和第四头大象都进来了,这些大块头行动迅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缓慢。
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围墙里已闯入十几头大象,有公有母有老有小,最小的幼象也要比公牛大——这分明是东南亚丛林中的野象群,这些大家伙可惹不得,万一被激怒什么事都会发生。
孙子楚想到外面那些大象雕塑,也许就是眼前这些大象的祖先,它们在一千年前就生活于此。当所有辉煌的文明湮灭,曾经繁荣的人类消失,大象仍是森林的主人!
领头的大公象离他们越来越近,它厚厚的皮肤里的两只象眼,正盯着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们。大公象往前迈了两步,长长的象鼻子向前伸出,就在他们身前不到两米。林君如和伊莲娜没见过这种阵势,都躲在童建国背后浑身哆嗦了。
“快跑啊!”
孙子楚第一个转过身去,下意识地抓住林君如的手,拖着她向台基上爬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因为大象不可能爬上陡峭的台阶。
如果在平地上逃跑,肯定及不上大象的四条长腿,那就必死无疑了!
四个人立刻翻上底层台基,连滚带爬地上了第二层。他们一直爬到二十多米的高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而那些大象们则仰起长鼻子,发出震耳欲聋的愤怒嚎叫,是在向他们发出警告吗?
孙子楚仍紧紧抓着林君如的手,转头看着她惊慌的眼睛,无奈地苦笑道:“你怎么不骂我吃你豆腐呢?”
林君如在他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该死的小子!”
三
上午,九点整。
大本营。
一只猫,全身纯白色的猫,除了尾巴尖上有几点火一样跳动的红色斑点。
秋秋把眼睛睁到最大,才确认自己并不是做梦,果然是一只白色的猫,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从墙壁里钻出来的。
这是四楼最大的那套房间,钱莫争正对着紧闭的窗户发呆,黄宛然在厨房准备些蔬菜,只有秋秋独自坐在卧室里,透过敞开的房门看着客厅。
哪儿来的猫?他们在这里已住了好几天,却从没看到过它。秋秋无声无息地走到卧室门口,白猫稳稳地站在沙发上,并未顾忌十五岁少女的存在。它姿态优雅地走了几步,火红色斑点的尾巴晃了晃。它的体形和四肢尤其是双眼,实在漂亮到了极致,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品种。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前世,是否是个倾城倾国的美女。
秋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几乎就要扑到沙发上时,白猫灵巧地跳了下来,四条腿迅速摆动,钻出房间大门的缝隙。
她急忙追赶上去,却奇怪不知是谁开的门。妈妈为了保护她,早就把房门锁好了,难道这只猫自己能开门?
此刻容不得多想,秋秋已悄然走出房门,屋里的黄宛然和钱莫争都还未察觉。在四楼昏暗的走道里,她仔细搜寻着白猫的踪迹,在通往五楼的楼梯上,发现了那团雪白的影子。她赶忙追了上去,白猫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对凌厉的猫眼,在阴影里发出绿色的幽光,转眼就向楼上跑去。
等到她追上五楼时,白猫却又消失了踪影,十五岁的女孩左右张望,还轻轻地叫了两声:“猫咪!猫咪!”
忽然,头顶响起一声细微的猫叫,原来它正蹲在通往天台的扶梯上呢。
自从进入这座空城,她已经郁闷无趣到了极点。昨天“父亲”的死又让她悲痛欲绝,而母亲又被自己万分鄙视,不知道这种苦难还要忍受多久。最近这些暗无天日的时光中,唯一能让她感到兴奋的,就是这只突如其来的猫!
