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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二十六回 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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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蝉嘶鸣。

碧棂纱窗紧闭着,室内垂帘低垂,而白瓷蟠龙灯中的烛火,燃烧正旺,映得姜沉鱼的瞳仁也仿佛着了火一般,变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灯罩,用长柄金钳夹了夹灯芯,再将灯罩罩回去,动作轻柔,眉目半敛,带着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慵懒。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大厅中央,静静地凝望着她。

室内好一阵子的安静。

直到怀瑾捧着茶进来,极品佳茗的清香随着微风一同传入,清甜的声音打破僵持:“老爷,这是程国带回来的大溪菊茶,您尝尝。”

姜仲笑道:“好啊。”说罢呷了一口,悠然道,“这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国喝这种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鱼勾唇道:“父亲大人想喝程国的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位通权达变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见恩师时,连带点窝心的礼物都不会么?”

姜仲被她讽刺,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他有没有带窝心的礼物来,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那样礼物,更让我喜欢的了。”

姜沉鱼持钳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里像有团火在烧,滚烫的感觉几连钳子都要融化。

父亲说的礼物是——姬婴。

分明是至关重要的谈判时刻,任何怯懦都会变成失败的理由,然而,姬婴依旧是她的软肋。而姜仲无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信心十足。

这个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是她父亲?

内心深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鱼就那么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着姜仲,轻轻道:“那么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爱的这份礼物,却是可以令你的女儿——我,死去的礼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声道:“你长大了,沉鱼。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会死。”

姜沉鱼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变成了愤怒,最后将钳子啪地往桌上一搁,转身跳起嘶声道:“因为我不会死,所以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我毁我折磨我么?”

姜仲抬手,毫不迟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怀瑾看见这一幕,吓得手中的托盘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怀瑾,出去看着门,不得允许任何人进来。”

怀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鱼,几经犹豫,还是退了出去。

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彻底与外界隔离了开来。闷热的夜,扭曲跳动的烛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右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父亲。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姜沉鱼缓慢地抬起头,因为仰视的缘故,父亲的脸看上去无比威严。而这种威严,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见过的。或者说,是都不曾对她展露过的。

他在面对下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杀人机器,就是由这样一个人训练出来的吧?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她看他十五年,却直到今天,才看见了他真实的模样……

“沉鱼,这是为父第几次打你?”

姜沉鱼木讷道:“第一次。”

“那么,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什么要打你?”

姜沉鱼咬住下唇:“因为……我不听话。”

姜仲摇了摇头:“错了,我打你,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鱼心中一悸。

“你看看这里,沉鱼,看看周围。”姜仲伸展双臂,转了小半个圈,“看看这个雕璃妆台,看看这个绣凤玉枕,还有这金流苏、号钟琴……这里是皇宫!沉鱼,这是皇宫,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闺房!而你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妃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以为自己还能与姬婴再续前缘?告诉你,不要做梦了,从你的脚踩进皇宫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婴,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牵扯了!但你明显忘记了这点,一趟程国之行你给我惹了多少是非出来?姬婴也就罢了,赫奕是怎么回事?颐非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为他此刻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心里真的丝毫不介意?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儿!我最最引以为傲的沉鱼!”

姜沉鱼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字一字道:“女儿自问心中坦荡,无愧天地。”

“那么姬婴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缩,“你敢说你对他也无愧于心吗?”

姜沉鱼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开始冷笑,一边冷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对姬婴……为什么要有愧?为什么?我本就喜欢他。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他了,不,自我知晓何为情字时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耻!”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与他因为家族和皇上的缘故不能结姻,就算我身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无愧!因为,姬婴和你们不一样!”