秋秋手忙脚乱地爬上扶梯,正当她的手要够到猫的尾巴时,白猫却又钻上了楼顶天台的缝隙。她索性推开天台的门,阴郁的天空霎时覆盖了头顶,她眯起眼睛适应了几秒钟,楼顶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少女的裙摆也被风吹起,她急忙收了收裙子,环视空旷的天台。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旅行团的导游小方,便惨死在了这个地方。而尸体腐烂的气味,早已被几夜的风雨吹光了。
虽然只是五楼的楼顶,秋秋仍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已踏上金茂大厦88层的餐厅——成立,带她上去吃过几次,每餐都要吃掉几千元,让她对“高处不胜寒”倍感恐惧。
突然,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却正好看到那只白猫,原来它就躲在秋秋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进入空城那么多天,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低下身子靠近白猫,嘴里轻声说:“喂,你是谁?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美丽的猫听懂了她的话,竟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伸出双手。秋秋也屏住呼吸,几乎颤抖着将手摸到白猫身上。终于触到了它的皮毛,柔软而光滑的手感,仿佛鉴定一块丝绸。她的两只手都已抓住白猫,甚至能感觉到它轻轻的肋骨,还有胸腔里小而快速的心跳。而猫身上热热的体温,也通过她的手掌传遍全身,感觉就像温暖的热流,填补少女体内寒冷的空虚。
突然,她听到楼下传来钱莫争的声音:“秋秋!你在上面吗?”
紧接着又是有人爬扶梯的声音,肯定是钱莫争发现她不见了,冲出来听到楼上的动静,便要到天台上来找她了。
秋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绝对不能被他找到,那个坏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手上还抱着白猫,迅速找到了天台的角落。正好有一堆废纸板,足有一人多高可以隐蔽。
就在她将白猫抱在怀中,躲到那堆废纸板后面时,钱莫争已爬上了天台。心急如焚的他大声呼喊秋秋,焦躁地向四周张望着。他已着到了那堆废纸板,却没有发现躲在后面的少女。
几分钟前当他回到客厅时,发现秋秋已无影无踪了。他和黄宛然心头一凉,冲入楼道寻找女儿,楼上的声音又让他跑了上来。钱莫争疑惑地走到天台边缘,某个最可怕的念头从脑中掠过——秋秋是不是跳下去了?
秋秋藏在废纸板后瑟瑟发抖,白猫却出乎意料地安静,就这么躺在她的怀抱里,脑袋贴着少女的胸口,似乎在倾听她的心跳。她低头看着这只白色的猫,猫眼与人眼对视着,相距不过十几厘米,甚至能看到猫眼里自己的影子。
几秒钟后,她大胆地将头探出来,看到了钱莫争的背影。他就在天台的边上,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
她明白这是个邪恶的念头,却无法抑制地在脑中滋生蔓延。她痛恨这个男人,恨这个男人和自己妈妈的特殊关系,恨这个男人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
没错,这个男人应该去死,应该去地狱偿还罪孽。
即便她还不知道真相——假设不是杀死父亲的罪孽,便是赐予她生命的罪孽,总之一切都是钱莫争造下的孽。
杀人的冲动,瞬间充满她的脑子。
鼻子里已闻到血腥味,那是昨天早晨在鳄鱼潭边,成立被鳄鱼咬成两半的气味。她放下美丽的白猫,从废纸堆后走了出来,每一步都踮着脚尖,悄悄来到钱莫争身后。
钱莫争还忐忑不安地向楼下张望,期望不要发现最可怕的那一幕。他的膝盖就顶在天台栏杆上,只要在他背后那么轻轻一推——
地狱的大门将向他敞开,在地球吸引力的作用下,从五层楼顶自由落体,亲吻大地,血肉模糊……
秋秋缓缓地伸出了手。
几米开外,白猫冷静地站在地上,瞪着一双绿色的猫眼,欣赏十五岁的少女,将死亡推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成立在另一个世界的报复。
四
另一个世界。
大罗刹寺的五座高塔,冷静地俯瞰着他们——孙子楚、童建国、伊莲娜、林君如。
他们刚刚爬上第二层台基,惊恐地注视着下面的野象群,长鼻子的庞然大物们,正向这些不速之客咆哮。林君如也没心思再开玩笑了,几乎跌倒在石头台阶上,只听童建国安慰道:“别害怕,我当年见过很多野象,它们不会上来的。”
四个人在上面坐了几分钟,象群便转移了方向,朝大金字塔的正面走去。几十根粗大的象腿,让整个广场震动起来,宛如一支重型装甲部队。他们目送象群越走越远,穿过荒凉而空旷的广场——古老废墟里的野象群,孙子楚脑子里闪过这样的镜头:回到古代东南亚的战场,国王们骑在象背上血战,愤怒的战象嘶声动天,象鼻将敌人卷起又高高抛下,锋利的象牙从人的胸前刺过,巨大的象腿将人们踩成肉泥……
最后,象群通过广场正门,似乎早就精确计算过了一遍,排着整齐的队形鱼贯而出。那面对大罗刹寺的塔门,正好容纳一头成年公象的高度。原来古时候的这道大门,就是为了大象而开的。国王要骑在象背上出征,穿过王宫大门去征服世界。
听着野象们远去的脚步声,大家终于松下一口气,但仍不敢贸然下地,以免那些大家伙杀个回马枪。他们沿着二层台基向前走去,孙子楚手搭凉篷不断张望:“叶萧和顶顶,难道他们还在地下?”