“你!”姜仲气得脸都红了。

反观姜沉鱼,却是越来越镇定:“看看自己,父亲,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为百姓的父母,身为国家的栋梁,都做了些什么?看看你的政绩:奎河水难,薛怀亲领将士前往赈灾,与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里,整整三个月;姬婴则负责后勤,将钱粮衣物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忙着训练你的死士们。淮北瘟疫弥漫,是姬婴去治;书生结党闹事,是姬婴去劝;童乡大雪崩山,是姬婴去救……当国家有难,当百姓无助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你还在训练你的死士们。没错,你培养出了当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原本也该是被父母疼爱被亲人呵护的孩童,却小小年纪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残酷的方式训练,死了多少个才能最后出一个?而出来的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杀人机器。我知道为了姜家你做了许多,你付出了许多,但是,天下不仅仅只有一个家啊……”

姜仲被这一长串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生于官宦、长在相府的我,从小到大所见的大都是官吏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连哥哥那样的草包,因为是右相的儿子,都可以混于朝野手掌大权……却在某日让我看见了那样一个人,您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欢他?喜欢美好的东西有什么错?喜欢品德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姜沉鱼说到这里,嘴唇颤抖,一瞬间转成了悲凉,“可是……父亲,你杀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杀死了姬婴。”

姜仲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杀他。”

“不得不……好一个不得不。”姜沉鱼冷笑,“当年,你不得不舍弃杜鹃,因为她双目失明;后来,你不得不杀了杜鹃的养父养母,因为怕走漏风声;再后来,你不得不给画月下药,让她终身不孕,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再再后来,你不得不把我也送进宫中,因为你要一个皇后……父亲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鱼,”姜仲忽然唤了她的名字,用一种异常严肃的方式,“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谅解我,我也没关系。但是,为父这一生,也许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却对得起整个家族,对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鱼别过了头,凝望着桌上的烛火,淡淡道:“对,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区别。你是为了姜氏这个头衔,为了门楣的光鲜。而我……”她转过头,正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鹃、画月,那么那么多人,本来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亲你一手摧毁了他们。我是你的女儿,我姓姜,这个姓氏我无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鱼,作为沉鱼来说,我是一个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个身为人,长于天地理法间,所应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坚毅和决心所震到,一时间,眼前这个自婴儿起便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女儿,显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里,离自己不过三步之远,却像是站在一个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种冰凉的目光俯瞰他。

其实,说到底,姜沉鱼不了解他,他,又何曾了解过姜沉鱼?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而姜沉鱼已转过身去,缓缓道:“夜深了,父亲久待此地不妥,请回吧。”

姜仲忍不住唤道:“沉鱼……”

“还有,”姜沉鱼用一种更平静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请父亲称呼我为娘娘。”

姜仲彻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转身,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

门没有关上,怀瑾怯怯探头,见姜沉鱼背门而坐一动不动,便担心地走过去道:“小姐……”

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便绕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小……”话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音。因为,她所看见的是——

姜沉鱼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两行液体滑落下来,在雪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那不是眼泪。

而是……

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宫中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经平静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宫女推开宫门准备为她梳洗更衣时,赫然发现——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缕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躯,她坐在地上,手里抱着姬婴的白袍,披散着一头瀑布长发。

发与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么就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一早探听到这个八卦的握瑜边为姜沉鱼梳头边絮絮叨叨道,“而且还听说她谁也不认识了,宫女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连忙找太医给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见谁咬谁。听说一早上就已咬伤了三个人了。”

姜沉鱼皱了皱眉,道:“那太医去看过了吗?”

“去了啊,但也无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里就有江淮江太医。”

姜沉鱼想了想,道:“派个人去请东璧侯。”

“噢……好。”

“侯爷一到,就带他去宝华宫找我。”姜沉鱼说罢,披衣起身。

握瑜睁大了眼睛问:“小姐这会儿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儿吗?”