林君如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再进地道了!昨天差点被石头砸死,能逃出来也算是运气。”
“嗯,我们先去周围看看吧,还不知道这片遗址有多大。”
童建国冷静地说,他率先走到台基最北侧,沿着台阶爬了下去。
等四个人都回到地面,回头仰望五层宝塔时,莫不有要被压倒的感觉。大罗刹寺后是一排回廊,中间有许多小门可以穿过去。门里是个“田”字形院落,每道游廊由四方柱支撑,底部有飞天女浮雕,残留着深红色的漆。孙子楚走到主游廊里,头顶是覆着陶瓦的蛋形拱,下面刻着许多古梵文和巴利文,大多已被岁月消磨得无法辨认了。
他蹲下来仔细地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又是一段古梵文。他正全神贯注地解读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喂!你在看什么?”
不是林君如的声音,更不是伊莲娜的,孙子楚颤抖着回过头来,却看到了萨顶顶的脸。
她就像从浮雕里飘出来似的,无声无息地站他们的身后。就连童建国也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在战争年代,自己这么大意早就被干掉了。
“顶顶!”林君如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你没事就好了!”
孙子楚又皱起了眉头:“等一等,叶萧呢?”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呢!”
叶萧也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他和顶顶并排站在一块,气色反而比昨天好了许多,只是身上的衣服都破烂不堪。
“你这个混蛋,可让我担心死了!”
终于重新会合了,看到他们两个都没事,起码不是想象中的缺胳膊少腿,孙子楚心底的石头总算放下。他重重地打了回去,叶萧招架了一下说:“一言难尽明,回头再慢慢说。刚才我们走到这里,才发现这座石碑,就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便赶紧躲到了回廊后面。”
“再让我来看看吧。”顶顶蹲在了石碑前,只着了寥寥数行,便站起来说,“这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已经流传许多年了。”
“你怎么知道?”
自诩专业的孙子楚怀疑地问。
“要知道我的最新专辑《万物生》,最初就是这段百字明咒。”
顶顶说罢深吸了一口气,视线焦点落到远处,不知在看什么东西,似乎全身的气场都不一样了。就在大家奇异地注视着她时,她却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古老的梵音从她喉咙里飞出,配合周围古老的环境,婉转地飘过十字回廊,在废墟里低吟浅唱。她已找到“穿越”的钥匙,通过咒语的每一个音节,唤醒沉睡的罗刹之国,这就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八百年前石碑上刻的文字,只有孙子楚能够领会。
当顶顶一曲终了,大家仍沉浸在她的歌声中,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也可能本就是古人之声,刹那附体到了她身上?
还是叶萧第一个清醒过来,嘴角微笑了一下:“你真应该在这里开演唱会!”
“这就是我的梦想!”
“那我们就是你的第一批观众了!”