姜沉鱼注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悠悠地说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皇上今天不会早朝了。”

她果然没有猜错。

早朝在昭尹听闻曦禾的事情后被取消了。而当姜沉鱼赶到宝华宫时,昭尹正在怒斥宫女:“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夫人的?她白了头发你们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几名宫女哆嗦着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个哽咽道:“夫人一向是不让我们留夜的。所以昨晚我们见她看上去没什么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没用的废物!”昭尹将她一脚踢倒,怒冲冲地走到蜷缩在梳妆台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结果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张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却没有退缩,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来,厉声道:“咬啊!尽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么地步,疯到什么地步!”说着,强行将她扯到镜子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去看镜子,“你看看,你给朕好好地看看!你以为疯了就可以了?你以为头发白了就可以了?告诉你,叶曦禾,没这么容易!你疯了也还是朕的人,你丑了也还是夫人。你这一辈子,还远远没有到头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软软倒了下去,眼泪鼻涕一同流下,号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胆战心惊,连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见手腕处深深两排齿印,已经开始渗血。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

“请容臣为皇上包扎。”江淮一边跪下,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膏为昭尹包扎。

昭尹却将他推开,再次走到曦禾面前。这一次曦禾学乖了,没等他走近就拼命朝后躲,一边躲一边踢,不让他靠近。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叹息:

太难看了……

这个样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难看了……

这时殿外的太监高声喊道:“东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看到屋内的一幕,他也懵了一会儿,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皇上,别这样,皇上……”

“放开我!”昭尹推开他的手,继续去抓曦禾的脚,而曦禾一边踢一边哭,凄厉的叫声几乎令人震耳欲聋。

江晚衣双腿一屈,扑地跪倒,急声道:“皇上,请给微臣三日时间,让夫人恢复原样!”

昭尹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拼命磕头,额头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声,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给你三日。三日后,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对江晚衣的解围和他的恐吓,曦禾却依旧毫无感觉,只是缩在墙角不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不知道有多难看。

他的脸色越发深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在经过姜沉鱼时,面无表情地道:“跟朕来。”

姜沉鱼虽然很想留下来看看江晚衣如何医治曦禾,但听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紧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发阴沉,云层重重叠叠,看样子一场暴雨在所难免。风也很大,吹得衣袖和头发笔直地朝后飞去。姜沉鱼忍不住抬手拢了拢头发,而与此同时,昭尹抬脚,将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摆在路旁没有挡道的牡丹踢飞。

“哐啷”一声,花盆碎裂。

侍卫和太监们看出皇上心情不好,连忙离得远远的。

姜沉鱼看了那盆倒霉的牡丹一眼,轻叹口气,没有理会昭尹阴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将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细埋好。

这番举动耗费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在这半盏茶时间内,昭尹在一旁始终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姜沉鱼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时,他上前几步,又是一脚,将这个花盆也给踢破了。

姜沉鱼抬起头,昭尹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挑衅,仿佛在说:“看你能怎么办?”

姜沉鱼却什么也没说,再次默默地拿了个空盆移植牡丹,事毕,抬头轻声道:“皇上,还踢吗?”

昭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突然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书房,罗横抢步上前开门,他进去后,吩咐道:“沉鱼进来,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罗横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偌大的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外面风声呼呼,吹得窗纸飒飒作响,越发显得屋内冷冷清清。由于没有点灯的缘故,光线黯淡,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昭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影里显得越发沉郁。

“你不怕朕……为什么?”寂寥中,昭尹终于先开了口。

姜沉鱼想了想,反问:“皇上是指刚才的那盆牡丹么?”

昭尹“哼”了一声,算是做了肯定。

“大概是因为……比起皇上踢翻它时的盛怒,我还看见了在它倒后皇上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惜吧。”

昭尹有些惊讶地转过了身,直视着她。

“皇上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那几盆都是花匠们悉心栽植、日夜看护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们所开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抢救就是应该的,所以,有什么怕不怕的呢?”说到这里,姜沉鱼笑了笑,换了种口吻缓缓道,“不过,花踢坏了,可以再种,人若坏了,可就难医了……皇上还请三思。”

昭尹的脸本来在听前半段时已经柔缓了一些,但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又沉了下来:“你在教训朕?”

“臣妾不敢。”姜沉鱼轻提裙摆,盈盈跪倒,再抬起头时,眼中泪光闪烁,竟似要哭了,“皇上可知程国一行,给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辽阔之外,还有什么吗?”

“什么?”

姜沉鱼的唇角浮起一线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怅四分的凄凉五分的伤感凝结成十二分的柔软:“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种情愫一闪而过,沉默了。

“你以为无所不能、非常强大的那个人,转瞬间,就会凄凉地死去;你以为盛世太平、安享天伦,下一刻,就刀光剑影,战火连绵……这一刻拿在手里的,下一刻也许就碎了;昨日还对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躯壳……有一句古语我们谁都知道,但在自己亲身经历前,却永远不会重视,那就是——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里,她清软得不染尘埃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含的深邃又长远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动,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鱼面前。

姜沉鱼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等姜沉鱼站稳后,昭尹松开手指,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闷湿的气流顿时涌了进来,屋外雷声轰轰,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水印——雨,下起来了。

“沉鱼……”昭尹注视着远方浓黑的云层,低声道,“听说你和你父亲……决裂了。”

姜沉鱼的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

果然……皇宫之中,没有什么事,是瞒得过皇帝的耳朵的……么?

昭尹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姜仲一心想要将你推上皇后之位,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鱼咬住嘴唇,惨白着脸,好一阵子才开口道:“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抚掌大笑,“好一个‘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鱼,朕决定了!朕要为你的这一举动,嘉赏你。而朕给你的赏赐就是——”

轰隆——

一道霹雳划破长空。

姜沉鱼怔怔地看着窗前的昭尹,他身后,就是肆虐的大雨,绣有五爪金龙图腾的袖子鼓满了风,他的脸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

他……说了什么?

昭尹他,刚才……说了什么??

图璧四年九月初九,帝于殿堂上,意选淑妃姜氏为后,群臣称善。

——《图璧·皇后传》

自从原来的皇后薛茗被废,很长一段时间里,朝臣们都很担心——怕昭尹会封曦禾为后。而事实上,此后昭尹的一系列行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为后:先是让江淮和曦禾认亲,再封江晚衣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国建功立业……眼看此次江晚衣顺利归来,加官晋爵指日可待,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曦禾夫人却疯了!

有关于曦禾为何发疯的传闻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说越不像话,但皇上对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这时,皇帝早朝,突然说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谁也没想到的姜沉鱼。

——这整个事件,可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朝臣们一半抱着观望态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里都是姜仲的私党,自然是对此举竭力赞成。

也因此,这个封后之举就这么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地成了。

与姜家风生水起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好不容易冒了点儿头的江氏,虽然许多人对江晚衣的医术都身具信心,但这一次,他却令所有人都失望了——

三日之期满后,曦禾夫人不但没有恢复原样,反而癫得更加厉害。原本只是见人咬人,这会儿,便是连光都不能见了。只要有一点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浑身颤抖,宫女们无奈,只得将琉璃窗全部挡上,用黑布遮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够,最后发展到只要听到人的脚步声她也受刺激,于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宫人们都只能撤的撤,调的调,仅剩下几人看门。

“……还不止呢!”为姜沉鱼梳头时,握瑜继续汇报她从外头探听来的消息,“她现在啊整天就抱着淇奥侯的衣服缩在墙角里哼歌,脸也不洗饭也不吃,饿了抓到什么吃什么,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说到这里,握瑜脸上露出戚戚然的表情,“天哪,你们能想像吗?那可是曦禾夫人啊,号称四国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儿早上我去宝华宫偷偷地看了一眼,还没走到殿门口,就闻到了从里头散发出的臭味……”

“那你见着人了吗?”怀瑾问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来吐啦,哪还顾得上进去看啊……”

怀瑾轻叹道:“真可怜……”

握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觉得啊,这是她的报应,据说当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让小姐进宫的,把小姐害得这么苦。再加上她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这会儿大家见她疯了,都拍手称好呢。”

姜沉鱼皱了皱眉头:“握瑜,没根没据的,以后这种什么‘我是因为曦禾的唆使才进宫’的话不许再提。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训斥了,扁了扁嘴巴道:“是,知道啦……不过,皇上还真宠曦禾夫人呢……你说她都变成这样了,又脏又臭的,连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们在宝华宫里头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还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见皇上疯得就更厉害,又哭又闹的不让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边远远地看上一会儿再走。哎……都说帝王无情,但咱们这位皇上,还真是个痴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对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别的妃子娘娘们羡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鱼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言论,没有表态,心里却是凉凉一笑——那些妃子们羡慕曦禾,却不知最可怜的人,也许就是曦禾。

她姜沉鱼苦,乃是源于爱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因爱生恨。

将心比心,她姜沉鱼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子,在失去公子时,已经难受至此,更何况是曾经得到过、独享过,甚至一直都还跟公子羁绊着的曦禾?