伊莲娜像在仰视一个明星,比如艾薇尔或莎拉·布莱曼。顶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快步朝前走去。
穿过最后一道回廊,他们发现了一片高大的塔林。一座座斑驳的石塔矗立着。最高离的大约十米,最小的还不到一人高。有一小部分已经坍塌了,剩下的也都残破不堪。在每座塔的底下,都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雕刻复杂的花纹。
这些石塔起码有上百座,排列成奇怪的形状,隔几米就立着一个。童建国每走一步,便在石塔上留下个标记,宛如走入迷魂阵中,稍有不慎就会迷路。
“这些石塔底下都埋着骨灰,佛教徒大多实行火葬,每位高僧圆寂后都会造一座塔,将他的骨灰或舍利埋葬于塔下。”孙子楚边走边解释,忍不住抚摸布满青苔的塔壁,“少林寺里也有这样的地方。”
来到塔林的最深处,最高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石塔下,他们围绕这座塔走了一圈。叶萧注意到了塔上的佛龛,里面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佛像,几乎与真人同比例大小,而且这佛像的面容还十分熟悉。他不禁大胆地攀上佛龛,仔细观察那尊佛像,由于深入塔内的缘故,数百年来没有经历风吹雨淋,几乎没有岁月磨损的痕迹。
当他的双眼距离佛像只有十厘米,阴郁的光线直射到佛像脸上,佛像的眼睛仿佛骤然睁开,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同时温柔的嘴唇也在嚅动,唱出一首梵文的歌谣——正是刚才的百字明咒。
天哪!怎么会?这尊佛像实在太像真人了,完全的欧洲写实主义的风格,简直可以与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的作品媲美。肯定是以某个真人作为模特雕出来的,如果不是在这古老的塔内,就会以为是一个活人坐在塔里。
这尊佛像是完全女性化的,无论是穿着的飘逸长裙,还是头顶垂下的发丝,还是整个身体的轮廓——甚至胸脯还在衣服下忽隐忽现。
现在应该称作“她”了,她的肩膀和脸部轮廓都纯女性化,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而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让叶萧感觉如此似曾相识,怎么会如此之像?
不,就是她!好像她的另一个翻版,好像她就是雕刻家的模特,好像她就坐在佛龛中!
她是谁?
叶萧颤抖着回头看着大家,目光落到了萨顶顶的脸上。
没错,就是她!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座石塔内的佛龛,供奉着的女性佛像,居然与顶顶一模一样!只是换成了菩萨装扮,盘腿正襟危坐在莲花上,而佛像的脸形五宫的特征,尤其是那惟妙惟肖的眼神,都完全与顶顶的形象一致。
这尊像(已不敢再称其为佛像了)雕刻的究竟是谁?
叶萧又回头行了一眼顶顶,而她也满脸疑惑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面色凝重地跳下石塔,盯着顶顶的眼睛回答:“我看到了过去。”
五
“住手!秋秋!”
同一时间,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营的楼顶。天台边缘的栏杆旁。钱莫争的背后。十五岁的秋秋伸出右手,只要再往前一厘米……
一个声音从后面凄厉地响起,秋秋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妈妈黄宛然的双眼。
黄宛然也跑上了天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女儿竟要杀死钱莫争,这将是怎样的悲剧啊!
钱莫争也回过头来,才发现苦苦寻找的人竟在身后,他急忙搂住秋秋的肩膀喊道:“你怎么又乱跑了?让我们急死了!”
秋秋也不敢反抗了,任由他带着自己来到妈妈面前。而黄宛然的脸色有些尴尬,不敢把刚才的情形告诉钱莫争——如果他知道秋秋居然要杀死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天台的另一边,那只白色的猫,两只绿色的眼,仍然悄悄地看着他们。
三个人匆匆地回到楼下,将秋秋带回到四楼的房间。为防不测,黄宛然把卧室门也锁住了,像对待囚犯一样禁闭女儿。钱莫争到走道外抽了一根烟,至少守着大门不会有事。
黄宛然单独与女儿坐在一起,秋秋冷冷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天台上的情景,让黄宛然悲伤的心又碎了一次。她没想到女儿竟会变成这样,对钱莫争的仇恨到了这种程度。平时沉默寡言的女儿,连踩死个蟑螂都不敢,现在居然还要杀人了!真不知她还会干出什么来。
而最最糟糕的是,秋秋所要杀死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尽管她现在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她迟早总是要知道的,没有人能隐瞒她一辈子。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如果秋秋发现她的亲生父亲,居然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么她的人生也会遭到毁灭!
黄宛然的嘴唇都已发紫了,颤抖着凝视着女儿的双眼,这双被仇恨蒙住的眼睛,这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不能再让她迷失下去了!
“秋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不断地调整着呼吸,用眼神震摄着秋秋,内心却宛如被刀子割碎。
十五岁的少女扬起头,目光不屑而倔强,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把钱莫争推下去。
“看着我的眼睛!”黄宛然已下定了决心,不想再让犹豫捆住自己的手脚,这样的痛苦和尴尬,反正是早晚要到来的,至少得赶在悲剧发生之前,“这个秘密就是——”
可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秋秋确实盯着她的眼睛了,母女俩此刻竟如此之像。黄宛然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父亲并没有死!”
“哼!”秋秋冷笑了一声,“我看着他被鳄鱼咬成两半,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你以为我只有五岁吗?”
“不,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父亲。确切地说,你的父亲并不是成立!”
“什么?”前半句话已经让秋秋心慌了,后半句话更让她凉到了冰点,但她立刻摇了摇头,“你在胡说八道,我真没想到我的妈妈,居然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说得出这样无耻的话!”
“你怎么骂你妈妈都可以,但必须要知道一个事实——成立绝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虽然确实是我和成立,一起将你抚养长大的。但成立和你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充其量只能说是你的养父。”
秋秋沉默了片刻,表情从疑惑转为悲愤:“十五年了!我已经长到十五岁了!当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死去后,你却突然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忘记爸爸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不恨钱莫争吗?”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理解的,我也希望这并不是事实。但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只有我心里才最清楚!”她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再也无所畏惧了,“好吧,我承认——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已经骗了我的丈夫十五年,我也骗了我的女儿十五年,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下去了,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我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
“不!我不相信,我不要听!”
‘黄宛然抓住女儿的肩膀说:“看着我的眼睛!人们都说女儿最像自己的爸爸,但你从一出生直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像过成立。你们两个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会说你们是父女俩。而你的脸型、你的眼睛,还有身上的许多细节,除了非常像我之外,还很像另外一个男人,他就是——”
“别!别说了!”
秋秋万分痛苦地抱着脑袋,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愿知道自己还会有另一个父亲。
“今天我一定要说出来,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钱莫争!”
母亲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十五年来第一次向女儿透露了秘密。
卧室里沉默了半分钟,秋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男人,随后不断摇头说:“不,不,不,你又在骗我了,不管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至少不会是他!对了,这是你为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而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希望我也能够接受他,把他当做自己的爸爸。你真卑鄙啊,居然想出了这种办法,要让我认贼作父!”
“认贼作父?”这四个字再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黄宛然捂着自己的心口说,“你知道吗?如果刚才我没有阻止你,让你真的把钱莫争推了下去,那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悲剧!”
秋秋脑中立刻重复了天台上的那一幕,如果真的推了出去?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仿佛患上了帕金森氏症,身体恐惧地后退,直到抵住墙壁。
“十五年前,你妈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黄宛然继续直逼着女儿,她愿意把一切都暴露出来,这笔孽债总是要偿还的,“当年,钱莫争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开了,但在我和成立结婚的前夕,他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于是就有了你——”
“钱莫争是个畜生!”
秋秋打断了妈妈的话,同样也等于重重地骂了妈妈。但黄宛然并没有感到伤心,因为这说明女儿已经相信了,相信妈妈确实曾犯过这个错误,也因为黄宛然和钱莫争的错误,结果导致了自己的诞生。
“这个秘密我一直隐藏着,就连我的丈夫成立也不知道,这样一瞒就是十五年!我也从来没有和你的亲生父亲联络过。可谁都想不到,这次去泰国的旅行,居然意外地遇到了钱莫争。我心里非常痛苦也非常矛盾,直到前天晚上,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成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然已经瞒了十五年,为什么不接着再瞒十五年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你知道我感到多么羞耻吗?我恨你!我也恨钱莫争!我恨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黄宛然已经泣不成声了:“对不起,对不起,全是妈妈的错!但秋秋你一定要记住——你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你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父亲了!”