曦禾对姬婴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则意味着爱得也更多。爱恨交织,构筑成上天入地芸芸众生里那最重要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

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种打击?

所以,曦禾夫人的疯,是必然。

其实,疯了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疯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就可以了。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羡慕呢……

握瑜装模作样地叹了会儿气,继续道:“曦禾夫人也就罢了,可怜了东璧侯,跟着她一起倒霉。”

姜沉鱼这才想起那三日之约,惊道:“对了,师兄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没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罚了。他倒是挺自觉的,今儿个一大早就去皇帝书房外头跪着求罪了。”

姜沉鱼连忙起身,握瑜叫道:“小姐!等等啊!这钗还没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们备轿。”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听政,昭尹特指派了顶轿子给她,但这会儿,怎么觉得轿子都嫌不够快了。尤其是,当她匆匆赶到御书房,却发现殿外空空,并无江晚衣的人影时,心里越发担心,忙找到罗横偷偷问:“公公,东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给娘娘磕头……”罗横作势要拜,姜沉鱼反应过来,顺手摘下手上的镯子塞了过去。

“呦,这怎么好意思让娘娘破费呢……”罗横装模作样地收了礼,才笑眯眯道,“东璧侯没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鱼心中的大石这才放了下来。

罗横将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大致就是东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约,所以从寅时就来跪着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头的消息后,没有立刻表态,就那么足足让他跪了两个时辰。直到辰时才降了道旨,说他办事不利,撤去侯位,降为庶民,择日出宫,终身不得再踏进京城。

姜沉鱼吃了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里面走出一个小太监道:“皇上有请淑妃娘娘。”

原来昭尹知道她来了。

姜沉鱼深吸口气,步入书房,还没走到屋中央,身穿简服的昭尹已在太监的伺候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你跟朕去趟宝华宫。”

“……是。”看样子,今天的早朝也不会上了。

昭尹没有坐轿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鱼也只得低眉敛目地跟在后头,半路上远远看见了姜画月,刚想招呼,姜画月一个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姜沉鱼张了张发干的嘴巴,很是尴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宫里,属宝华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门紧紧关闭,两名宫女正立在门外闲聊,看见昭尹等人,双双吃了一惊,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冷冷道:“开门。”

一宫女怯怯道:“皇上,夫人不让见光……”话没说完,被另一名宫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废话,乖乖开门。

门开后,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至。

那是一种潮湿的、腐烂的,臭味与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内的各式摆设,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见幽暗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曦禾夫人像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发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散发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酸臭之气。

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因此对于宫门的乍开,也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众人以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皇帝肯定又会生气——就如同前几次那样发火,但这一次,昭尹却出人意料地脸色平静,他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三丈远的曦禾,眼底涌动着深邃复杂的情绪。而那些情绪,最终沉淀成了悲伤,漾了开来。

姜沉鱼将他的这一连串细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长长一叹,然后,没等昭尹吩咐,便轻轻地、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宫女张了张嘴巴,似乎想拦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应后,还是放弃了。

而昭尹也将目光静静地移到了姜沉鱼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鱼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终于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识地就要尖叫,姜沉鱼连忙抢先一步开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唱得还是曦禾发疯那天所唱过的曲子,而效果也依旧明显——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渐柔缓了。

当姜沉鱼唱到“沧海有泪几人见,总有潇潇雨未歇”时,曦禾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汽。

而当她唱到“求来仙侣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时,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张开双臂扑过来,牢牢将她抱了个满怀,与此同时,一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颠簸,最终曲曲折折地来到了跟前——

“娘……”

宫女们惊呆了。

昭尹惊呆了。

连姜沉鱼自己,也惊呆了。