六
“南明出版公司”
小楼门口挂着这样一块牌子,四周是寂静的绿树,围墙的大门敞开着,楼上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
厉书终于疲惫地停下了,发呆似的看着这栋小楼。特别是这块出版公司的牌子。
是的,他还活着。
这里是南明城的一个角落,几乎已是城市的另一头。他用了几个小时从南走到北,在路边小超市的冰箱里,拿了些还未变质的袋装食品。暂时填饱了饥饿的肚子。他紧张地望着四周,尤其是身后清冷的街道,生怕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附近都是这种小楼,街道被绿树和高墙环绕着。即便在南明城有人的时候,这里也应该是很幽静的吧。当城市空无一人时,隐居于此的幽灵们,便能放肆地狂欢。
他正在寻找幽灵。
凌晨时分,他已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发现了幽灵的蛛丝马迹。虽然恐惧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冲出了房间。离开刚得到了的伊莲娜,离开旅行团的所有同伴,冲入不可捉摸的夜雾中。这个秘密是如此可怕又如此诱人,但他坚信一定会发现更多,在寂静的南明城里摸索,在死神的红唇边游荡,寻找每一个幽灵躲藏的空间。
此刻,站在这栋无声无息的小楼前,他确信自己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跨进“南明出版公司”的院子,围墙里是片小小的天井,栽种着竹子和花草。这里已经一年多没有人修剪了,植物荒凉而充满野气,地上铺满腐烂的落叶。像宁采臣走入兰若,厉书轻轻推开底楼的门。果然又是“依呀”一声,铁门缓缓打开,里头是浓郁的油墨气味。
他进入一楼的办公室。光线从模糊的窗玻璃进入,几张办公桌和电脑,和国内的出版社没什么区别。桌上有杯子和各种图书,还有一些打印好的稿纸,墙角堆着打包的书。厉书轻手轻脚地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台子上积满了灰尘,椅子上却很干净,就像刚刚有人坐过一样。他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屏住呼吸倾听一切可能的声音,但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他狐疑地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已恢复了电源,于是他索性打开电脑开关。主机轰鸣起来——已经一年多没开过了,但愿内存条没被灰尘塞满。显示屏挣扎片刻后亮了,等待了好几分钟,终于进入WINDOESXP的界面。
闪烁的屏幕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这次旅行没带上笔记本电脑,久违的感觉让人有些兴奋。电脑的桌面上有“本年度工作计划”“图书选题计划”“发行回款”等文件夹。看到这些熟悉的字眼,厉书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必使用这台电脑的人(或许是图书编辑),也曾经失眠头疼,老板在会议上训斥,作者几次三番来讨版税,书店回款却迟迟未到……
他已在出版业待了七年,人们常说结婚有“七年之痒”,从事某种行业大概也有同样的厌倦。从一个普通的图书编辑,做到外资出版公司主编;从当年踏入出版业的兴奋,到今天简直痛恨这个行业。这漫长而痛苦的七年——消磨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编的所有书都烧掉!疲倦又一次充盈身体,好像每一根毛细孔都在发麻,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仰头闭上眼睛,一梦是否已结束?
刚沉下去几厘米,耳边便响起了刺耳的电话声。他恐惧地睁开眼睛,电话铃声又嘎然而止了,再看电话上仍然全是灰尘。是纸厂来催款了吗?还是财务已做不出账了?那些该死的发行商,什么时候才能把款全都结回来?还是两手一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今年又是三千万实洋任务,还要完成两百万的纯利,若达不到就要离开公司——自己还能重新创业吗?当然这也不是很难,但能不能生存下来?对手下的编辑们怎么交代?还有平时经常喝酒的作者们?
对了,就是那个写恐怖小说的家伙,自称每本书都能发行到一百万册,每隔三个月就会交给出版商一部长篇小说。而这种重点项目的看稿,就落到了主编厉书头上,那绝对是一种折磨!他只有半夜才能看稿,在台灯下打开电脑,看着小说里某个杀人狂的妄想——从医院里的大屠杀,到活体解剖获取器官,还写得格外逼真,仿佛作者自己真的干过似的。厉书经常会看得胃里难受,后半夜感到背上一阵凉风,凌晨接连不断地做噩梦。他曾发誓再也不看这种稿子,但老板强迫他做这个系列,否则就要拿掉他主编的位子。
他猛然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记忆中醒来。刹那间厉书已做出决定,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家,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天机》!没错,这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故事,即便是不可泄露的天机,他也一定要让全世界的读者都知道。这会是最最精彩的小说,也许一部的篇幅还不够,得要三四本书才能全部写完。
但天机不是神话。
七
神话的世界,是罗刹之国。
上午,十一点整。
叶萧带着孙子楚等人走进王宫,面对着巨大而残破的石里,遗留在宫殿里的精巧雕刻。
“你们昨晚就是在这里过夜的?”孙子楚走到回廊跟前,暧昧地回头问叶萧,“有凝固的历史的明月相伴,什么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啊?”
“可别胡说八道啊,我们隔着这堵墙呢!”
叶萧着急地澄清,原本严肃的脸有些发红,故意回避顶顶的目光。
“切!”顶顶根本不屑于回答孙子楚的问题,转头问林君如,“昨晚我睡得很好,你们怎么样呢?”
“我们——”
林君如这才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把第五个牺牲者说出来,但童建国马上接过了话茬:“很不好!我们出事了。”
“谁?”
叶萧敏感地回过头来,也是出于警察职业的习惯。
林君如与伊莲娜面面相觑,当然伊莲娜有更隐私的秘密。但童建国不想隐瞒这些,把昨晚发生的可怕事件,包括唐小甜死于山魈之手,清晨厉书的神秘失踪,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叶萧听完后面色愈加凝重,旅行团里又多了一个牺牲者,凶手居然是那只山魈——它的攻击目标应该是叶萧!前两天自己刚逃过一劫,却让唐小甜撞上了枪口,想到这里不免一阵后怕。
“枪在哪儿?”
叶萧低头对童建国耳语道,将他拉到一堵高大石墙的隐蔽下,远离其余的四个人。
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露出手枪的形状——不用再看了,叶萧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拧着眉头道:“该死!大家都知道了吗?”
“是的,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山魈会杀死更多的人。而除了这把枪以外,我们没有别的消灭它的办法。”
虽然他确实有道理,但叶萧仍不依不饶:“这把枪会成为我们的隐患,你必须把它交给我。”
童建国冷笑着回答:”不,叶警官,在这里没有警察!”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在这里叶萧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个普通的游客。而最致命的武器在童建国手里,他可以用暴力控制整个旅行团,乃至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没人能够阻止他——除非同样用暴力手段!
叶萧已然捏紧了拳头,而童建国毫无惧色,展开魁梧有力的肩膀。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气几乎要碰出火星了。
“我数三下,请你把枪交出来!”
固执,是叶萧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
“你没有这个权力。”
“一!”
“我不会听你的。”
“二!”
“你还太年轻。”
“三!”
正当叶萧暴怒着喝出“三”时,身后响起顶顶的声音:“喂,你们在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他的神经剧烈地跳了一下,随即后退一步转过头去。
童建国也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们,只是在聊天,聊天而已。”
待两个男人分开后,顶顶才轻声地问叶萧:“你们两个怎么了?”
“不是说过了吗?聊天!只是聊天而已!”
心里的火焰渐渐冷却,叶萧回到空旷的大殿遗址下。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孙子楚想要调节一下气氛,便拿出大背包里的水和食物。今天早餐吃得太早,走了一上午都累了,该吃午餐了。
叶萧和顶顶都还没吃过早餐呢,他们坐到回廊下啃起面包,就着温凉的“南明牌”矿泉水,看着没有屋顶的阴郁天空。
在荒烟蔓草的兰那精舍后面,可以仰望大罗刹寺五座宝塔的尖顶,已与低低的乌云融为一体。
十分钟后,孙子楚打着饱嗝走到叶萧身后,以朝拜者的眼神望着塔顶,自言自语道:“我们留在这里究竟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顶顶代替叶萧回答了一句,“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我们为什么吃饭?为什么工作?为什么恋爱?一定需要个理由吗?那么请你回答——我们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和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样。”
“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这有区别吗?也许你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身为S大学历史老师的孙子楚,都快要被顶顶绕糊涂了,他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回答:“因为命运——命运让我们出生,命运让我们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天机的世界,来发现罗刹之国的秘密。”
“秘密在哪儿?”
孙子楚的右手直指前方,大罗刹寺的高塔之下:“现在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